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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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傍晚,沈卿睿一边给丈夫擦着脊背,一边小小心心地问:“他爹,问你个人,看你知道不。”

“谁?”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吕迩玖的人?”沈卿睿问完,自己的心先扑腾扑腾地乱跳。

“吕迩玖?”王锦业想着,然后把垂着的头摇了摇。

沈卿睿不高兴地想:你就装吧。

“吕迩玖是谁?”王锦业扭着脖子回头问夫人。

他倒反问起我了。沈卿睿想:你跟那鬼结了仇,你能不认识?

“是谁吗?”王锦业有点不耐烦了。

“坐好了。”沈卿睿一边说着,一边把丈夫的脸板过去,给他继续擦着脊背,心中暗想,还是不要说吧,万一他受不了咋办。“没啥;我就是问问你知不知道这么个人。”沈卿睿回答说。

“不知道。”王锦业还是摇头。

沈卿睿拿过丈夫的褂子,给他穿好了,然后蹲在盆边涮着手巾。这功夫,沈卿睿抬起头打量了丈夫一眼——他不像在撒谎啊!沈卿睿懵了。她拿着手巾,蹲在地上,盯着盆里的水发愣——他竟然不认识吕迩玖!不认识,那吕迩玖为啥要见他,要跟他说呢?不认识哪来的仇?没有仇,吕迩玖又为啥对王家下这么毒的手?这到底是咋回事?沈卿睿感觉自己越来越迷糊了……唉!沈卿睿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还是得躲了;可这话咋跟他说呢?他一定会难过死的……

见夫人蹲在那里半天不动,王锦业以为夫人累了,便自己脱了鞋把双脚放进了盆里。

沈卿睿猛然灵醒,赶紧给丈夫慢慢地搓着脚心脚背,心里却还在发懵。一会儿,沈卿睿装作不经意地说:“他爹,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嗯”王锦业低着头,盯着自己脚上夫人那双慢揉轻搓的手,心想:她的手变得都快赶上木锉了。

“我想把咱家搬个地方。”

“啥?”王锦业像被蝎子蛰了一下,猛然直起身子,瞪着眼问:“你,你想干啥?”这一紧张,王锦业的心脏又砰砰乱跳。

“我想搬家。”沈卿睿尽量把话说得轻松一点。

“你,想搬家?……为啥!”王锦业的喘气都粗上了。他既不明白,也很不高兴。

“你看,咱那麦子到底是谁抢的?不知道;咱告官了,官没有管,反倒咱把那个害人的鬼又给惹下了;谁知道他以后还会做出啥事来;咱在明处,他在暗处,不好防呀;还有,老三还在县上上学,你说这万一有个……”沈卿睿突然顿住,紧紧地抿住了嘴。她默默地给丈夫穿好鞋,然后把手中的布子在铜盆里搓了搓捞起拧干,再将盆子端了出去。

王锦业垂着头,思量着夫人刚才的话,心很酸。……搬家?王家在这个地方已经住了几百年了,咋到了我这儿竟然都住不下去了,真是羞愧呀……离开故土是对祖宗的大不敬啊!我怎么对得起祖宗,对得起父母!王锦业不知觉的泪流满面……去哪?上哪去?我都这把年纪了,又病成这样,谁知道还能活多久?难道死,都要死在外头……

沈卿睿走进来看到丈夫在难过。她叹了口气说:“你上炕吧;别再坐着了。”

沈卿睿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炕边的小笤帚,脱了鞋上了炕,把炕从后到前地扫了一遍,然后又把炕角的被子抱过来靠放在炕柜前,再摆弄摆弄好。

王锦业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有气无力地向炕边挪去。

沈卿睿赶紧撂下笤帚,跳下炕,趿拉着鞋过去搀扶丈夫。

王锦业上了炕,慢慢地挪到了炕柜前,靠在了夫人给他摆弄好的被子上,长长地舒了口气,就像是跑了几里路。

把丈夫安顿好了,沈卿睿这才拿过扇子,拧坐在炕沿边,一边挥着胳膊为丈夫和自己扇着凉风,一边稍稍的歇息一下。

“他娘,你打算把家搬到哪去?”

“我想咱们搬到西安去吧。”

“啥?搬那么远……”

“他爹,咱只有搬到西安去,才不会担心害咱的那个鬼再来;咱也才能放心老三在学校念书;你说是不?”

王锦业没有吭声。

“我还想了,搬到西安去了后,给你找个医院看看病;西安不像这儿只有中医先生。”

“唉,我这病,怕是看不好了。”

“不要胡说,咱是没碰见好的看病先生;在西安就不一样了;我父亲在信上不是说了嘛,他的病就是在医院看西医看好的;咱搬到西安了,也去医院看西医。”

“唉,我,就不去了;你带着三儿去吧。”

“啥!”沈卿睿惊得目瞪口呆。

“我,不想死在外头。”王锦业把话说完,头就扭在了一边。他不想让夫人看见他难过。

“他爹!”沈卿睿急了道:“你咋能这么说呢?你都不想想我走了,谁伺候你?谁给你做饭?谁给你抓药熬药?谁给你一天天端死端尿?……再说了,我们还有一个儿子没有成人呢,你咋能就想着要死了……”沈卿睿说着,眼泪哗哗地开始往下流。“你再想想,你要是走了,我跟三儿咋过。”

“唉……我就是活着,又能为你们干啥。”王锦业的眼泪也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爹呀,你这话不对;你只要活着,哪怕就是躺在这里啥都不干,你也是咱家的男人呀;有你在,我心里踏实呀;起码有了事我还能找你问问;没有了你,我们成了孤儿寡母,咋活……”沈卿睿伤心地用手帕捂着半个脸。“他爹,咱们走吧,咱惹不起那个鬼,咱总能躲得起他吧;到了西安,给你把病看好,咱一家人再好好地活。”

“你说,咱是不是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了?”王锦业微闭着眼问。

沈卿睿没有回答。她伤心地想:好我的男人呢,咱屋的事比你知道的要艰难多了;咱现在没有了两个儿子,哪里还有跟那鬼拼命的底气呀;再说,那鬼万一哪天再把老三弄走,那可咋得了呀;他爹,可怜我有话跟你不能明说……沈卿睿难过地抽泣着。

“是不?”王锦业又问。

沈卿睿擦着眼睛点点头。

“那就走吧;为了娃……”

沈卿睿看着丈夫又心疼又心酸。她知道她男人能说出这话有多么的不容易。

“我不去西安!”老三王肃衷突然站在门口冲着父母喊道。

夫妇俩吓了一跳。

“我要给咱家报仇!”肃衷撅着嘴,一本正经地说。

“你放屁!”沈卿睿一急蹦下炕,冲着小儿子过去就揪住了他的耳朵说:“你懂个啥!我让你再胡说八道!”

“我就是要给咱家报仇!”肃衷龇牙咧嘴的忍着耳朵疼,继续喊。

王锦业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你给我过来。”沈卿睿揪着儿子的耳朵,将他提到了炕边,然后郑重地说:“我告诉你,你给我听着,报仇这事现在跟你没有关系;你才十三岁!你还太小了!就凭你现在这个样子是报不了咱家仇的;你报仇只能是白白送死!你听明白了没有?”

肃衷倔强地瞪着母亲。

“你不用拿眼瞪我;咱家的仇肯定要报,但不是现在;你想想,你连仇人都不知道是谁,况且你还这么小,要本事没本事,要力气没力气;我问你,你拿啥去报仇?你不是去送死是啥?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待着,好好念书,好好长大,等你有了本事,人也长高长壮实了,你就是不想报仇,娘还不答应呢。”

“三儿,你娘说的对;你要听话。”

肃衷的眼皮子耷拉了下来,神气不再那么狂了。

“去,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该拿的都带上,不该拿的,就送给你那些家里钱紧的同学吧。”

“嗯。”肃衷听话地走了。

看着儿子出了门,沈卿睿这才松了一口气。一回头,她看见丈夫的眼中有一丝亮光在闪,会心地说:“别太高兴了;快睡吧。”

王锦业安安宁宁地躺下睡觉了。

这一夜,沈卿睿又睡不着了——丈夫总算没事了,小儿子看样子也不会有啥事,现在就剩下两个儿媳妇看咋安顿了;……唉,这真是个让人又头疼又伤心又没法避开的事;儿子们没有了,留着儿媳妇在跟前,那不是啥时候看见她们,啥时候难过吗;……唉,娘的这两个儿子呀,你们咋都没给王家留下个种呢?媳妇们咋办?她们也都才二十岁呀,要让她们留下来伺候我们,是不是太过残忍了?但若是让她们改嫁,是不是又对不起儿子们?那两个媳妇又是咋想的呢?

王家院里的人谁也没见过杨金织跟人拉过闲话。即便是必须要跟人说个啥事,她也绝对不会多说一个字,并且是说完就转身,一点都不带拉扯的。杨金织长的很俏。她面容清秀,下巴尖尖,两片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就像是要把心里话全都封在嘴里似的。杨金织身段苗条,走路如轻风,总是在没有一点声响的情况下猛不丁的就到了人跟前。王家院里几乎每个人都被她这种似神似鬼的降临吓过一跳。杨金织的脸冰冷漠然,那神气就好像这屋里啥事跟她都没有关系,又好像所有的人都欠了她啥似的。杨金织从不会喜笑颜开,也从不会愁云满面,即便是遭遇了‘丧夫’这天大的不幸,也没有人见她咧着嘴放声大哭过,谁要是想从她的脸上看到她的内心,那都是白费劲。杨金织在沈卿睿面前从来都是低眉垂眼,不与婆婆对视。这让沈卿睿很窝火。沈卿睿想,我跟你说话你就应该眼珠子盯着我看才对呀,咋老是盯住自己的脚尖一动不动的?难道是怕我怕的都不敢抬头了?我不信;我这个婆婆可没有那么恶;要么就是她一边听我说话,一边盘算啥呢?沈卿睿无法相信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子娃会有啥心眼。说不信,沈卿睿又不踏实,总觉着这个儿媳妇会生出啥事来。沈卿睿不喜欢这个大儿媳妇。原因是她在杨金织秀丽的脸上竟然发现了一丝苦相。这让她的内心隐隐不安。老话说,面带苦相的女人不是命薄的自己克自己,就是命硬的要去克别人,而这两种情况不管是哪一个成真,对王家来说都是灾祸。沈卿睿曾仔细地打量过杨金织。她很好奇杨金织那么秀气的一张脸,怎么就会显出苦相来呢?看得次数多了,沈卿睿终于看明白了,原来大儿媳妇的两个嘴角常在不经意间微微下撇,看上去似乎不开心。沈卿睿不喜欢大儿媳妇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杨金织那张如同泥捏的脸令她十分生厌。每次跟杨金织说完话,沈卿睿都会犯糊涂。她弄不清自己刚才说的话杨金织倒是听明白了还是没有听明白。沈卿睿觉着跟这个儿媳妇打交道真费劲,啥事说完还得自己再去猜她是咋想的。有时候沈卿睿心烦的干脆不说也不猜了,自己能干的事自己就去干了,免得多费神。可眼下要跟杨金织说的话是个大事,也是自己没法替她干的事,所以沈卿睿不得不耐住心烦去找杨金织。

看见婆婆端着饭进来,靠坐在炕上的杨金织依然是稍稍转过头,算是打了招呼。她脸色蜡黄,颧骨也高了,下巴又尖了一轮,耷拉着眼皮的两眼无力地眯着,眼神朦胧涣散,薄薄的嘴唇干裂着,鼻翼两边微微发红……

沈卿睿端着的托盘上放着一碗苞谷糁、一小碟浆水菜和一小碟油泼辣子,还有一个拳头大的馍。她依次把这几样饭菜从托盘上端得放在了杨金织的炕桌上后说:“吃饭吧。”

杨金织无力地喘了口气没有动。

“快吃吧;不管遇见啥事,饭都是要吃的。”

杨金织抬起眼皮望了一眼婆婆,然后垂着眼睛,抬起屁股,慢慢移着身子向炕桌跟前挪。

沈卿睿看着她在炕桌前坐好,拿起筷子端上饭碗后,便拧身坐在了炕桌的另一边。

杨金织一愣。……婆婆可是从没有在我炕沿边上坐过的。

“你快吃;你一边吃着,娘一边跟你说话。”

杨金织把眼睛放在面前的那碗苞谷糁上,用两只筷子头慢慢地、轻轻地在碗里划拉,划拉……

唉,沈卿睿无奈地想,只要你还有耳朵就行。说:“咱家出了这些事,往后看来,在这里是没法再住了;我跟你爹商量了,咱家搬到西安去住,这里所有的家产都卖掉……”

杨金织手中的筷子不动了。

“我来就是想问问你,你有没有改嫁的想法;如果有,我和你爹都同意;毕竟你年龄不大,让你守一辈子的寡,我们心里也很不去;我们会给你一笔钱,说是给你的补偿也好,说是给你置办嫁妆也行;如果你不想改嫁,就随我们一起搬到西安去住;你,好好想想,这是关乎你一辈子的大事;我们不勉强你;你做什么想法,我们都同意;你想好了,明天或者后天给我回个话,咱们也好早早做打算。”

屋里很静。

杨金织的眼睛始终都盯在转着的筷子头上……

“就这事;你吃饭吧;我先走了,等会三儿过来取碗。”沈卿睿话说完就起身出了门。她跟这大媳妇一向没有多余的话。

从杨金织屋里出来,沈卿睿就向对面香草屋子走去,还没到,就听见香草在屋里哭。沈卿睿站在门外,伤心地叹了口气,掀开竹帘。

大热的天,香草抱了个枕头趴在炕上哭。她白白胖胖的脸上满是水,头发乱七八糟,婆婆走进来都不知道。

沈卿睿走到炕边,用手轻轻拍了拍香草的腿。

香草拧脸一看,赶紧爬起来胡乱抹着脸。

“不要哭了;把头发弄好;娘有话跟你说。”沈卿睿心疼地看着香草。

香草赶紧把头发捋捋好,瞪着肿胀的眼睛,拧坐在炕上等婆婆开口。

“香草,娘问你,老二没有了下落,你以后咋办?想过没有?”

香草愣愣地摇摇头。

“娘替你想了,但主意得你自己拿。”

香草点点头。

“老二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你年龄还小,以后咋办?”

“嗯……不知道。”香草摇着头嘟哝着。

“这不行,娘不能耽搁你一辈子;你如果想改嫁,娘同意,再给你一笔钱;你如果想回你娘家去,娘也同意……”

“呜呜……”香草又哭了,说:“娘,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看香草哭得伤心,沈卿睿难过地拉住她的胳膊说:“你别哭了,好好听我说话,行不?”

香草抬起头,泪眼汪汪地望着婆婆。

“唉,娘咋能不要你呢;娘也是没有办法呀;香草,娘已经想好了,要把蒲城所有的家产都卖掉,然后搬到西安……”

“啥?去西安!”香草都不等婆婆的话说完,眼珠子就瞪得滚圆了,刚刚满眼的泪花花瞬间也不见了。

沈卿睿点点头,说:“咱们得离开这个地方;所以我得让你想想你以后咋办,是改嫁呢?还是回娘家去?还是跟我去西安?”

“我跟你去西安!”香草兴奋地一把抓住婆婆的胳膊说:“我不改嫁;我也不回娘家;我就跟你去西安,等老二回来。”

香草在娘家的状况很是凄凉。她的母亲生下她就大出血死了。她由奶妈养大。父亲续弦后又得了三个儿子。香草是在父亲的溺爱中渐渐长大的。后娘嫉恨香草,却又拿她没有办法。香草的父亲与王锦业关系很好,就把宝贝女儿嫁给了王家,从此了了一桩心事。谁料想他刚刚嫁了闺女,自己却暴病去世。父亲没有了,香草从此也就没有了娘家。

听香草说她要等老二回来,沈卿睿难以置信。香草不愿回娘家,这是明摆的事,但不愿改嫁,还要等老二回来,这可是沈卿睿万万没有想到的。沈卿睿在心里叹道,这女子还挺有良心。不过,香草平时说话有嘴没心,不一定靠得住。想到这,沈卿睿又说:“你先不要忙着给我回话;这是关乎你一辈子的大事;再好好想想,明后天给我回话不迟。”

香草乖巧地点点头。

沈卿睿是打心里疼这个媳妇,也很为她操心。但作为婆婆,她又不能说得太多。香草的后半辈子到底咋办,还是得她自己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