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再无张居正:千古一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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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忠烈之士宁愿以卵击石

秋山如洗时,前度刘郎今又来。

怀着摘奸剔弊的浩然之志,张居正回到京城,然而一切似乎都未有变化。金碧依旧,黄土依旧。长安道上,仍是豪门的五花马;权贵及其子弟们,照旧笑入酒肆中。

国事看不出来有什么振作,京都的糜烂,不因他的万丈豪情而刷新。在翰林院里凭窗远眺,张居正郁结在胸,心事浩茫。

他慨叹:世事如棋局,屡变不止。京师十里之外便有大盗,数十上百,成群结队。官场贪风不止,民怨日深。倘若有奸人趁机挑起事端,后果将难以料想。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不过,无论是他自己,还是满心欢喜迎候他回来的徐大老爷,实际上都有了一些变化。这些变化,为将来的棋局,布下了几个关键的子。

先是,徐阶已经把张居正作为自己夹袋中人了,在官场的升迁上,处处予以照拂。

徐阶这样做,固然有他个人的一些考虑,但在他安排的梯队中,之所以选中张居正,也是出于为国家选一个好相才的目的。

在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明代文官集团的选人准则了。

我在前面说过,嘉靖中期的官吏们几乎无官不贪,这不过是极端之语。实际上任何时候,官员阶层里都还有正直之士。士风再颓靡败坏,人心也不可能全都烂透。

这些官员,毕竟是由“修齐治平”以及“民为贵”的理念熏陶出来的。这套东西,有的人不当真。但是,也有的人很当真,仕途要考虑,另外也未敢忘忧国。

因为,俸禄毕竟是这个朝廷给的,他们还没有蠢到要杀鸡取卵的地步。

从张居正投考生员时起,就不断有高层官员对他报以青睐。

张居正是寒门学子,上溯五代无一人有半寸功名。那些欣赏他的官员与他也毫无裙带关系,但他们擢拔人才的认真劲头,却足以令不少后人汗颜。

只有最愚蠢的官僚,才热衷于安插自己不成器的亲故。他们不怕一代代的退化,直至赖以吃饭的家什也砸在庸才的手里。

嘉靖十五年(1536),湖广学政田顼看了少年张居正的答卷,惊问荆州的李知府:“太守以为孺子比贾生如何?”

李知府的回答更是夸张:“贾生恐怕不及!”

其实他们所发现的这个神童,才气是否超过贾谊很难说,但他在将来的政治作为,远比三十二岁就郁郁而终的贾谊要大得多。

张居正确实很幸运。

国家在走下坡路,但文官集团里有人在试图补天。张居正就是他们找到的一块石头。

嘉靖三十八年(1559),徐阶在皇帝面前越来越得宠,官运开始亨通。此后,他每升一步,都想着拽张居正一把,两人就这么水涨船高。

嘉靖三十九年(1560),张居正从编修升了右春坊右中允、国子监司业(正六品)。前一个官名挺绕嘴,其实是虚衔,负责太子的奏请、讲读,因为未立太子,所以这仅是个虚衔,不用张居正真的去做这些事。后一个才是实职,乃是中央官学的副校长,或者说教务长,有一点儿实权了。

在他当副校长的时候,校长(祭酒)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叫高拱。这人,同样是一个注定将来要搅动一池春水的人。

尽管徐阶在默默积蓄力量,但目前他只能隐忍,靠精心撰写青词,来加固皇帝对他的信任。

严嵩父子,权势熏天已不是一般程度。小严从一个正五品的小官,升至正三品的太常寺卿,又先后升工部右、左侍郎,当了第一副部长了。如此对严嵩公子加官晋爵,其实也就是皇帝对严嵩本人的恩赐。严嵩心里是有数的,越发搞起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里就要说到张居正的一个变化了,他此次返京,对严嵩十分恭顺。这个做法,与他归乡之前对徐阶怒其不争,是一个强烈对比。

为何如此?因为张居正终于懂了:隐忍,是一种最强大的力量。

此次他对严嵩,居然能够称颂道:尊敬的元翁,朝中诸人中,唯您能小心翼翼,为国家苦思,堪为栋梁。您夙夜在公,劳劳碌碌,竟然几至忘餐。

对严世蕃那个花花公子,张居正竟然也能说出:您乃天生奇才,美质堪比先贤,为公无私,严于律己,日夕从不懈怠。

以往在裕王府,张居正应该知道,照例每年给裕王府的岁赐,户部因为没有严氏父子发话,曾一连三年没给发。裕王万般无奈,凑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给严世蕃,以作疏通。严世蕃欣然接纳,这才让户部补发了岁赐。此事过后,严世蕃毫不掩饰地向人夸耀:“天子的儿子,尚且要送给我银子,谁敢不给我送银子?”

对这个无耻之徒,奉上如此夸张的赞美,这跟骂人也差不多了。

估计张居正吮着羊毫笔构思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字——贼。

热血书生,居然也学会了韬晦!廉价的赞美文字,又不搭上什么,举手之劳的迷魂汤,他现在很愿意白送。

张居正这样做,是否太小心翼翼了?

不是,是严嵩太狠毒了。

就在张居正归山的前一年,发生了杨继盛弹劾严嵩的轰动事件。

事起那个曾在狱中诬陷过夏言的仇鸾将军。仇将军在夏言一事上搭上了严嵩的客船,节节高升。在做宣大总兵时,正是俺答南犯之时。仇将军根本不是打仗的料,畏敌如虎,竟然贿赂俺答——让这鞑靼爷随便去打哪儿都好,只要勿犯大同。结果祸水东流,直冲到了北京。

仇大将军搞了鬼,一面却又密报朝廷,说“北虏”近期有可能东犯,诚恐京师震惊——皇上赶快防守吧。瞧这个乖卖的!这内部消息,当然准确。皇帝见仇鸾能事先预警,大为感动,封他为平虏大将军。

仇鸾从此深受宠爱,从严嵩羽翼下的一个“义子”,一跃而为可与老主子平起平坐的权臣,而后,又压了老严一头,干脆脱离了严系门庭,独立自主了。

严嵩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但他没办法,仇将军此时正是如日中天啊!

俺答退去后,嘉靖皇帝企图雪耻,便抓紧了练兵。又封仇鸾为京营和边兵的总督(最高统帅),准备北伐。

仇鸾这草包将军,如何北伐?于是他力主开马市,也就是与鞑靼展开边贸,将局势缓和下来。鞑靼三番五次来抢,无非是缺少生活用品,如铁锅汤勺之类。草原上不能制造,中原又不卖给他们,莫不成天天吃烤羊肉?

这时候,半路杀出来一个杨继盛,坚决反对开马市。他上疏弹劾仇鸾,遭下狱,受酷刑,被贬官,与仇大将军结下了仇。

严嵩却笑了,他注意到了这个不怕死的杨继盛。他要好好报答一下这个愣头青——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

杨继盛,比张居正年纪略大,是北直隶容城(今属河北)人,字仲芳,别号椒山。小时候很苦,当过放牛娃。他好学、求上进,嘉靖十九年(1540)中举,进了国子监读书(监生),与张居正同年中进士,授南京吏部主事,算是个闲职的科长吧。

这个无实权的小官吏,却是个硬骨头,参奏仇鸾的时候,根本就不怕触怒嘉靖皇帝。被逮进诏狱后,受到酷刑,指断足裂,后被贬为狄道(今属甘肃临洮)典史,当了边远地区的县看守所所长兼联防队队长。

他这一贬,倒是造福了地方。好人到哪里都是好人,老杨在地方上偶然做了代理知县,就大办教育,为老百姓减税免役、开矿挖河,好事做了一箩筐。当地人纯朴,都称他为“杨父”。真乃古代的好官也。

而被他参的仇大将军,后来可出了大丑。却说马市开了以后,俺答部落中有人不大守规矩,卖给明朝人的是瘦马不说,还强行索要高价。在宣府和大同之间,玩起了黑白脸:今天在这边贸易,明天却出兵在那边抢劫,改天再反过来。甚至“朝市暮寇”,早上卖了,晚上再抢回去。

这哪里是贸易,这不是玩人吗?

嘉靖大怒。仇大将军见马市失败,怕皇帝怪罪,只好建议自己率兵去教训教训这些不懂规矩的家伙。嘉靖允了,仇鸾便战战兢兢上了路,一心只想拖,拖过去便算。

严嵩又奸笑了,他要为这个忘恩负义的“义子”催命。怎么催?有办法,舆论是可以利用的,于是就唆使群臣频频请旨——赶快打呀!

此时从大同到辽东,一连串的边将,战死的战死,被撤的被撤,明发的圣旨又一道接一道地催。仇鸾无法,只好冒险袭击俺答,哪知道中了埋伏,被两队人马夹击,一通砍杀。

仇大将军见状,拨马便跑。大军哪里还有斗志,也都跟着撒丫子逃命。

等到敌人退去,斥候(侦察兵)来报:“大帅,刚才只是俺答的游击队,并非大部队,请大帅不必惊慌。”

仇鸾羞愤难当,喝退了斥候。忧心忡忡之下,病倒了,竟生了一个背疽。

大帅生病了,仗却不能不打。嘉靖急了,要找人暂时代仇鸾征讨,便派人去收他的将军大印。仇大将军舍不得大印,一急,竟然背疽发作,一命呜呼了!

仇鸾一死,他纳贿通敌的事,自然也包不住了。嘉靖早知道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查实了以后,大怒,将草包将军开棺戮尸——死了也得挨千刀。又抓了他的父母、妻子、亲信,统统斩首。随后布告天下,立罢马市。

嘉靖想想,当初那杨继盛也是够冤的,至今还委屈在甘肃,便开了恩,把老杨从县看守所所长的位置上提拔起来,连续四次升迁,最后,当上了兵部员外郎,是个司局级了。严嵩自然也要说好话,又将他调入兵部武选司。这衙门,是个选拔卫所武官的人事部门,权力可是不小。

严嵩有意笼络这个敢说话的直臣,在他协助下,杨继盛一年之中(其实只有几个月)四次加官,简直是现实中的神话了。

但杨老先生不是那么好腐蚀的,他从南京到京城兵部上任时,走在路上,就有了大胆的想法。他认为,升得这么快,真乃皇恩浩荡,史上罕见,一定要舍身图报,做个大大的忠臣。

环顾天下,如何报国?看看大明的官员们吧,都成什么样子了?贪官如狼,恨不得一口吞下一个宝钞司;昏官如猪,只知道胡吃海喝、安插亲信;淫官如驴,就忙着广置华屋、供养小妾……这一切败象,都是由首贪严嵩造成的。再这样下去,国将不国了。

他一路走,一路就拟好了弹劾严嵩的奏疏。苍天在上,我要与这贼子来一场对决!

严嵩哪里知道这个,按他的思维,上司朝你微笑,你感激涕零都来不及,哪能恩将仇报?他算定了杨继盛能为他所用,让小严在家中设宴款待老杨。礼贤下士,嘘寒问暖,意思是很明白的:你上不上我的客船?

那时小严已是京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了,人呼“小丞相”。寒冬腊月里,在严府受小丞相招待,吃涮肉,全北京能享受这待遇的,仅两三人而已。谁能不受宠若惊?

然而那杨继盛,却是个慷慨之士,吃是吃了,但嘴不短。吃饭的时候,袖子里就藏着弹劾严阁老的奏章。

他在暗笑。

——你们就吃吧,看你们是否能一直吃到地狱里去。

杨继盛的老妻张氏,是个明事理的人,不同意老杨再折腾了。她劝阻道:“参个仇鸾,就把你差点儿搞死。那个老严嵩,一百个仇鸾也是敌不过的,你这又是何苦?”

杨继盛慨然道:“我不愿与这奸贼同朝共事,不是他死,便是我死!”

嘉靖三十二年(1553)正月十八日,奏本终于递上。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早诛奸险巧佞贼臣疏》。

这是明史上的一篇金石之作。

古今第一言官的伟业,就此铸成。

朽木撼动,浊水倒流!大明假如有十个八个杨继盛,哪里会有这贪官遍地、豚犬当道的景象?

天不弃我族,天不弃大明,将这好男儿生将出来,在天地间,吼一声:“时日曷丧,予与汝偕亡!”天呀,你瞎了眼吗?让我与你一起死吧!

天下读过孔孟的高官,车载斗量。但是,谁敢?谁肯?谁能有这良心?

说巧不巧,就在老杨上奏疏的前夕,严嵩又差遣严世蕃,送来了精美折扇一把,上有严嵩手迹。老家伙开始玩风雅的了。

杨继盛却感到,此乃他一生的奇耻大辱,这有何风雅?我是要与你不共戴天!当即誊清了奏稿,斋戒三天,回心静思,决意以天下社稷为重,以一死换来朝堂上的清明。

此时,距老杨到兵部上任才一个月。荣华富贵,他早已视若粪土了。

这篇奏疏,可谓语语痛切、字字呜咽。读之,不由人不动容。

当然,也不见得所有人都会被它打动。也许有那十分想躁进的人,长袖善舞,学严嵩还怕学不地道呢,怎能为一篇文字所动?

但杨先生的奏本,是真的把严嵩的斯文外衣扒了个干净。“十大罪”,刀刀见血,尤其是第九条、第十条,即使今人见了,也不能不连呼痛快。

先看兵部职员杨继盛诉严老贼第九大罪——失天下之人心。他说,严嵩老贼一人专权,天下受害,怨恨满道,含冤无申,人人思乱。老贼把持吏、兵二部,是因为有大利所在,用人不分贤与不贤,唯论银之多寡——想当官,你就拿钱来吧!

杨继盛控诉道:为了行贿,将领就只能盘剥军士,造成军士逃亡。文官为了行贿,就死命地搜刮百姓,迫使百姓四处流窜。军民怨恨到了这种程度,怕是天下之患不在什么“北虏”,而就在朝中。

第十大罪——坏天下之风俗。他说:严阁老不严于律己,以马屁讨好上边,以贪污带动下边。自古以来风俗的败坏,没有一个时代比现在更甚!严老贼是首辅,是百官万民的榜样,首辅好利,天下也就因此贪污盛行;老贼愿意听好话,天下也就因此崇尚阿谀。老贼一人贪污,致使天下贪污成风。

只要你勤跑,勤递红包,你就是贪得如盗贼一样,也能推荐升官;你要是不跑不求人,你就是廉洁模范,像伯夷叔齐靠吃野菜过日子,也给你拿掉乌纱帽。世事已经昏乱到如此地步了:守法的,叫呆子;善于溜缝的,叫有才;廉洁耿直的,叫过激;热衷于跑官的,叫干练。卑污成套,牢不可破,虽英雄豪杰,亦入套中。

——这个套,分明就是民族正气的绞索,是社会良知的催命符。杨老先生的檄文,锋芒毕露,正气凛然,即使在四百多年后的今天,也让人读出一身汗来。

“十大罪”如此,杨继盛接着列出的严贼“五奸”,就更是剑剑封喉。

我们来看他写的——皇上之左右,皆贼嵩之奸谍;皇上之近侍,乃贼嵩之拦路犬;皇上之爪牙,乃贼嵩之喽啰;皇上之耳目,皆贼嵩之奴仆;皇上之臣工,多贼嵩之心腹。我的皇上呀,你又怎么能做出正确的决策?

老先生最后更是疾呼:我皇英明,你怎么就不能割爱一个贼臣,难道忍心百万苍生就这么生灵涂炭吗?

您老人家要是不信我说的,可以去问二王(裕王、景王),让他们俩给您细说分明。您也可以去问问各位阁臣,让他们别怕严嵩,尽管讲真话。

皇上啊,皇上,您就把严嵩用重典,以正国法了吧,不然让他退休回家也可以。那么,我们的国家总还能像个样子。这内贼一除,朝廷可就清了,大明的天下,才算是见着亮了呀!

老先生泣血上疏,一片忠心。他知道皇帝不一定相信,但万没料到,朝上奏折,暮入诏狱,这风云变幻得也太急了!

原来嘉靖皇帝看了后,不为所动,只恼恨杨继盛又犯了老毛病,事事多嘴。但他这次发现了特别敏感的问题,就急召严嵩入内,把折子交给严嵩看。

严嵩强作镇静,接过杨继盛写的奏本,擦着一脑门的汗,读了一遍——哦?他也看出问题来了。

本来,嘉靖看了奏折上骂严嵩的话,倒还没怎么生气。骂严嵩的折子年年都有,且多半证据确凿,估计嘉靖早已经麻木了。他震怒的是,杨继盛的奏疏里提到了“召问二王”,这在专制王朝里是犯大忌的事。

自从西汉的“吴楚之乱”和西晋的“八王之乱”之后,历代藩王的地位就有点尴尬。因为他们既是皇族同胞,血浓于水,又是潜在的篡逆者。要想造反,由他们出面最有优势,因为大家血管里都流着先皇的血。有时老皇帝驾崩,无嗣或未立太子,大臣和皇太后也是要选一个藩王入继大统,成为新皇帝。

明朝对付亲王的办法是硬性的制度,小王子一成年,就把他们统统撵到封地去(正式的叫法是“之国”),而不能留在京城。总之,华屋美食,供养得好好的,在地方上为非作歹也不管,但就是不得参与地方军政。朝中官员要是“交通藩王”(与亲王交朋友、通消息),那就是大逆不道。

如今,嘉靖未立太子,两个儿子裕王、景王,都还是嫡亲藩王,任何一个,将来都有继位的可能。

严嵩人老,眼睛可尖,一眼看出杨继盛奏疏的软肋所在。看完了他就退下,考虑周全后,立即给皇帝上了一道密疏,说:“杨继盛这是胆敢交通二王,诬陷老臣我,皇上您做主吧!”

嘉靖本人,就是由藩王入继大统的,所以他在这方面特别忌讳。

这一对儿君臣,也真是够默契的——心理阴暗之人,往往有很奇怪的一致逻辑。老严的这句话,果然激怒了嘉靖。他下旨把老杨逮了后,命法官往死里拷问:“为什么要把二王拉进来?”杨继盛抗声答道:“除了二王,满朝还有谁不怕严嵩?”一针见血,把法官堵得没话说。照此汇报上去之后,不出所料,下旨杖一百。

杖一百,就是打一百下屁股。

这是明代的混账规矩——脑袋出问题,要屁股来负责。

一百下,非皮开肉绽不可。有朋友担心老杨熬不住,给他送进去了蚺蛇胆,喝了可止痛。杨继盛断然谢绝,昂然说道:“我自有胆,要这玩意儿干什么?”

果然,行刑过后,惨不忍睹,两股之上,碎肉片片。老杨是个硬汉,半夜苏醒,疼痛难忍,就打碎一个瓷碗,用碎片把腐烂的肉割下,烂肉没了,筋又垂下来,又用手把筋扯断。给他掌灯的狱卒,看得心胆俱裂,手抖得差点把灯打翻。

然而,杨继盛意气自如。

真是个铁打的汉!

杨的案子,后来移到了刑部,皇帝让刑部给定案。刑部侍郎王学益是严嵩的儿女亲家,受了老贼指使,想以假传亲王令旨的罪名,判一个绞刑。而郎中史朝宾却是正直之人,只认死理,他认为,“召问二王”和“假传亲王令旨”根本是两码事。

天下还有这样不识好歹的?结果,严嵩立刻让史朝宾滚到高邮去,当判官(从八品)。这一番杀鸡吓猴,刑部尚书何鳌这只猴,可是给吓得不轻,乖乖按严嵩的意思,把老杨判了死刑。

但嘉靖还真是不想杀老杨,把他一关就是三年。这过程中,朋友为之奔走的不少,舆论也越来越大。就连严的喽啰、国子监司业王材,也顶不住舆论的压力,来为老杨求情。严嵩略有犹豫,但另有党羽鄢懋卿却撺掇说:“老太公啊,你可不要养虎遗患!”

严嵩想想,把脚一跺:“好好,我也顾不了那许多了!”什么舆论,什么众议,能拿我这首席大学士怎么样?

老贼又玩起了阴毒的。姓杨的,不就是因为皇帝心慈不想杀你吗?我就给你再烧一把火。

杀杨,确实还得动动脑筋,因为皇帝还没起杀心,但是严嵩自有办法。这也不奇怪,所谓权臣,就是能让皇帝按他的意思办。

正在此时,严嵩的“义子”赵文华,奉命到东南沿海视察海防。明朝时候,除了“北虏”以外,南边还有“南倭”,也就是倭寇,为患一时,闹得朝廷头都大了。赵文华就是去视察抗倭前线的。

不过,严嵩的“义子”,还能有什么好东西?

这个人,正是杨继盛所痛骂的严贼手下的“拦路犬”。严嵩安排他当了通政使,也就是皇帝的秘书,专管收发奏章事宜,随时可以通风报信。

赵文华在巡视的时候,与兵部侍郎、总督两广军事的张经闹起了矛盾。赵文华嫉贤妒能,上奏诬告,说张经等人屡误军机。由于内廷有人,所以严嵩比皇帝先一步拿到奏章,他看罢,估计张经此番是一定要掉脑袋了,就提笔写了几个字,把杨继盛的名字,附在了张经等人的后面。

嘉靖果然着了道,看了一眼,批了,下旨把杨继盛随同张经等人一起杀掉!

可怜那张经,刚在嘉兴前线打了个大胜仗,斩首一千九百八十级。这是明代抗倭以来,从未有过的大捷。悲剧再次重演——赴京报捷的兵卒,与前去逮张经的锦衣卫,在官道上擦肩而过。

杨继盛的老妻张氏,深明大义,要到午门去告御状,愿代夫一死。她是个妇道人家,当然不允许去午门,折子是托人转递上去的。最后自然是被严嵩扣下,全无回音。

嘉靖三十四年(1555)十月二十九日,杨继盛在北京西市刑场就义。

先生慷慨赴死,戴镣长街行,在刑场赋诗一首:“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可怜啊!

死时,四十岁整。

血落如雨,整个大明寂然无语。

当时有位大名士在场,就是刑部主事王世贞。他不顾四周鹰犬环伺,当场为志士放声大哭。

待刑毕,王世贞又以官服盖在杨继盛尸身上,抚尸痛哭,悲声大作,直将生死置之度外。

——既然活不好,死,又有什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