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民国十二年（1923年）的夏天，肃衷跟致易高中毕业了。肃衷是一心要上北大，想完成二哥的心愿。致易说他也要去。崔儒珉把肃衷和致易叫到房子对肃衷说：“你不是一心要报仇吗？要报仇，我就劝你不要考北大，北大那是出才子的地方；如果你将来只是想一心做学问，那你报考北大没错；但你既要成就事业，还要报仇雪恨，那我劝你就不要上北大了；你上北大，那是进错门了。”
肃衷张着大眼，愣望着老师。
“我给你俩说啊”这个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关中硬汉脸的中年男人，在他美美地吸了一口烟又把烟吐出去后，面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用浓重的长安口音继续说：“今年孙中山在广州办了一文一武两个学校，文的叫广东大学，武的叫黄埔军校；肃衷，你不是要报仇吗？我给你想好了，你就报考那个文的，广东大学。”末了，他笑眯眯地又追问了一句：“咋样？”
肃衷还在发愣。
见肃衷傻愣，崔儒珉加重口气又接着说：“你不是一心要报仇吗？既然要报仇，你就不能上北大；因为上北大是报不了你的仇的；所以，我劝你去广州上广东大学。”
“崔老师，黄埔军校是干啥的？”肃衷冷不丁地问。
“黄埔军校嘛，那是培养军官的；听说孙中山要给国民政府组建一支军队；他要靠这支军队去打仗，消灭军阀。”
“好啊！那我就上黄埔军校去。”一想起能像两个哥那样拿着枪，肃衷激动的脸通红。
致易也兴奋地嚷嚷：“对，对，咱俩去当兵。”
“崔老师，我俩就报考黄埔军校吧，将来拿着枪去找吕迩玖，要了他的命。”
“对，要了那狗日的命！”
崔儒珉愣了。他望着这两个学生半天说不出话。崔儒珉真不忍心把自己的这两个好学生送上战场，那是要死人的啊！但他的这点私心却又实实的说不出口。半晌，崔儒珉掐灭了烟头，说：“肃衷，我的意思是，你俩最好还是去上广东大学，将来毕业了在政府里谋求个文职；肃衷，只要你能在政府里做上官，你那仇就一定能报。”
“文职？文职是干啥的？”肃衷好奇地问。
“文职嘛”崔儒珉想了想说：“这么给你说吧，比如十二年前，孙中山他们推翻了清王朝，建立了中华民国，颁布了废除刑讯、跪拜、吸大烟、缠小脚、男人留长辫子等等禁令，这些禁令公布了就得有人监管，而那些从事监管的人，就是文职；再比如，国民政府从各个商户、工厂、煤矿那里收走的税金，总得有人算账保管吧，总得有人做计划吧，总得有人把收上来的那些税金，看给国家干些啥事情吧，这些人，就是文职人员。”
“哦，文职就是这呀。”肃衷满脸失望地说：“崔老师，我觉着干文职没意思，不如当兵打仗，不如拿着枪报仇来劲；我要是手里有杆抢，看他吕迩玖还敢不敢欺负我家！致易，你说对不？”肃衷越说越激动。他好像已经看见自己拿着枪对准了吕迩玖的脑袋……
崔儒珉说：“肃衷，你们是不是很敬仰孙先生？”
“是呀。”肃衷跟致易同时点着头。
“孙先生会打仗吗？”崔儒珉问。
肃衷一愣，看看致易，说：“好像不会。”
致易也跟着直点头。
“那你们说他伟大吗？”
“伟大。”肃衷说。
“伟大。”致易说。
“哈哈，给你们说吧。”崔儒珉笑着从桌子上拿过那盒瘪了的‘哈德门’。他一边用右手食指在香烟锡纸上撕开了的那个口子里掏着，一边望着他的两个学生笑着继续说：“孙中山就是文职。”
“啊！”肃衷跟致易同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没想到吧？你们以为文职是干啥的？你们以为文职就仅仅是干那么简单的事情？想想看，孙中山不会领兵打仗，却能让军队为他的想法去打仗，这得有多大的本事呀！这得有多厉害呀！”崔儒珉划了根火柴，把掏了半天才放在了嘴角上的那根香烟点着。
肃衷跟致易愣愣地看着从老师嘴里吐出的白烟在房间里慢慢地飘散。
“国民政府刚刚建立，需要大批向你们这样的有志青年来为国民服务，来实现孙先生的三民主义，当兵打仗固然是好，因为他可以最直接的报效国家，但一个国家要好，不仅仅是只有军人就行了，她还需要千千万万个文职人员来打理；你们俩好好考虑一下我说的这些话吧。”
肃衷跟致易对视了一下，脸上仍旧挂着不情愿。
“这样吧，肃衷，我给你母亲写封信，你带回去；究竟报考哪个学校，看看你母亲是怎么想的；同样，致易，你回去也得问问你父亲的意思。”
肃衷急了。他嘟囔着说：“我们不能自己做决定吗？”
崔儒珉严肃地说：“这是关乎着你们将来一辈子的大事，还是听听父母的意见为好。”
沈卿睿一看完崔老师的信就明白了。她坚决不同意儿子报考黄埔军校，理由——这根独苗了不能去战场上送死！
肃衷当兵的热情一下子就被浇灭了。经过了初试和复考，肃衷和致易都被国立广东大学文科系录取了。其实，沈卿睿连广州都舍不得让儿子去，那可是几千里路呢……但她硬是忍住了。她得让这儿子更出息。
八月中旬的一天早上，天麻麻亮，一辆马车已经停在王家门前了。不一会儿，肃衷开了大门提着行李出来。母亲和‘黄土’跟在他身后。马车夫赶紧上前接过肃衷手中的行李放在车上。
致易提着行李笑着一路小跑赶来，嘴里还不住地叫道：“晚了晚了晚了……”。
沈卿睿转过头向西望望，问：“你爹呢？”
“我不叫他来。”致易笑笑说：“我嫌他话多。”
沈卿睿看着致易上车，轻轻地叹了口气，不满地自语道：“娃走的那么远，都不知道来送送娃。”
“娘，你回吧；我俩走了。”肃衷怕母亲又难过，就想赶紧上路。他拍着‘黄土’的头说：“黄土，在家好好陪着娘。”
‘黄土’好像知道小主人要出远门，它不停地在小主人身上蹭来曾去，一副要跟着走的样子。
沈卿睿明白儿子的心情，点了点头说：“我看着你俩走。”
肃衷无奈，只好去上车。
“回来。”沈卿睿突然叫住儿子。肃衷折回头。沈卿睿伏在儿子耳边悄声说：“给你再交代个事；在外头不能自己找媳妇，听见了没有？你的婚姻得听娘的。”
“娘，你看你；这都啥年代了，你还说这话。”肃衷噘着嘴嘟哝着。
“啥年代也不行，这事就得听我的！你给我起誓。”沈卿睿板着脸说。
“咋还要起誓呢嘛？”肃衷无奈地望着娘。
“起誓！”沈卿睿一点都不含糊。
“好好好，起誓就起誓。”肃衷苦笑着说：“不在外边找媳妇；一切听娘的安排；这行了吧？”
“行了；你们走吧。”沈卿睿好像是放下了心。但她脸上那郑重的面容马上浮出了许多的伤心。
“娘，你回吧。”肃衷说着板起母亲的肩膀转了个身，把母亲推进了大门，然后一边苦笑着摇头，一边向马车走去。娘真是爱操心。肃衷想，我离谈婚的日子还有十万八千里呢；再说了，这事还用得着叮嘱吗？啥事情不都是你说了算么？
车夫鞭子一扬一吆喝，马车带着两个兴奋的年轻人上路了……
沈卿睿从大门里又出来了。她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远远地望着马车走到巷口北拐不见了。突然，一种强烈的孤独感钻进了沈卿睿的心里。她头一低，成串的眼泪落在了前襟上。唉，四年呢呀……
国立广东大学位于广州珠江江畔。民国十二年（1923年），孙中山为振兴中华亲自创办了这所大学。他为学校题写的训词‘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就刻在学校行政楼的外墙上。学校第一年共招收学生两千多名。他们是经过初试和复试两次筛选后被择优录取的。肃衷和致易被同时安排在了文科系八班上课。
这天，学校的大礼堂被来自全国两千多名青年学生挤得满满当当。在一片嗡嗡声中，校长邹鲁走上了主席台。他中等个，四十岁左右，身穿青布长衫，戴着一副度数不是很高的近视眼镜，镜片后的一双眼睛冷峻而坚毅，平头，威风凛凛。邹鲁站在主席台一边的麦克风前。他扫了一眼台下的学生，带着长辈的仁厚和慈爱，代表孙中山和全体教职员工，向大家表达了热烈的欢迎。台下的掌声轰然响起。好一阵后，邹鲁摆摆手，表情变得严肃而凝重。礼堂瞬间安静。邹鲁大声说：“同学们，你们是孙先生在全国选出来的优秀之青年！你们是孙先生为我们中华民国选中的国家之栋梁！”台下又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邹鲁抬起左手上下点点，礼堂再次安静。他说：“同学们，我现在把孙先生在五月三十日的演讲念给大家听；希望孙先生的演讲能够让大家更明白，你们为什么来到这里学习。”邹鲁将右手攥起放在嘴前，侧过身，微微弯腰咳了几下，然后从公文包中取出几张稿纸，大声念道：“诸君，我们大家是中国人。我们知道中国几千年来是世界上顶富顶强之国家。但现在的中国是什么情形呢？中国现在变成了世界上顶贫顶弱的国家。中国的人民到海外，就被外国人欺负凌辱。外国对我们的政府，对我们的国家亦看不起。所以，外国就有意对中国来瓜分……”
肃衷用胳膊碰了碰坐在身边的致易，挨过去伏在他耳边说：“咋样？我说外国人到中国来就没按好心吧？”
致易刚想把右手食指放在嘴边对着肃衷吹气，前排的一个短发女生突然拧过身向肃衷伸出了拇指。肃衷一愣。致易笑了。
“……中国堕落到今日的地位，我们作为国民要知道，我们对于国家，第一知道我们今日之危险，我们就要设法避开危险。我们用什么方法避开危险呢？就是要大家同心协力来赞成革命，用革命方法、用革命主义来救中国。革命主义是什么呢？就是我们的三民主义。第一、民族主义；第二、民权主义；第三、民生主义。我们要用这三种主义来救中国。……诸君，我们大家要同心协力用三民主义这种方法，这种精神来就救中国。只有这样，中国就可以反弱为强，转贫为富，就可以同今日之列强并驾齐驱！”邹鲁念完了演讲稿，礼堂上空响起的掌声就像燃起的熊熊大火。肃衷突然站了起来。他一边使劲的拍着大巴掌，一边大声的有节奏的高喊：“三民主义万岁！三民主义万岁！”立刻，礼堂里两千多名学生一个个的跟着肃衷站了起来。他们年轻的脸上挂着通红笑容，双手使劲得拍着一致的节奏，嘴里共同喊着一句话：“三民主义万岁！”短发女同学又回过身，笑盈盈地望着肃衷，激动地对着他直拍巴掌。肃衷笑望着这个陌生的女同学，对她点点头。邹鲁无疑也被这热烈的气氛打动了。他笑望着台下的学生们，合抱双拳，示意感激。好一会儿后，邹鲁才总算按下了学生们那潮水般激情，开始再次讲话。他说：“今年的元月二十号，孙中山先生领导下的国民党召开了第一届******；孙先生在开幕词中讲到，要把国民党组成一个有力量的政党，然后用这个政党来改造中国；孙先生对三民主义还作了新的解释，确立了联俄、联共、扶助工农的三大革命政策……”
“联俄联共？啥意思？”肃衷侧过脸问致易。
致易摇摇头。
前边的那女孩又拧过身，笑着对肃衷挤了一下右眼，压低声，一副得意样说：“我知道。”
肃衷又愣了。致易又笑了。
“……同学们，你们要积极的加入国民党，要用三民主义改造中国，让中华民国强盛壮大起来，让我们的民众永远不再遭受外国列强和军阀的欺凌；同学们，你们肩负重任，决不可辜负孙先生的期望啊……”
肃衷突然一把抓住致易的手，激动说：“咱俩加入国民党吧！”这一刻，神圣的使命感在肃衷心里油然升起。他的两只眼睛发着亮光，浑身血液都在激荡。肃衷觉着自己离孙先生是那么的近，近得似乎都能感受到先生身上那股为了中华民国勇往直前的气息。那气息，让肃衷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神支柱。他暗暗的向孙中山保证，要一生为中华民国去奋斗。
邹鲁最后说：“咱们同学中如果有中共党员的，也欢迎你们能积极地加入国民党；现在，我们国家正面临着重大改革，国共两党在进行着亲密合作，因而是允许大家有双重党籍的；国民党欢迎你们！我的话讲完了。”礼堂里的掌声和欢呼声响彻云霄……
学生们欢笑着、蜂拥着走出礼堂。
肃衷和致易激情澎湃。俩人一边走，一边商量着入党申请书怎么写。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女生的叫喊声：“哎，你俩等等我。”肃衷一回头，呵呵，又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