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千年之春秋风雨3:晋楚争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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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鞌之战——晋 齐两国的第一次大规模交战

当年崤之战结束后,秦、楚两国走上了联手对抗晋国的道路。而晋国先君晋襄公,则是拉拢鲁国,来制约齐国。

历史的长河起起落落,万事没有定数。随着晋军饮恨邲水河畔,晋国需要一个强力的盟友,来对抗强盛的楚国。因此晋景公想到了齐国,他本想与对方和平结盟,不料中间发生了戏剧性的插曲,打破了晋景公的计划。

当时晋国六卿正处于新老交替的时期,中军将荀林父他已经为晋国效力四十多年,从城濮之战打到曲梁之战,堪称鞠躬尽瘁。不久前,荀林父率军覆灭潞子国后,他便向晋景公提交辞呈,告老还乡。可惜,荀林父在卸任后的第二年,便因病去世,人生仿佛一场旅行,早走或者晚走,总归是要走的。

按照六卿晋升的规则,中军将空缺时,后面的卿士们将顺势晋升一位。于是中军佐士会成为新任中军将,郤克则成为新任中军佐。

然而,士会也是参加过城濮之战的元老,据史料推测,士会生于公元前660年前后,此时他已经是70多岁的老人了。而郤克不仅年轻,也很有能力,更重要的是,郤克出身于晋国的贵族郤氏,他的父亲郤缺也曾经官拜中军将。

郤克的身世背景能力,在晋国数一数二。士会年迈,他也有意放权,于是郤克顺理成章成为晋国群臣中最重要的人物。

公元前592年,晋景公为了表示对齐国的重视,他决定派一位重臣出使齐国,中军将士会年事已高,不方便长途跋涉,郤克责无旁贷,接受了出使齐国的人物。他此行东去,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是与齐国交好,二是在齐国召集各路诸侯,举行会盟,重新树立晋国的威信。

郤克在前往齐国的途中,恰好碰见鲁国使臣季文子和卫国使臣孙良夫两人。

季文子出身于鲁国的三桓之族,他在与东门襄仲的斗争中逐渐占据上风。也正是季文子的出现,后世的三桓之族,才成为了凌驾于国君之上的豪强家族。

而孙良夫身上有着卫武公的血脉,他是孙姓的始祖之一。他从政多年,此时是卫国的两朝元老,地位尊崇。

三人相遇后,结伴而行,前往齐国朝堂上参拜国君齐顷公。说来也巧,这三人身上,都有一些小缺陷。

春秋时代的官员,极少有文武之分,当时的贵族阶级接受的教育体系是君子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这个教育体系培养出来的人,通常文武双全。因此当时的统治阶级中,流行出将入相的执政方式,即出征时为武将,统兵打仗,回国时为国相,治理民生。

季文子和孙良夫都曾上阵杀过敌,所谓刀兵无眼,二人难免受伤。季文子腿脚不好,走路一瘸一拐,孙良夫则是一只眼睛受过伤,如今已是独眼。郤克是天生驼背,而且走起路来有些坡脚。

这十余年来,楚国崛起,晋国衰落,齐顷公逐渐倒向了楚国,尤其是邲之战结束后,齐顷公曾出兵攻打晋国的盟友莒国,此时,齐顷公并没有重视晋国。

而且,齐顷公玩世不恭,没有半点人文情怀,他看见郤克、季文子、孙良夫三人身有残疾,便以貌取人,对这三人心生轻视。

退朝后,齐顷公觉得今天发生的事情很有意思,他又将事情转述给母亲萧同叔子(注:《左传》作萧同叔子,《史记·齐太公世家》作萧桐叔子,意为萧同叔之女。《公羊传》作萧同侄子,《史记·晋世家》作萧桐侄子,说是萧同叔侄娣之子的女儿。)

萧同叔子听完很感兴趣,她想见识一番。齐顷公做事欠缺分寸感,他为了让母亲看到郤克三人的丑态,在心中想了一个损招。

第二天朝会时,齐顷公安排一个驼背的侍从为郤克引路,安排一个腿脚不好的侍从,为季文子引路,最后安排一个独眼的侍从,为孙良夫引路。

这是一场针对三人身体缺陷的安排,极具羞辱之意。偏偏此时,齐顷公的母亲正躲在屏风后偷偷观察,她看见三人的丑态,忍不住笑出声来。

郤克三人在各自国家中,都是位高权重的重臣,他们早已察觉齐顷公的险恶用心,此时又听见屏风后传来孺人的嘲笑声,三人不禁羞愤难当。

那是一个男尊女卑的时代,被妇道人家当众嘲笑,是奇耻大辱。郤克退出齐国朝堂后发誓,此生不报此仇,不过黄河。其他二人也有此意,于是三人订立盟约,协商报仇之事。

因为这个外交事故,齐顷公以一人之力,让晋国、鲁国、卫国团结在一起。

公元前592年,郤克回国后,他屡次向晋景公提出讨伐齐国。但当时秦、楚两国交好,若是晋军冒然攻打齐国,会四面树敌,陷于被动。所以晋景公并没有同意他的请求。

郤克执念深重,对晋景公说,大王若是不想出兵,我愿意带着郤氏家族的亲兵,东征齐国。

当年晋惠公被秦军俘虏后,吕甥为了团结晋国大夫,允许晋国的士大夫组织私人武装。经过五十多年的发展,很多晋国家族,都有自己的私兵。

晋景公是个有为之君,他没有被郤克的怒火影响,而是以国君之威,将郤克的请求强压下来。

郤克没能如愿以偿,心中有些魔怔,从史书的记载来看,从这一年开始,郤克一改往日的作风,他把向齐国复仇作为人生目标。

中军将士会从政多年,他这一生,极少犯错。士会看出了郤克的心魔,因此他将儿子士燮叫到身前吩咐说,郤克一心只想攻打齐国,虽然现在被国君强压下来,但这不是长久之计。郤克心中的怒火,迟早会发泄出来。如果能发泄到齐国身上,倒也还好,如果发泄到我们晋国身上,则会很棘手。郤氏家族在晋国举足轻重,郤克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我身为中军将,难辞其咎。因此我决定告老还乡,让出中军将之位,一来让郤克有一个宣泄的渠道,二来可以减少我的责任。你顶替我入朝为官,应该勉力跟随朝中大臣,恭敬从事,辅佐君主。

以个人能力而言,士会在春秋中算得上一号人物。他在河曲之战中帮助秦国击退赵盾率领的晋军,又在邲之战中提前设防,保存了晋国上军的实力。如今士会年事已高,他自知无法掌控郤克的行为,因此士会主动让贤,展现了他老练的政治手腕。

《国语》中也记载了一件关于士会教育儿子的小事,也能展现他这个成熟政治人物的风采。

有一天,儿子士燮从朝堂上归来,士会问他,今天你为什么回来这么晚?

士燮回答说,今天来了一位秦国的使臣,他在朝堂上打哑谜,大夫们无人能答,我却一连答出三题。

士会不喜反怒,训斥儿子说,大夫们不回答,是他们对朝中元老重臣的谦让,你一个小孩子,却在朝堂上三次抢先说话,我去世后,如果让你持家,以你锋芒毕露的风格,我们家族维持不了几天,便会遭到打击。

从这件小事上可以看出,士会行事滴水不漏,为人分寸感非常强,是一名优秀的政治人物。

随着士会的退位让贤,郤克成为了晋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新任中军将。晋景公再也压不住郤克复仇的欲望,于是在第二年春天,也就是公元前591年,晋景公亲自率领晋军出征,同时,他们也联合卫国,共同讨伐齐国。

联军抵达阳谷时(注:今山东省聊城市阳谷县附近),齐顷公亲自拜见晋景公和谈,最终齐顷公派自己的儿子公子强前往晋国为人质,以换取晋军退兵。

鲁国的季文子作为受辱人之一,看到晋、卫两国伐齐,他也萌生了报复齐国的念头,同年夏天,鲁国派使臣前往楚国借兵伐齐。

然而此时,一代雄主楚庄王却突然病重,鲁国使臣借兵不成,无功而返。鲁国向楚国借兵,并不是一个高明的计谋。可是这件事的背后,能够牵涉出鲁国内斗的阵营局势。

早在晋襄公时代,鲁国在东门襄仲的主导下,走上了联晋制齐的道路,由于东门襄仲权倾朝野,引起了三桓之族的不满,后来东门襄仲弑杀鲁国继承人,扶立鲁宣公即位,更加激化了他与三桓之族的矛盾。当时,东门襄仲与鲁宣公谋划,他们二人准备借晋国之力,驱逐三桓之族,因此三桓之族与晋国的关系并不和谐。

随着楚国的崛起,晋国霸业不可避免的衰落,三桓之族找到了契机,他们积极联络楚国,以对抗东门襄仲。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鲁国才会前往楚国借兵。

可惜三桓之族高估了鲁国在楚庄王心中的地位。楚庄王与他爷爷楚成王不同,相比于鲁国,楚庄王更重视齐国,即使他没有病重,或许也不会出兵帮助鲁国。

公元前591年,又是一个多事之秋,楚国拒绝出兵的一个月后,七月初七,楚庄王病逝于郢都,结束了他跌宕起伏的一生。

随着楚庄王的去世,晋楚争霸则进入了新的阶段。

在鲁国向楚国借兵后不久,他们听到传闻,齐国将率领楚军前来攻打鲁国,此时,鲁国内的三桓之族终于意识到形势严峻,他们抛弃政治成见,连忙派人前往晋国结盟。

巧合的是,同年冬天,鲁宣公也去世了。季文子趁机驱逐了东门襄仲及其族人,为三桓之族与晋国的结盟,扫除了最后的障碍。

第二年夏天,季文子派臧宣叔前往赤棘(注:晋地名,今地不详。)与晋国结盟,从此三桓之族也走上了联晋的外交路线。不久后,鲁国便开始积极备战。

臧宣叔曾前往军中动员说,齐国与楚国友好,而我们最近与晋国结盟。眼下晋、楚两国正在争夺盟主之位,齐国一定会出兵攻打我们。虽然晋国会攻打齐国,减轻我们的压力,但楚国也不会袖手旁观,他们必然会出兵北上,这将是一场混战,所以现在我们要做好对抗齐、楚联军的准备。

臧宣叔身为局内人,他已经察觉到。晋、楚争霸将从郑、宋两国身上,转移到了齐、鲁两国。

果然,公元前589年春天,齐顷公率兵攻打鲁国的北部边境,兵困龙邑(注:今山东省泰安市西南),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次军事行动,将会引发一场大规模的混战。

担任齐军攻打龙邑的将领,名为庐蒲就魁,此人是齐顷公的宠臣。一般来说,用宠臣二字来形容一位官员,那么他的能力,值得人们担忧。庐蒲就魁不负众望,在齐军攻城时,他被龙邑守军俘虏。

齐顷公当时便急了,连忙派使臣入城和谈,使臣传话说,只要不杀庐蒲就魁,齐国愿意与鲁国订立盟约,就此撤兵。

龙邑守军没理齐顷公的哀求,他们手起刀落,将庐蒲就魁斩杀,并把他的尸体,陈列在城头之上。

齐顷公痛失宠臣,震怒不已,他冲到战鼓前,亲自击鼓攻城。齐军见状,不由得士气大振,他们前仆后继爬上城墙,在三天内攻破龙邑城墙。齐顷公余恨未消,他又率军继续南下,向鲁国腹地进攻。

卫国得知军情后,他们派孙良夫、石稷等人率军援救齐国(注:杜预在《春秋经传集解》中注解,石稷是石碏的四世孙。)

卫军在行军途中,遭遇了齐军的阻击。石稷很清醒,也很务实,他知道仅凭卫军之力,难以对抗齐军,因此石稷心中萌生了撤兵的想法。

孙良夫因为被齐顷公羞辱过,他坚决不同意撤兵,孙良夫说,既然与敌军相遇,不如痛快的战一场,若是不战而退,有何颜面回去复命?

石稷很无奈,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也只能听从孙良夫的命令,率军作战。

关于这一战的过程,史书中有缺失,但结合前后文,可以推断出,卫军败北。(注:《左传·成公二年》:“夏,有……”。此处原文阙脱,所缺或为叙述新筑战事。)

卫军战败以后,孙良夫也心生退意,石稷又劝他说,虽然卫军战败,但还没溃败,我们必须坚持下去,等待援兵的到来。如果现在撤兵,一旦齐军衔尾追击,我军会崩溃,士兵也会被对方杀光。

孙良夫被仇恨冲昏了头,已经酿成大错,他无言以对,不知道怎么回答。

石稷又说,您是卫国的卿士,地位尊崇,如果您被敌军俘虏或者战死沙场,会有辱卫国的尊严,不如这样,您先撤,我在这里抵抗。

孙良夫被说得羞愧难当,他也不愿意独自逃命。随后石稷向全军通告说,大批援军即将到来。

齐军听到消息,不敢深入追击卫军,他们驻扎在鞫居观察敌情。(注:鞫居,古地名,不知其详,有人推测此地位于河南省封丘市附近。鞫居应在卫国境内,齐军追击至此安营扎寨。)

幸好此时,卫国新筑的大夫仲叔于奚率援军赶来(注:新筑,今河北省邯郸市魏县附近),孙良夫等人这才死里逃生,捡回一条性命。

孙良夫不仅没能报齐顷公羞辱之仇,还差点因为他的一意孤行,葬送了卫军将士性命。孙良夫心有不甘,卫军回国后,他甚至没有迈入卫国的国都城门,便连夜跑到晋国求援。

在他前往晋国的同时,鲁国的臧宣叔也千里迢迢前来求援。郤克将两人一同安排在府中住下,三人重逢,不由得回想起三年前在齐国受辱的往事。郤克压抑不住复仇的怒火,他又一次向晋景公请命,出兵攻打齐国。

这一年是公元前589年,距离楚庄王去世已有两年,晋景公也觉得这是伐齐的好时机,于是他同意了郤克的请求,并给他七百兵车的兵力,东征齐国。

郤克为确保万无一失,他又向国君多要了一些兵力,郤克说,大王,您给我的七百兵车,等同于城濮之战时晋军的兵力,那时候我们晋军有英明神武的先君文公坐镇,还有先轸等文公五贤臣尽心辅佐,才取得了胜利。我郤克才疏学浅,与他们相比,天差地别,您需要给我八百乘兵车。

晋景公也同意了。

时隔三年,郤克终于如愿以偿,他率领八百兵车浩浩荡荡杀向齐国,开始了复仇之战。晋国君臣也想通过这一战,扭转晋国在争霸中的被动局面,所以上军佐士燮,下军将栾书以及三军司马韩厥也随郤克一同出征。

郤克吸取了邲之战中晋军内部不和的教训,他在这一战中,很重视团结问题,在晋军东进的途中,曾有一位将领触犯军法,韩厥身为司马,掌管军纪军法,他准备按军法处置,将对方斩杀。

郤克收到消息,担心影响军队的团结,于是他急忙赶去,想要救下那名将领,可惜慢了一步,等他赶到时,那人已经身首异处。

郤克没能救下人,施恩的计划落空,他思量片刻,又下令将被杀的人示众。郤克这样做,是为了团结韩厥。当时郤克明确的对随从表达了这层意思,他说,我是为了分担军中将士们对韩厥的诋毁诽谤。(注:《左传·成公二年》:“吾以分谤也。”)

齐军得知晋军大举来袭,他们收缩战线,向国内撤兵。晋、鲁、卫的三国联军,在莘地追上齐军以后,(注:莘地,今山东省聊城市莘县以北,是卫国到齐国的要道。此时,齐军应是从鞫居撤军到莘地。)两军并没有交战,齐军步步撤退,晋国联军紧追不舍,六月十六日,联军抵达靡笄附近(注:今山东省济南市千佛山附近。),靡笄距离齐国都城临淄仅有两百多里地,更重要的是,这段路程一马平川,无险可守,非常利于兵车行进,齐军已经退无可退。

此时,有两条路摆在齐顷公面前,要么大战一场,要么求和结盟。齐国和其他诸侯不同,他们有放手一搏的实力。

齐国位于东海之滨,远离中原四战之地,几十年前,齐桓公率先称霸中原,此时虽然霸业不再,但对比郑、宋、鲁、卫这些诸侯国,齐国的实力无疑要高出一筹。晋楚争霸这些年,齐国几乎没有外忧,不久前,齐军两线作战,对抗鲁、卫两国而不落下风,实力可见一斑。所以,在公元前589年,齐国应该是仅次于晋国和楚国的强国。

自从邲之战结束后,晋国一直在衰落,郤克复仇的执念太强烈,晋军劳师远征,水土不服。而齐军本土作战,占据了地利优势。倘若齐军取胜,晋国无疑会进一步衰落,齐国甚至有取而代之的希望,如果齐军战败,楚军将会北上援助齐国,届时,晋、楚两方很可能再战一场,如果晋、楚两败俱伤,齐国更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最终,齐顷公决定赌一把,他选择与晋军作战。齐顷公派使臣前往晋军阵前请战,使臣说。

你们公然入侵齐国,我齐军虽然实力不强,但愿在明日清晨,与你们决战。

郤克的回答则圆滑很多,他说,晋国与鲁国、卫国同是兄弟之国,他们先后向我们求援说,齐国时常入侵他们的国土,我们大王不忍兄弟之国受辱,命我们前来请求齐国停止入侵鲁国和卫国。如果齐国能做到此事,晋军将不会在齐国逗留,如果做不到,那晋军只能勇往直前,绝不退缩。

这段回答完全站住了春秋大义,郤克并没有提到自己受辱之事,可谓是滴水不漏。

齐顷公对晋军的动机心知肚明,他没有寒暄客气,直白的回答说,你们准备出战,正如我所愿,即使你们不愿出战,我明日也要与你们兵戎相见。

齐顷公言辞间透露出来的自信,有些莫名其妙。

双方最终约定明日开战。随后,齐国大夫高固又进行了一场致师行动,他单骑闯关,丢石头砸向晋军将士,紧接着,他不仅擒获了一名晋军士兵,还抢了一辆晋军的兵车。高固回营后,他用桑树系在战车后面,绕着齐军阵营跑了一圈,嘴里高呼,我勇气太多用不完,胆小怯战的人,可以向我来买勇气。(注:成语“余勇可贾”便出自此处。)

齐军受到他的鼓舞,顿时士气大振,他们对第二天的作战,充满了信心。

第二日,即公元前589年农历六月十七日清晨,晋、齐两军在鞌地对阵,史称鞌之战。(注:今山东省济南市附近。)

齐顷公亲自上阵,担任齐军主将,他的车手为邴夏,车右则是逄丑父。晋军主将自然是郤克,他的车手为解张(附录1:解张考证),车右则是郑丘缓。

齐顷公信心满满,他在战前狂傲的说,我们先灭了晋军,再吃早饭也不迟。

说完,齐顷公便一马当先冲上前去,他的战马甚至都没来得及披上铠甲。(注:《左传·成公二年》:“齐侯曰:‘余姑翦灭此而朝食。’不介马而弛之。”)

齐军士气如虹,对晋军造成了不小的冲击。郤克复仇心切,他坐镇中军,亲自敲击战鼓。可惜刀剑无眼,郤克中箭受伤,他身上的血一直流淌到鞋上,但战鼓声从未停止过。(注:《左传·成公二年》:“郤克伤于矢,流血及履,为绝鼓音。”)

到后来,郤克实在坚持不下去,他才和身旁的人说,我受了重伤,你们来替我敲击战鼓。

晋军众人大多耿直,车手解张一口回绝说,刚交战的时候,我的手便被箭射穿了,一直穿到手肘这里,我折断箭杆仍坚持架车,我的血早已把车轮染黑。您受这点伤不算什么,请您再坚持一下。

车右郑丘缓也毫不客气的说,开战至今,只要遇到险阻,我一定下去推车,防止战车陷进泥潭中,避免咱们落入敌军的包围。您现在受伤了,干不了推车的活,请您坚持敲击战鼓吧。

郤克并非娇生惯养,他的确难以为继,才开口让他人代替自己。

解张不依不饶,他数落郤克说,您没到伤重至死的地步,不能因此耽误大事,请您努力自勉。晋军上下一直关注着我们中军的军旗和战鼓,军队进退全部听从旗鼓,这辆兵车只要有一人镇守,则大事可成。

解张说完,他并没有为难郤克,而是将驾车的缆绳缠在自己的左手上,他右手则拽着鼓槌击鼓。郤克的兵车战鼓声声,奔腾向前,晋军见状,气势大振,他们,他们紧紧跟随主帅的战车冲刺。

晋军不愧为霸主之师,他们的实力更胜一筹。晋军逐渐占据了优势,把齐军逼到华不注山脚下,并将其团团围住。(注:《左传·成公二年》:“齐师败绩。逐之,三周华不注。”中华书局版注解为“齐军大败,晋军追赶齐军,绕华不注山跑了三圈”。笔者有不同意见,见附录2:“三周华不注”之考证。)

齐军败退华不注山时,晋军司马韩厥一直紧追着齐顷公的兵车,然而在鞌之战的前一天夜里,韩厥梦见他父亲对他说,明日上阵杀敌,你要避开兵车上的左右两旁的位置。

在一辆兵车上,主将位于最左侧,车手在最中间,方便驾车,车右自然在最右边。

韩厥梦醒后,记住了梦中父亲的嘱托,他亲自做车手,站在中间驾驭兵车。韩厥追击齐顷公时,对方的车手邴夏建议说,大王,我看敌军车手有君子之风,应该是晋国的大官,那给您射杀他。

虽然齐顷公玩世不恭,但他毕竟接受君子六艺的熏陶,在很多方面也身具君子之风。齐顷公摇头否决说,你既然称呼他为君子,寡人绝不能射杀君子,否则不合礼数。

说完,齐顷公张弓搭箭,射向韩厥左边之人,并一箭命中,那人中箭后摔下兵车,随后齐顷公又发一箭,射向韩厥右边之人,那人当场身亡。

韩厥一看,梦中预兆应验,他不敢大意,老老实实站在车中间驾车。

随着战事的深入,晋军逐渐将优势转化为胜势,齐顷公在逃命时,他偷偷与逄丑父调换了位置。华不注山上有一口清泉,名为华泉,齐顷公的兵车逃到这里时,马蹄被灌木丛绊住,无法继续前进。

按理说,战场上时常发生兵车故障,车右通常会跳下来推车或者解决问题。刚巧逄丑父在战前受了伤,他被蛇咬过。逄丑父并没有声张,而是带伤作战,因此无法下去推车。

在这耽搁的功夫,晋军已经逼近齐顷公,韩厥用绊马索上前,将敌军的马匹困在原地,随后他奉上一杯酒和一块美玉,递给齐顷公,并恭敬的说,真是不巧,下臣遇到了您的兵车,所在其位谋其职,我不得不将您俘虏,得罪了。

逄丑父灵机一动,他故作镇定的整理衣衫,并指着齐顷公说,你去给寡人取点水来。

齐顷公心领神会,立刻恭敬的回答说,好的,大王。

逄丑父此前与齐顷公互换位置,此刻他又摆出国君的威仪,指使齐顷公取水。韩厥没有见过齐顷公的真容,所以他很轻易的被对方蒙骗过去。韩厥错将逄丑父俘虏回晋国军营之中,并将对方献给郤克。

郤克与齐顷公有不共戴天之仇,对方化成灰他都认得。郤克看见逄丑父后,顿时一愣,当即明白韩厥中了对方的计。事已至此,郤克也无可奈何,他只好将逄丑父杀了泄愤。

逄丑父很聪明,他高呼说,我愿意替国君而死,你可敢杀我。

春秋时代的人们,非常看重君子,可是判定君子的标准,一直很模糊,不过诸侯们有一个共识,愿意为国君而死之人,都可以称为君子。

郤克听到逄丑父的呼声,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他说,这人愿意替国君去死,杀他不祥。传我军令,将他放了吧,以鼓励忠君爱国的臣子们。

齐顷公脱险以后,并没有逃之夭夭。相反,他为了寻找逄丑父,多次组织兵力,冲入晋军营救对方。(注:《左传·成公二年》:“齐侯免,求丑父,三入三出。每出,齐师以帅退。”)

齐顷公的反扑并没能扭转战局,晋军依旧取得大胜。齐国战败后,齐顷公命人割地贿赂郤克,郤克志不在此,他只为报仇雪恨,于是郤克提了两个要求,第一,要求萧同叔子前往晋国做人质,第二,齐国境内的田垄改成东西方向的。

郤克第一个要求,旨在报萧同叔子的耻笑之仇,第二个要求,却是为了晋国的霸业考虑。晋国位于山西,齐国位于山东,晋军伐齐,行军路线是自西向东。

俗话说,横拢地拉车,一步一个坎。如果齐国的田垄是南北向,那晋军入侵齐国时,兵车与横拢地拉车无疑,将会步步坎坷,不利于行军。如果齐国田垄改成东西向,则会非常有利于晋军伐齐。

齐顷公的使臣听完郤克的要求,连连摇头,他回答说,这两个要求,实在是强人所难,我不能答应。萧同叔子是我们国君的母亲,让她老人家去晋国做人质,是齐国国君不孝。晋国以不孝来号令诸侯,无异于无德之辈,从此以后,诸侯们无人会信服晋国。此外,将齐国的田垄改成东西方向,只是为了晋军更好的入侵齐国。当年齐桓公和晋文公之所以能称霸诸侯,是因为他们能安抚诸侯,以遵从周王室之命。如果你们愿意安抚齐国,继续旧日的友好,那我们也不敢吝啬,将奉上齐国的国宝和土地给晋国,如果你们不愿意,那齐人恕难从命,我们只能集结残余部队,依靠齐国城池,与你们决一死战。

郤克听完齐国使臣的话,不禁有些犹豫,他在衡量是否继续攻打齐国,这时候,鲁成公与卫穆公双双前来劝说郤克。

鲁、卫两国与齐国接壤,有难言之隐,他们对郤克说,这一战结束后,齐国一定会恨我们。如果晋国不答应齐国的请求,齐国日后将会加倍报复鲁国和卫国。此时和谈,您能得到齐国的国宝,我们能得到被齐国侵占的土地,何乐而不为?退一步说,晋国和齐国都是天命在身的大国,您也无法保证,晋国一定会永远胜利。

从鲁成公和卫穆公的言辞推断,在中小诸侯国眼中,齐国与晋国是实力相近的强国。

郤克大仇得报,心中执念消散,最终他接受了鲁成公和卫穆公的建议,同意与齐国和谈。

同年秋天七月,晋、齐两国在爰娄订立盟约(注:今山东省淄博市临淄区附近)。同时,齐国也将侵占鲁国和卫国的土地归还给对方。鲁成公和卫穆公非常高兴。鲁成公对晋军将领们大肆封赏,除了郤克、士燮、栾书、韩厥外,晋军中不被后人熟知的将领,诸如司空、舆帅、侯正、亚旅这些官职之人,也受到了封赏。

很不幸,同年九月,卫穆公却去世了。郤克在回师路上,领着士燮和栾书顺道前往卫国吊唁,以示友好。

此前,齐、楚两国关系密切,如今鞌之战早已结束,却没有看到楚国出兵援助,这不合情理的背后,却有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这个故事的主角,是春秋时代最具传奇色彩的女性,她的名字叫做夏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