
第二章
端木父女最经常去的地方是清水县城,因为县城天天有集,别处没有集会的时候就靠在县城。打罢场子,终于到了自由活动时间,小槿儿向父亲讨要五分钱,满世界转着去玩。不用担心她会迷路,记性好着呢,从哪儿走的就知道从哪儿回来。城里有个小人书地摊,她喜欢得紧,挤在一群光着脊梁穿着裤衩的小小子堆里,一顺头地趴在地上。前面捧着书本后面跷着腿儿,像泊在那里的一片小船。
端木槿只要一看书,百分之百忘记了吃饭,直到父亲来寻。当然看不甚懂,但书摊老头儿极和善,见她常来,便手指头沾着唾沫给她讲解。
“这个人叫岳飞,武艺高强,一心要打败外国的金兀术。你看这是他娘在给他往背上刺字。”
“那不疼吗?”
端木槿咧开了嘴,脊梁上冷飕飕的,好像有人在往她后背上刺字。
“他不嫌疼,他要精忠报国。”
爷爷的神情极为郑重。
“啥叫精忠报国?”
“就是报效国家。”
“啥叫报效国家?”
“报效国家就是……”爷爷托起了她的下巴,“这么说吧,等于中国人打日本鬼子。”
这下小槿儿懂了。
“日本鬼子是坏人,岳飞是好人,我长大了也要精忠报国!”
老头儿呵呵地笑了。
“孺子可教也。跟我学认字吧,认了字就能自己看书了。”
这一老一少真的教学起来,小槿儿记性极好,一个字教两遍便能牢牢记住,比习武还要用心。当然老头儿没时间总是教她,老头儿还要做生意。她便自己看图识字,认识的不认识的,连揣摩带端详,端详不出就爬上两步问老头儿。书摊上的《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还有许多的民间传说,两年工夫生吞活剥全浏览了。
但她有时也会从地上爬起来,还了书,带着一肚皮的土讪讪地想离开,又一副舍不得的样子。
老头儿问:“干啥去?”
她老实回答:“没钱了。”
老头儿笑得没了眼,扯住羊角辫不放:“谁给你要钱?咱都是要饭吃的。给我看着摊,我去办点事。”
于是被委以重任的端木槿俨然成了二摊主,端坐在爷爷的小板凳上,两眼溜圆瞪着全部的书摊。哪本书一分钱哪本书二分钱毫不含糊,然后分文不少地交给老头儿。时间长了,人们问老头儿:“这是你孙女啊?”“是啊。”回答得和真的一样。老头儿不在,人们问小槿儿:“你爷爷到哪儿去了?”“拉㞎㞎去了。”她认真回答,也和真的一样。
老头儿给她几分钱让她去买糖稀,她最喜欢吃的就是刚从锅里缠上来的热糖稀。两根光洁无比的秫秸绞在一起缠呀缠呀,缠得那朵糖稀透明紫色,口水都要流下来的时候才舍得舔上一舔。但老头儿给的钱她死活不要,老头儿问她为什么不要,她说,“我白看了那么多书,要知恩图报。”老头儿吃惊了,“你会说知恩图报了?”“你教我的呀,你忘了?”老头儿真的忘了,也许在讲故事的时候讲过这个词。老头儿摸着她稚嫩的额头叹道:“你要是个男孩子,长大准是个人物。”她把小辫儿一甩,“我现在就是个人物,我会念书了,还会耍刀剑,爹说明年就教我练枪棍。到了明年,我就和大妮二妮一般大了,打得过她们了。”
说得老头儿摸着胡子嘿嘿直笑,却不去点透她的误区。不用点,世上的很多事情她都会慢慢明白的。
后来,端木槿随父亲去了一趟黄河西,回来后书摊和爷爷都不见了。五岁的年龄不知道向谁去打听,只知道满县城地寻找。哪儿都找不到,那片曾经琳琅满目的地方总刮着一股溜溜的小旋风。便想爷爷大概是死了。爷爷说过,魂灵没地方去就会刮小旋风,他大概和槿儿一样没有亲娘也没有家,于是决心要为爷爷营造一座坟茔。附近没有可以挖得动的泥土,就跑到古城墙下。城墙下全是细细的黄沙,路过那儿时看到的。她脱下小褂儿往上面捧土,差不多了背起来就走。整整一下午不知往返了多少趟,连磨带晒把脊梁弄得通红,终于在爷爷平时坐的地方堆起了一个小土包。端木槿跪在那儿把土包拍得缎子似的平滑,一条指痕都不留。又寻来几根干棒插在前面做香,摆几片黄树叶做纸钱。还极想效仿乡间出殡那样哭念几声,那情景她见过的,极为感人。可是试了一阵没哭念出声来,她从来没有哭念过,不知道应该念什么。只是跪坐在自己腿上很郑重地肃穆了一阵,心里又念叨了几遍爷爷。第二天再去凭吊,坟头没有了,踩着人脚印和狗脚印。又是一阵小旋风,卷走了一层黄雾似的尘沙。
爷爷搬家了,端木槿想。
流流荡荡的小槿儿只好去听说书。说书的兴敛钱,唱一个段子就反端着小铜锣走一遭。很快,说书的认出了端木槿,“这不是端木先生的小妮儿吗?到里边坐下听。”端木槿坐下听了,受到贵宾般的待遇且听得如痴如醉。有些连大人也听不甚明白的故事她却能听得明白,书摊爷爷给她讲过的。只是看见人家端盘子过来就想开溜,说书的一把抓住她:“跑啥跑?好听的还在后边呢。”她红着脸又坐下来,心中充满了对说书大爷的感谢。一天阴冷阴冷的,听书的抱头缩肩寥寥无几,三个段子下来盘子里没见几毛钱。端木槿壮壮胆子说:“大爷,我帮你打场子引人吧。”说着就要摆架势。大爷拦住她连连摇头:“妮儿,有过五关斩六将就有走麦城,咱这些要饭的还能断了挨饿?你长大了好好上学,上好学就不用再干咱这一行了。”
端木槿很认真地点点头,她也不愿意打场子卖膏药。经常有坏小子挤眉弄眼地朝她喊“狗皮膏药小闺女”,喊得她很想揍他们。可是那些孩子都比她大,人又多,自忖揍不过他们,只在心里恨得痒痒。
腊月到来了,腊月是做生意的旺季。一天打罢场子,端木槿突然肋下疼痛如捣,“哎哟哎哟”叫着弯下了腰。她不是娇贵小孩,这样的叫法肯定疼得不行。端木路急忙掀起衣服看,不青不红也不肿,可就是疼,疼得眼泪鼻涕都下来了。半路出道的江湖郎中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只能给闺女贴膏药,贴上膏药就让她躺在地上。赶完这个集又上路了,可是小槿儿不能坐后座了,只好放在前梁上,用两只胳膊圈住她。那时代所有的道路都是土路,土路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稍有颠动就像刀子在扎。到了目的地,小槿儿躺在车马店里只会哭不会动了。可是集会还得赶啊,一年一个时候,过去这个村没有这个店。端木路唯一的办法就是天天往闺女身上加贴膏药,贴得就像穿了件膏药大褂子。可还是没有用,几天的工夫前胸后背同时隆出两个大包,前看像鸡胸后看像罗锅,整个儿地没了形。有人说这是坐车后座坐的,受了邪风,没得救。端木路犯了愁,不能让孩子死在外边吧,只得又回了凤鸣镇。
端木路推着洋车子进院的时候,儿子和儿媳一闪身都进了自己的屋,好像进来的是个浑身疔疮的赖汉而不是他爹。只有冯氏迎了出来,冯氏对丈夫永远一片痴心。端木路先把小三妮抱下来放到床上,又回头去拿东西。他一趟趟地拿着,解下一袋白面,又解下半袋小米,再取出五斤绿豆,又从车褡里掏出一瓶香油、一瓶酱油和一块红白相间的新鲜肥羊肉。最后站在屋子中央摸出两块钱,交给冯氏。
“小三妮病了,你伺候几天。”
冯氏欢天喜地地接受下所有财物,同时满口答应接受小三妮。
端木路又走了,躺在被窝里的端木槿无声地流着眼泪,知道自己连前大梁也不能坐了,而父亲必须去赶集。
冯氏咯噔咯噔地颠动着木头底子小尖脚,立刻跑去关了大门,回头就坚壁清野,像抢东西似的迅速收拾起桌上的物品。眨眼间什么都不见了,只剩下空气中一缕香油味儿。她有这个毛病,当年开烧饼店的时候,公爹不在有来买烧饼的她就把钱掖在鞋壳篓里。有次被四奶奶撞见了,吓得她赶紧往四奶奶怀里塞两个烧饼。四奶奶没要,所以她一辈子怕四奶奶。掖东西掖惯了,在自家屋里也得掖藏,她的祝氏儿媳妇最瞧不起她的就是这一点。傍晚,大三妮放学回来,看到妹妹很高兴,用一只断了把的小勺喂妹妹面疙瘩汤,吹一口喂一口,喂得很耐心。冯氏和祝氏都在厨房里忙着熬羊肉汤,熬羊肉汤需要很长时间,姐妹俩耐心地等待着。越来越浓的香味飘进了住屋,大三妮瞧瞧去了,可是很久没有回来。
敞开的屋门传来一家人激动的说话声,都是关于羊肉汤的话题,还夹杂着勺子碰锅沿的声音。去年祝氏又生了一个女孩,把孩子揣在怀里也围了过去,人们推推搡搡都在争抢离大锅最近的地方,大三妮和她娘的对话也传了过来。
“给我妹妹盛一点儿吧。”
“她不能吃,她克化不动。”
“她能吃,刚才还说要吃呢。”
“她成天跟着你爹吃香的喝辣的,比你吃的好东西多了。别多说话了,赶紧吃。”
“要不给她盛点汤吧?”
“那就盛半勺,搅搅再盛,别撇着了油。”
端木槿心里十二万分委屈,买羊肉的钱说不定还是她没生病的时候打场子挣的呢。她喝不下没有半点油星齁膻齁膻的清汤,但没有哭也没有闹。这个家里不会有人来安慰她,没人再趁机揍她就已经很客气了。
四奶奶拄着拐杖来看小三妮,摸摸她的头再摸摸她的脸,“可怜的妮妮,咋变成这样了呢?”最后把手伸进被窝里,“小路家的,窝子里一点儿热乎气没有,给她放个烘子吧。”
烘子是种口朝下的筐状藤条编织物,里面放上火盆外面搭上被子,鲁西冬季取暖的最佳用具。
“放了,刚拿出来。”
四奶奶白了她一眼:“对着脸子说瞎话,刚拿出来就一点儿热味没有了?好歹是条小命哩,别拿着不当回事儿。”
冯氏不以为然,早没了烧饼店,也早不怕了四奶奶,眼瞅着小三妮说:“都病成这样了,还费个啥劲?活也活不鲜亮,早晚脱不了喂狗。”说完,咧了几下嘴,不知是怜惜还是不屑。
这句话让端木槿大为费解:狗啃骨头也吃窝窝,她既不是骨头也不是窝窝,咋就脱不了喂狗呢?直到若干年后看到一次乱葬岗上的情形,才明白冯氏大妈那句话的深刻含意。
“你别不使好心,小心小路回来揍你。”四奶奶发出严正警告。
端木路终于回来了,那是年二十九的下午,第二天便是除夕。他来不及拆卸过年的物品,先奔进屋来看女儿。端木槿虚弱得连哭都没了声音,只望着爹流泪,半天挣扎出两个字来:
“我……饿……”
端木路大惊,回头望冯氏。
“没给她吃饭吗?”
“刚喂了。”
冯氏面不改色心不跳。
端木路摸摸女儿的肚子,肚子塌成一个坑。
“刚喂了就这样?”
“粮食少,俺大三妮还没吃饱哩。”冯氏理直气壮。
端木路大怒:“小三妮有病。”
冯氏也大怒:“大三妮有病的时候你干啥去了?你心里就没有俺这一班子!”
端木路一把拍翻了桌子,冯氏拔脚就逃,边逃边大声呼叫。等儿子媳妇从屋里跑出来的时候,早被端木路追上,飞起一脚踢到院子中央去了。
那一夜凤鸣镇整条街都热闹起来,族人们潮水般涌来。冯氏呼天抢地眼泪鼻涕两手乱甩,“你个千人揍的万人攮的,你在你的上海你死回来干啥?俺这四个孩子从小到大都没有爹啊……你回来你还打我……你这个老熊……”
于是人们纷纷指责端木路的失职和失误,几位健在的族中老人终于找到了揍他的机会,一起义愤填膺地举起了手中的棍子,痛打落水狗一般痛打这个浪荡子。端木路抱着头一声不吭,直到众人骂够了看够了也累够了,才起身再去看端木槿。端木槿已经被门外战场一般的吵闹声惊吓得昏死过去,脸上还挂着一片泪。
住在胡同底的四奶奶没有出门凑热闹,只坐在八仙桌旁的圈椅里骂声不绝:“没有一个好东西!一个混账,一个不听劝,连个素静年也不让过……”
四奶奶的拐棍捣得地皮咚咚响。
第二天一早,端木路往车后座上绑了一只烘子,烘子里铺了些麦秸,把小三妮仔细包裹了放进去,她已经瘦得像个骨头缝里都剔尽肉丝的羊架了。
“妮儿啊,是死是活看你的命了。”
然后在一阵紧似一阵的爆竹声中把小槿儿驮走了,像驮一只就要断气的病猪秧。
小三妮的命真的很硬,几次都以为要喂狗了又活转过来。时间已到第二年的夏秋之交,江湖郎中端木路思忖着不能再让女儿受车后风,找个地方上学去吧。虽然只有六岁,但聪明着呢,已认得不少字,跟班没有问题。于是端木槿结束了充满侠女梦的武术生涯,开始正式成为新中国的小学生。
上学的地方在清水县一个偏远的乡村,村里很多人一辈子没进过县城。要不是解放了把祠堂改成了学堂,孩子们连上学的机会都没有。端木先生租了一口房子,房东是对老年夫妇,带着两个孙女儿。大的比端木槿大四岁,二的比端木槿大两岁。两姐妹立刻和端木槿熟络起来,围着她团团转。摸摸她鲜红的羊毛头绳,再抠抠她洋布褂子上的小花朵,甚至想揪下她一根眼睫毛来瞧瞧,为什么那么长那么黑。姐妹俩表露出无限的亲热和羡慕,一站脚的工夫大家就成了好朋友,跳着高各自报名。
“我叫大妮!”
“我叫二妮!”
“我叫小三妮!”
然后依次指着鼻子快乐地大叫:“大妮、二妮、小三妮!”
这里的大妮二妮和凤鸣镇上的大妮二妮完全不是一个行径,从认识的那刻起就只想为小三妮做些什么,因为小三妮比她们小。端木路走后,姐妹俩很快从自家厨房里抬来了和面的大瓦盆,伸出掏灰筢一样的小黑爪帮助端木槿往盆里倒面。面是杂粮面,有高粱有黄豆有棒子也有地瓜干。盆放在地上,三个小妮儿围成一圈,嘻嘻哈哈像蹲在水坑边玩和泥。面和水倒好了,便一起插进手去动作,不仅在盆里动作,还互相往脸上抹,抹得都成了大花脸,东倒一个西倒一个爬起来咯咯笑着继续揣弄。都说这家的两姐妹长得丑,可是端木槿反觉得她们笑起来没有了眼珠的眼缝弯弯的很好看。只是和面与和泥还真的不一样,不是水多了就是面多了。大妮的主要任务是动手,二妮的主要任务是指挥,一会儿喊“再放点儿水”,一会喊“再加点儿面”。面多了放水水多了放面,弄得盆里快盛不下了,但也终于和成了很大的一团。
大妮认真地教导两个小妮儿:“奶奶说,和面要三光:面光、盆光、手光。”
于是三双手伸到一处相互检查评比,发现不仅手心手背光光如洗,而且有了不同寻常的白嫩,都在和面盆里进行了最充分的清理。
下一道程序:捏窝窝。
这点难不倒她们,从小就用泥巴捏窝窝,捏得奇形怪状大小不一,但总也算是窝窝。捏了满满一锅,大妮咬牙搬起面盆压在锅盖上,说奶奶就是这样做的,压上不跑气,熟得快。锅是坐地锅,直接垒在地上没有后烟囱。火燃起来了,浓烟也冒出来了,屋里很快看不见人。姐妹俩捂着眼逃跑了,端木槿不能逃,只有锅门口那一点儿的地方烟雾还稀薄一些,她就伏在那里一边擦泪一边咳嗽一边噗噗地吹火,手忙脚乱千方百计总算没有烧到外边来。抬头瞧瞧,欣喜地看到锅边上冒出了白气,飘飘袅袅像爹用火纸烤膏药。她很高兴,知道再冒一会儿白气干粮就熟了。但这时闻着了一股焦煳味,煳味越来越重,比烟还呛人。怎么会这样啊,又发现从锅盖缝里出来的白气变成了黑气,突然想起来一件要命的大事:锅里没有添水!
这一惊非同小可,全身都战栗了。小槿儿旱地拔葱跳将起来,不知哪来的劲儿伸手抱下那只压锅的大盆,迅速掀开锅盖,一阵浓烟带着热浪从锅里升蹿起来,箅子烧塌了,窝窝全掉下去了,看得见通红的锅底。端木槿想也没想舀起半瓢水就倒了进去。不想锅里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响又腾起一阵更大的白雾,像要出来个大妖怪似的,吓得她一腚跌坐到地上。完了完了,锅炸了,再也不能做饭了,眼泪鼻涕全下来了。烟雾散尽鼓足勇气再探头瞧瞧,呀,好好的,锅没炸。窝窝虽然煳儿巴叽,倒也都成了型,是一个个烟熏火燎的小锅盔。她一边哭一边往外捡窝窝,好心疼啊,没有箅子了,也没有笼布了,不知道下次拿什么蒸窝窝了。窝窝倒一个没扔,半生不熟煳不拉叽全慢慢地吃光了,吃了一个多星期。
端木槿终于走进了学校。
旧时祠堂改造的学校依然有着明显的祠堂痕迹,墙基砌着青石,地面铺着青砖。还若有若无有股奇怪的味儿,有人说那是烧香把墙熏透了。学生们像小妮儿们捏的窝窝头,大小不一,形状也不一。大的十二三岁,小的七八岁。有留茶壶盖头的也有剃牤牛蛋的,有穿长裤着汗衫的也有光脊梁穿裤衩的。还有个后脑勺上留根细细的小辫,小辫上扎根长长的头绳,跑起来一摇一摇像猪摇尾巴,于是大家叫他“猪尾巴”。只是男生多女生少,一口大教室里女生寥寥无几,不及五分之一。这里的人们都说女孩儿上学没有用,瞎耽误工夫,比如大妮二妮就没有上过学。
终于要上课了,一位梳着整整齐齐的分发头的年轻老师走过来,像赶羊群似的把学生赶进教室。学生们各自坐好,抬头一看,首先看到的是挂在黑板正上方的毛主席画像。这个大家都知道,家家都挂着嘛。画像两侧还各有四个字,就谁都不认识了。端木槿却一下念了出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当然,念出来也没有人注意她,她念的声音很轻。老师也已经站上了讲台,谁都不敢再讲话。老师用板擦拍了一下桌子,像说书大爷拍惊堂木。
“同学们,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新中国的小学生了。我姓史,是你们的班主任,大家叫我史老师。”
学生们交头接耳发出一阵嬉笑声,大家懂得什么是“老师”,可是不懂得什么是“班主任”。还姓“屎”,哪是什么姓啊?
史老师又拍了一下“惊堂木”。
“现在,我们要选出一位班长来,谁愿意当班长?”
没有了嬉闹声,这句话都听懂了,但也都成了小呆瓜。
“愿意当班长的举手。”
老师又说了一遍,大家的脑袋像挨了棍敲似的低垂下去。乡村里的孩子惯于撵鸡打狗扔坷垃仗,却不敢当班长。
史老师又重复了几遍,每重复一遍学生的脑袋便往下缩一点,最后几乎全缩到桌子底下去了。老师有些着急,急得拿手挠头,挠得分发头有些乱,甚至有一缕垂了下来,让他的形象有了些狼狈。他顾不得管,拿起“惊堂木”又要拍,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来。
“我当!”
所有的脖子一齐从桌子底下伸了出来,寻找那个发声的地方。找了半天才看清是个小小的女孩儿。梳着羊角辫,扎着红头绳,站在那里刚能够从桌子上露出一颗头来。但她笔直地站着笔直地举着一只手,满脸浩然正气。
史老师认出是江湖郎中的女儿,报名那天本来不肯收录她的,年龄太小了嘛。但被郎中缠不过才勉强收下了,不想她竟敢举手当班长。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老师迅速地翻动着花名册。
“我叫端木槿。”
她已经在自报家门,老师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来,用狐疑的目光望着这个小女生。
“你……行吗?”
“我行!”
“当班长很累的。”
“我不怕累。”
小女生回答得干净利落嘎嘣脆,但老师没有再理她,抓起“惊堂木”继续拍桌子。
“哪位男生愿意当班长?”
班长还是由男生来当才好,因为班长需要管理全班。
男生们的头“嗖”一下又缩回去了,像全挨了那下板擦的拍打。
史老师叹了口气,无奈地再看端木槿。端木槿的手还在那里举着,脸上的表情越发急切,到底是跑江湖的孩子,喜欢逞能。
“那你就先试试吧。”
“是!”
女孩坐下了,两眼直视前方,很有种大任在肩的庄严模样。
史老师这才得空把那缕垂下的头发抹上去,女生就女生吧,先凑合几天。年轻的他哪里知道,端木槿举手完全不是因为逞能,而是救场。老师的场子砸了,救场如救火。就像不能看着爷爷的书摊没人管,说书大爷的盘子里没有钱,跑马卖解的小闺女十分懂得这个道理。
于是史老师教她怎样喊起立、立正、稍息,怎样带头打扫卫生,维持班级秩序。端木槿乐坏了,这也太容易了吧,比三岁时学踢腿抻筋都容易。于是很卖力地履行职责,扫地拉桌子擦黑板,给同学背书包给老师端粉笔盒,手脚片刻不停,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嗓子喊得嘶嘶哑哑,像个不停地蹦来蹦去的小小战士。老师对她十分满意,再不想换男生班长了。为了树立她的威信,一有机会还当着全班同学进行表扬:“端木槿同学很积极很负责,很有责任心,大家要向她学习。”
史老师激动的时候,就会把分发头往上甩一下,甩得男生们都学会了,不管是一根毛没有的牤牛蛋还是扎小辫的猪尾巴,都惟妙惟肖地往上甩,老师是他们衷心崇拜的楷模。
受到老师的表扬,端木槿干得更加起劲,把大棚底下打场子的精气神全数拿到了教室里来。个人学习反倒不怎么用功,因为好动。课堂上身子坐得笔直,下巴抬得高高,手底下却小动作不断。撕个纸片搓个石子捋段头绳反正不能闲着。放了学便去爬树掏鸟蛋,掏了鸟蛋回来和大妮二妮一块儿煮着吃。还会张着两条胳膊在高高的墙头上和男生比沿走,看谁能在最高的墙头上走得更远。吓得家长们不仅急忙喊下来自己的孩子,还跑进学校告诉老师:“那个赁房住的小妮儿忒皮了,净领着干坏事,不像个女学生,倒像个孙猴子。”
史老师把端木槿叫进了办公室,问她为什么这么爱动?她反倒张大眼睛望着老师,一副很困惑的样子。
“为啥这么爱动,我也不知道啊,我爹说我睡着了都在瞎动弹。老师你说,人睡着了咋还会瞎动弹呢?”
老师瞧着她又圆又亮的眼睛不禁笑了,笑了也没辙了。下了个临时结论:轻微多动症。
她多动,作业也写得十分潦草,却成绩优秀。只需考试前两天认真复习一下就跑不掉第一名。这是天赋啊,史老师越来越喜欢这个活蹦乱跳热情奔放的小女生了,决心要好好培养她。
一天放学后,史老师又把她叫进办公室。她老老实实地站着,手指头也不敢搓了,怯怯地问:“老师,我又犯了什么错误?”
史老师笑了。
“你什么错误也没犯,坐下吧。”
端木槿瞧了瞧凳子,不敢坐,也从来没正儿八经地坐过。
“老师,我还是站着吧,站着……得劲。”
史老师抓着她的胳膊,把她往前拉了一步,几乎拉进自己怀里。
“你很好,样样都很好。可是我问你,你知道你为什么来上学吗?”
“报告老师,你问什么时候为什么上学?”
老师想了好一阵,才大致搞清楚这句回答的意思,遂修改了一下自己的说法。
“你想上学都是为过什么?”
这句话的语法也不甚通顺,但小女生完全理解。
“报告老师,四岁的时候想上学为了看小人书,五岁的时候想上学为了不再打拳卖膏药,六岁的时候为了行侠仗义杀富济贫,当红线女孙二娘,还有岳飞……”
端木槿昂然回答,想都不用想,显然对这些早就考虑了千百遍。
这下轮到老师大张嘴巴了,这么个小脑瓜里竟然有那么多的历史人物。岳飞倒也罢了,竟然还有红线女和孙二娘。受旧社会跑江湖的思想影响太严重了,必须给她纠正过来。
“端木槿,你是和新中国同一年诞生的人,应该和新中国一样充满新思想新觉悟,脑袋里不能有旧东西。要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热爱毛主席共产党。把你脑子那些旧时代的东西更换下来,一定更换,懂吗?”
史老师说着,不自觉地松开端木槿做起了手势。端木槿立刻恢复了立正姿态,但摇摇头,表示不懂。脑袋里有什么她不知道,更不知道脑袋里的东西怎么更换。换的时候落下伤口怎么办?那是再好的刀伤药和再好的膏药都贴不好的。
史老师只好自己换了个说法:“孙二娘和红线女是封建社会的人物,现在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新社会,用不着她们那一套了。你要学习刘胡兰、赵一曼,还有黄继光和董存瑞,用她们英勇无畏的精神去当个现代英雄。不是单纯地行侠仗义,而是爱祖国,爱人民,爱劳动,爱科学,爱护公共财物。”
端木槿茫然地听着这“五爱”,听不太懂。爱祖国似乎有些明白,岳飞的精忠报国大概就是爱祖国。爱劳动也懂,父亲经常告诉她为人要勤快,不能偷懒。至于爱人民爱科学爱护公共财物,那就是第一次听到的新鲜语言了。
史老师不厌其烦地对她进行讲解,告诉她人要有志向,要有理想。为了实现志向和理想,就需树立起自己正确的榜样。但这个榜样一定是值得学习的,才能通过学习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岳飞就是因为武艺高强,才能抗击金国,那种高强的武艺就是刻苦学来的。一年级小学生自然还是听不甚懂,但老师的话就是圣旨,每字每句必须牢牢记住,记不住就不是好学生。记得最结实的一句话是:人要有志向,要有理想,要做一个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
史老师无疑是那个时代的先进青年,满怀为建设新中国而贡献一切力量的热望,千方百计要把学生往正确的方向上指引。每天上课前都要高举着教鞭指着黑板上方,带领学生诵读几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于天天往学生脑壳上镌刻这八个大字。他有副很好听的嗓子,教大家唱国歌、《国际歌》、《二小放牛郎》。还经常在课余时间讲故事,刘胡兰、赵一曼、黄继光、董存瑞。讲得绘声绘色声情并茂,自己都能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这些歌曲和这些故事如同神奇的种子,源源不断地播撒进小学生稚嫩的心中,生根发芽,终生不会抹煞。
端木槿的脑子里很快充满了现代英雄的伟大形象。
星期天的时候,父亲来接女儿跟他去赶集打场子。刚要给她讲孙二娘,却被女儿断然拒绝。
“你别讲了,爹,我给你讲一个吧。故事的名字叫:‘卓娅和舒拉的故事’。”
“还有名字叫卓娅和舒拉的吗?”父亲大为奇怪。
“那是两个苏联的小英雄,卓娅是姐姐,舒拉是弟弟,他们都为祖国牺牲了。我们老师给我们讲的。”
于是她讲卓娅和舒拉,讲黄继光董存瑞,把老师讲过的故事一字不落地讲了一路。老师的故事里有着许多新鲜词语,比如“革命自有后来人”,比如“生的伟大,死的光荣”。末了还不忘重复一遍老师的叮咛:
“我们老师说:人要有志向,要有理想,不然就是傻瓜。”
最后半句当然是她自己加上去的,听得她爹大为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