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湖

“哎呀，”美雅飞走后突然想，“哎呀，我忘了问彼得先生关于人类的事了。他是一位经历丰富的绅士，肯定可以跟我讲讲的。不过，也许哪一天，我自己就能碰上人类呢！”

她精力充沛，一心想去冒险，明亮的双眼浏览着下方不断展开的夏日美景。

她来到一个色彩万千、流光溢彩的大花园里，一路上遇到了很多昆虫，他们都向她问好，祝她旅途愉快，并且会有好的收获。但是，只要一见到蜜蜂，她的心就怦怦直跳，毕竟，这么闲逛她觉得有点儿内疚，而且害怕碰到熟人。不过，她马上发现，那些蜜蜂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

突然，世界仿佛颠倒过来了，天堂就在下方，无边无际。一开始，她觉得害怕极了，以为自己飞得太高，在空中迷了路。不过，她马上注意到，下方的天边，有树的倒影，她欣喜若狂，发现那是一个宁静的大水盆，在这祥和的早晨，那么蓝、那么清澈透亮。

她向下飞，接近水面，身影倒映在水上，金色的身体光彩照人，漂亮的翅膀像透明玻璃一样闪闪发光。她看到自己小小的双腿紧缩着，就像卡珊德拉教的那样。

“在这么美的水面上飞，真是太幸福了。”她想。

大鱼小鱼都在清澈的水里游动，有的慵懒地浮出水面。美雅很小心，不让自己靠得太近，她知道，对蜜蜂来说，有些鱼类非常危险。

这时，她被对面的睡莲和灯芯草吸引了，睡莲的叶子又大又圆，平躺在水面上，就像一个个玉盘；灯芯草的茎梗又细又长，被阳光照得暖暖的。

她落到一片灯芯草上，那地方隐藏在高高的叶片之间，很凉爽，只有两个金币似的光斑投下来，灯芯草在绚烂的阳光下摇摆着。

“太美了！”小蜜蜂叫道，“美得简直无与伦比。”

她开始梳妆，双手放到脑袋后面往前拉，就像要把脑袋扯掉似的。其实她很小心，没有用力拉，只是擦掉上面的灰尘。随后，她用小小的后腿轻拂翅鞘，拉下来，又弹回去，那么光鲜美丽。

她刚梳妆完毕，一只冷酷的青蝇落到她旁边的叶子上，惊讶地看着她。

“你在我的叶子上干吗？”他问道。

美雅吃了一惊。

“我只是在这儿休息片刻，有什么不妥吗？”

想起卡珊德拉曾告诉她，蜜蜂一族在昆虫界颇受尊重，她想看看这是不是真的，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获得别人尊敬的能力。因为心跳加速，她刚才的声音很大、很专横。

显而易见，青蝇吃了一惊，看到美雅丝毫不怕他的吓唬，就退了回去，嗡嗡地飞到美雅上方一个卷曲的叶子上，站在阳光里对她说话，语调比刚才有礼貌多了：“你这会儿应该在工作的，你是只蜜蜂，应该随时忙忙碌碌的才对。不过，如果你想休息也没事，我就在这儿等吧！”

“叶子到处都是啊！”美雅说。

“都租出去了，”青蝇说，“现在谁都想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如果不是两天前我的一个前辈被青蛙吃了，我到现在还没有合适的地方住呢！每晚都得去找住的地方，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蜜蜂一样有个秩序井然的王国。我先介绍下自己吧，我叫杰克。”

想到被青蛙抓住该有多恐怖，美雅吓得沉默了。

“湖里有很多青蛙吗？”她一边问，一边挪到叶片中间，以免被水里的青蛙看见。

青蝇大笑起来。

“你这是庸人自扰，”他嘲讽道，“只要有阳光，青蛙在下面就可以看到你，因为阳光下的叶子是透明的，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你坐在我的叶子上。”

想到下面可能正有只青蛙蹲坐着，鼓着饥饿的大眼睛看她，美雅惊慌不已，正打算飞走，这时，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让她始料不及。最初那一瞬，她有点儿晕头转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听一阵响亮的沙沙声，就像风吹过干燥的叶子一样，紧接着传来音乐般的哨声，那是一位愤怒猎手的大声呐喊。再之后，一个透明纤巧的影子从她的叶片旁掠过，她看到了，清楚地看到了，因为恐惧，她的心跳都似乎停止了。一只光亮的大蜻蜓抓住了可怜的杰克，用刀一样锋利的牙齿紧紧咬住了他。

灯芯草的叶片在重压下弯了腰，美雅看见他们在头顶上盘旋，清澈的水里也有倒影。

杰克的尖叫声撕碎了她的心，她想都没想，大声叫道：“放了青蝇，不管你是谁，马上放了他。你无权干扰别人的生活，你不能这么专横。”

蜻蜓松开毒牙，胳膊仍紧抓着杰克，扭头看着美雅。美雅看到那双严肃的大眼睛和凶恶的钳子，惊恐不已，不过，她觉得对方闪闪发光的身体和翅膀很迷人，就像玻璃和水，就像珍稀宝石。哎呀，她好大的个子，太恐怖了，自己怎么这么鲁莽？美雅浑身颤抖。

“怎么回事，孩子？”蜻蜓的语气很和善，也充满了惊讶。

“放开他，”美雅叫道，眼睛里溢满了泪光，“他叫杰克。”

蜻蜓微微一笑。

“为什么呢，小家伙？”她颇有兴致地问道，尽力表现出谦和的样子。

美雅结结巴巴，无助地说道：“他是个善良而文雅的绅士，而且，据我所知，他没做什么伤害你的事。”

蜻蜓若有所思地看着杰克。

“没错，他是个可爱的小家伙。”蜻蜓温柔地答道，然后，一口咬下了杰克的头。

美雅仿佛失去了知觉，很长一段时间发不出声音来。她恐惧万分，听着从上方传来大咀大嚼的声音，青蝇杰克已经被肢解了。

“别装模作样了，”蜻蜓嘴里塞得满满的，说道，“你的同情心打动不了我。你们蜜蜂能好到哪儿去？你是做什么的？明显还是只小蜜蜂嘛，没见识到自己的家究竟是什么样子。夏天一到，屠杀雄蜂的活动就开始了，让这世界只剩下惊慌与恐惧，我想，你们更需要为自己辩护吧！”

美雅问道：“你吃完了没有？”她可不敢抬起眼睛看蜻蜓。

“还剩一条腿。”蜻蜓答道。

“那就吞下去吧，吃完了我再跟你说。”美雅叫道，她现在知道了，巢里的雄蜂会在夏天被杀掉，同时，她也被蜻蜓的蠢话激怒了，“你胆敢靠近我，我就用刺扎你。”

小美雅真的发怒了。她第一次提到自己的刺，第一次为拥有这样的武器而自豪。

蜻蜓邪恶地瞥了她一眼，她已经进餐完毕，此时正坐在那里，低头瞪着美雅，就像一只野兽准备扑食的样子。小美雅此刻已经平静下来，不知不觉恢复了勇气，再也不害怕了。她发出清晰而响亮的嗡嗡声，马蜂靠近巢口时，哨兵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

蜻蜓胁迫似的缓缓说道：“蜻蜓跟你们蜜蜂族达成了友好协议。”

“这才算明智之举。”美雅瞥了一眼说。

“你的意思是我怕你——我会怕你？”蜻蜓猛地飞离灯芯草，叶片弹回了原来的位置。她呼呼地扇动亮闪闪的翅膀，飞到水面上，湖水里出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倒影，让人觉得有两只蜻蜓在那里飞，两只都快速扇动着水晶一样的翅膀，身体仿似笼罩在流动的银色光辉里。

美雅很快忘了杰克带来的悲痛，也忘了自身的危险。

“太美了！太美了！”她拍着双手，高声叫道。

“你是说我吗？”蜻蜓非常惊讶，继续道，“没错，我得承认，我很中看。昨天我沿着小溪飞——你应该听说过人类吧，他们躺在岸上，还极力赞美我呢！”

“人类！”美雅高呼道，“哇，你看到人类了？”

“当然了，”蜻蜓得意地说，“不过，你现在肯定很想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劳维迪尔。”

“哦，请你跟我讲讲人类的事情吧！”美雅做了自我介绍后，恳求道。

蜻蜓似乎动了心，坐到美雅旁边的叶子上。小蜜蜂任由她坐在那儿，她心里明白，自己应该小心谨慎，不能跟劳维迪尔小姐靠得太近。

“人类有刺吗？”她问。

“天哪，他们要刺干什么？没有刺，不过他们有更厉害的武器，非常危险。谁都怕他们，尤其怕光着两条腿的小孩——小男孩。”

“他们有没有试图来抓你？”美雅问，她兴奋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有，你知道为什么吗？”劳维迪尔看了一眼自己的翅膀，“我基本没碰到过不想来抓我的人类。”

“为什么呢？”美雅颤抖着问。

“你看，”劳维迪尔温和地一笑，斜着瞥了一眼，“我们蜻蜓有某种迷人的魅力，据我所知，只有这个理由。我家里有人被他们抓到过，受尽了折磨，最后死掉了。”

“被吃掉了？”

“不，不是这样！”劳维迪尔小姐的话让人松了口气，“据我所知，人类不吃蜻蜓，不过有时候，他们会有非常凶残的欲望——杀戮的欲望，这或许很难解释，你也可能不信，但确实如此。那些没长大的男孩抓住蜻蜓，掰掉蜻蜓的腿和翅膀，单纯只是为了娱乐。你不相信，对吧？”

“我当然不相信了。”美雅义愤填膺地叫道。

劳维迪尔小姐耸了耸闪亮的肩膀，显得很老成、很有学识的样子。

“唉，”她顿了一会儿，脸色苍白，悲哀地说，“恐怕也只有我会公开说这些事了。我有个弟弟，本来有着美好的未来，只是，遗憾的是，他有点儿鲁莽，而且好奇心太强。一个男孩朝他撒了一张网，网的那头拴在一根长杆上。这种事谁能想到呢？告诉我，你能想象得到吗？”

“不能，”小蜜蜂说，“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事。”

蜻蜓看着她说：“之后，一根黑色的绳子绑在了他翅膀间的腰上，这样，他还能飞，但是飞不远，也逃不了。每次我弟弟以为可以自由飞走时，总会遭到一阵猛拉，回到孩子能够到的范围内。”

美雅摇了摇头。

“简直不敢想象。”她低声说。

“我也不敢想，那一天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劳维迪尔小姐伤心地说，“我觉得那真是一场噩梦。不幸接踵而来，我弟弟很快就死了。”说完，她长叹了一声。

“他是怎么死的？”美雅同情地问。

劳维迪尔小姐没有立即回答，大颗的泪珠涌了上来，流到她的脸颊上。

“他被塞到了一个口袋里，”她哽咽着说，“塞在口袋里，谁也无法忍受的。”

“什么是口袋？”美雅一下很难理解这么多新鲜可怕的事情。

“口袋，”劳维迪尔小姐解释道，“是人类衣服外面存放东西的空间。我弟弟被塞到里面后，你猜那里面还有什么？啊，一大堆恐怖的东西，我可怜的弟弟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怎么都想不到的！”

“是啊，”美雅浑身颤抖着说，“我确实想不出来。里面或许——有蜂蜜？”

“没有，根本没有！”劳维迪尔小姐严肃而悲痛地说，“人类的口袋里很少会装着蜂蜜。告诉你吧，口袋里有一只青蛙、一支削笔刀，还有一根胡萝卜。”

“太恐怖了，”美雅低声说，“不过，什么是削笔刀？”

“削笔刀，某种程度上说是人类的刺，是人造的东西。他们没有天然的刺，只好去模仿。幸运的是，那只青蛙快死了。一只眼睛没了，一条腿断了，下颌也错位了。但是，我弟弟被塞入口袋的那一刻，青蛙还用歪掉的嘴朝他发出嘶嘶声：‘我一好起来，就会马上吃了你。’他用那只残存的眼睛瞪着我弟弟，在那个光线昏暗的监狱里，你能想象这种眼神会给人什么感觉吗——太吓人了！随后，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口袋突然颤动起来，我弟弟被挤到了苟延残喘的青蛙身上，翅膀贴着那家伙冰凉潮湿的身体，他虚弱地晕了过去。哎呀，太不幸了！简直没法用语言来形容。”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美雅惊恐万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了。

“我慢慢跟你说，”劳维迪尔小姐答道，“过了一会儿，那男孩饿了，伸手去拿口袋里的胡萝卜，就在我弟弟和青蛙的下面，所以，他先把他俩扔了出来。我听到弟弟喊救命的声音，发现他躺在草地上，旁边就是那只青蛙。我及时赶到他身边，听他残喘着讲完了整个故事。他双手搂着我的脖子，跟我吻别，随后就死了——很勇敢，没有抱怨，像个小英雄一样。他破碎的翅膀停止了抖动，我把一片橡树叶放在他身上，然后找了一枝勿忘我插到他的坟上。‘安息吧，弟弟！’我哭完后，就默默飞走了，那是一个寂静的早晨。我朝那两个火红的太阳飞去，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湖里。我当时的悲伤痛苦，没有谁能够体会——你经历过什么生活悲苦吗？或许以后可以跟我讲讲。”

“没经历过，”美雅说，“老实说，到现在为止，我一直都很幸福。”

“那你真走运。”劳维迪尔小姐说，语调里有些失望。

美雅又问了那只青蛙的命运。

“啊，他呀，”劳维迪尔小姐说，“他，我估计是死了，活该！那个铁石心肠的家伙，竟然吓唬一个将死之人！我在草地上发现他时，他就在我弟弟旁边，努力挣扎着想离开。但是腿断了，眼睛也少了一只，只能单腿跳着转圈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可笑极了，没法形容。我飞走的时候对他说：‘鹳鸟会马上吃了你’。”

“可怜的青蛙！”小美雅说。

“可怜的青蛙？确实可怜！不过这不合常理，你竟然同情一只青蛙，这是什么想法！同情一只喜欢咬断你翅膀的青蛙。你好像一点儿原则都没有。”

“也许吧，不过我看到谁遭罪都会难过的。”

“哦，”劳维迪尔小姐安慰她说，“那是因为你还年轻。时间长了，你就学会承受了。再见，亲爱的，我要去晒太阳了，这里真冷，再见！”

只听一阵沙沙声，千百种光彩一闪而过，漂亮的白色如同流动的水、琳琅的宝石。

劳维迪尔小姐离开绿色灯芯草，飞到了水面上。美雅停留在原地，听到她在阳光里歌唱，好美的一首歌，那么伤感而甜蜜的民谣，让小蜜蜂的心里百感交集，又是悲又是喜。

可爱的溪流缓缓流淌，

在玫瑰色的晨光里徜徉，

穿过桤木苍苍，

灯芯草摇曳的地方，

水莲花说，

“我们的心金子一般闪亮。”

西风带来花的芬芳，

阳光照亮我的翅膀，

花海里欢乐满堂！

我的生命短暂，

可金色的夏日里有我的歌唱，

感谢这美妙的时光！

“听！”一只白蝴蝶对它的朋友说，“听，那只蜻蜓在唱歌。”

两个轻盈的生灵飞到美雅附近，又飞远了，消失在湛蓝的天空下。美雅也展开翅膀，“嗡嗡嗡”地跟银色的湖水说再见，朝陆地上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