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3章 川奈
冷风黄沙磨长枪,黑鳞欲摧身不屈,无限谷底盘恶龙,南北城墙砌马尸,十三国地民安生,换我黑衣裹亡灵。
卫央的歌声极其难听,不耐烦的千里白和放空的夏野都不明白他怎么会这首夙人的民谣。
“世无歌教我的…”卫央一边擦拭着重新复活的大刀,一边笑盈盈的看着夏野:“叶城主的手艺就是好…竟然用那个什么陆小雨的伞骨给我拼接好了大刀,叫我怎么感谢你呢…”
夏野躺在晃荡的马车里,心不在焉的看着那些刀片缝隙之中,不同颜色的伞骨,那些是当年初梦来在无限谷底杀死虎精取得的十二根坚韧的肋骨,是初梦来送给陆小雨的礼物。
“算了…”夏野不明白母亲所想,自己从不如她意,她扭头紧闭双眼假装睡觉。
卫央不明所以,看了看车外赶马的千里白只觉得这些个少爷小姐们太难伺候,他一门心思爱惜着自己的大刀,翻出包袱里的砂纸准备再次打磨打磨,不料什么东西叮咚一声差点滚出车外,好在千里白眼疾手快抓住了一个类似于铜钱的铁块。
“是钥匙啊…问阁的。”夏野闻声也起身看那东西是何物,没想到与自己儿时进入问阁时,莫等闲给自己的钥匙一模一样。除了叶空,谁还会干这样别扭的事情。
三人原本就想前往奔流,一是继续调查百里螺纹背后的含义,二是搜寻莫等闲当年隐藏的奔流一战的秘密。夏野原本就打算进入问阁看看有没有线索,只是苦恼如何进入,没想到有了这钥匙。三人心有灵犀,驾车直达奔流。
问题就是,如今的奔流——现在的备淄可是绣耳的领地,虽然不知道他是否受储国之意,但三人还是决定低调行事,可千万别再像前几次那样动不动就打架。
可是三人一进城门,就被一个男人挡住,此人长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说话的时候会不自觉的加一个“唷”或者“哩”。此人叫作川奈,芈后淘的弟子。
川奈从城门口跳下来,一脸冷漠的对三人说道:“阁主让我再次恭迎三位唷…”
都说了低调,千里白阻止准备抽出大刀的卫央,三人随川奈来到一座高大而古老的城堡,夏野对这里在熟悉不过了,她自言自语道:“问阁…”
问阁,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只要你肯花时间找答案。
这就是问阁?千里白看着这些锈迹斑斑,布满青苔的瓦片铁皮,它们只是因为被早就枯死的藤蔓缠住才坚持到现在,庞大的遗体好像一座快要崩塌的雪山,仿佛你只要大喊一声它便会被瞬间瓦解。周围不少寒门子弟进进出出,甚至有妇女儿童研读着什么,甚至不少像川奈这样粗糙的汉子。
“战争结束后,公子要求绣耳将其移除宫殿,开放让所有人都可以进来…只要去皇宫办了证件,凭腰牌便可饱读诗书…”川奈看了看不远处几个卖花的女子,竟笑道:“以前可不兴女人进入…”
夏野和千里白大概猜出了这阁主是谁,被川奈秘密带入后,便看见一身青绿色的百里渡正立于一片池塘便喂鱼,像一幅画,像一个死人。
百里渡示意川奈离开,他早早准备好了早饭,等待着三人。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夏野抚摸着酒杯上雕刻的栩栩如生的花纹,看不透眼前这男人。同千里白一样,他们警惕的看着这静的出奇的院子。
“不用担心…”百里渡朝夏野笑道:“虽然这里绣耳掌权,但问阁如今每天都要接纳几千上万人,甚至是一些王室或者武林高人前来学习,他对此处还是不敢插足过多。”
“不过…”千里白不明白此处如何阻挡那嘈杂的世界,起身看着池塘里孤独的鲤鱼,心事重重的问道:“他肯定知道我们已经进城…”
即使绣耳不会伤害百里渡,但难保不会找机会对三人下手。
百里渡起身披起一件黑色长袍,显得极为尊贵高雅,他走出亭子对众人说道:“不错…所以诸位要抓紧时间…”
三人随百里渡走进昏暗的木屋,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只见其熟练的点起一支蜡烛,神色严肃的示意身后三人跟上,绕过满是灰尘的狭长房间,房间尽头只一块石头屏风,百里渡暗下开关走进去,此行渐渐变成一个寒冷的山洞,只听见越来越清晰的水滴声,三人看见一条地下河,乘坐小船众人突然来到一片草地,草地上有一颗巨大的银杏树,耀眼的闪烁起枯黄的光芒,在下方有一座破旧的木屋,旁边立了一块巨石,上面刚劲有力的写着“问阁”。
突然开始吵闹起来,夏野不可思议的看着身后的大山,没想到刚才他们竟然穿过了一座高山,这里明明距离问阁很近,却又隔了一整个山脉。
百里渡扶着夏野下了小船,目光注视那座破旧的木屋,它完全被上方的大树挡住所有的光线,略微沉吟:“你们想要找的那些东西绣耳早就想到了,大战还没结束他就派人抓住莫等闲,将有关一切的书籍全都烧毁,莫大人早有预感,提前将能藏匿的都放到了这里。”只见百里渡眼底悲凉,他抚摸着巨石上的大字,那便是莫等闲的亲笔。
打开布满灰尘蛛网的木门,可能是卫央太过粗心,一块被白蚁蛀空的房梁趁机倒下,幸好卫央反应快,不过也是弄了一身脏。
夏野咳嗽几声,沉闷潮湿的空气弥漫着腐烂的味道,她看到身后的百里渡没有进来,转身关切的问道:“怎么?”
“我不能进去…”百里渡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似乎有所隐瞒,他靠在巨石旁,面露哀伤,轻轻说道:“我就在这等你们,你们要快点…”
夏野不强迫他人袒露,转身离开又回首询问:“我不明白,你不是告诫我们不要继续调查?”
“我想看看…”百里渡只是阻止不了,因为无能为力,他紧闭双眼,哀伤中还有一丝愉悦,“如果是你们,是否会有所不同。”
夏野不知其所云,却能够理解一二,她转身走向那载满岁月的木屋,可能再过几天,当大雪纷飞,它就会消失。看见那消失在黑暗里的粉色背影,百里渡枕着大地,任由那焯烫的蜡烛液流淌进掌心,大风过后一切随即消失不见,她带动着那棵古老的大树发出悦耳的声音,那灰蓝色的天空倒映在其墨色眼眸中,慢慢被记忆渲染。
如十几年前一样,这里的书籍杂乱却井井有条,参差不齐的纸张在昏暗中整齐的排列,每一个穿越千年的字都在灰尘里闪闪发光,每一页尘封已久的宣纸被夏野和千里白翻阅着,借着头顶卫央的烛光,二人紧紧靠在一起生怕遗漏每一个字。三人仿佛忘却时光,尘埃舞动起三人纯真的情谊。
“螺纹…”
沉默太久,夏野的惊呼吹灭了烛火。再次点燃时,仿佛进入五大家族时代。
据古书记载,五族分割天下,互相扶持却又不互相干涉,由于和平太久,五大家族渐渐失去对权力的渴望,纵横酒色,贪婪无度。对于“统治”,后代们几乎互相推诿,为了更好的掌控普通人,姜氏和风氏创造了一对姐弟。女人负责看管世界赐名雅,男人负责伺候五大家族赐名乐。黑林的突然出现,人们开始不服雅的统治,同时乐也开始嫉妒凭什么雅有权力,而自己干的却是伺候人的工作,此时五大家族还不知道末日的到来。有一天,世界的中心——风氏的领地出现第一次叛乱,原因是雅的一个女孩误会一个男人偷窃。在乐的暗中帮助下人们开始反抗,雅向最先发现叛乱的风氏提议,让尤氏在那些叛乱军的身上刻下烙印,由于叛军数目不小,而尤氏一向心慈,便教会了乐下烙印的方法。这些叛军被关进地牢,乐不忍心求情将他们放出,而尤氏在烙印里面下咒,只要他们稍微一动异心便会全身爆裂而亡…
虽然后续被撕毁,夏野和千里白也猜到了之后便是五大家族之战。他们又继续翻阅古书的最后一页,上年写道:乐为人民发起战争与雅发生战争,早已分崩离析的五大家族自顾不暇,在一支反叛军队的帮助下,乐获得了胜利,此军队的首领自称百里后人,乐取他姓丢其名,换名百里玉。
“百里玉?”卫央只觉得耳熟,好像经常听世无歌提起。
“是百里王室的祖先…”千里白仔细看着那螺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便转身对夏野问道:“那些螺纹是什么意思?”
夏野对千里白的困惑了如指掌,只见她回想起在戈煌滩那艰苦的日子,心里翻江倒海,虚弱的说道:“那些螺纹有的相同比较老旧,有的比较崭新,前者还可以按照译本读出,分别是百里、第五、公羊、柴廖、世赵、何江…”
“等一下…”卫央皱眉打断,不确定的看向二人,试探性问道:“不就是王室的姓吗?”看见二人同时点头,卫央自信的挑起眉毛,情不自禁的笑道:“这…轻而易举…”
“如果是王氏的姓…却有些奇怪…”此时三人已不知不觉的坐到地上,夏野看着那古老的图案和被撕毁的空缺,狐疑未决,解释道:“可能是还没遇到,在这些螺纹中,却不见许氏和初氏,虽然初家掌管无限城几百年了也不能算王室,但是许氏…不才是最特殊的吗?”
“何以见得?”千里白和卫央异口同声。
夏野迅速在地板的灰尘里蘸取口水画出两幅地图,向二人解释:“左边这幅是五大家族时期的一个大致的区位,右边这个是现在的。我记得那些书里记载,断墨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地方,虽然被夹在中间而且地方不大,可是它以前是风氏气候最好的领地,这个地方原是五大家族临时关押反叛军的地方,这也是断墨能独立出来不成国的一个原因。既然乐得到反叛军的帮助,断墨许氏怎么不会被算在王室家族里面呢?”
“复杂…”卫央捂着脑袋开始放空自己。
千里白也觉得夏野的话不无道理,起身扫扫身上的灰尘想要继续翻找。面对山一样的书籍,善于读书的千里白也犯了难。
“这是有技巧的…”夏野拿过卫央手里的蜡烛靠近千里白,神秘兮兮的说道:“问阁里的这些书很有意思,他们总会自动的按一定顺序排列起来,像这这类型,他们就会按时间的顺序,如果你想找奔流一战的记载…”夏野自上而下,从左往右大概数了两个柜子,最终凭借莫名的直觉拿出一本又大又薄的羊皮书。
“呐…”夏野自信的递给千里白,却不知自己的小脸跟个野猫似的。
千里白忍住笑意接过那书,看扉页上却是著名了莫等闲的字样,二人借着微弱的烛光一起寻找他留下的秘密。不过二人打开一看,里面除了几封家书还有一根镶嵌在里面的毛笔,边什么也没有了。
“不可能…”夏野一把夺过那厚重的羊皮书,却是一无所获。
两人又开始翻箱倒柜,却在没发现有一丝记载奔流一战的书籍,哪怕是有关莫等闲的信息,也只在一本人物传记中简单勾勒了几笔此人的前半生。还是不死心,夏野开始一封封的拆开莫等闲写给儿子的家书,里面全都是:“吾儿安否?父以未能遂往观大漠之愿而愧。若逢良缘,定当一游,愚父思。”
无数信件,无一例外,夏夜叹息一声,蜡烛灭了。二人出来时,天已经快黑,而早早就出来的卫央已经和川奈训练了好一会,千里白收好那本羊皮书,想着有机会带给莫友是。
几人原路返回,百里渡早就准备了送行的晚饭。
“我们就不能歇一晚?”卫央大口的吃着珍馐美馔,他太怀念世无歌没死的日子,自己从来没这么累过。
“绣耳说不定早就派兵守着我们了…”夏野也狼吞虎咽,含糊不清的说:“吧啦吧啦吧啦”
卫央喝下一杯红豆汤,一边不耐烦的嘲笑夏野的脸,一边也含糊不清的吧啦吧啦吧啦。
看着丝毫没有斯文可讲的二人,千里白几乎习惯了不闻不问,仿佛两个世界,他优雅的品尝起奔流的美食,并向一旁观望的百里渡问道:“请问殿下…如果绣耳发现…你怎么办…”
满眼笑意的百里渡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胡作非为,抚摸起自己的心脏深叹惋惜道:“绣耳却不曾强迫我,但是也不让我调查任何陈年往事,他在我体内下了域,只要翻阅或者听得起那些事情,我的心脏就会停止。不然我怎么会求得这阁楼,多年来是川奈日夜规整那些书籍。而木屋那里,是母亲很久以前秘密建造的,我一直都不能进去。”
其实百里渡也尝试过,可是死亡太可怕了,心脏骤停的感觉让他意识到能力的悬殊,是川奈苦苦恳求,他才不再去接触。
“所以你们不必担心,倒是你们,要尽快启辰…盯着你们的可不只是绣耳。”
“哦对了…”夏野艰难的咽下一块鸡肉,拿出叶空给的圆形钥匙交给百里渡,问道:“这是我母亲给我的,除了打开问阁的门,还能做什么?”
百里渡凑近仔细看了看,先是震惊,然后又想通了什么,伸手揪掉夏野嘴边的米粒,笑道:“这不是问阁的钥匙,是王室的钥匙…”
害羞的夏野立马收回,生怕有人抢走,心里疑惑母亲拿奔流王室的钥匙给她做什么?
“当年奔流一战,只有你母亲未来驰援…”百里渡转身坐下,顿了顿身体,摇晃起酒杯一饮而尽,“这钥匙世间只有一把,当年佩戴在我母亲胸前,战后就不见了…”
那该不该归还呢?夏野不自觉的躲在身后,但面前的百里渡却说道:“你母亲…我了解…她是一个高瞻远瞩的女人,把这东西拿给你肯定有她自己的道理,反正现在奔流已经没了,那钥匙对我无意,你不用担心…”
讲到这,夏野才安心的垂下肩膀,突然想起自己刚才一副做贼的模样,愧疚的捂着脑袋大叫道:“不要急躁…不要急躁…”
卫央和千里白已经习惯了,反而是百里渡和川奈一脸严肃,不过不是因为夏野,而是不远处蓄势待发的寒箭。川奈率先拔刀将众人当在身后,卫央立马紧随其后,一只箭不知道从哪里射出,刺破夏野的额头,好在川奈及时握住。
“是逆光箭…”
川奈一眼认出,反手向黑暗中扔出去,一个黑影应声到底。
逆光剑,与地箭、摄魂箭合称鬼弓三箭,是出自问阁的独门秘术,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会,一个是初三,但他只学会了逆光和地箭——而这两箭就足以让其在射击界享有一定名气;另一个就是初三的师傅张自弓。
一个头戴草帽的男人,握着一把足有夏野高的弓箭从黑暗里走来,这是多年前初三松林斗虎,在虎穴里偶得的一把弓箭,是他赠与张自弓45岁生辰的礼物。张自弓年过半百…………红的发黑的脸上粗硬的短须已有花白,上方镶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双目,发出阵阵寒光注视着千里白。只见其双指微微指挥,周围的黑影们蜂拥而上。
卫央的大刀牵制住那些不怕死活的杀手,看到一旁同样和张自弓难分高低的川奈,卫央急切的向身后犹豫不决的夏野和千里白大叫:“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夏野害怕的早就忘记了生死,一门心思只想逃命,一把抓起千里白紧跟着百里渡的背影,三人熟练的穿过早上的那条隧道。
一只毒箭射来,百里渡用洞箫挡下随即关上屏风,到了岸口快速的解着绳索,随即从怀里拿出一个火折子交给夏野,一边不断警惕的看着身后的追兵,一边焦急的的叮嘱道:“出了洞口往西跑有个悬崖,下面是很深的瀑布,你们从那跳下去不会有事。还有…大树旁的石头下面埋着火药,不要让他们知道里面的一切,更不要让他们玷污母亲的圣地。”
说着就准备推开小船,夏野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她突然想起儿时的相遇,一把握着百里渡冰冷的大手。
“太子哥哥…”这是儿时的称谓,童年的记忆。
百里渡有些恍惚,看着夏野满脸的担忧与关切,为其借着泪水拭去嘴角的污渍,随后又俯身轻轻吻在其脸庞,女孩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樱花香味,像儿时那样。
夏野仿佛意识到什么,她不舍的松开那双推开自己的双手,只见那人朝黑暗走去,竖起洞箫当作武器,倒在人群喧嚣中。
这种悲壮冲击着人群中的川奈,他大声呼唤着“殿下”,他的信仰早就泯灭,化作一刀刀为卫央挡下张自弓的愤怒,他的情感如同他的外表那样粗糙,靠着仅剩不多的忠义支撑到卫央离开。张自弓沉默的看着自己弓箭下的男人,他死死的缠住自己,只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
“值得吗?”张自弓摘下草帽,扣箭上弓,他的眼里毫无波澜,平时话也很少。
川奈没有回答,那浑浊的眼睛里只有那个躺在山里的孩子,他的殿下。明明快死了,何处而来的力量支撑这个倔强的男人再次捡起大刀,然而还是没有张自弓的箭快。
迟到的死亡,最终降临在武士和他的殿下身边。
卫央心里一颤,仿佛回到凰粱寒冷的那天,他闻着山外的血腥味,却看见尸堆下断成两节的长萧。耳边传来背后弓箭上弦的异响,一头扎进水里,消失的无影无踪,这涵洞的水太过冰冷,仿佛快要冻结卫央眼角的泪水。看见前方的光明,卫央不顾寒冷努力的搜寻千里白和夏野的身影,突然袭来的船桨打碎了卫央伤感的心灵。他朝直哆嗦的夏野大叫道:“下次看清了在打…”
两人被突然从不远处传来的爆炸声吓了一跳,看着千里白拿着一捆火药朝这边挥手跑来,并气喘吁吁的说道:“快跟我来。”
马不停蹄的亡命之途又开始了,敌人们在后面像索命的黑无常,将三人逼到悬崖,卫央毫不犹豫地将点燃的火药踢向身后,抱着那两个迟迟不决的书生跳下悬崖。
真的是谢谢当年那个男人的建议,夏野时常想起。当初年少无知,怎么就有了进入无限城这种愚蠢的想法,要怪就怪夏知之那个古板的教书先生,怎么就将儿戏当真坚持了这么多年。娘啊,夏野在心里唤起叶空,早知道我就该扮作坚强的模样给你看,让女不出阁的那个想法根深蒂固下去。
“夏野…”
只觉得嘴巴有些香甜温热,听到谁在焦急的呼唤,见一个人影揪起自己的衣襟不断的晃着这幅疲惫的身体,夏野从梦里醒来,口腔里好像塞满了异物,没忍住全部吐在了千里白脸上。
“早晓得让你淹死算了…”千里白竟然没有发怒,而是僵硬的起身,着了魔一样的念叨:“早晓得让你淹死算了…”
环视周围空旷的一切,不远处还有一片榕树林,卫央深知张自弓的厉害,转身朝那两个没出息的人叫道:“别磨蹭了…这地形不利于我们,得赶紧离开。”
这施令下达的极为有效,怕死的夏野没来的及生气,提起湿漉漉的裙摆赶紧往森林里跑,没想到一直黑箭挡住去路。惊的夏野一下就蹦起来挂在卫央身上。
卫央立即将刀锋指向身后的张自弓,嫌弃的将不肯撒手的夏野丢给千里白,余光看了看身后逐渐隆起的黑影,明白这些人早就埋伏在此。
“要死了…”夏野突然大哭起来,捶着千里白的胸口一个劲的抱怨自己才不到19岁。
张自弓见此情形不得不长叹一口气,也算是曾与叶空切磋过,怎么生了个这个东西。他背着草帽坐在大树边,拿出旱烟袋向千里白说道:“四公子变了不少…我记得你以前…除了那丫头你老是沉闷的像个孤魂野鬼。”
看着这三个小孩认真的样子,张自弓在浓烟里回想起在无限城的时光,他自己也是个孤魂野鬼,每天陪初三初二练完箭后便向大侍者汇报任务,每次千里白都在那个昏暗的房间内,有时候笑得很开心,有时候忧郁的不像个小孩。似乎,两人还没怎么说过话。
“关于我的事你也听说了吧…”张自弓在石头上磕了磕烟斗,认真的擦干净放进烟袋,这些也是初三送的。
“我不明白…”千里白回想起这个男人,虽然两人交涉不多,但君不见时常和初二初三一同去打猎,对张自弓经常念叨。
张自弓一辈子都在黑暗里抚摸着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箭羽,他没有好友、亲人,即使师从大侍者,也不过是因为那个善良的老人看到自己与其有相同的命运,他的感情难以寄托给他人,或许按照师傅的意愿参加夙人不过是一种随波逐流的人谋生的手段,他自诩不入人世间的纠葛,特别是感情。他嘀嘀咕咕,尽力的想要解释清楚:“怎么说呢!…初将军…我说的是你的父亲,他太过仁慈。挂在城墙上那三个,其实是我在黑市买的三个牛头,人们以为他斩杀的三只地精,其实就是你儿时养在身边的那三只松鼠,是不是很可笑呢!”
千里白不解中带着更多的相信,他并没有否认,继续听那老头说。
“初老将军可能比较适合我们这种古板的老人,虽说他的处事一开始确实属极端,但像我们这样靠着能力拿钱办事的…后续不得不依附那套法则。师傅在新旧之间调解,年轻人啊,总是幻想能够改变这个世界,他老人家还没等到看见呢,就一命呜呼,况且还算是高寿。像我这样常年干着这种勾当的,肯定是不得好死,你们的时代这么会有我这样衰老的弓箭呢!百里理阁算是看得清我这种人,我拿钱办事,为了能与这洪流搏一搏高低。”
张自弓向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这辈子说的最多的话大概在此。只见其箭在弦上,看了看挡在千里白和夏野面前的白狼。
“公羊家的人?我说怎么这么熟悉…”张自弓原是猎户,不过对这景象却有些陌生了,他突然心血来潮,笑道:“你们几个倒是有意思,不想初三那小子,每天就围绕女人啊爱情啊,荒废了学业…,这样吧,若这白狼能接我三箭,我便放你们离去。”
三人原就毫无胜算,卫央闻言大吼一声,向身后二人点头示意接下挑战。可那是张自弓啊,是鬼弓三箭啊。夏野看着呼吸短促的千里白,轻轻握起其冰凉的手,小声耳语:“卫央,他的三箭也不是毫无破绽…”
第一箭为逆光箭,箭身细长而轻巧,以极速静谧而著称,主要是为了追捕猎物确定其位置并造成创伤,但是速度越快,拉弓时间越长,就越不精准。夏野一边讲解,一边靠近卫央身后嘀咕道:“你以蛇形极速跑远,切记要错乱无章。”
张自弓瞄准了方向,一箭发出。由于速度太快,旁观者根本看不清其踪迹,只见卫央按照夏野所述,奔跑一段后倒下。
二人屏气凝神,直到看见缓缓而起的白狼才突呼一口气。夏野的方法确实有效,卫央看了看自己被擦伤的屁股,喘着粗气看二人跑来。
第二箭为地箭,看见夏野又在白狼耳边嘀嘀咕咕,张自弓明白了千里白为何会选择这胆小如鼠的小丫头。不过姜还是老的辣,张自弓情不自禁的勾起嘴角。
地箭,箭身粗壮而坚硬,以力量和射击广泛而著称,分为两种形态,一会到空中散开形成箭雨,二则对独一目标造成毁灭性打击。缺点就是较逆光剑慢,只要卫央及时找到遮掩物便有胜算。早就锁定能藏身的一棵大榕树,随着张自弓的长剑射出,卫央快速转身跑去。
却见那长剑一分为三,夏野顿时大惊失色,朝卫央大喊:“那不是地箭,是摄魂箭…”
摄魂箭是何物?人有三魂七魄,此箭便细分为三,速度不快,力量也不大,但从未失手,只因为它们一旦锁定目标,便像过山峰那样穷追不舍。
还未反应过来,那三只细箭不知何时插进要害,完全丧失所有的力气,卫央重重的摔出十几丈远。好在白狼庞大,三只摄魂箭显得很渺小。
张自弓不急不慢的朝危在旦夕的三人而去,只见卫央在夏野怀里痛苦的显露人形,明明都是掌中之物,他不知哪来的自信还在胡言乱语:“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这样有情有义的人已经很久不见了,本就不屑这种自以为是的情感,张自弓拿出一根黑色粗箭,向前方对准射出道:“看好了,这才是地箭…”
来不及思考,夏野第一次冲动的展开双手将他人护在身后,却看到一个白影也同此反应。千里白以为自己将命丧于此,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只有一片空白。
只听见风声鹤唳,身后传来整齐的哀嚎,三人才发现自己不是目标,箭雨将身后的百里士兵一个不漏的全部击杀,身旁传来张自弓的嘲笑。
“你我也算是主仆一场,从今往后,我也不欠无限城什么了…”
张自弓再次戴好草帽,点上旱烟,朝三人不知丢了一袋什么东西,便转身离开了。
“我知道初三南下追杀我,请你转告他,我永远等着那小子的三箭。”
这是张自弓最后留下的话。
虚惊一场?并不是,刚出水的衣服还没来得及风干就再次被汗水浸透,夏野惊魂未定,过了好一阵才明白自己死里偷生,颤抖着手谨慎的打开张自弓的袋子,里面是箭伤药和一个奇怪的箭头。
千里白拿出箭头放在手心,只见它旋转几圈最终指向张自弓的背影,这个是要交给初三的东西。看见山后发出的红光和躁动,三人明白百里理阁违抗了绣耳的命令将问阁毁于一旦,传奇由此陨落。
快速的为卫央擦拭好伤药,三人准备离开,回家吧!家是永远的避风港。
沉默配合着路人对问阁的惋惜,漫天的灰烬在这个国家好像挥之不去。老人们沉默的看着那座天地精华再次被摧毁,无能为力的抚摸着自己破旧的拐杖;衣衫破烂的卖花女们看着那些发出黑烟的碎瓦,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唯一能避雨的地方。男人们停止了花天酒地,女人们停止了手里的忙碌,先生们停止了对政权的侃侃而谈,孩子们停止了水塘间的戏耍。他们都一语不发,或许是饱读诗书,或许是目不识丁,也可能对历史浅尝辄止,还可能只是初学启蒙。他们都注视着问阁的死亡,从此世间再无此阁,即使汇集天下所有学士,也难凑其千分之一。
夏野就是那人潮人海中的一个,伸手接住一片灰烬,迅速又被大风刮走,她不作停留,犹如那滚滚浓烟。世界消失在她的眼眸,唯有托付时刻在刷新记忆。
文化死了,国家真的亡了。问阁毁了,奔流再无起死回生之法,从此备淄才真正走上历史舞台。不知过了多久,走了几天,耳边不在传来叹息,眼前不在看见沉默,三人才回过神来。
“饿了…”
卫央坐在车外赶马,看着头顶的南瓜灯,他时刻珍惜自己目前呼风唤雨的能力,吩咐角落里的夏野下车买些吃的。
夏野心想大晚上的去哪找吃的?但还是挂上一副好脸色,笑道:“前面就有驿站…您稍等。”
“你别太得意忘形…”一旁的千里白拿出箭伤药不急不慢的说道,示意卫央脱下衣服。
一股冰凉刺痛钻心而来,卫央又赶到一阵灼热,龇牙咧嘴的问道:“那老头不会毒死我吧?”
见车内二人默不作答,卫央将痛苦发泄在可怜的马屁股上,却没看清对面也来了俩马车,情急之下差点撞在一起。看着那马车也是被一股悲伤笼罩,赶马的是个独眼的男子,其身旁的草席里显而易见的掉出一节骨头,里面还隐约传来凄惨的鸟鸣,好像刚索完命的野鬼,着实把卫央吓得不轻。
“抱歉…”
只见对方开口说话,并礼貌让行,卫央才苦笑着赶紧驾车跑了。
“是谁…?”夏野探出脑袋只看见远行的车影,又看看脸色苍白的卫央,随即小声且故作深沉的说道:“怕不是?现在是午夜时分,我们真不该这个点出来…”
卫央又一身冷汗,磕巴着问道:“为啥…?”
“这国家祸事不断,不少孤魂野鬼无家可回,一般这个时候,鬼门关便会开放大门,让他们出来觅食…”
卫央颤颤巍巍的咽了咽口水,不自觉的缩进车内紧挨着千里白,却看到夏野难掩笑意,继而有些生气的大叫道:“你这丫头片子,竟敢骗我…”
拳头还没打出去,却又听一旁的千里白胡诌:“是真的…死了的人只要吸食了人气就会变成鬼,他们专吃人…”
千里白是个正经人,卫央信以为真,哆嗦个不停,直念叨自己没做过什么坏事,杀了人都会祈祷让师傅不要责怪自己,奔溃瞬间,却见千里白和夏野击掌大笑。
“好没意思…”
反应过来的卫央大叫一声,一声不吭的准备坐回车外,突然车外又传来那凄惨的鸟叫,卫央和夏野立刻被吓得抱在一起。相比之下,千里白冷静的可怜,却还是觉得不对劲,这声音是如此熟悉。
“是不见…”
千里白一个箭步冲出车外,余下两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跟着出来却看到对面站着同样惊喜交集的君不见,可是她一身素衣。
两人于初春分离,在初冬相遇。千里白真切的看着黑了不少的君不见,两人紧紧相拥。但好像什么东西变了,君不见好像失去了一些朝气,枯萎在自己的怀里,她在哭,千里白感受到泪水打湿了自己的衣襟,更别说她颤抖不停的身体。
抬头望去,那驾着马车的竟然是自己的兄长初三,许久不见的车礼植也驻留在不远处,还有一个人,若水——他的尸骨被草席包裹着,上面还放着君不见三年前相赠的红狐帽子。
君不见的哭声放肆起来,她不停的握住拳头打在兄长厚实的胸膛,天上的晴天还在盘旋哀鸣。
若水死了,这个可怜的小和尚,死在好友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