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实习
对于身处职场的人来说,单位都像自己第二个家。
但是对于本人这种不上进的记者来说,报社的工位还不如楼下兰州拉面的座位亲切。
跟顾轶分开后的第二天,正好回报社开选题会。一周不见,我的工位又陌生了些,此时还坐着一个不认识的男生,看样子也就20岁上下,一副嘻哈打扮,戴个耳机,不时摇头晃脑像是来泡网吧的。
我已经走到跟前,他掀起眼皮看了一下,没理会又低头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哪儿来的小祖宗?又是谁家亲戚?
正准备敲桌子,旁边跑企业的张记者搭腔了。
“陈燃,这是你的实习生。”
“哈?”我知道每年这个时候报社都会来一批实习生,大多数是温温柔柔的女孩子,也有少数愤青男孩子,学新闻主要就这两类人。
但张记者说眼前这个跑错片场的饶舌歌手,是我的实习生?
“今年来了多少实习生?你们也都分到了吗?”我向张记者打听。
“跟去年差不多。喏,我带两个呢。”他指了指旁边正在整理报纸的两个女孩。
“我跟你换。”
他哈哈一笑,一副精明嘴脸:“不换。”
“主编分配的?”我不甘心。
“主编照顾你,”张记者小声说,“这个男生关系不一般。”
不用说我也知道,看这大爷样儿,没点关系敢这么拽吗?别的实习生都能帮着分担点,带这么个人只会添麻烦。
再重申一遍,我最讨厌别人给我工作添麻烦。
“我可不用他照顾。”
我赌气地往主编室走去,半路就碰到老头儿正出来。
“主编,实习生这个事情……”
“我正要给你介绍。来来来,见一下你的实习生,小缪。”他闷着头就要往我座位走。
“能不能给我换个人,这位爷我带不动啊。”我一路跟着劝说。
“带不动?别人都带两个实习生,就你带一个。”
“那我跟他们换。”
“陈燃,”他停住,“为什么安排小缪给你带,还不是因为你跑学校最轻松?心里没数吗?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想了想又补充,“也别捅娄子,就两个月,时间一到给实习报告盖个章就完事了。”
一番控诉我无言以对,只得把后面的话咽回肚子里,老实接受。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小缪,对他印象差到地下、地底、地心。
在报社每年都带实习生,这是个固定任务。
实习过的人都懂,为的就是一张报告,这种单位你表现再好也留不下。所以反正两个月后就再无瓜葛,对我来说也好,对学生来说也好,都是走个形式,从不过心。
那时我绝对想不到小缪不只是走个形式而已。
小缪全名叫缪哲,确实是学新闻的,半吊子。他才大二,按理说,没到实习期,硬被家里送进来的。主编对他挺客气,简单介绍后,还专门带他去会议室。
选题会我从来都是无精打采,瞄了几眼小缪,更胜于我,直接半趴在桌子上。往年我带的实习生都安安分分,今年偏偏赶上这么个人,好衰。正皱眉,发现对面林文昊幸灾乐祸地笑。我看着他,用本子半遮,缓缓伸出了个中指。
他笑得更开心了。
开完会,我想着跟小缪交代几句,收拾材料的工夫他已经没影了。别的实习生都拘谨着不敢走,他跑得倒够快。
我一路追出去,才在电梯间将他拦住,这时已经气喘吁吁,火气也止不住地往脑门冲。
“小缪。”
我叫住他,但是这名字一出口,就缺乏气势。
缪哲转过头,高高的个子,一双狭长的眼睛看向我,不耐烦的神色。
他倒是气势十足。
在他面前三步的位置停下,才能勉强平视,我沉了沉声音:“你是我的实习生,有些事情还是要交代一下。”
“哦,你说。”还是那双死鱼眼。
“你没心思在实习上,我也不见得多想带你。所以两个月时间,相互体谅一下。”我双手抱胸,强忍着火气。
他挑眉点了点头。
“采访前我会通知你,来不来你随意,但要回复。如果跟我采访,有两点,第一绝不能迟到,第二……”我抽出一只手比画了一下,“你这个打扮,不行,要换。”
“叮”的一声,电梯来了。
他伸出胳膊挡着电梯,问:“来不来我随意?”
“对。”
“那我不来。”他扯扯嘴角笑了。
“太好了,多谢配合。”我翻了个白眼转身回了办公室,坐下缓了半小时才平息怒火。
我以为这么轻松就把小缪打发了(他大概也是一样的想法),还是太天真。过了三四天,去一中做百年校庆的采访,我刚到学校就接到了主编的电话。
他一上来就问我小缪在不在旁边。
“不在啊,他没来。”
“他没去?”老头儿有点着急,“这几天你采访他都没跟着是不是?”
“对啊。”
“陈燃啊,”他的声音升了几分贝,“我怎么跟你说的,就两个月别捅娄子。”
“我捅什么娄子了?我就是按您说的,完全尊重他的想法。他不想来,我还能把他从家里拽过来?”我这边分贝也跟着升。
“唉!”老头儿说不过我,“他妈妈给我打电话,说小缪每天都说去采访,半夜才回家,问我们的采访怎么会到半夜。”
我缓缓吸了口气:“那我没办法,自己孩子满嘴瞎话,当妈的不知道?”
“陈燃!”老头儿生气了,“不管你怎么弄,今天采访小缪必须参加,拍现场照片给我,要不你也别来了,就这样。”
说完挂了电话,只剩忙音。
老头儿生气我也生气,林文昊在旁边拍照,听我们通话识相地往一边躲。
我心里一万个不爽,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再通知小缪来采访,至于他来不来,反正我通知了好交差。
拨通他手机,响了十几声才接。
一个没睡醒的声音,懒懒倦倦又带点不耐烦。
“谁啊?”
“我是陈燃。”
“陈燃?”电话那头的人迷迷糊糊嘟囔了一句,“打错了。”
“日报社陈燃,带你的记者。”我耐下性子。
那边的人停顿了几秒钟,声音才清晰了些:“什么事?”
“有个采访,马上要开始了,我昨天给你发过的。”
“哦……”他拖长尾音,“我不去,挂了啊。”
说着电话挂断。
我其实早想到他不会来,但咽不下这口气,立马按了个重拨又打过去,这回接得挺快。
“又怎么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你给我闭嘴!”我一声喝住他的牢骚,“采访你爱来不来,但是撒谎要带脑子。天天三更半夜回家说是去采访,你采访夜间工作者?”
他被我说得愣住,缓了一会儿才问:“谁跟你说的三更半夜……”
“你妈。”话一出口,我突然察觉似有不妥,抿了抿嘴,“你母亲说的。”
“她跟你联系了?”
“我劝你啊,赶紧过来。不然你好日子到头了,半夜采访这个锅我是不会背的。”
电话那边的人含糊着发了半句牢骚,又被咽回喉咙里。
“在哪儿?”
“一中,现在,换身衣服来。”说完我潇洒地按了挂断。
本想让两个人都轻松,谁知道他年纪轻轻,脑子不好使,撒个谎都不会。
那就一起折腾吧。
一中大礼堂,校长正在致辞。我站在后排,已经暗中盯上了好几个采访对象,就等一散场跟进。
身边还有好几个记者,晚报的,都市报的,平时总能遇上。当地学校就这么多,新闻素材有限,一有风吹草动大家都凑在一起,看谁抢得快。
我精神正高度集中,感觉有人拍自己肩膀,回头一看,是都市报的记者,30多岁一大哥,印象中他姓王。
“陈燃,又碰到你了。”奇怪了,跟我套近乎,我至少一个月没见过他了。
“您好,您好。”
“看了你写的专访,写得真不错。就是檀大数学教授那篇。”
半个多月前的稿子了,突然恭维绝对没安好心。我低头笑笑,道了声谢,等他继续开口。
“你跟顾教授挺熟的吧?”他拐到正题。
“嗯?还行……”
“那个,是这样啊,我这也想约顾教授做个采访,一直没约上。”他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给介绍一下呗?”
“采访?我记得……他做讲座那天,你们就跟蔡处约了吧?”明明那天我进门时,蔡姐正跟都市报沟通采访的事。
“这不是被你给截和了吗?这个家属我们比不了啊。”他哈哈一笑。
这话说的,那会儿我跟顾轶就一面之缘,才不是走后门拿的采访,纯属你们都市报名头不够响。
不过听到“家属”这个词我还挺受用,我不自觉地笑道:“您说笑了,但是年会都过这么久了,你们还要上专访啊?这个时效性……”
“咳,不是年会的事。顾教授刚拿了一个奖,你不知道吗?现在人应该还在外地领奖吧?”
呵,我知道?我知道才怪了,一个假女友。
原来他这几天人在外地。
看我没说话,他好像也意识到触了什么霉头,赶紧找补:“也是刚刚才得的奖,咱们做媒体的,有时候消息比当事人还快。”
不得不说,王记者这个找补挺失败,我就不是做媒体的了?顺便还质疑了我的专业性,你可真棒。
“行,等他回来我帮您问问,但是他挺忙的,不一定抽得出空。”
“你肯帮忙就行。”王记者笑呵呵,像个福娃。
就这样,我得到了一个联系顾轶的机会。正苦恼怎么跟他说,校长讲完话了,转眼开始散场。旁边几个人蹿得飞快,只看到王记者远去的后脑勺。
“陈燃,你愣什么呢?采访谁啊?”林文昊在不远处喊我。
我一看,刚才盯着的校友哪里还找得到人影,都乱作一团,不禁一阵懊恼。
“走,采访校长。”
我和林文昊刚出大礼堂,看见一个高个子迎面过来,歪歪斜斜穿了件衬衫,顶着一张好像别人欠他20万的臭脸,是小缪。
“结束了?”他边说还边打了个哈欠。
“没有,你来得正好。”我掏出手机,“来,你就站这门口,我拍张照。”
“干什么?”他很抗拒。
“以后我每次采访,都要带着你拍张照。这就是你撒谎不过脑子的代价。”我一本正经。
林文昊在旁边憋不住笑,上来解围:“等会儿采访我把你收进画面就行,不用站这儿拍。”
狗腿,看人家关系硬就想运作。但是我这会儿脑子里还惦记着顾轶的事,没空跟他们俩掰扯,回身就拿手机“咔嚓”拍了张照,一个从下往上的谜之角度。
“陈燃你!”小缪拧着眉头,上来就想抢我手机。
“叫陈记者。”
“陈燃,你把照片删了。”
我低头几下操作,将照片发给了主编,在他面前晃了晃:“你跟主编说吧,照片是他要的。”
小缪低声咒骂,一副“放你一马”的表情重新抬起头:“那我走了。”
“等会儿,就是因为你来晚了,校友一个也没采访到。”我故意拉着脸,“现在出来的人,你随便找几个简短采一下,我需要被采者信息。问题嘛很简单,问感触就行。”说着掏出本子撕了两页纸,顺带拿一支笔塞在他手里。
小缪盯着我,把纸攥在手里,胳膊虚挎在腰间,看起来很是不爽。但他接连叹气,酝酿半天只憋出一句话:
“你要几个采访对象?”
“五个吧,采完整理一下发给我,谢谢啊。”
话没说完他转身走了,连谢谢都不听,歪歪斜斜的衬衫被风吹得鼓起。
我面上得意,其实心里松了一口气。缪哲小我这么多,但毕竟是人高马大的男生,万一犯起浑来可制不住。
“你非这么较劲干吗?你知道他是谁家孩子?”林文昊在一旁絮絮叨叨。
“我带我的实习生你也要管?”
“这不是一般的实习生。”他把城府都写脸上了。
“呵!”我瞥了他一眼,“那送给你了,你来带吧。”
“人家又不是学摄影的。”
看见没,我跟林文昊真是两路人。懒得跟他废话,我赶着去校长室守株待兔,把今天的任务完成。
到家发现小缪已经把采访记录发过来了。出乎我意料,做得挺清楚,不比以往的实习生差。看来自己也犯了刻板印象的毛病,反省了一下还有点不好意思,赶紧回复一句“辛苦,写得不错”。
微信跳出一行提示:
“缪哲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你可以的,居然把老娘删了。
小缪删我微信实在很幼稚,除非他换个记者或者干脆退出实习,不然早晚得加回来,到时候还不是没面子?
不过现在我没空跟他置气。
我盘腿坐在床上,捧着手机,还有更重要的事:给顾轶的这条微信已经编辑了二十分钟。
先恭喜他拿奖,问何时返校,再帮都市报王记者约采访,这语言有什么难组织的?
我一个文字工作者,二十分钟搞不定50个字,烦躁!
最后顺了一遍,不管了,匆匆点“发送”,手机一扔,结果故作潇洒玩脱了,直接甩到床下。捡手机的工夫偷偷瞄了一眼,居然这么快回复了,他明天返校上班,下午可以腾出半小时接受采访。
没想到如此顺利,时间还挺紧张,我赶紧通知王记者,跟他约定下午同去。白捡了个获奖消息,也能充充工作量,这拨不亏。
第二天下午出发前,我接到了小缪的电话。
我说什么来着,他第一句话是这样:“我按错了。”清了清嗓子,“误删。”
“嗯,有事说事。”今天心情好,不为难你。
“有采访吗?”
“等会儿去檀大,出篇消息。”
“我也去。”
“可以啊,消息你来写吧。”不给点活儿对不起你莫名的积极。
“嗯……”他含混不清,“到了再说,我要出发了。”
看他这样又要耍什么心眼儿,我们就不能互利共赢吗?为什么老是斗智斗勇,又斗不过我。
“写稿就来,不然别来了。”
“知道。”他声音闷闷的,“我挂了,你把我那个……微信通过一下。”说完变成忙音。
刚到校门口,我就看见小缪杵在那儿。我来早了,没想到他比我还早。
“在这儿等一会儿吧,都市报的王记者还没到。”
“我三点还有事。”
我低头一看表,三点四十分了,怕不是在耍我?
我顿时火大:“那你干吗来了?”语气不善。
“我今天确实有很重要的事,说来采访才能出门,”他死鱼眼飘忽,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消息我回去写。”
我没吱声,因为不知道怎么反驳。大二的学生了,被家里管得这么严,到底是作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妖啊?
反正自己也无意掺和,与人方便吧。
“走吧,走吧。”
小缪挪了挪脚,还在原地。
“干吗?不走?”
“给我拍个照。”
“……”
真是无语,也是我傻了。他折腾一趟,可不就是为了这张照片吗?肯定昨天采访发给主编的现场照,又转到了小缪妈妈那里,人家才放心。
所以今天故技重施。
之前说每次采访要拍照,是吓他而已,没想到一语中的,平添多少麻烦?碰上这小祖宗是真衰!
我翻了个白眼,还是拿出手机迅速拍了一张。
“发给主编。”他边说边走近。
事儿真多。
突然警觉,这小子万一是去干什么不法勾当,我是不是要负看管不严的责任啊?
“你等会儿是去干吗?”
他不耐烦地重重吸口气,半晌吐出两个字:
“演出。”
还真是个饶舌歌手?所以被管得严是因为不务正业,玩嘻哈?摇滚?我不太懂,脑子里只有些群魔乱舞的画面。
算了,我心想着放他一马,手已经打开微信了,突然感觉背后有人接近,随后被猛地一推,身体不受控制往前扑去。
手机被甩飞,我下意识地捞住站在面前的小缪,缓冲一下才没脸朝下拍在地上,他也反应不及,被我扯了一个趔趄。
谁推老娘?
顾不上起身,我扭头看到一个跑远的背影,小小的个子,扎了个马尾左右甩起,这个后脑勺有点眼熟……
这是……
那天听课认识的郑小迎?
自从知道这位群主被顾轶送进派出所过,我就把她删了,群也退了。你们还记得吧,关于“轶心一意”粉丝群和我愚蠢的网名。
时隔几天,没想到再次来学校多了个仇人。看来跟顾轶那顿饭没白吃,她终于信了我的“女友”身份,忌妒心作祟要打击报复。
心理太扭曲了吧!我也是个赝品而已啊。而且推完就跑,㞞不㞞?
我没想到事情会有这种戏剧性的变化,又是讶异又是生气,一时脑子有点乱。
旁边小缪伸手来扶,我才回过神来,手磨破了,膝盖也破了,关键是想起身居然没站住。
脚崴了。
流年不利。
我坐在路边花坛上,简单擦拭伤口。小缪站在我面前,不时地看表,满脸写着纠结。
“这是什么表情?你不是有事吗,走啊。”我仰起头看他。
他犹犹豫豫,好像抛下我有损道义似的,说:“你走不了路啊?”顿了顿,接下去,“不用我背你吧?”
看他一脸犯难的样子,谁稀罕你背了?电影看多了吧?
我晃晃手赶他:“走走走。”
小缪迟疑了一下,又回过头:“你手机是不是坏了?”
我的脚都崴了,他还关心发照片的事呢。
“坏了,你自拍一张发给主编吧。”
他抿抿嘴:“我的意思是,你还能联系上那个什么报的记者吗?”
王记者,我没想到这茬儿,他应该快到了。
“我跟他约了校门口见,在这儿等着就行。”我再一次赶他,“有事就去,别杵着了,我仰脖子跟你说话好费劲。”
他瞥了我一眼,转头大步离开。
目光所及,王记者正好跟小缪擦身而过,朝我走来。
“这怎么还负伤了?”人还没到面前,话先飘了过来,王记者一脸惊讶。
“不小心摔了,还得麻烦您扶一下。”
“你这还能行吗?要不你跟顾教授说一声,我自己过去就成。”
“没事,我也要出报道。”
“跑学校了还这么拼啊?”
我好久没听人这么评价自己,一时愣神,只机械地笑笑回应。
王记者扶着我一步步挪往数学系,好在离得不远。因为怕给他添负担,我一直暗暗提着力,到了门口已是气喘吁吁。
顺着记忆找到顾轶办公室,门虚掩着,居然有点紧张是怎么回事?入戏太深?
敲了两下门,听到动静。
我正准备去拉门把手,就看到缝隙出现顾轶的脸,他轻轻推开门。
“来了。”一如既往的平静。
“顾教授。”王记者很是热情先伸出手去。
“您好!”
两人客气问好,完全不需要引荐,我在一边略显尴尬多余。
主要是自己也觉得别扭,因为突然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叫顾教授也太生分了,毕竟在王记者眼里我可是“家属”。但还没有直呼其名过,真有点张不开口。
正想着,猝不及防和顾轶四目相对,我没过脑子,急急忙忙开口。
“嘿!”
嘿?好想抓起这个字吞回去。
他笑了,片刻又注意到我奇怪的站姿。
“腿怎么了?”
“过来的时候摔了下,不要紧。”
顾轶蹙眉,弯腰简单查看,说:“带你去校医院。”
王记者也赶紧搭腔,表示我的伤要紧。
“不用,先采访吧。我也要写个稿,稍等还要让你……让你确认一下。”
这真真假假的关系,让我语言系统都紊乱了。
“那在办公室等我一下,很快。”
顾轶没再坚持,和王记者去会客室采访。
我留在他办公室借电脑一用,想着把获奖消息赶出来,本来也没指望一个去演出的人能及时交稿。
然后,话说在前面,我真的不是有意窥探隐私。
我打开网页想搜索奖项的相关新闻,意外发现搜索记录里,躺着我的名字。
一条是:陈燃。
一条是:日报社陈燃。
他搜索我的信息干吗?
被关注的窃喜刚涌上心头,一联想到顾轶那个严谨劲儿,就不知怎么化为一种被审核的感觉。毕竟假相亲安排得明明白白,了解我是不是也在他计划里?可像我这种小记者,网上能查到什么啊?
我边想边托着下巴看搜索记录,鬼使神差又去点开“日报社陈燃”,网页上出现我写过的各种报道,第一条就是顾轶的专访。
话说,你们在搜索引擎输入过自己的名字吗?
我刚进报社发第一篇报道的时候,就干过这个事,而且也是这样搜索的。先输入“陈燃”,发现出来的是各路名人,又输入“日报社陈燃”,才看到自己。
一页一页翻下去,每篇稿子都很熟悉,而且越往前翻,标题越沉重。
那会儿跑社会新闻,是我愣头青的时期,暗访出事之后才调到文教部。悄悄说,其实那篇没发出去的稿子我还备份在电脑里,等以后不想干了,不㞞了,就匿名发出来。
顺着这丝头绪越跑越偏,疑惑也抛到脑后了,直到翻了二十多页,听到走廊传来脚步声。
扫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
半小时过去了,消息稿一字未动,光顾着自恋了。
顾轶进门的瞬间我刚好关闭网页,长舒一口气。明明是他在网上查我,不知道自己心虚个什么劲。
“你们还挺快的。”还用说话掩盖紧张。
“嗯。稿子写完了?需要我确认?”
“啊……”并没有,一个字都没写,我急忙道,“差一点,后面再发给你。”
两句话的工夫,他走近。
“我看下你的伤。”说着,他的手搭上椅背,直接连人带椅子,把我转到他面前。
突然的移动让我始料未及,我本能地把住扶手,感觉自己像是等待牙医的患者,脑子一阵乱。他微微弓下腰观察,嘴抿成一线,这才发现我不止崴了脚,膝盖也破了,刚才擦过的地方又渗出血来。
“刚才就应该去。”顾轶好像自言自语,掀起眼皮,“去校医院。”
我还兀自蒙着,没有反应过来。
“起来。”他拍拍我肩膀。
“哦。”
我还没站稳,就见顾轶背过身蹲下去。
“上来,我背你。”
哎?要脸红了好吗!
“不好意思?”他见我没动静,转头笑问。
“不是,当然不是。”对,不好意思。但我更不好意思承认这突如其来的难为情。
“我能走,刚才就是王记者扶我过来的。”
“你脚伤会越走越严重。”他又转回头去,轻声催促,“快。”
最终,我笨拙得像树袋熊一样趴在他背上。
这会儿校园里人还不多,但仍旧能感受来往行人的注目礼,我突然有种马上会被郑小迎追杀的感觉。
说起郑小迎又是一肚子火,但我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个女疯子。一个大二的女生,真找她麻烦又有点担心,万一寻死觅活的……但放她一马,难保不会再有什么过激行为。
关键是,老娘凭什么放她一马?要不是小缪缓冲那一下,我兴许已经破相了。
想到这里,我咬牙切齿,就听见顾轶冷冷开口。
“别磨牙。”
“……”
在校医院包扎了伤口,又处理了脚踝的扭伤,弄完已经四点多。我心里惦记着还没动笔的消息,着急回家赶稿,正准备跟顾轶道别,又被他叫住。
嗯,我的假男友提出送我回家。说实话,今天顾教授善心大发让我好不适应。
其实上车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会儿,是坐副驾驶还是坐后排。当然了,坐后排是把人当司机,这个礼仪我还是懂的。
但是,我知道自己有个毛病。
怎么说呢,应该叫“副驾驶话痨症”。
我只要一坐上这个位置,就会自动化身人工导航以及安全预警,控制不住。这种情况下,司机一般有以下三种反应:你行你来开,滚后面去,你给我下车。
所以我现在不敢吱声,眼睛四处观察,但紧闭着嘴。
车上安静极了,呼吸声都依稀可辨,渐渐开始弥漫一种尴尬的氛围。
“怎么不说话?”顾轶先打破沉默。
我瞄了他一眼,忍了忍:“右后方有一辆电动车……”
“嗯?”他偏过头看我一眼。
“看路。”
他又目视前方,整个被我搞蒙,侧脸线条明显紧绷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才问:“你是害怕坐车?”
“不是。一坐在这儿我就忍不住想提醒司机,所以你别让我说话。”
顾轶愣了半晌,开始忍不住笑意,我从侧面都能看见他嘴角的弧度。这是什么笑点,其他司机朋友这时候已经想把我踹下去了。
“没事,你说,我缺个导航。”
“前面左拐……”
在我有力的导航下,大约半小时到了家,迅速赶出稿子发给编辑,这才收到小缪的微信。难得他还记得这篇消息,倒让我吃一惊,虽然写得狗屁不通。
因为崴脚,我接连几天都宅在家里,再出门已经是去檀大文学院报道创意写作大赛的颁奖典礼,小缪同行。
我照常在底下偷偷写网络小说,没留意旁边的小缪,等缓过神来,他已经不见人影。
倒也不是特意去找他,正好去洗手间,回来的路上听旁边走廊有动静,像是争吵。
我好奇地探出半个身子去看热闹,结果发现这两个人是……
小缪和郑小迎?
我现在跟你们一样困惑。
他们怎么扯到一起去了?
可惜,两人与我有些距离,我拼命地竖起耳朵,也只能隐约听郑小迎在说“多管闲事”。
唉,带上包里的录音笔就好了。
我又往外探了探身子,想从形体表情上找些线索,就见小缪抱着胸的背影,不时调整站姿,以及郑小迎被遮挡的轮廓,略微有些激动,手里好像还攥着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情况啊,我的好奇心要爆炸了。
脑子里闪过好多狗血的可能性。要说两人早就认识,郑小迎推我那天小缪没发现吗?他应该看得到正脸啊;要说不认识,在这儿演什么偶像剧呢?
思维正发散,听见“啪”一声,像是东西掉落。我300度的近视眼远远看去,小缪和郑小迎周围的地面逐渐蔓延出一片刺眼的红色……
我脑子一下就嗡嗡作响——出事了!
我也顾不得躲着了,几步跑出去大吼一声:“干什么呢,你们!”
小缪和郑小迎显然没料到我突然出现,都被吓了一跳,一时愣住。
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地觉得受伤的是小缪,跑过去一把扯过他胳膊,从上到下打量一遍,除了裤脚和鞋上溅上了血,没发现伤口。
一颗心刚放下,又骤然提起,这小子把女孩伤了?
我这才向郑小迎看去。
她看到我,眼神有些飘忽,紧紧抿着嘴,表情又是愤懑又像是畏惧,一声不吭。所幸除了脸色不好,没有发现其他异样。
我大概是神经太紧张了,两边都确认完才稍稍放松,感官重新回归,马上闻到一股强浓烈的颜料味道。低头一看,地上还有个空塑料瓶,瓶壁上挂着红色痕迹。所谓的“血”是从这儿洒出来的,确实是稀释的颜料。
我要气死了,吓出我一身冷汗!
小缪有点尴尬,一耸肩把我手甩掉,满脸不耐烦地转身就想走。
“别走,谁给我解释一下这怎么回事。拍戏呢?”
郑小迎一脸无所谓,挪动了几下步子,用沉默表达不满。在背后搞鬼那股跋扈散去,倒像个跟老师唱反调的学生。
小缪斜了她一眼,终于淡淡地说:“这女的要泼你。”
“泼我?”没想到我在这偶像剧里还有角色呢?
他点点头,眼神示意地上的颜料。
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我想的那样。
事情大概是:郑小迎知道我来参会,鬼鬼祟祟地带瓶红颜料来想让我出糗,没承想碰到门口瞎晃荡的小缪。
小缪又刚好认出郑小迎是上次推我的女生,两人就在这儿相持上了。
这个郑小迎,怎么烂招层出不穷啊?
虽然猜得八九不离十,但我还是保险起见问了句:“你之前认识她吗?没什么恩怨……情仇?”
“她推人差点把我带倒,算不算恩怨?”小缪死鱼眼一瞥,“不然我管你的闲事?”
把你给厉害的,非要装酷吗?
现在事情清楚了,我转而走向郑小迎,离她越近,越能感受她的拘谨。
你们知道吗,难办就难办在这儿。她在你面前完全不像个加害者,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女生,可一旦藏在人群里,就不知道能酝酿出什么恶意。
精神分裂一样,我都不知道用什么策略对付她。
“郑小迎,”我沉着声音,“你到底对我有什么意见,能不能像个成年人一样?”
她犹豫半晌,小学生般甩下一句“你配不上顾老师”,扭头就跑。
又跑了!推完人就跑,撂下狠话就跑。我虽然老说不放过郑小迎,但其实真的拿她这种泼皮没有办法。连被顾轶送进派出所,出来都能继续运转她的小组织,真的太让人头大。
再一次被气出内伤,我愣了半天,回头又对上小缪欠扁的表情。
“情感纠纷啊?”他慢悠悠地转身,“没想到。”
颁奖典礼结束,我和小缪往会场外走,两个人都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不知道他为什么无精打采,反正我是被郑小迎搞得身心俱疲。
经过刚才的走廊,看见清洁大妈正一边清理颜料一边骂骂咧咧,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前脚才离开案发现场,后脚就听见有人叫我。
回头一看,是蔡姐。
“陈燃,好久没看见你了。”她看上去心情不错,“哎哟,这是你们新来的同事啊?”
“蔡姐,”我赶紧介绍,“这是新来的实习生,缪哲。”
“这大高个子,多帅。实习生啊?多大了?”蔡姐两眼放光。
看这样子,又想抓壮丁去扩充她的相亲人才库了。
小缪一脸木然地站在旁边,我碰了碰他的手臂,他才冷冷地回答:“大二。”
“啊,大二就实习啦?”年纪太小,蔡姐有点遗憾,转而又问我,“顾教授呢?怎么没跟你一起?”
“他……有课。”
蔡姐神色有异:“那不能,课都停了,要期末考了。”
“那我记错了……有会。”
她沉吟半晌,苦口婆心道:“陈燃啊,你跟小顾怎么样啊?有事就跟蔡姐说啊。”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小缪不耐烦地清清嗓子,给了我一个“速战速决”的眼神。
“我俩挺好的。”
“那你来学校他连个影都没有?这样可不行的。”
不知道怎的,蔡姐这句话突然就击到我心上了。可能今天太郁闷,这郁闷又跟顾轶直接相关,委屈一下就翻涌上来。但立刻又嫌弃这样的自己太矫情,两股情绪交缠,第一次后悔和顾轶假装相亲了。
蔡姐看出我的表情变化,估计认定顾轶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更加义愤填膺:“我这就给小顾打电话。”
“不用!”我拦住她,一时冲动,“我自己打。”
结果是顾轶今天根本不在学校,他接到我的电话还有点诧异。
这我就很尴尬了,蔡姐还在旁边一脸关切。
于是,就有了以下鸡同鸭讲的对话:
“哦,你在开会啊?”
“我今天不在学校。”
“好,我去找你。”
“我说我不在学校,今天没课。”
“好,一会儿见。”
“陈燃……”
“对,我在蔡姐这儿。”我加重了“蔡姐”两个字。
“明白……”
“我这就过去,那我先挂了啊。”
“等会儿,”他顿了顿,“要不去看个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