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与俗文学研究(第9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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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與鴞神

——以《洪洋洞》《奇雙會》爲例看如何評賞民間戲曲

王安祈[1]

摘要:本文以《洪洋洞》箭射白虎與《奇雙會》鴞神傳聲爲例,指出民間信仰與傳統京劇交融互滲的關係。《洪洋洞》搬演英雄死亡故事,以民間信仰爲底藴,想象楊六郎爲白虎轉世,藉“星宿謫凡、歷劫歸位”之説撫慰人情,在理性歷史之外,另創一套充滿想象力的民間叙事。《奇雙會》演親人離散昭雪冤獄故事,劇中傳聲神一般寫作“鴞神”,本文通過版本考證,指出當作“神”,庶民由“哭嚎”直接取義命名,呼唤神明傳遞哭聲,牽合離散父女。“想象星宿、呼唤神明”不是編劇個别的創造設計,而是人們集體願望的投射。本文以版本文獻與視聽影音交互爲證,比較白虎與鴞神的保存與删改,透視民間戲曲的文學性,以及評賞民間戲曲的態度。

關鍵詞:洪洋洞 奇雙會 白虎星 星宿 民間信仰 京劇 鴞神

前言

本文選擇京劇《洪洋洞》的白虎與《奇雙會》的鴞神爲題,但研究對象不只是這兩齣戲,而是想從“對星宿的想象”與“對神明的呼唤”切入,通過傳統保存與删改的對照,透視民間戲曲的文學性,以及評賞民間戲曲的態度。

庶民百姓以素樸的態度直接把理想人生搬上舞台,明知人生不圓滿,偏在戲裏求個團圓,如果戲裏的遭遇委實無法善惡有報,就再編織個神話入戲。面對英雄之死,百姓難以接受,想象出“星宿謫凡、歷劫歸位”之説,聊慰人情;面對是非不分的生命困境,人力無法應對,只得寄望神仙世界,甚至直接呼唤神明,當下現身,扶危解困。星宿與神明的想象,彌補了人生世道的不公不義,在理性的歷史解釋權外,創造了另一套充滿想象力的叙事。想象力與創造性,不正是文學嗎?文學豈只是文采斐然?生動地反映人心之所向,纔是文學更寬廣的表現。本文以戲曲文獻和影音視聽交互爲證,闡述此觀點。

京劇始自民間,盛演於宫廷之後,在民間更爲流行,劇本大多出於民間手筆。民國初年梅蘭芳開始邀集文人編劇,而京劇的第一度文士化仍是以供演員發揮表演特色爲主,[2]並未表現劇作家個人理念,直到戲曲改革,劇本纔有鮮明的個人意識,因而也纔有“傳統京劇”與“當代新編”之分,前者多以在民間演出爲主。本文以創於清代的《洪洋洞》與《奇雙會》爲主體,探討傳統民間京劇的本質。

一 想象星宿:《洪洋洞》白虎歸位

1.白虎轉世楊六郎

《洪洋洞》,又名《三星歸位》,演楊六郎延昭的死亡。六郎夢到逝去多年的父親老令公楊繼業托夢,告知真骸骨在望鄉台第三層,六郎驚醒後命孟良盗骨,不料焦贊跟隨在後,遭孟良誤殺。孟良發覺手刃了結拜兄弟,悲傷自責,自盡而亡,“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結拜兄弟,同時離開人世。六郎得知消息,吐血而亡。這是楊家將戲曲的重要悲劇,“洪三段”唱腔極爲經典,情節源自元雜劇《昊天塔孟良盗骨》。本文擬從後半八賢王(或又稱“八王”)探病劇情,點出星宿在劇中的作用。

《洪洋洞》後半,八賢王來看望病重的妹婿楊六郎時,中途路上竟遇白虎,八賢王箭射白虎斃命,而同一時間,六郎病情加重,陷入彌留,原來白虎竟是六郎本命星座!待八賢王來到彌留的六郎面前,六郎驚嚇恍惚地唱道:“你不該放鵰翎射我前心”,而後老令公鬼魂再度出現,像是接引辛苦一世的兒子歸位安歇,陪在兩旁的是焦、孟魂魄,應了劇名“三星歸位”。

“老令公托夢”和“八賢王箭射白虎”的超現實情節,在京劇裏早見於光緒中“三慶班”,日本雙紅堂所收《繪圖京調十七集》第十三集《洪洋洞》,即有托夢和白虎,民國初年的《戲考》、1923年上海大東書局出版的《戲學匯考》也都如此,《戲學匯考》前面“劇情考略”部分還特别提到白虎爲六郎本命星座。[3]

若再探本溯源,當從小説看起。《北宋志傳》22、23回已寫到楊六郎爲白虎星轉世,岳勝與焦贊分别這樣形容六郎:“現出一隻白額虎,金睛火尾突來相交”“冒出一道黑氣,氣中現出白額虎來,咆哮掉尾”。小説寫六郎的死亡,是與八賢王同步設計的。八賢王病重,真宗設壇祈福,結果八賢王痊癒,入朝謝恩,回程路遇白虎,搭箭射死,與此同時,六郎突然逝世。真宗聞六郎死訊,長歎未畢,忽又聞報八賢王也悲痛而亡,驚詫不已。[4]八賢王像是楊六郎的守護神,六郎每遇危難都由八王解困,最後八王更箭射六郎本命白虎,親手卸下六郎重擔,同時自己也撒手西去。這樣的民間想象,反映百姓對忠臣由衷的敬愛,不僅把忠良之死想象成星宿歸位,還同步設想出一隨時護衛忠臣的八賢王,因不忍六郎再受人間苦難而親手送他歸位,但與此同時,自己也因任務完成而結束人間旅程。

小説對此已展現了豐富而鮮活的想象力與創造性,戲曲更有呼應與補充,尤其清宫大戲《昭代簫韶》,便有完整神話結構。《昭代簫韶》第二齣,紫微大帝命白虎星官楊六郎下凡時,同時派天乙星君下凡爲八王,特别叮囑,“務在暗中護佑良臣”。明白點出八王的下凡就是爲了守護楊六郎,後來六郎每遇困難,都由八王相救。守護神的意義,貫串於楊家將小説戲曲系列中。

2.謫凡與歸位的意義

白虎星與青龍、朱雀、玄武同爲四方之神,又稱四象、四獸或四靈。古人崇拜星宿,對星體的存在和運行有極大的神秘感,古代星相家把周天劃分成二十八星座,稱爲二十八宿。以此爲坐標,分天空爲四大區,觀察星象的形狀輪廓,以動物爲之命名,形成四象,[5]可確定方位,或測定歲時季節的變化。漢代認爲白虎與軍旅的吉凶有關,如《史記·天官書》司馬貞索隱,便結合戰場上執干戈的形象,指出白虎與軍旅吉凶的關係,因而産生了著名戰將被附會爲白虎星下凡的神話,讓英雄以“貶謫的神族”面貌來强調他的天賦異稟。[6]

關於“星宿謫凡,歷劫歸位”,李豐楙先生有極爲完整的研究,多篇已成體系的論文,[7]指出其叙述模式可歸納爲:犯罪被謫→歷劫除罪→罪盡重返,在此觀念下形成“出身修行”志傳體叙述體制,以“出身→修行→返回本身”亦即“仙→凡→仙”爲基本模式,所以謫凡是修行者如何通過試煉的故事,試煉過程爲主人翁經歷人世常情的折磨,而其磨煉之重,特别異於常人。修行者若具“超凡入聖”的超越性,就可以升入一個超越於人、超越於人間世的永恒存在。天人、聖凡二界之間的互通,並非僅止於儒家主張的道德主體,還從宇宙觀與人生觀的相呼應,來體現“人”在此世界的價值與意義,表現另類的人生觀點,取代歷史的理性叙述,成爲非常化的詩性叙述。歷史的不平、不公,都藉由星君下凡以了宿緣而獲得心理上的紓解,因而也在官方掌控的歷史解釋權外,創造了庶民宿命論的歷史觀。[8]

星宿神話爲民族所共有,以道教的“謫降下凡、出身修行”,以及佛教的“轉世輪回、因果報應”爲基礎,被文學藝術家取用爲文化符號,書寫於小説戲曲中。李豐楙認爲,中下層文人有機會體認下層社會自有的文化、宗教,彼此之間纔能形成一定程度的認同感,“謫凡”的神話及其義理,纔會滲透於社會底層,爲戲曲小説所書寫。這是不同於正統歷史的想象,民間信仰實爲戲曲小説的思想底藴。

而《昭代簫韶》見證了宫廷戲曲同樣可以建構鬼神世界,星宿歸位也同樣可以出現在宫廷舞台上。主要原因應有二:一是宫中三層舞台正好呈現天地人三界,二是宫廷藉此“以神設教”。高居上位者其實最是不安,强烈的危機感使其較平民百姓有更多對神仙的想象與倚賴,因而宫廷借用民間信仰以行教化之實,《昭代簫韶》在序文中先提出“以神設教”,凡例裏也有一條明白説:“善者使之入聖超凡,彰忠良之善果;惡者使之冥誅顯戮,懲奸佞之惡報。令觀者知有警戒。”[9]因而楊家將故事在宫廷舞台上建構了豐富的神仙世界。

而這樣的叙事也和小説一樣影響了京劇楊家將。雖然《昭代簫韶》没有演到楊六郎死亡,《洪洋洞》情節不在其中,但六郎以白虎爲本命以及八王的守護,從小説開始,經過宫廷舞台,又在京劇《洪洋洞》中得到呼應。不過《洪洋洞》並未如小説那樣雙寫六郎與八王的同步死亡,因爲戲曲終究主從有别,此劇主角只鎖定六郎,八王爲二路老生。同樣,此劇雖以《三星歸位》爲别名,但劇中並未直接説明焦、孟二將的本命星座,元雜劇與小説也無,只有京劇《四郎探母》中六郎出場時西皮唱段中的唱詞,暗示焦、孟亦爲星宿貶謫人間。[10]

《洪洋洞》八賢王箭射六郎本命星座的安排,可謂饒富深意。楊家衆兒郎金沙灘一戰死傷慘重,最後僅剩六郎一人獨撑楊家命脈與國之重任,劇中“爲國家”“歎楊家”等主要唱段,唱出了六郎沉重的壓力。去世多年的老令公,突然托夢六郎,指點真骸骨所在,實是不忍見六郎獨撑大局、辛苦一世而前來接引。八賢王身爲六郎的命運守護神,在此時親手射死本命星座,纔使得六郎終於卸下人間重擔,“無常到、萬事休、去見先人”。劇情雖有誤殺枉死等懸疑轉折,但並未刻意營造激烈衝突的情節高潮,而以六郎的抒情唱腔爲主,全劇籠罩在死亡陰影之下,迷離恍惚,這層迷離的陰影,像是爲這齣戲在情節佈局之下另行鋪墊了一層隱性框架,所有人物行動似乎都身不由己,冥冥中走向命運的歸宿。這層由超現實世界建構成的隱性框架,以“星宿謫凡”民間信仰爲内涵,强化了京劇的庶民性。面對英雄之死,若無“歸位”想象,庶民百姓走出劇場時,將何以擦乾眼淚,面對黑白混淆的世道與艱辛苦難的人生?觀衆含淚目送六郎離去時,全靠“星宿下界、完成人間功業(或壯志未酬)後、歸位重登仙班”的民間信仰安撫心靈,這樣的民間信仰寬慰了歷代人的情感世界,而星宿傳奇更可串聯成系列,[11]建構了民間信仰裏面的宇宙觀,天上劇場與人間舞台交相投射,星宿和英雄也與性格相對應,充沛的想象力創造了生動的戲劇性與文學性。而作爲京劇思想底藴的民間信仰,却在戲曲改革時期被視爲“迷信”而遭到禁止。

3.白虎遭禁與因禁而改

戲曲改革禁演迷信,《洪洋洞》如果不做修改便不能登上舞台,而這是老生重頭戲,各劇團老生怎能捨棄不唱?面對禁令,藝人如何應變?如何處理“老令公鬼魂托夢”和“八賢王箭射白虎”這兩處所謂的迷信?尤其這是楊派名劇,楊寶森如何應變?

筆者藏有1950年楊寶森在香港的演出録音前半,那時雖已禁迷信,但楊寶森人在香港,還没受到影響,所以這份明場録音有老令公鬼魂托夢,由汪正華飾演令公魂,可惜後半録音不全,無法提供仍上白虎的實證,只是推測既然仍有托夢,應該不至於删去白虎。而楊寶森回大陸後再演《洪洋洞》就不同了,聽到1954年的録音,發覺已删去老令公。但若没有托夢,那六郎是怎麼知道令公骸骨在洪洋洞呢?細聽録音,原來改爲孟良唱【原板】上報告敵情,托夢的内容改爲敵後情報信息。而這也牽動後面對八賢王説這段經歷的【三眼】,原唱詞是“三更時夢見了年邁爹尊”,楊寶森怎麼解决“夢見了”這問題呢?很簡單,只改兩個字,把“夢見了”改成“想起了”便圓滿解决,腔都不需要改動。

另一位著名老生譚富英也採用類似改法,把托夢内容改成敵後情報,只是孟良唱的是【散板】。

白虎當然不能上場,八賢王探病只是普通過場,但六郎醒來睁眼見八賢王那一刹那的散板唱詞,原本和箭射白虎有直接關係,删去後必須更費心思修改,各家名角各有對策,未必有統一改法。以筆者所聽的録音而言,楊寶森删去箭射白虎,但六郎見到八賢王之後,唱詞竟完全按照傳統,依舊唱着:

方纔郊外閒散悶,遇見了一官長放雕翎。

對我前心放一箭,險些喪了命殘生。

猛然間睁開昏花眼,抬頭只見放箭之人。

我與你又無仇又無冤恨,你不該放雕翎射我前心。

楊寶森删情節、不改唱詞的做法,竟達成這樣的效果:六郎彌留之際,見八賢王來探視,已不認識,只唱出了一堆迷糊言語。楊寶森竟用這種方法保留了原來的唱詞和唱腔。譚富英則把六郎見八賢王的唱詞改爲:

方纔朦朧將睡定,耳旁聽得有人聲。

猛然睁開昏花眼,我面前來了對頭之人。

潘洪賊做事心太狠,你苦害我楊家所謂何情。

同樣是彌留之際糊塗言語,却把八賢王誤認作奸賊潘洪。兩位名角巧妙構思不同,楊寶森顯然更費心保留了傳統。

名角們煞費苦心,使《洪洋洞》仍能搬演於舞台,核心唱段也没受影響,著名的“洪三段”完好如初,但是民間戲曲的本質改變了,傳統京劇含藴的民間信仰被抽掉了,更令人憂心的是,禁令解除後並未恢復被删去的所謂迷信部分,直到現在,《洪洋洞》的唱法都無法體現星宿歸位的民間信仰内在力量,這可分别從文獻(戲考)與演出兩方面來看。

前文曾説雙紅堂三慶班、《戲考》與《戲學匯考》都有托夢於白虎,到了1996年出版的《經典京劇劇本全編》,却把這兩段情節删除了。[12]影音視聽方面,“音配像”有兩份,分别選用1954年譚富英録音和1956年楊寶森録音,都是禁迷信的唱法。一紙禁令,改變的不只是一齣戲的唱法,更是庶民對待英雄素樸的嚮往從此遭删除。直到1990年紀念余叔岩演出,陳志清也没有恢復這兩處。近年王佩瑜纔有意識地恢復傳統。

視線轉到台灣、香港,因爲没有禁迷信,倒保存了傳統。

余派傳人孟小冬的弟子趙培鑫,1950年代曾在台灣組班演過一陣子,余派唱腔醇厚有味,筆者保存他在台灣演唱此劇的録音,以及1971年赴香港大會堂演出的録像帶,都有托夢,有白虎,完全遵循傳統。另一位畢業於上海戲劇學校,與關正明、顧正秋同學的周正榮,1949年來台,後來長期在陸光國劇隊,宗楊派,經常演出此劇,謹守傳統。可惜筆者保存的録像,並非現場轉播,而是在電視臺攝影棚内録製,爲簡便没上白虎。但筆者經常在現場觀賞他唱此劇,都有托夢和白虎。

不過,近三十年來台灣的《洪洋洞》也删去了白虎,爲什麼呢?

台灣並未禁迷信,傳統之所以删改,與劇團排練方式有關,更是“主排”人才培育的問題。

目前台灣京劇團新編戲由“導演”負責排戲,多以傳統戲曲的功底爲基礎,再吸收現代劇場多元手法,但傳統老戲的“主排”(或稱排練指導)資深和中生代兩代用不同方式排戲。老一輩的主排通常腹笥甚廣,多爲“戲包袱、戲簍子”,排戲時按照自幼所學,即可在場上指揮若定,而中生代主排未必有此基礎,未能全記整齣戲的整套鑼鼓與走位調度,都要依靠影視資料,主要是大陸影音視頻,尤其“音配像”。但中生代主排對於大陸傳統老戲的“因禁而改”,或未能辨認,或未能詳究其因,排戲時往往照單全收,於是便會出現“台灣並未遭禁的戲,反按大陸因禁而改的版本演出”的現象。《洪洋洞》便是如此,原本一貫遵循傳統演法:令公托夢、箭射白虎,但是近年來根據“音配像”排,也跟着“禁迷信”了。

仰望蒼穹,星羅棋佈,人們想象出天上世界與人間的相呼應。幸虧有這麼一個世界,人間的不公不義纔得以暫得安頓。民間信仰原爲戲曲小説的核心内涵,“白虎歸位”是人民恭送英雄死亡的方式,一旦删去了民間信仰,剥除了整齣戲的隱性框架,没有去世多年的父親對兒子的接引歸位,剩下的就只是病重身亡而已,八賢王在此劇的出現,也只是探病而無任何其他意義。《洪洋洞》之例,説明民間信仰實爲傳統京劇的核心内涵,二者交融互滲,删改後影響牽動的是結構,是性格,甚至人物出場的必要性,天上人間交相投射的複雜性全被剥除,原本内藏的豐厚文化底藴隨之單薄,民間叙事的生動想象力,當然也無法體現。

二 呼唤神明:《奇雙會》鴞神傳聲

1.鴞神傳聲的傳統演法

《奇雙會》又名《販馬記》,演李奇外出販馬,歸家後發覺一雙兒女桂枝、保童被繼妻趕出家門,拷問婢女,婢女自盡,李奇入獄。在監時夜哭,驚動縣令夫人,而這夫人竟是桂枝。桂枝央求縣令丈夫趙寵爲父申冤。適逢八府巡按路經此縣,趙寵指引妻子告狀申冤,而巡按竟是保童,公堂上一家重會。此劇常演四大段落:哭監、寫狀、三拉、團圓。全劇劇名《奇雙會》,指李奇與兒女雙雙意外重會,《販馬記》則是以李奇之營生爲劇名。

此劇目前在京班和崑班都常演出,但據筆者考察,其實原是徽班,目前可見最早演出資料是編於乾隆末(始作於乾隆五十九年、完成於乾隆六十年)的《消寒新咏》,[13]杜穎陶曾見過道光四年(1824)徽班抄本,[14]而後京劇成形,一併吸收徽班的腔調與劇目,《奇雙會》納入京班。1922年俞振飛加入京劇票房“雅歌集”,向京劇前輩藝人蔣硯香學得此劇,教給崑曲“傳字輩”朱傳茗、顧傳玠等,《奇雙會》正式傳入崑班,成爲京崑雙跨劇目。

本文重點在鴞神。“哭監”原有鴞神傳聲,梅蘭芳1933年移居上海後,爲免迷信,删去了鴞神。本文將以文獻與録音雙重資料考察“鴞神”名義,並探討消失於舞台的原因及影響。

梅蘭芳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説,[15]他初期演《奇雙會》,按照老路子,一開始“獄神”上高臺,傳“鴞神”,叫他把李奇的哭聲送入内衙。第二場先是李奇遭獄卒拷打,被綁上柙床。此時鴞神上,站在上場門口的椅子上,手拿“風旗”,當李奇唱的時候,他把風旗慢慢卷起,又照着李奇的曲子重複唱一遍,同時慢慢放開旗子,象徵着“收音、放音”的動作。等到桂枝上場,問清原來是監中囚犯痛哭時,念詞:“想這監中離内宅甚遠,他那裏啼哭,我如何聽得見?其中定有冤情。”這纔命人提調老犯人入内問話。

《戲考》第四十册有《奇雙會》劇本,和梅蘭芳所説的一致,有鴞神傳聲,不過命鴞神傳聲的不是獄神而是太白金星。“净”扮鴞神,站高椅,摇動旗幟表示傳送聲音。李奇唱吹腔哭泣時,鴞神重複一次,《戲考》的舞台提示是:“鴞神照李奇唱前腔”,前後共兩段。[16]

《戲考》是京劇流行期最具代表性的劇本集,顯然傳統老路都是這樣演。《戲考》之前,筆者查到的有以下幾種:

(1)《故宫爨本販馬記》,爲上海曲家聽香館主人沈蘅逸所藏,1943年掃葉山房出版。此本筆者未得寓目,但能找到“曲學叢刊社”所發行的《戲曲》期刊的連載,題作《販馬記内本》,序文説是光緒年間王楞仙、陳德霖、李六供奉内廷之原本。[17]

(2)《劇學月刊》1935年4卷12期有曹心泉《奇雙會全譜》,前後並無任何説明,與沈蘅逸本並不相同,或許是不同時期不同班社入宫所用。[18]

(3)首都圖書館編輯《清車王府藏曲本》第九册也收了《奇雙會總講》,標爲“亂彈戲”。從小生上、打引子開始,只有《寫狀》《三拉》《團圓》,没有《哭監》。[19]

(4)黄仕忠、大木康主編《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雙紅堂文庫藏稀見中國鈔本曲本叢刊》第十五册收《奇雙會》(李奇角本),歸入“皮黄”類,只有李奇“單片”。[20]

(5、6)中研院《俗文學叢刊》第87册收有此劇兩個版本,一爲《販馬記》(趙沖),一爲《會合奇圓總本》。[21]前者是趙冲(寵)單片,後者分《内堂訴情》《嘲戲寫狀》《姊弟相認》《會合奇圓》共四齣,皆歸入崑腔類。

但《俗文學叢刊》由今人所做的歸類恐怕未必正確,劇本只有唱詞未標曲牌,僅《會合奇圓總本》有【普賢歌】【紅繡鞋】【水底魚】三支,但都是丑角所唱或同場行動曲,【普賢歌】是起引子作用的曲牌,可以乾念,不必唱,此處爲獄卒上場時所用。【水底魚】也是乾牌子,只需念,配合身段動作,此處爲小鬼所用。【紅繡鞋】是細曲,但此處用於衆人同唱,且劇本的詞與【紅繡鞋】曲牌的規定完全不合。除了這幾支標出的曲牌之外,主要唱腔都没有曲牌,只在一開始唱時注明“侉腔”,指“亂彈”戲曲,而後又寫“吹腔”。既然都以吹腔爲主,列入崑腔類恐怕未必正確。[22]

(7)1922年《曲譜選刊》的《奇雙會》,爲北京富晉書社排印本,筆者未得寓目,而日本雙紅堂文庫有此本。[23]

這幾本《奇雙會》,東京大學藏“李奇角本”和《俗文學叢刊》的趙冲(寵)都是單片,看不出是否上鴞神。車王府版本從《寫狀》開始,没有《哭監》。只有《俗文學叢刊》另一本《會合奇圓》,雖無太白金星和鴞神,却有獄神命小鬼傳聲。而沈蘅逸藏《故宫爨本販馬記》有太白金星命鴞神傳聲,[24]曹心泉《奇雙會全譜》和周逸民《曲譜選刊》也都有傳聲神,只是用字名稱不同(詳下文)。傳字輩向俞振飛學此戲時也有鴞神,見於《幽蘭雅韻賴傳承:崑劇傳字輩評傳》[25]。可見鴞神傳聲原是傳統,不是某一版本的特例。

但目前兩岸無論京班或崑班,傳聲鴞神都已被删去,傳統演法已消失於舞台。

2.梅蘭芳删鴞神的原因與在台灣的保存

傳聲鴞神的被删,是1933年梅蘭芳由北京遷往上海時所作的决定,[26]他認爲此一删可避免“迷信”,並可使場面調度更簡便。他是經過慎重考慮的,並非輕易删改傳統。在修改十幾年後,有一位演員路過褒城縣,想起《奇雙會》,特别進城看看,回來告訴梅:縣城很小,衙門更小,監中哭聲是可以傳至内宅的。梅蘭芳特别記載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27]可見其慎重。

梅蘭芳鄭重修改傳統,可以看出民間戲曲在現代社會中的處境。他有劇情緊凑的考慮,希望能略事删减,以免人物、情節甚至舞台走位調度都横生枝蔓。更重要的是,顧慮迷信觀念與時代不合。上海對梅蘭芳的演藝生涯有着特殊意義,他在民國二年第一次到上海演出時,感受到上海的新穎、時髦,特别推出《穆柯寨》等唱做並重、較活潑的戲,贏得上海觀衆喜愛。他用心感受上海的新型劇場、燈光設備、不同於北方旦角的化装,和汪優遊、張雙宣、陳大悲、胡恨聲等新劇家一見如故,更到新舞台觀賞了夏氏兄弟的《黑籍冤魂》《新茶花》《黑奴籲天録》,還到謀得利劇場欣賞了歐陽予倩所參演的春柳社《茶花女》《不如歸》《陳二奶奶》。這些新鮮的經驗,對他回北京之後推出“時裝新戲”形成影響。[28]上海,在梅蘭芳心目中,是個“新思潮”的啓蒙地。[29]1933年他舉家遷往上海,心知並非短期跑碼頭,更加細心檢視自己的演出,删掉了他認爲落後、不文明的所謂迷信成分,這不是政治的監控,而是藝人面對現代社會的審美態度。

而到了1949年之後,在“戲曲改革”[30]期間,梅蘭芳又改了一次《奇雙會》。

考察梅蘭芳留下的《奇雙會》演出資料,共有三份録音。1932年與小生姜妙香合演的録音,是在尚未遷居上海前,可惜只有《寫狀》,没有《哭監》,無法聽到老路子鴞神傳聲。而1954年和1955年兩份與俞振飛合作的明場録音是完整全劇,除了可聽出鴞神已删之外,還發現另一處新的改動,就是全劇最後下場詩的末句,原本應是“蒼天饒過誰”,或許因爲蒼天涉及迷信,梅蘭芳竟改念“紅日正光輝”。符合政策,也合轍押韻。而且這份録音還被製爲“音配像”,由其子梅葆玖配像,不上鴞神,最後改念“紅日正光輝”。此舉影響很大,張君秋也改念“紅日正光輝”,有録音可證。

不過,傳統却幸運地保存在台灣京劇舞台上。

台灣的京班,至少在1990年代以前,都還保存傳統。

筆者在印象中自幼觀賞台灣京劇團所演此劇,[31]都維持傳統。筆者不僅現場看過十餘次,印象深刻,而且還保留了一份録像帶,是1970年代初、1984年以前台灣京劇團在“國軍文藝中心”聯合演出,[32]由華視所做的現場録影,距今將近四十年,但其中“鴞神傳聲”還完好保存。梅蘭芳去上海時同步改掉的“受父跪而頭暈”,也保存在其中。

受限於電視臺版權,本文不便直接將録影畫面截圖刊印,只能以文字描述記録這段傳統表演:

李奇被獄卒綁上柙床,柙床由桌椅搭成,置於左舞臺(演員面對觀衆的左方,靠下場門),李奇躺在桌上。此時舞臺正中無戲,但仍有另一組一桌二椅擺設。

獄卒下,起更鼓,鴞神由上場門上,持旗幟,站上椅子,念對子“奉了星君命,監中去傳音”,而後自報家門:“我乃鴞神是也。奉了星君之命去往監中傳音,助他父女相會。”然後李奇在柙床上唱吹腔哭泣,鴞神摇動旗幟,表示音隨風送。李奇唱完,鴞神念:“傳音已畢,不免回奏星君去者。”念下場對子:“來無蹤來去無影,千里全憑一陣風。”然後下。

更鼓響,縣令夫人由上場門出場,走到右舞臺(演員面對觀衆的右方,靠上場門)臺口,面對觀衆坐下,問道:半夜因何有人啼哭?家院左右察看,並無人哭泣。去監中查看,原來老犯人棒瘡疼痛,乃回報夫人。夫人疑惑,監中與後堂距離甚遠,爲何能聽見哭聲?其中必有冤情。所以命家院將老犯人帶至後堂。

家院如何表現由官衙至監中查看呢?原來是從夫人所在的右舞臺口,走到左舞臺,此時獄卒由下場門上,將代表監門的反向擺置的椅子,斜翹抬起,表示半開監門。李奇仍躺在柙床上。此時舞臺有兩個空間,右舞臺的夫人與丫鬟在官衙,左舞臺的獄卒、家院與李奇在監獄。中間的桌椅此刻虚置,不代表任何場景。

然後是李奇被提調,獄卒將反向擺置的椅子斜推翹起,李奇由此低頭走出,再走出監獄牢門,行至舞臺正中央,轉身跨門檻,進官衙。夫人此刻已經走到正中原本閒置的桌椅前坐定,表示身在官衙。李奇只走了幾步,就到了官衙,靠的正是“場隨人移,景從口出”的戲曲虚擬寫意特質。

此刻代表監獄場景的椅子都已撤去,舞臺指示的場景只剩一個:官衙。

李奇向夫人跪拜,夫人突然頭暈,先向左扶住頭,再偏向右,隨即離座站起,左手翻袖,右手搭椅背,表示頭暈。念道:“老犯人向我屈了一膝,怎麼頭暈起來?”乃命李奇臉朝外跪。

飾演李奇的是“富連成”的“元”字輩畢業、來台後加入空軍“大鵬國劇隊”的名老生哈元章,鴞神是“小海光”女老生姬青惠,獄卒是“陸光國劇隊”名丑吴劍虹,縣令夫人是“小大鵬”第一届、台灣培養的第一青衣徐露,當時是“明駝國劇隊”當家臺柱。徐露在自己的傳記裏説此戲學自朱琴心。[33]朱琴心原爲票友,1923年下海,與馬連良合作,曾與梅尚程荀四大名旦和徐碧雲齊名,他們有“六大名旦”之譽。1954年來台前曾至香港暫住,其子朱冠英在港隨俞振飛學戲,筆者在《台灣京劇五十年》書中收有對朱冠英的訪談。[34]徐露演此戲時飾演趙冲(寵)的搭檔有兩位,一位即朱冠英,另一位朱世友,係“富連成”科班“世”字輩小生,《台灣京劇五十年》書中也有對朱世友的訪談。[35]創辦於1904年的富連成,是京劇教育史上辦學時間最長、造就人才最多、影響最爲深遠的科班,而在包緝庭著、李德生整理的《京劇的摇籃·富連成》一書裏,就把《奇雙會》列入富連成必教必演的劇目。[36]

徐露此戲遵循的是京劇傳統,與梅蘭芳所説的“老路子”以及民初《戲考》所記大體相同,僅有三處不同。這三處是:一是省略了獄神或太白金星一角,只由鴞神口中念出奉星君之命而來;二是鴞神由老生飾演,並非“净”;三是鴞神只在李奇唱的時候摇動旗幟表示傳聲,並未按照梅蘭芳或《戲考》所説“重唱一遍”。這樣的處理,應是從“免於重複、趨於緊凑”的角度所做的删减,但基本上仍維持了傳統所含藴的民間信仰。

3.鴞神解謎與被删的影響

本文進一步要考察的是,何謂“鴞神”,來源爲何?

首先聯想的便是《詩經·豳風·鴟鴞》,但詩中鴟鴞是凶惡殘暴的貓頭鷹,與傳聲完全無關,無法解釋《奇雙會》鴞神。葉舒憲的《神話意象》一書第三章“神聖貓頭鷹——《詩經·鴟鴞》的誤讀與知識考古”,[37]認爲以往《詩經》注釋多從禽言詩寓言角度來解釋鴟鴞不盡正確,他全新考證出鴟鴞在遠古是司夜間的女神,但即使鴟鴞爲遠古“司夜女神”,也無法用來解釋《奇雙會》鴞神。何况如果詩經時代已經對鴟鴞“司夜間女神”的印象逐漸淡化,那清代戲曲更不可能翻出遠古神話意象,儘管夜間的“人神對話”似與《奇雙會》鴞神傳聲可以相合。

既然《詩經·豳風》的惡鳥無法與傳聲聯繫,那麼回到戲曲本身資料,元代無名氏雜劇《連環計》第三折有這樣一段唱:“枉了你揚威耀武,盡忠竭節,定國安邦,偏容他鴟鴞弄舌,烏鴉展翅,强配鸞凰。”曲文裏有一句“鴟鴞弄舌”,指的是像貓頭鷹一樣的小人搬弄口舌是非。由“弄舌”連結到“傳聲”,似是合理。

但是,若再詳細考察,就會發現以下幾條上文提及的資料非常值得注意:

(1)曹心泉《奇雙會全譜》,寫作“神”。[38]

(2)《曲譜選刊》,寫作“神”。[39]

(3)杜穎陶文中提及此神,寫作“神”。

這三條都寫作“神”,應不是偶然現象。而在筆者所存四十年前的録像中,姬青惠飾演的傳聲神,字幕作鴞神(字幕根據劇本),演員報家門却自稱“嚎神”。筆者以前看此戲,都以爲演員念錯字,將鴞字誤讀爲嚎,但當筆者找到曹心泉《奇雙會全譜》《曲譜選刊》與杜穎陶文時,猛然有所悟,隨即請教台灣資深演員兼主排張義奎、朱錦榮等位,發覺他們一律念作“嚎神”,原來並非個别演員讀錯。

通過版本比對與録影及老演員印證,原來“鴞神”不必從鴟鴞取義,而是民間藝人任取一字表達“嚎、呺”哭之意而已。字或作“鴞”,却都念作“嚎、呺”。“鴞神”並非民間信仰已普遍認知的宗教神明,而是一位想象中的傳聲神,能傳送父親哭嚎(哭號、哭呺)聲音給女兒的神明,是民間期待的神秘力量,意指冥冥之中父女情牽。這就是民間戲曲,當人遇到無法解决的困頓時,可以任意呼唤神明,順着當下最迫切的需求,想象、召唤出傳聲神。這就是民間戲曲最爲質樸可愛之處,不需要有根有據,直接把人心之所向搬上舞臺。

而舞臺上如何表現“傳聲”?用的正是戲曲“砌末”旗幟。旗幟,在戲曲中有萬般妙用。《水漫金山》用水旗代表波濤翻滚,《六月雪》中竇娥臨死前,兩神分由上下場門出場,各自站上左右高椅,各持一旗幟,翻轉摇晃,就代表六月下雪。水、雪都可用旗幟,傳聲當然可借“風旗”表示“音隨風送”。

傳聲神的加入,當然不只是爲了解釋監獄和官衙距離的問題,更主要的是解决人生困境。這是人民最樸素的願望,傳聲神正是人民心願的投射。我們評賞民間戲曲時,不能忽略這層内在情感核心根基。

傳聲神的取消,對於《奇雙會》情節進展並無太大影響,但人民對超現實力量的祈求就此消失,善良無助的百姓呼唤神明的心理無法具體體現,父女的重逢就只是巧合奇會而已。民間戲曲反映集體人民情感的力道,弱了許多。而且因爲這只是微幅調整,反而很容易被忽略,所以禁戲政令解除後,劇團或藝人或觀衆都不會刻意要求恢復傳統。全面被禁的戲,在禁令解除後或可重新搬上舞臺,例如原本被禁的鬼戲《活捉》《烏盆計》後來都恢復了,但有些戲只是爲了因應“禁迷信”而做局部修改,如《洪洋洞》,在禁令解除後未必引起注意,局部修改的部分並未恢復原狀。久而久之,傳統戲曲原本含藴的民間信仰,點滴流失。

没有經歷“戲曲改革、禁止迷信”的台灣,演《奇雙會》大部分都上鴞神,而自兩岸開放之後,演員都學習大陸演法,以“音配像”爲教材,原有的鴞神反而删掉了。筆者任職“國光劇團”藝術總監,2014年規劃魏海敏(梅葆玖大弟子)主演此劇時,曾問過海敏要不要恢復傳統,而海敏一口回絶:“太煩瑣了!”筆者並未堅持,其實筆者也覺得多一角色還要上椅子很煩瑣,會提出此要求,純粹是因學者性格突然冒出,一聽到“太煩瑣”的舞臺顧慮,當下回到藝術總監的思考,也就没再多説。

由此可見,傳統的流失和當代戲劇觀念的改變關係最密切,演員和觀衆都高度要求結構簡練、節奏緊凑。清末民初的京劇大衆流行、常民娱樂,而當代的戲曲已無法重現流行,轉而以精緻藝術姿態定期做展示,演出功能不再是民情風俗的自然展現,而從純粹藝術性、劇場性着眼,結構力求簡練,舞臺畫面也應乾净,鴞神的取消,亦可反映出當代戲曲已由常民娱樂轉爲精緻藝術。

結論 如何評賞民間戲曲

本文分兩節討論《洪洋洞》與《奇雙會》,指出白虎是楊六郎本命星座,庶民百姓面對英雄死亡,藉“星宿謫凡、歷劫歸位”的想象聊慰人的情感世界,這是有别於正統歷史的民間叙事,“鴞神”則非民間普遍認知的宗教神明,而是直接由“哭嚎”取義命名,以圖呼唤出此一能傳遞哭聲的神明,直接現身,牽合離散的父女,彌補人間缺憾。民間戲曲的劇本,就是如此質樸地把人民的願望搬上舞台,“想象星宿、呼唤神明”不是編劇個别的創造設計,而是人們集體願望的投射。護佑人民的神明出現,既達到了紓解、寬慰情緒的“補恨”作用,也具體反映人心底層的欲望。

而筆者何以對白虎與鴞神如此執着?白虎不像《武松打虎》有許多身段舞姿武功,傳聲神也没有唱念表演,爲何筆者念念不忘?本文無意呼籲鼓吹重現民間信仰,只想强調傳統京劇是以民間信仰爲底藴,形成生動的民間叙事,其想象力與創造性,當置於整體文化脈絡之中觀看,面對民間戲曲,我們的評賞態度,如果只在於文本内部的“曲文、音律、題材、結構、人物塑造”,或只讚賞其“通俗曉暢、機趣横生”,那就未能貼近民間演劇的初衷。面對民間戲曲,不妨退後一步,宏觀遥望人類的生存理想,然後,融己身於其間,體會文本生成時的文化底藴,纔能深入共同的社會文化心理。


[1] 王安祈,女,1955年生於台灣,台灣大學文學博士,台灣大學講座教授退休,現爲台灣大學名譽教授,國光劇團藝術總監暨編劇。著有《録影留聲 名伶争鋒——戲曲物質載體研究》《海内外中國戲劇史家自選集·王安祈卷》等。

[2] 王安祈:《京劇文士化的幾個階段》,載氏著《傳統戲曲的現代表現》,里仁書局,1996,第59~84頁。王安祈:《爲京劇表演體系發聲》“自序”,“國家”出版社,2006,第13~14頁。

[3] 民國初年陸續出版的《戲考》,於1990年由上海書局整合爲五册,以《戲考大全》爲名出版,《洪洋洞》在第一册第7頁。《戲學匯考》原十册,1993年上海書局影印合訂爲一册,更名《戲學全書》。

[4] 熊大木《北宋志傳》45回與秦淮墨客《楊家府世代忠勇通俗演義》的《禁宫祈禳八王》皆有此情節。

[5] 馬書田:《中國道教諸神》,“國家”出版社,2001,第99~100頁。

[6] 卓美惠:《傳統中國宿命系統下的英雄圖像——以明代〈楊家將演義〉爲中心的省思》,《通識研究集刊》2005年第7期。

[7] 李豐楙:《誤入與謫降:六朝隋唐道教文學論集》,學生書局,1997。李豐楙:《情與無情:謫凡叙述中的情意識》,載胡曉真主編,熊秉真、王璦玲合編《欲掩彌彰:中國歷史文化中的“私”與“情”——私情篇》,漢學研究中心,2003,第179~211頁。李豐楙:《出身與修行——明末清初“小説之教”的非常性格》,載王璦玲主編《明清文學與思想中之主體意識與社會——文學篇》,台北“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4,第296~297頁。李豐楙:《暴力修行:道教謫凡神話與水滸的忠義叙述》,《人文中國學報》2013年第19期。

[8] 李豐楙“常與非常”理論主要見於《由常入非常:中國節日慶典中的狂文化》,《中外文學》第22卷第3期。李豐楙:《導論》,《神話與變異:一個“常與非常”的文化思維》,中華書局,2010,第1~15頁。

[9] 《古本戲曲叢刊》嘉慶十八年内府本,凡例,第1b頁。

[10] 京劇《四郎探母》六郎出場時西皮唱段中,有“天門陣一百單八陣,陣陣皆有我楊姓的人。紅沙陣内孟佩倉,黑沙澗内焦克明。童子陣楊宗保,女兒陣内穆桂英。青龍陣宋天子,白虎陣内有本帥的名”唱詞。這段唱詞現在多已删去,1937年百代出版管紹華、王玉蓉灌制的唱片,由李寶魁飾演六郎,保有這段唱詞。

[11] 例如戲曲小説常從青龍、白虎之轉世纏鬥、演述單雄信與羅成、蓋蘇文與薛仁貴,安禄山與郭子儀故事。

[12] 《經典京劇劇本全編》,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6,第319頁。

[13] (清)鐵橋山人撰,周育德校勘,中國老年文物研究學會、中國戲曲藝術中心編纂《消寒新咏》,1986,第76頁,

[14] 杜穎陶:《談奇雙會》,載姜亞沙、經莉、陳湛綺主編《中國早期戲劇畫刊》第25册,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複製中心,2006,第28~31頁。

[15] 梅蘭芳:《舞台生活四十年》,載梅紹武、屠珍等編《梅蘭芳全集》第一册,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第467~493頁。

[16] 王大錯述考,鈍根編次《戲考》第40册,里仁書局,1980,總第5890頁。

[17] 《故宫爨本販馬記》1942年由掃葉山房出版。此書筆者未得寓目,僅能找到曲學叢刊社刊行的《戲曲》雜誌,題作《販馬記内本》,1942年1月起連載,但僅出四期便中斷,只有《哭監》《寫狀》。載姜亞沙、經莉、陳湛綺主編《中國早期戲劇畫刊》,第39册。

[18] 曹心泉:《奇雙會全譜》,《劇學月刊》1935年第4卷第12期,載姜亞沙、經莉、陳湛綺主編《中國早期戲劇畫刊》第25册,第16~27頁。

[19] 首都圖書館編輯《清車王府藏曲本》,學苑出版社,2001,第157~166頁。

[20] 黄仕忠、大木康主編《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雙紅堂文庫藏稀見中國鈔本曲本叢刊》,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3,第15册,第197~209頁。單片或稱單篇,詳見吴同賓、周亞勳主編《京劇知識辭典》,天津出版社,1990,第345頁。

[21] 台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俗文學叢刊編輯小組:《俗文學叢刊》,新文豐出版公司,2001,第87册,第355~424頁。

[22] 《俗文學叢刊》未必正確,例如此本“參考資料”列張五州李奇哭監,其實是根據吹腔改寫新編成二黄唱腔的海派唱法。

[23] 周逸民輯《曲譜選刊》(民國十一年北京富晉書社排印本),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雙紅堂文庫全文影像資料網站,戲曲類137。參見:http://shanben.ioc.u-tokyo.ac.jp/list.php?p=76&order=rn_no&jump_data=4,讀取日期:2017年9月5日。

[24] 《戲曲》創刊號(1943年1月),第67頁;第2輯(1942年2月),第173頁。

[25] 桑毓喜:《幽蘭雅韻賴傳承:昆劇傳字輩評傳》,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244頁。

[26] 梅蘭芳:《舞台生活四十年》,載梅紹武、屠珍等編《梅蘭芳全集》第一册,第468~469頁。

[27] 梅蘭芳:《舞台生活四十年》,載梅紹武、屠珍等編《梅蘭芳全集》第一册,第470頁。

[28] 梅蘭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一集第十章“一個重要的關鍵”(第125~146)詳述第一次到上海的劇目選擇(第136頁)、劇場設備(第132頁)、宣傳方式(第143頁)。第二集第一章“時裝新戲的初試”開頭(第209頁起)明確提到上海行的影響,第222頁詳細介紹上海旦角的化装,第211~212頁有和話劇家見面拍照等記録。第186頁記載到新舞台和謀得利劇場看的新劇。

[29] 梅蘭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第210頁。

[30] 關於戲曲改革,參考張庚主編《當代中國戲曲》,當代中國出版社,1994。

[31] 台灣並無職業崑班,只有大學崑曲社團或業餘曲友偶爾演出。直到兩岸交流後,大陸崑劇團來台,台灣觀衆纔看到職業崑班的演出。因此筆者一向所觀賞的是台灣京劇團的《奇雙會》。

[32] 此劇由徐露主演桂枝,徐露當時屬於明駝國劇隊,明駝於1984年解散,徐露隨即退休。筆者保存的這份録影估計應是1984年以前的。

[33] 李殿魁計劃主持,劉慧芬主編《露華凝香——徐露京劇藝術生命紀實》,“國立”傳統藝術總處籌備處,2010,第75頁。

[34] 王安祈:《台灣京劇五十年》下册,“國立”傳統藝術中心,2002,第411~412頁。

[35] 王安祈:《台灣京劇五十年》下册,第420~423頁。

[36] 包緝庭著,李德生整理《京劇的摇籃·富連成》,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第234頁。

[37] 葉舒憲:《神話意象》,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第43~65頁。

[38] 曹心泉:《奇雙會全譜》,《劇學月刊》1935年第4卷第12期。

[39] 周逸民輯《曲譜選刊》(民國十一年北京富晉書社排印本),《雙紅堂文庫》戲曲137,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