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阿里

返京已经两天，心神却还在阿里上空徘徊。阿里的确是个神奇的地方。提到阿里，你会想起遥远的象雄、古格王朝，想起神圣的冈仁波钦神山、玛旁雍错圣湖，想起苍凉的土林地貌、高原荒漠，想起美艳的寺庙壁画、神秘的天葬台，想起缺氧的5000米海拔、高冷的岩羊、野驴……初次去西藏的人一般是不敢有涉足阿里的想法的，不仅仅因为它的面积大、路途远，恐怕多数人主要担心的还是海拔高、交通生活条件差。有人说，无阿里，不西藏，可见阿里地区在西藏的重要地位。当我第三次到西藏的时候，终于下决心一探究竟。

我是从新疆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经四川绵阳机场转拉萨贡嘎机场的，在新疆期间已提前开始泡上红景天喝了，这既是心理准备，也是生理的需要。此行西藏阿里来回一共五天，必须充分准备，以免因身体不适影响行程。出发前，特地查阅了阿里的历史。阿里为西藏地区早期的“十三小邦”之一，汉族史籍称为“羊同”。羊同经过逐步发展，早在公元5世纪之前就建立起强大的象雄王国，国土西抵克什米尔，南至拉达克（今印度北部边界），中为西藏高原大部地区，北至青海高原，东至四川盆地，是青藏高原最早的文明中心。据藏史料《玛法木措湖历史》载，象雄分十八部，有十八位君主，作为一个独立王国还创造有独特的象雄文字。公元7世纪中叶被起于山南地区的吐蕃王国松赞干布派兵吞灭，成为吐蕃的羊同地区。公元9世纪至10世纪，吐蕃最后一代赞普朗达玛之孙吉德尼玛衮因内部斗争逃至羊同的扎布让（今西藏札达县）逐步建立起古格王国，后对三个儿子进行了分封，是为拉达克王朝、普兰王朝和古格王朝。拉达克意为云彩最高的地方，普兰意为云彩汇集的地方，古格意为云彩弯弯的地方，这就是阿里三围或阿里三部的来源。阿里三围于公元13世纪随西藏一起归顺元朝，统属于元朝设立的“乌斯藏纳里速古鲁孙等三路宣慰使司都元帅府”。明清两朝在管理西藏方面基本沿用元朝的旧制。1840年，阿里三围的拉达克部分被锡克帝国吞并，西藏地方失去对拉达克的控制。1959年民主改革以后，设立阿里地区。

当晚住到拉萨酒店里，高海拔的原因使人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半睡半醒的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前年来拉萨布达拉宫、罗布林卡、大昭寺、哲蚌寺的情景。布达拉宫始建于公元7世纪，是藏王松赞干布为远嫁西藏的唐朝文成公主而建，最高处海拔三千七百六十多米，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集宫殿、城堡、陵塔和寺院于一体的古代建筑。上次专门为贝叶经的修复而来，为此国家财政文物保护资金先后投入数亿元。印象较深的是金顶区，它位于布达拉宫的最高处红宫之巅，共有七座达赖喇嘛灵塔殿和主供佛殿（圣观音殿）镏金屋顶，金碧辉煌，气势宏大。这里视野开阔，凭栏远眺，拉萨河谷的美丽风光尽收眼底。红宫里著名的殿堂是坛城殿，藏语名为“轮朗康”，殿内有七世达赖喇嘛于清朝乾隆年间监造的三座坛城，金光灿烂的金宫银殿上镶嵌着各种价值连城的宝石，这是密宗修炼者追求的最高境界，神秘莫测。而脑海里不时闪现的还有拉萨城最热闹的地方八廓街，廓在藏语中是圆圈的意思，圆圈的中心就是大昭寺。据说每年藏历正月十五的酥油花灯会和藏历十月十五的吉祥天母节，是大昭寺及八廓街人流最多的时候。大昭寺始建于7世纪吐蕃王朝的鼎盛时期，融合了藏、唐、尼泊尔、印度的建筑风格，成为藏式宗教建筑的千古典范。西藏有句俗语，先有大昭寺，后有拉萨城，可见大昭寺在藏民心中的地位。据《松赞干布遗教》记载，当年印度国王达尔玛巴拉将释迦牟尼亲自开光的十二岁等身像奉送给十六国时期的秦王苻坚，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时，唐太宗又将这尊像作为嫁妆送抵拉萨。在参观大昭寺时自己幸运地还为这尊等身佛像敬献了哈达，感觉就像与这位古印度最伟大的哲学家进行直接对话。夜深人静，供氧不足，本想好好休息，但过往西藏的一些影像却怎么也挥之不去，还有罗布林卡、哲蚌寺的一些图景也在脑海里翻腾，搞得第二天一早登上飞往阿里的飞机时还有点儿迷迷瞪瞪。

飞临到阿里上空的时候，从机窗看下去荒岭纵横，空阔无边，间或一些绿意也只出现在深深的沟壑之中。阿里地区平均海拔四千五百米，与拉萨相距一千五百公里左右，全区总面积三十多万平方公里，平均最低温为零下摄氏二十度，是喜马拉雅山脉、冈底斯山脉、唐古拉山脉和昆仑山脉相汇之地，又是境内外几条著名江河的发源地，故被称为“万山之祖”“百川之源”。阿里昆莎机场位于被称作“世界屋脊的屋脊”的阿里，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机场。昆莎，藏语为冬季的牧场之意，这里属狮泉河湿地，地势相对平坦，牧草以锯齿草类为主，稀稀疏疏有不少红柳、班公柳与沙棘间于其中。道旁零零星星长着一些青海杨和国槐，看上去成活不易，瘦小低矮，却给周边环境增添了不少生机。

越野车在国道上颠簸，沿途所见有全国各地牌照的车辆，房车也不时出现。汽车沿着山谷呈之字形前行，弯弯曲曲，高高低低，从一个达坂开向另一个达坂，山头相连，永无尽头。晴朗的天空广大辽阔，层层白云压着山头，又浮现在头顶，有浓有淡、有亮有暗、忽快忽慢地变幻着样子，逗引着你的眼球，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似乎在眼前触手可及，可开足马力却怎么也追不上，坐在车里感觉汽车一直在向云层里边开去，而对面的车辆又像从云层里开过来。山头偶遇放牧的羊群，一眼看去，羊儿好像也在半空里行走，在云端里吃草，一瞬间会让人产生错觉，恍若天上，多亏山沟里还有黑的白的牦牛在提醒着你这是人间大地，这才猛然醒悟，连忙用手机把幅幅美景定格下来。一路运气不错，还碰上了或卧或站的三三两两的岩羊，有的居然瞪着眼睛与人对视；还有几个肥硕巨大的土拨鼠，正各自支着两只后腿在顽皮地游戏或是对打；而道路不远处那倔脾气的野驴也撒开四蹄，与我们的车辆比跑了一段；天空里鸟儿少见，仅看见一两只鹰隼在头顶高高地盘旋。几个小时过去了，汽车还在无穷无尽地奔跑着，恍惚间像一直浮在天上云端。

赴普兰县的途中，我们听了神山圣湖的介绍。神山就是冈仁波钦雪山，它是冈底斯山脉的主峰，海拔6656米，也是狮泉河、马泉河、象泉河和孔雀河的主要源头，它们分别又是印度河、雅鲁藏布江（布拉马普特拉河）、萨特莱杰河和恒河的上源。自古以来印度教和藏传佛教徒都把冈仁波钦雪峰视为“神山”，也是佛教徒心目中的“世界中心”。圣湖玛旁雍错在神山以南、纳木那尼雪峰北侧，它还是史料记载的汉族神话传说中西王母居住的“瑶池”，教徒们称其为“圣湖”，海拔4588米，面积400多平方公里，是世界上最高的淡水湖。神山圣湖是苯教、佛教、印度教、耆那教信徒们的圣地。据说神山顶部常年积雪，云遮雾罩，修行不够的人是很难见到真容的。我们去的这几天正阴晴不定，云雾较多，同行的当地同志讲，大概率是见不到神山，只能听听介绍。但我心想，因为我们是搞文物保护的，按总书记所讲干的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常年积福行善也许会感动天地如愿以偿。果然，在我们既担心又盼望之中，那神秘的雪峰突然显现了出来，是也非也？让人难以置信，同时又惊喜万状。远远望去，它呈拳头形状，很像人的心脏，难怪被称为“世界的中心”，任凭周围云开云散岿然不动，既千古一面，庄严宁静，又尽显生机，给人希望；它又似一尊坐佛，披着雪白的衣纱，稳稳地端居云雾缭绕的诸峰之中，洁白神圣，度化众人。山脚下溪流潺潺，牧草如茵，经幡飘动，游客几许。旁边有座尼玛堆，上面一块石头刻着“嗡嘛呢叭咪吽”六字箴言，这六字箴言是佛教里最常见的，传说是观世音菩萨愿力与加持的结晶，故又称观世音菩萨的心咒。绕开尼玛堆，我们抓紧时间纷纷摄影留念，早已把对高海拔的不适忘却了脑后。在恋恋不舍离开的时候，一团浓云飘了过去，慢慢与神山拥抱在一起，这成了我们远远地最后看到的影像。第二天返回的时候，我们居然又一次幸运地看到了神山，那是另一种别样的感觉，沿山脚经过的巴嘎乡岗莎村也觉得笼罩在神秘的氛围中，给人留下无穷的想象。车行不多时，圣湖出现在眼前。海拔7600多米的纳木那尼雪峰下，白茫茫一长条，一望无际，天地相接，云山倒映。下车近前，午后的阳光温柔祥和，透过云层照射湖面，金光闪闪，万鳞涌动，一股清冽之气袭来，使人冷静透彻，酣畅淋漓，既感到神奇无限、深不可测，又顿觉思维凝固、简单清纯，仿佛浑身都被过滤了一遍，痛快清爽。沿着孔雀河谷汽车到了普兰县城，这里海拔不到4000米，路旁出现了青海杨、国槐、云杉树，甚至还有红叶李树，在此挂职的同志自豪地讲这都是近几年试栽成活的一些树种。也许是看到了绿树，也许是这里的气候稍好一些，让人感到呼吸平缓了很多，几个小时的长途跋涉也不觉得累了。趁此时机我们接连考察了古老的科迦寺，以及20世纪50年代进藏先遣连驻地遗址。爬上高高的山坡，体会当年的艰辛，我们被先遣连的英雄事迹深深地打动着，也鼓舞着我们更努力做好革命文物保护工作。

第三天车过海拔5166米的龙嘎拉达坂时居然气不大喘、头不生疼，几天过来可能有一点儿适应了。翻过龙嘎拉达坂后，海拔逐步降低，眼前呈现出五颜六色的模样，荒芜光秃的高原，连绵起伏的山峦，低凹泛绿的坡谷，随着阳光照射和云朵飘移，褐红色、藏黑色、土黄色、草绿色、黛蓝色不断变幻，宛如油画一般苍凉凝重、色彩艳丽。沿象泉河谷进入札达县境，又是另一番的风景，一条条、一片片气势恢宏的土质莽林突现眼前，无边无际的范围内，高低错落的“土林”千姿百态，在高原迷幻光影的衬托下，宛若神话世界。高而平的山脊下，山纹明暗有致，色调金黄，山形千奇百态，生动辉煌。沟谷之间、悬崖尽头，保留着被千百年风雨冲蚀剥离而形成的板状、塔状或柱状土体，犹如神工鬼斧雕琢打磨，使得土体玲珑剔透、出神入化，像庄严宏伟的庙宇，像壁垒森严的碉楼，像恢宏高耸的佛塔，像古朴威严的城堡，或如万马奔腾、昂首啸天，或如罗汉修行、虔诚静坐，天工万象，难以名状，无可尽数，雄浑神秘，这就是著名的“札达土林”。札达土林属第四纪次生构造地貌，是古大湖湖盆及大河河床经漫长时期流水侵蚀而形成的极为独特的高原地貌，遍布整个札达县境。在土林脚下的藏族村，我们看望了先期在此工作的文物保护队员，然后直奔古格王城遗址现场调研。遗址在西距札达县城十八公里的扎布让区象泉河畔，被众多土林远远近近地环抱着，古老城堡的断壁残垣与周边的浑厚土林浑然一体，难以区分，每当朝霞初起或夜幕降临之时，便会格外透射出一种残缺悲壮之美和苍凉厚重之美。整座城堡从10世纪至16世纪不断扩建而成，占地约十八万平方米，建筑在一座三百多米高的黄土高崖上，依山迭砌，地势险峻，从上而下依次为王宫、寺庙、佛塔、民居、碉楼等。从山麓到山顶除几间寺庙外，其他房舍、洞穴已基本塌顶，只剩下一道道土墙或一堆堆土包，即使如此，自下望上整个城堡轮廓依然高高矗立，直逼长空，气势壮观，好像在向世人诉说着当年王城的繁盛与辉煌。其中红庙和白庙是六座寺庙中规模最大的，走进大殿发现，各种泥塑佛像在历史的变迁和动荡中基本损毁，尤以“文革”期间为甚，现两殿四壁尚遗存七百多平方米的壁画，题材主要有各类佛、菩萨、护法神、高僧像以及《吐蕃赞普世系图》《古格王及臣后礼佛图》《释迦牟尼传记图》等，特别是有着七只眼睛的文成公主化身的白度母和尺尊公主化身的绿度母画像让人印象深刻，整体壁画借鉴印度、尼泊尔艺术的一些表现手法，以红色为主基调，生动细腻，线条流畅，历经千年依然色彩浓艳，充分体现了古格王国独特的艺术气质和时代风格。围绕古格都城周围的重要遗址还有东嘎、达巴、皮央、香孜等，都有大量文物遗存，其中最为神奇的是一种叫“古格银眼”的铜像，只有古格的特殊工艺才能制作，被视为佛像中的精品，20世纪90年代有关考古队在皮央遗址杜康大殿的考古发掘中曾出土了一件。晚饭后我们在札达县展览馆里看到了这尊头戴化佛宝冠、四臂各执法器、头生三眼的金黄色铜像，银光闪闪，晶莹锃亮，摄人心魄。盛夏时节的札达，夜晚很美，圆月高悬，银光散地，凉风习习，呼吸不喘，沿街能看到三五成群的当地人或外地游客，散步的、喝酒的、跳锅庄的，休闲得很。当天晚上也终于找到了睡觉的感觉，还做了个好梦，这也是几天来的第一次深度睡眠，连第二天早餐都多吃了一个小馒头。

在阿里的时时处处你都能感受到这是边境地区，因为一抬头远远看到的，就可能是中印、中尼边界的山头或通向边境口岸的道路。班公湖的名字国人皆知，只因近年来印度方面不断挑起边界争端形成两军对峙，这次终于有机会来到班公湖畔。我们先考察了日土县城边有“小布达拉宫”之称的日土宗遗址，然后转上去班公湖的道路。据说班公湖的名字是为纪念东汉著名军事家、外交家班超而起，它离县城不远，顺着山势东西延伸约一百五十五公里，中国控制湖东约三分之二，印度控制西部约三分之一，神奇的是东部为淡水，中部为半咸水，西部为咸水。湖面很窄，南北最宽处约十五公里，最窄处仅五十米，平均海拔四千二百四十一米，流域面积将近三万平方公里。周边景色秀美，远处群山环绕，雪山点点，近处波光荡漾，清澈透明，湖面因光照、深浅、亮度等变化，呈现出墨绿、淡绿和深蓝等不同的颜色。湖中有十多个大小不等的岛屿，最有名的鸟岛上栖息着二十多种鸟类，主要有斑头雁、棕头鸥、鱼鸥、凤头鸭、赤麻鸭等，数量最多时可达数万只。置身于班公湖的蓝天碧水中，观看鸟儿展翅飞翔或低空盘旋，聆听鸟儿婉转叫声，自是盛夏一种难得惬意的享受。湖边最多的是棕头红嘴鸥，一点儿也不怵人，或群或单，或立或起，瞪着圆溜溜的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任由你走近拍照。这些可爱的小鸟，也像湖对岸值勤的战士一样，在警惕地守卫着祖国的边境。

返回狮泉河畔噶尔县（阿里地区行署所在地）驻地的路上，大家依然神情振奋，兴致不减，不觉间阿里之行就要接近尾声了。车窗外，河谷浅水中当地特有的黑头鹤在啄食，当地传言不多见的白牦牛在一群低头吃草的黑牦牛群中格外醒目，路旁树立的高大广告牌一闪而过，但上面“缺氧不缺精神、海拔高境界更高”的标语却留在了心中，让人由衷地为顽强地生活并守护着这片土地的各族人民和广大将士肃然生敬！闭上眼睛，任汽车在山谷中奔驰，在一个高坡接着一个高坡的连绵起伏中，从新疆到西藏几天来的感受终于凝成了一首七言律诗：“老夫不惧远高寒，入藏由疆作往还。西域北庭边塞险，班湖喜脉国防艰。神山圣措祥云色，古格羊同蚀土颜。文物发声知一统，讲传故事莫松闲。”

再会了，雪域阿里，一个难忘的神奇而壮丽的地方！

作于2021年7月30日北京，8月8日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