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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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王锦业的远侄王宝从蒲城来了。

沈卿睿既兴奋又紧张。她端给王宝的茶杯在微微抖动。

“婶,这次我去山西,总算没有白跑……”王宝接过沈卿睿手中的茶杯,先说好事。

沈卿睿期待地望着王宝,慢慢坐下。

“事情已经过去八年了……”王宝机灵的双眼打量着沈卿睿,小小心心地说。

“你说。”沈卿睿下巴一扬,看似淡然,却又明明白白地在告诉王宝,她有心理准备。

王宝放心了。说:“也可能是时间有些远了,这次去了解的情况,比前两次都多。”

沈卿睿有些不解王宝的意思。

“现在,阎锡山的山西新军,已经不是清末那个时候的新军了;现在叫国民革命军……”

“咋又成了国民革命军了?”

“是呀;现在这个国民革命军可比以前的新军阔气多了;以前新军的那些人都被打乱重新分配了;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了我两个哥他们原先那个部队。”

沈卿睿端起茶壶,给王宝的杯子里又续了些水。

“这是啥茶?清香清香的?”王宝问。

“紫阳茶;以前你伯爱喝这个茶;你回蒲城时给你带些。”

王宝笑着点点头,用手摸了摸自己滚圆的脑袋。

“你继续说。”

“我先找到了我大哥当时的一个部下,他叫李大根;李大根说因为我大哥对他有恩,所以我大哥出事后,他一直在私底下打听,看到底是咋回事,是谁开的枪。”

“谁开的枪?”沈卿睿急切地问。

“李大根说,他最后找到了开枪的人;开枪人跟我两个哥不是一起的;出事后他就跑了;李大根说他本想要了那个开枪人的命,替大哥报仇;但他又想,咱王家日后一定会报仇,怕打死了那人没了罪证,所以就留下了一个活口。”

“这个李大根做事做得有情有义!”沈卿睿感激地说。又问:“那个开枪的人没说他为啥要对你哥开枪?”

“我问李大根了;李大根说他给了开枪人一些钱,开枪人才说了实话。”

眼看着两个儿子被害的真相就要浮出水面,沈卿睿的心又痛苦,又沉重。

“原来,在我哥出事的前一天,有个人找到了那个开枪人,告诉他,只要他能打死王肃乾,就能得到一百块大洋……”

“这帮王八蛋!”沈卿睿咬着牙,恨得满眼是泪。

王宝说不下去了。

沈卿睿抽出塞在衣襟上的手帕,擦了擦眼睛:“你往下说。”

“……那个开枪人给李大根说,给他一百块大洋的人,他也不认识;而且他也不知道为啥人家会找到他,让他开枪;他说他跟王肃乾不是一个部队的,跟王肃乾也不认识……”

“认都不认识,就要人命呢;这王八蛋呀……”沈卿睿恨得直摇头。

“他说他就是看上了那一百块现大洋……”

“难道我儿子的命,就值那一百块现大洋!”沈卿睿愤怒地大喊一声。

“那人的家非常穷;他在新军打仗,就为了每月那十几块钱;现在突然有人给他一百块现大洋,他觉着那简直就是发大财了……”

“哎呀呀……这人呀!他怎么就不知道,人的命是不可以用钱来丈量的么……”沈卿睿捂住眼睛,失声痛哭。“我那可怜的儿呀……”

“婶,你别太难过了;这仇,咱一定是要报的!”

沈卿睿擦了一把眼泪,说:“你说吧。”

“开枪的那个人说,给他钱的,有三十来岁,长得精瘦,下巴上有一撮胡子……”

“吕迩玖!”沈卿睿突然大喊一声。

“婶,吕迩玖的下巴上留着胡子?”王宝惊愕地问。

“没错!我记得清清楚楚!绝对是他!”

“那这就清楚了;杀死我大哥的人就是吕迩玖!“

“这挨千刀的吕迩玖啊……”沈卿睿垂着头,流着泪,握成拳头的右手一下下地砸在桌子上。

“婶,婶,你听我说……我二哥的情况,我也打听到了一些。”

“啊!”沈卿睿猛然抬起头,满是眼泪的眼睛冒出了亮光。

“还是李大根说的;他说他问了很多人,终于有人看见,我大哥出事的那个时候,有几个人把我二哥蒙住眼睛,塞进了一辆马车……”

沈卿睿一把抓住了王宝的手腕,急切地说:“那就是说,老二一定还活着。”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我不明白的是,吕迩玖既然要杀我大哥,为啥又要留下我二哥?另外,他到底把我二哥弄到哪去了?他想要干啥?”

沈卿睿说:“是呀,吕迩玖为啥要留下老二?他完全可以在那一天同时要了老大老二的命呀?”老二没有被杀,这让沈卿睿对探明老二的下落充满期待。尽管老二落在了那个残忍的吕迩玖手里,但当妈的坚信,她的老二一定还在人世!

“王宝,我在信上给你说的,我父亲的那段往事,你现在看,吕迩玖是不是越来越像吕库了?”

“对!不然吕迩玖跟王家那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呀;婶,要不我去一趟新疆,别等老三了;等他回来还得三年呢。”

“行呀!行呀!”沈卿睿感激地说:“我也想让你跑一趟新疆,就是怕路远,太苦,不忍心。”

“没事;我年轻,能受了苦;再说了,我常年在外头给人帮忙,事见得多;我去更合适。”

沈卿睿满眼泪花,说:“好侄子呀!王家有你,真是福气!你伯要是知道,他会有多高兴……”沈卿睿又掏出了手帕。

“婶,是这,我回蒲城收拾一下,然后就走。”

“行!行!……吕迩玖现在的情况是啥?”

“哦,我都问了;七年前吕迩玖他屋着火后,他就搬到县上住了;在北关买了一院房;他有三个儿子,老大20岁,老二17岁,老三15岁;但他这三个儿子都不在蒲城;在哪?没人知道;另外,咱县上也从来没人见过吕迩玖他媳妇;他总是独来独往……”

“怪不得那年我去他家,一个人都没有……”

“吕迩玖很神秘,跟人从不来往;我就想他一不种地,二不做生意,靠啥活呢?”

听王宝说着吕迩玖的现状,沈卿睿很是压抑。她越来越感到吕迩玖这个人不好对付,要报沈王两家的仇,看来得好好筹划……

“对了,还有几件事情要给你再交代一下。”沈卿睿说。

“你说,婶。”

“我给你拿些钱,你回去了,一个去把那个李大根好好谢谢;以后咱还得求人家给帮忙作证呢;二个,你给香草拿些钱,悄悄给,不要让杨金织知道;我担心她知道了,钱就到不了香草的手里了;第三个事,你想办法在杨金织她娘家那打听打听,看看杨金织她屋人,跟吕迩玖有没有啥瓜葛。”

“婶,你的意思是,我大嫂会跟吕迩玖是一事?”王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沈卿睿点点头,说:“我很怀疑!”

丈夫走了,父亲走了,儿子去了远方,思念、伤痛、孤独折磨着沈卿睿。她的身体大不如前了。沈卿睿觉着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支撑王家的生意了。多年来,她一直坚守着,原指望有天能把印社交给儿子打理。但现在看,儿子大学毕业后,这小生意还能不能入他的眼,都未必了。沈卿睿考虑再三,一咬牙做了个决定——把印社盘给王铭显。肃衷在信中告诉母亲,说他没有意见,一切听从母亲的安排。王铭显却不接受沈卿睿的想法,理由是,不能断了人家母子俩的生计。但就沈卿睿眼前的身体状况看,她显然无法再操劳印社的大小事务了。王铭显几番考虑后提出一个建议——他出一部分钱,印社由两家合伙经营,利润按出资比例二八开。沈卿睿觉着印社的将来全凭王铭显,二八开太亏欠他了,必须五五开。王铭显坚决不同意。两人坚持到最后,四六定夺。自此,王铭显辞去了南院门丝绸店的差事,开始经营印社。他给印社挂了个牌匾,起名叫‘锦铭印社’,以表对王锦业的怀念。在王铭显的精心打理下,印社承接的活量越来越多,印制的种类也越来越多样。他后来又增添了设备,增加了工人,‘锦铭印社’红红火火。肃衷跟致易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王铭显的夫人病世了。为了更好地照料生意,王铭显干脆住在了印社,只是偶尔回家看看,顺便帮沈卿睿干点啥活。

没有了生意上的忙碌,慢慢地,沈卿睿便觉着日子过的太无聊太寂寞。为了打发时间,她开始去柏树林的卧龙寺烧香。这一烧,烧出了一个悲苦的故事……

阴历二月十九号是观世音菩萨的诞辰日。这天艳阳高照,春风徐徐。受了一冬寒冷的人们,看见这暖洋洋的天,谁都想到太阳底下转转。吃罢早饭,沈卿睿就收拾着准备出门了。

西二道巷离柏树林不远,走马场子,过东县门、东厅门就到。这天柏树林街上是人山人海,靠近卧龙寺的地方云烟缭绕,浓浓的香火味扑面而来。沈卿睿提着装满了供果香蜡黄表纸的花布口袋一边慢慢悠悠地走着,一边看着身边的各种街景。沈卿睿最近腰总是不好,常常疼得直不起身。隔壁郭嫂告诉她说庙后街有家老中医的狗皮膏药可管用了。她去贴了一张,好像疼得轻了点,这才敢出门烧香。

卧龙寺里的人真多,想挤到香炉上把香,还得等上半天。好不容易沈卿睿才总算进到了大悲殿里。她跪在蒲团上,虔诚地把双手合十至额头,闭上眼睛,心中默默念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望你保佑我家衷儿在外一切安好;保佑他学业有成,将来能为王家报仇雪耻;保佑我家老二能平平安安回来;保佑我没病没灾,老了能享上我儿的福。”沈卿睿把这三件说给菩萨的事,再次重复完后心满意足了。就在她直起身子往起站的时候,突然‘哎呀’一声,猛然用手捂住后腰,闪电般钻心的疼让她紧紧地闭住眼睛,一动也不敢动了。这时,一双有力的手搀扶起了沈卿睿……

任妈在沈卿睿的身后瞅了她老半天了——这女人穿紫色暗花缎子大襟长袄,黑洋布长裤和一双白底黑帮布鞋,看上去有五十来岁,头发黑光,脑后的发髻上别着一把银簪,一看就是有钱人。任妈盼着她早点跪拜完,自己好把愿许了赶紧回家,还有三十里路要赶呢。当沈卿睿的腰突然疼得不能动了时,任妈啥都没有想,上前一步就去搀扶。

任妈扶着沈卿睿慢慢挪到了大殿门外。让她坐在太阳底下,还不忘从自己胳膊上挎着的篮子里,拿出一块土布垫在沈卿睿的屁股下。沈卿睿忍住腰疼,冲任妈感激地一笑,说:“你快去许愿吧。”

“你能行不?”任妈不放心。

“没事;我坐一会儿就好了;你快去吧。”

“行;我去拜完了就来。”

“哎”沈卿睿叫住了任妈问:“你叫啥名字?”

任妈一愣,说:“我姓任;人家都叫我任妈。”

“哦,任妈;行,那我也就叫你任妈吧。”沈卿睿笑了说。看着任妈走去的背影沈卿睿心想,这女人心肠真好!看装扮,她是乡里人,而且还是乡里的能行人;你看她那身黑粗布衣服干净齐整的;花白的头发光溜溜的挽在脑后头;她的脸黝黑粗糙,一脸善相。她的那双手可真有劲,把自己往起搀的时候胳肢窝都是疼的。沈卿睿想着,笑了。

任妈拜完菩萨再回到沈卿睿跟前时,沈卿睿已经能慢慢的活动了。任妈放下心来,说自己得赶紧回家。听任妈说家住在杜陵塬上,沈卿睿一把拽住任妈的胳膊,把她带回了西二道巷。

西安城的东南方向大约二十里路的地方有个杜陵塬。据说塬上埋着汉宣帝刘询。杜陵塬也叫少陵塬。它东邻白鹿塬,西邻神禾塬,南接秦岭,北望长安。杜陵塬下是湍急宽阔的浐河水。塬上地势平坦,土地肥沃。

塬上有个地方叫任家寨。早年,寨子北边有一条小河叫龙河,老人们也把它叫龙渠。相传盛唐时期,为供长安城用水,皇家在塬上修渠,塬下建坝,逼浐河水上塬,流入龙渠到兴庆宫。任家寨沿河南而建。有五十来户人家。村中一条街道贯穿东西。所有人家分南北居住。进出村的东西两口各有两颗大槐树迎送来去人。街道的东口是个三岔路口,一条路连着通往西安城的大路,另一条路下塬去往浐河。街道西口的那条路向南直通终南山。街道的北边有个麦场。麦场的东邻是任妈家,西邻是任家寨祠堂。

任妈的本名叫李菊芳,因乐善好施,招人爱戴,人们也都喜欢叫她‘任妈’。任妈五十岁不到,方脸,中等个,头发梳得很光,身板硬朗。任妈从小做农活,一双带茧子的大手粗糙有力,一对大脚踏在地上稳稳当当。不下地时,任妈的鞋总是黑帮白底清清亮亮干干净净。她常提醒村里的姑娘们说:“女人就是一个头!一个脚!”

任妈的丈夫二十年前得急症死了,她独自将一双儿女养大成人。儿子叫家顺,年二十五岁。女儿叫筘吉,刚满二十岁。丈夫死的那年,任妈怀筘吉才七个月。筘吉出生后,任妈觉着没有了丈夫的依靠,那就依靠如来佛祖吧。从那天起,她开始烧香念佛忌口吃斋,这还不算,为表虔诚之心,还给女儿起名叫‘口忌’。

口忌长到十五岁时嫌名字难听,整天缠着隔壁的任四爷,要他帮自己重起个名子。任四爷是个教书先生。他寻思后,就把‘口忌’改成了‘筘吉’。‘筘’也叫杼,是织布机上的梭子。‘筘吉’隐喻口忌织布顺畅吉利。口忌对这个名字很喜欢,就此对识字人产生了强烈的敬重和好奇。自打名字改后,筘吉越发的勤快能干了。她的纱是越纺越细匀,布是越织越平整,图案是越织样样越多,色彩是越织越漂亮。任妈拿着女儿织的布到集市上总能卖个好价钱。慢慢的,筘吉在方圆百里的名气大了,成了挑梢子的好闺女。人们总爱拿自己的女儿与筘吉比,弄得女孩子们对筘吉不知是该爱,还是该恨。筘吉是个圆圆脸。她那双一笑就眯成了弯弯一条缝的眼睛不知惹得多少人心疼。但筘吉不爱笑。筘吉走路总是低头碎步,不爱抬眼观望街边闲情,更不爱拉扯闲话。筘吉心疼母亲和哥哥,家里地里的活常常抢先干,弄得家顺想歇都歇不成,成天抱怨妹妹太勤快。筘吉刚刚年过十七,媒人们就踏门槛了。任妈舍不得女儿远嫁,可看来看去眼前也没有个合适人家。筘吉每见一个媒人来,心里就要难过一回,但见母亲摇着头送媒人走,心里又偷偷的乐一回。可嫁人那是迟早的事啊!筘吉一想到这,坐在织布机前就难过了。

家顺愣头愣脑,一身蛮劲。任妈对这个儿子是操不完的心。她常抱怨家顺缺心眼。家顺才不认为自己缺心眼呢。相反,他从小就认为自己是家里的顶梁柱,大事小事都应该要他知道,要他表看法,要他拿主意。家顺的自以为是弄得任妈很是头疼。她经常要为儿子的鲁莽去给人赔不是。每当看见母亲去给人赔情,家顺才会闭嘴装乖,但过不了多久又会如故。家顺看似鲁莽粗犷,但内心绝对柔软细腻。只要见可怜人他便走不动,不帮不忍心。三年前,家顺媳妇难产,母子双亡。他伤心至极,一直不愿再成家。任妈想让儿子再娶,儿子不干;想把女儿嫁得可心点,但眼看着不容易。任妈只好求菩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