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能握住秘密的男孩
1
我发现了林念的秘密。
这要从半个月前的社区服务活动说起。
高一刚开学，大多数同学之间都不太熟悉，新组建的班级还像一张未沾油墨的白纸，散发出生疏的气息。省去了说话时间，大家忙碌起来的效果倒是立竿见影，捡垃圾、清除小广告、清扫道路……不到中午，整个小区就如同被大雨洗刷过一般，焕然一新。
我干完了分配的活，正想找个凉快点的地方休息休息，刚走出几步，看到不远处几个女生围在一起，不知在瞧些什么。
凑近了一看，原来是一只灰色的幼猫躲在花圃里。
小猫水汪汪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瞅着这边，还在缩着身子往后退，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样，嘴里呜呜地叫着，看起来有些可怜。
“好可怜……”
“是不是从主人家跑丢了？”
女生们猜测的声音细细碎碎地落进耳朵里。
“怎么啦？怎么啦？”
“噢，是只小猫……”
男生们也围了过来。其中一个男生走上前，抓着小猫的后颈处熟练地一拎——小猫没怎么挣扎，叫了两声就乖乖地任他抱起来。
同学们的包围圈一下子缩小了，大家都好奇地凑到小猫旁边。
就在这时，我无意间瞥到，林念伸出左手轻轻摸了摸小猫的脑袋。
由于一个特殊的原因，我对左右手要比其他人敏感一些，所以记得很清楚，林念用的是左手。当然这不是重点，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林念在摸完小猫的脑袋后，果断地对一旁的男生说：“我猜它是从家里跑出来，迷路了。主人应该就在这附近，我们一起找找吧。”
他的提议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赞同，大家都在小区里找寻起来。
找的过程中，我看到林念抱过小猫，一个人径直朝小区大门走去。
我跟在后面，只见他出了大门，向左拐进了隔壁小区。没走几步，小猫就喵呜一声叫唤，从林念怀里钻出来，落到地上，向不远处一位在草丛里搜寻着什么的阿姨身边跑去。
“啊，找到了，找到了！”
阿姨看见跑过来的小猫，一把把它搂进怀里，对身后的其他人激动地喊道。不用说，她一定就是小猫的主人了。
其实在这时，我还没有真正怀疑起林念来，只是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好像林念光是摸摸小猫的脑袋，就能清楚地知道它的主人在哪儿似的。
不过，也有可能只是碰巧而已。
但第二件事就让我不得不留神起来了。
就在上周，我们几个男生站在教室旁的走廊尽头聊天，林念也在其中。紧挨着教学楼有几株丹桂树，细长的枝叶有意无意地斜斜地探到走廊里来。
丹桂树是这所高中极有名气的特色之一，初中的时候，我就在别的学校听说了。据说校园的每个角落里都栽有丹桂树，一入秋，那些细细碎碎的小花就会如同橘红色的云朵一般，飘摇在整所学校上空。
我们多少都有些期待，能够亲眼看到这份景色。
一个男生大概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他瞧一眼丹桂树枝，随口问了句：“这桂花到底什么时候开？”
“谁知道呢。”很快就有人懒洋洋地应道。
这时，我看见独自站在最里侧的林念，伸出左手碰了碰丹桂树枝，然后转过头，玩笑似的回答说：“下个星期四。”
“哈，你怎么知道？”另一个男生问。
“猜的。”林念耸一耸肩。
结果，就在林念口中的“下个星期四”，也就是今天，学校里的丹桂花仿佛集体约好了一般，齐齐地盛开了。
整座校园都沉浸在淡淡的丹桂花香里，那些细碎的橘红色小花在每一处枝头飘飘零零，仿佛清晨的阳光分散着落在树叶丛中。
刚进教室，我就瞧见有男生走到林念的座位旁，一拍他的肩说：“好小子，真被你说中了！说今天就是今天，也太准了。”
所有人都是这么调侃几句，当作一个巧合就过去了。
只有我不这么认为。林念的左手肯定有问题。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想最好还是挑个时机，找他当面问一下。
这个时机很快就来了。
2
下午的体育课，体育老师提前解散了队伍。我回到教室，看见林念也已经回到座位上，正低头翻看一本书。
好机会，不如现在就问吧。我暗暗点点头，绕到林念前边的座位，面对着他坐下。我伸出一只手，支在桌面上——“怎么样，掰手腕，要不要来比一场？”我问。男生嘛，就要用男生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林念的表情显然有些吃惊，目光在我的手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还是回答说：“行吧。”
“等等，还有个条件。”我看着林念伸出手来，补充说，“如果我赢了，你必须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迟疑一下，林念点点头：“行。”
成交！
我握住林念的手：“一、二、三——”咬咬牙，把全身的力气都运到手上来，暗中使劲。怎么搞的，一开始还能感觉到林念用了点力气，下一秒他就像分了神似的，一下子就被我掰倒了。
不过，总归是赢了，管那么多干什么！
我甩甩手，清一清喉咙，准备开始提正事了。盯着林念的眼睛，我把自己的猜测一口气说了出来。
不出所料，林念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
这时，有几个女生陆陆续续地回来了，穿过教室前门，欢快的谈笑声让教室里顿时平添了几分生气。等我收回注意力，才发现林念已经抬起自己的左手，扬了扬，又用眼神示意我注意从教室前门进来的第二个女生。
“你刚才说，我的左手能握住秘密，小猫的主人、丹桂的花期，都是靠左手知道的，对吧？”林念问。
“对。”
“那你和我掰手腕——”
等一下，我猛地反应过来。刚才，我和林念掰手腕……我是左撇子，当然习惯性地伸出了左手，这样一来……
我回过头，没错，从教室前门进来的第二个女生，是文娱委员徐嘉心。
砰！
脚下的椅子被我站起来的动作带倒了，同学们的视线无一例外地被吸引过来。我能想象出自己的脸已经红成了什么样，但还是故作镇定地把椅子扶起来，重新坐下。
“你的秘密，我已经全部知道了。”
林念用微笑的表情说完了之前说到一半的话。这小子，刚才掰手腕输得那么快，一定是因为知道了我的秘密，分神了！
“原来你喜欢徐——”
“喂，等等——”我慌忙拦住他。
“那就这样吧。”林念总算改口了，“我不说出你的秘密，你也得帮忙保守我的秘密，怎么样？”
“成交。”我没好气地回答。
回座位前，我又留意了一眼徐嘉心。她已经在座位上和同桌的女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时不时微笑一下，那笑容里好像有光漾出来。我和徐嘉心初中同班三年，这个秘密还没有一个人知道。
我懊恼地一捶脑袋，今天真是太大意了。事到如今，就算林念这小子承认了自己左手的秘密，又有什么用呢。
原本以为我和林念的交集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下节课就出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最后一节是班会课，上课前，我听见学习委员冲林念喊了一声：“林念，练习册的钱全班就你没交了。你今天带来了吗？”
“糟了，我又忘了……”林念的声音里满是尴尬。
嘿，刚才发现我秘密的那股得意劲都到哪儿去啦？
我带着看好戏的心情听学习委员抛出下一句话：“我不管了。谢老师说今天是最后期限，班会课你自己和她解释吧。”
一时间，我的幸灾乐祸全变作了对林念的同情。谢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一个精明干练的中年女强人，刚开学那段时间还挺和气的，最近不知怎么的，简直像吞了火药一样，一点小火星就能引发扫荡全班的轰炸。
更糟糕的是，上周月考成绩刚出来，我们班排倒数第二，可想而知谢老师此刻正处在火山喷发的临界点上。
这种时候还往火山口上撞……我试着想象了一下，已经能闻到一股腥风血雨的气息。
要不帮帮他吧？
没来由地，一个声音在我心里响起来。
帮他？凭什么？就凭我们俩这一点交情，还是拿着对方的秘密做筹码，相互封口的交情？我胡乱想着，被冷不丁响起的上课铃声吓了一跳。
谢老师踩着最后一遍铃声走进教室，学习委员把收到的钱拿上讲台，小声对老师说了句什么。
我抬起头，看见谢老师把针尖一般尖锐的目光对准了林念——
腾的一下，我也不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只记得我一边掏钱包，一边大声对谢老师说：“老师，对不起！刚才林念急着去上厕所，让我帮忙把练习册的钱交一下，我忘记了，现在就拿上来。”
幸好钱包里的钱够。交钱的时候，我没有往林念的方向看，但我猜，他的表情一定比谢老师更惊讶。
放学时，林念走过来找我。
“今天谢啦。”他说，“钱明天就还你。”
“没事——”
我还没说完，就听林念接上了下一句：“作为答谢，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他摇了摇自己的左手：“用我的左手发现的秘密。”
3
第二天傍晚，我和林念两个人坐在了城西的一间咖啡厅里。
这间咖啡厅足有一座两层楼高的小别墅那么大，却将楼层之间相互打通了。四周的墙面和天花板全都由银色的半透明玻璃打造，抬起头，可以看见最后一抹霞光落在屋顶，透过玻璃轻纱般缓缓垂落下来。
咖啡厅的中央是一个小型舞台，正好够一支乐队演出。进店前我扫了一眼门口的海报，今晚在这儿似乎有一个选拔乐队的初赛。
还不到七点，咖啡厅里就已经座无虚席，人满为患了。
没想到这个城市里还有这样的活动。我和林念一下课就赶了过来，总算抢到最后两个空位，再晚点就只能站着了。
来的路上，一直到现在，我都在想，林念说“徐嘉心会来”究竟是什么意思？原来徐嘉心那样的乖乖女、优等生，私底下也喜欢来看这类演出吗？可我的目光在咖啡厅里来来回回搜寻了不下二十遍，直到演出开始，依然没找到徐嘉心的身影。
林念这小子，不会是骗我吧？
正想问他，没想到林念先拍了我一下，提醒道：“注意注意，演出开始了。”
我们又不是来看演出的——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整个咖啡厅就坠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一束光打在了中央的小舞台上，当我看清走上来的第一支乐队站在最前方的主唱时，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卸掉了。
居然是徐嘉心。
她没怎么化妆，所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白色的涂鸦T恤，破洞牛仔裤，比在学校时的她多了几分洒脱和不羁，但总体上还是非常清爽、干净的样子。
同班三年多了，我竟从来没发现徐嘉心还有这样“叛逆”的一面——在校外组了一支乐队，甚至担任主唱。此刻她唱的是一支民谣，旋律悠扬婉转，和清澈的声线正合称。舞台上站着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徐嘉心，但比我认识的那个徐嘉心更出色、更耀眼。
我屏住了呼吸听到最后，暗想，帮林念一个忙真是太值了。
徐嘉心的乐队唱了两首歌，完美地结束了表演。接下来的演出就和我没关系了，我压低声音问林念：“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
“有天下课，我从徐嘉心的座位旁边经过，她掉了一个本子，我用左手帮她捡起来，没想到是她的日记本。”
“等一下。”我揪出一个问题，“你不是左撇子，为什么不用右手帮她捡？难道你一开始就——”
“想象力不要这么丰富好不好。”林念摇摇头，“那时候我右手刚好拿着东西。而且，我怎么知道那是她的日——”
林念的声音被一阵嘈杂声打断了，好像有人试图从店门口闯进来。我和周围的人一起下意识地站起身，往店门口的方向看去，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近乎嘶哑地喊道：“徐嘉心，你给我出来！”
下一秒，我就看清了人群里我的班主任谢老师反光的红色眼镜框。
事情的发展超乎了我们的想象，和咖啡厅的店员交涉了一通后，谢老师阴沉着脸把藏在后台的徐嘉心带走了。
在一旁目睹了全过程的我，终于弄明白一件事。
我转向和我一样满脸惊愕的林念，问他：“徐嘉心在日记里没有提起过谢老师是她妈妈吗？”
“……没有。”林念摇了摇头。
后来的事情便不再是一个秘密了。几乎全班同学都知道了，谢老师从城西的咖啡厅里强行带走了乐队的主唱徐嘉心。听说虽然谢老师大闹了一通，徐嘉心的乐队还是通过了初赛，晋级到了两周后的复赛中。
但徐嘉心周末被她妈妈关了禁闭，不用说两个星期，两个月都不太可能自由行动。
我忽然明白了是什么事让谢老师最近脾气变得这么暴躁。
但徐嘉心更可怜。谢老师反对她组乐队，是担心影响到学习成绩。可是这次月考徐嘉心是年级第三名啊。在学习不被影响的前提下，利用课余时间发展自己的爱好，又有何不可？
看着徐嘉心每天闷闷不乐的样子，我真想找谢老师好好理论一番。
“我有个主意。”
这天下课，林念来我的座位旁说。
“什么主意？”我急忙问。
“虽然不能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林念往我肩上拍了一下，“但应该行得通。”那时我太心急了，竟没注意到林念是用左手拍了我一下。
下午放学后，我和林念来到了教务室门口。
原定计划是由我来问谢老师问题，转移她的注意力，林念就趁这时采取行动。但当我们踏进教务室时，才发现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谢老师一个人，而她一手托着腮，竟睡着了。摆在她桌面上的，是一沓批改到一半的试卷。
我早该注意到的，徐嘉心闷闷不乐的这些天，谢老师应该也没有好好休息过。
林念轻手轻脚地走到谢老师身旁，把左手伸到她耳边，手轻轻一抖，把什么东西放进了她的耳朵里。
随后我们就出了教务室。
这个傍晚，谢老师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作为一个听众在台下听女儿唱歌。她第一次注意到，向来懂事、顺从的女儿竟然还有这样“叛逆”的一面。舞台上站着的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女儿，但比平日里的那个女儿更出色、更耀眼。
谢老师忽然能理解女儿对音乐的痴迷和热爱了，似乎在这个梦里，有几个时刻她觉得自己和女儿是心意相通的……
这些当然都是我在听了林念的解释后做出的想象。
至于那个傍晚真正梦到了什么，只有谢老师本人才知道。
但不管是怎样的梦，都让谢老师改变心意，取消了对徐嘉心的禁闭。徐嘉心也因此赶上了乐队的复赛。
4
看完徐嘉心在复赛的演出，我把坐在一旁的林念拖到了咖啡厅外。
找到一处安静的地方，我问他：“现在你总该告诉我你把什么放进谢老师的耳朵里了吧？”
林念点点头，说：“我想先让你看一个东西。”
说着，他伸出左手，对着空气轻轻握了一下，再展开，左手手心里，赫然有一道浅金色的微光淡淡闪烁。
“这是什么？”我问。
“是我用左手抓住的月光。”
“月光？”我不敢相信地重新扫了一眼，真的是那流畅的琴声一般的光亮，不是月光又是什么？
“其实你只猜对了一半。”林念说，“我的左手能握住的，不是秘密，而是任何美好的东西。”
“任何美好的东西？”
“比方说，我知道小猫的主人在哪儿，是因为我知道了它依恋的家在哪儿。我能说出丹桂的花期，是因为我能感受到它们对盛开这个日子的期待。”
“那我……徐嘉心……”
“其实我找到的，只是你喜欢徐嘉心的这份心情。”林念笑了笑，继续说，“徐嘉心的日记本也一样，她对乐队初赛的这一天已经期待很久了……”
“所以，你放进谢老师耳朵里的是……”
我好像有一点头绪了。
林念点点头说：“我把你在看徐嘉心演出时欣赏的心情和徐嘉心写在日记本里对音乐的喜欢一起放进了谢老师耳朵里，结果你也看到了。”
“真有你的！”我由衷地佩服道。
回去的路上，我忽然觉得，关于林念左手的这个秘密，也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