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自云”

旧日坊本《红楼梦》，一律是打开书先有一段“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后来因钞本原貌出现，方知原是回前批，混为正文的样式。

这个“作者自云”，果出“作者”吗？未必即然。

依我看来，此是批书人代作者所撰，记其大意，并非真是“原话”。

理由何在？在于这里面有一“矛盾”——忽然把雪芹说成像个“大男子主义”者了，与他的崇女贬男格格不入！“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

你听这声口，会是雪芹吗？

如他是这个“思想”，他又如何会为女儿写书而受尽辛酸苦痛？他说男子是“须眉浊物”“秽臭逼人”的，怎么忽又“堂堂”起来？太难讲通了。

这“矛盾”由何而生？

原来，那作批的是个女子。此位女批家引及雪芹之语时，是站在己身是女的“立场”上讲话了，因而不自禁地替雪芹“修改”语气口吻——就成了那个矛盾。批书女的心理活动是女子的自谦，乃仍以“堂堂”称于男子。

这种心理痕迹，不时透露在后文的各条批语中。

这段“自云”大旨只有一点：我自己不值得一写，但不写却使那些女儿也一并泯灭不传了。这却不可，所以要写。

然而因此也略略表出了作者的处境与心情。一是对自己的一事无成、半生潦倒愧而不悔，二是生活清苦却不妨碍他的写作情怀与文才表现。

他说的“半生”是多大年纪？

如果这段记载是甲戌（乾隆十九年，1754）才批在卷首的，依拙考雪芹生于雍正二年甲辰（1724），正好是三十岁，而旧时人们讲年寿总是以六十岁花甲一周为基本寿数和“世代”（“人生七十古来稀”，杜诗说得明白），“半生”即是六十岁过了一半了。正合。

“作者自云”一段话中，两次提到“一事无成”“一技无成”，这正是针对“三十而立”的古训而言的，“无成”即无所“立”也。

“自云”中明言“风尘碌碌”。此与首回回目中的“风尘怀闺秀”是妙语双关——明指贾雨村，暗寓作者著书之为了“闺友闺情”。

所以，“风尘”就是处于不得志的困境、未能“发迹”的意思。

所以后文说妙玉在风尘中耿正不屈，那“风尘”也是此义。有人歪解，必须反对而澄清。

那些女子有何可写？

曰行止，曰见识。后文又提明是“异样”，是“小才微善”——又赞又谦，笔墨灵动。不肯作一死句。

有趣的是：这原是批语，而在《蒙古王府本》中，却又批上加批——就在“万不可”使那些女子泯灭，应让“闺阁照（作‘昭’者非）传”之旁侧，批道：

既可传他，又可传我。

这八个字引人注目。应该怎样理解呢？

一种领会是：既可传诸女，又可传自我（指作书人）。另一种体味是：既可传她们，也就可以传我（批者本人）了。

若是后一理解对，则有力地证明：批书人即是一位女子，且属书中人物。

这与我早年就推断“脂砚即湘云”，全然吻合。

如照前一理解，就成了雪芹著书还是传“一己”。“传我”是为了小我，非为大众。

这两种解释很不一样。

毕竞如何方得批者原意？想必读者又会各各不同。

正是：

传他传我为传谁？

活句灵机未易知。

脂砚研脂红代墨，

硃痕历历泪痕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