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课:八百里行军
从西安到延安,徒步行军800华里,是我们未进抗大先上的第一课。
编队那天上午,八路军办事处发给每人一套灰色的棉军装,一顶带护耳的棉帽,一个八路军学兵队的符号,一个青天白日帽徽,听说这些都是国民政府发下的。阳历10月初旬,天气还很热,我们几个华侨青年,生来未穿过棉袄,着上棉衣棉裤,顿时汗水淋漓,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脱下长袖衬衫,留着背心裤衩,套上空心棉衣,仍止不住冒汗。我把不急用的东西、衣服、西药、几本厚书,都“轻装”了,干脆连两件长袖衬衫,也塞进小藤箱里,一股脑送给办事处。
我们这队学兵30多人,都是20多岁的青年。一个东北军的军官年纪最大,也不过30岁。临时指定的队长,身材魁伟,相貌堂堂,是个东北流亡学生,满口关东腔,喊起口令很在行。队里几个女兵,有四川人、广东人,也有娇滴滴的上海姑娘。大家来自祖国各地,说着不同口音,但是心情一样:为了挽救祖国的危亡,准备和日寇血战到底!
编队、换衣服、轻装、买上路用的物品,搞了一个上午。下午出发,大家穿着新军装,头一天当上八路军,成为革命战士,心里都格外高兴。队伍向城外开拔,踏着整齐的步伐,唱着救亡歌曲,一个个劲头十足。只是谁也不会打背包,手里提包袱,有点不大相称。
西北是大陆性气候,早晚凉爽,午后燥热。出了西安古城,人人汗流浃背,个个喘着粗气。队伍开始乱了套,有的掉队拉距离,有的敞开上衣,有的摘掉军帽,有的脱下棉裤,穿着杂色的长裤……我的身上像开了河,汗水从额头流到脚上,棉衣裤的里子全湿了,贴在身上,又厚又沉,像戴着枷锁,恨不得扒掉棉军装,穿着背心裤衩走路,又怕不雅观。后来看到有的女同学,把棉裤搭在肩膀上,只穿条红裤衩,也就走到路旁,脱下棉裤,穿上一条打球穿的红条条的灯笼裤。不由庆幸这条长裤没有“轻装”掉,暗暗懊悔送掉了长袖衬衫,责怪自己是个傻瓜蛋!
看着这群吊儿郎当、稀稀拉拉、像打了败仗的队伍,队长急得喊来喊去,谁也不听他嚷嚷。开始他还憋着一身汗,连风纪扣也不解开,慢慢地也脱下棉帽,敞开衣襟,棉裤始终穿着,看来他比大家有锻炼。
大约走了30里,天已黄昏,前面是草滩镇,去延安的第一站。队长宣布休息,要求大家整好军容。我们列队进入街市,费了很大工夫,找了旅店,包饭住宿。
第二天清晨,刚集合队伍,突然来了十几个国民党兵,为首的军官宣布要检查。队长不同意,说都是抗日军,现在国共合作,应该团结抗战。那军官坚持要检查,说是上面的命令。我们都很气愤,认为中央军有意刁难,制造摩擦。可是人家有枪,只好忍气吞声。一个士兵拿走我的南洋护照,交给那军官,那军官看到护照上的外文姓名与胸前八路军学兵符号上的不一致,便大做文章,要将我扣留。我再三解释,许多华侨都有两个名字,又对他讲了团结抗战的道理,说我们千里迢迢回到祖国,为着打日本鬼子,应该得到同情帮助才对。那军官似乎有所感动,还给我护照。
以后几天都很顺利,到了耀县又遇到麻烦。那天轮到我打前站,我挑着行李来到耀县南门,两个哨兵检查行李,翻出一本红皮书《在西班牙》,问我是什么书?我说是西班牙人民保卫马德里的书。两个不识字的大兵,哪知道地球上有个西班牙?只认为红皮书一定是宣传赤化的危险书,把我带到县政府,交给一个什么科长。那科长衣冠楚楚,翻了翻《在西班牙》,客气地请我坐下,盘问完我的来历,说道:
“你是华侨学生,打起仗来为什么不回南洋?”
我说:“自从‘九一八’日本强盗占领东三省,外国人瞧不起中国,华侨在海外很受气。有血性的中国人,谁愿意当亡国奴?我回祖国就是为了打日本,现在全面抗战了,怎能跑回去当逃兵?”
他问:“想打日本,到处都有军队,为什么不参加中央军?”
我说:“八路军打鬼子打得漂亮,平型关一仗歼灭鬼子一个旅团,全世界都知道了,所以我要当八路军。”
他不高兴地反问:“中央军保卫大上海,徐州会战,不也打得很漂亮吗?八路军打胜仗是他们宣传的,其实是游而不击。”
我反驳说:“平型关打胜仗,阳明堡烧日本飞机,都登在政府的报纸上了,怎能说游而不击?”
他语塞了,强词夺理地问:“你是共产党吧?”
我说:“我是个爱祖国的华侨青年。”
他问:“你不是共产党,为什么非到延安去?”
我道:“蒋委员长说过,抗战是地无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现在是国共合作,我愿意去延安,你们不应阻拦!”
他说:“不是阻拦,是忠告!延安很苦,连小米饭都吃不饱,你们华侨吃不了那样的苦。”
我说:“我回国抗战,决心为祖国抛头颅洒热血,死都不怕,还怕什么苦呢?”
他装出一副笑脸说:“钦佩,钦佩!精神可嘉!不过我还是劝你到中央军好,像你这样有志的青年,到中央军,一定大有作为。附近就有中央军,你愿意去,我可以推荐。”
我也客气地说:“谢谢!我已经当了八路军的学兵,不能半路开小差。”
当时国共摩擦刚开始,国民党还不敢那样放肆。那科长看到我铁了心去延安,只好作罢。后来听说,许多去延安的革命青年,半路被国民党军队扣留,送到集中营受反共训练。我算幸运,没有落入他们的魔掌。
从耀县北行,经铜川、过宜君、到黄陵,站在传说中的黄帝陵墓前面,我不由想到:四万万黄帝子孙,正为捍卫祖先开拓的土地,赶走日本侵略者而战斗!假如黄帝有灵,应在九泉含笑。
行军到洛川,进入陕甘宁边区。城里住着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也住着国民党的专员公署。想起钟国权的嘱托,我拿着她的家书,走到专员公署。站岗的国民党兵不让我进衙门,我对哨兵说,我是给钟专员捎家书来的。哨兵不敢怠慢,立刻领我到传达室。传达室的老头看了信皮,满脸笑容,请我坐下,连忙到里面通报,不一会儿出来说:“专员有请!”我随他穿过大堂,进入后院。只见一个50多岁的胖子,穿着咖啡色哔叽的中山装,微笑着从里屋走出来,老头说他就是钟专员。
钟相毓抬起右手说了声“请”,把我让进客厅坐下,亲自倒上一杯茶,又递过来一支烟。
“谢谢,”我说,“不会抽烟。”
“请喝茶。”他说着,自己点上香烟。
我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显得很拘束。钟相毓客气地说道:
“小女们一路多蒙照顾,实在感激。”接着咬文嚼字地问:“府上哪里?”“令尊令堂健康否?”“贵庚几何?”……我一一回答过。他又问:“不知老弟到延安后作何打算?”
我说:“到抗大求学,毕业后上前方打鬼子。”
“难得,难得!”他恭维过,脸上笑容消失了。沉默片刻才开口:“到延安看看也好,他们宣传得厉害。”停了一下又说:“老弟人才出众,前途不可限量,日后当能鹏程万里,奋翼高飞。老弟到延安后如不合尊意,欢迎到敝处来。小女信里说,你对她很好呢!”
听了后面一句,我的脸有点发烧。由于一向讨厌国民党官员,尽管他是钟国权的父亲,对我客客气气,给我戴了高帽子,好像在为我的前途着想,也排除不了我的戒备心。从他的恭维话里,我听出了弦外之音,觉得气味不对,寒暄几句,起身告辞。
他挽留我说:“天快黑了,请用点便饭再走吧。”
我推托说:“队里有纪律,不好随便在外面就餐,谢谢了。”
钟相毓送我到衙门口,那个哨兵有点惊奇,慌忙举起右手放在步枪筒上,向我行一个军礼。
到延安以后,我曾给钟国权写信,希望她能来陕北求学。由于我们很快转到陇东,未能收到回音。1940年,我在山东敌后编报,收到一则新华社的电讯说,洛川人民将顽固专员钟相毓驱逐出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