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炎河之上
蓝巡渐渐醒来,觉得浑身尽暖。舒适的感受使他有了那么几刻放松。但更明显的陌生感觉使他清醒过来。蓝巡坐起身来,他愣住了,难怪感到这样温暖,原来这里竟然是一个空旷无比的巨大岩洞。
石壁被照得通红透亮,四处传来气泡破灭的沸腾之声。他从石台上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后不禁后退,一条不逊于朝霞山下那条碧川的炎河正在地底流淌。
蓝巡退回石台边,他转身往后一看,更加震惊迷惘。
一个全身近乎赤裸,只用藤蔓草叶简单围绕全身的女子,正斜躺在石台上看着他。
梨花之肤,春柳之发,捧雪之长臂,剪水之垂足;缭绕体态,黯淡秋叶之舞,烈火圆弧,蕴藏立夏之炙。眉眼流动,妩媚非俗。丰唇轻挑,含魅自知。
不能再多看一分,否则他不知道自己将步入何种境地。蓝巡扯下腿边裤料,蒙住两眼迅速系结,他背对着这陌生美人问道:“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不等他发问时,那陌生美人已经传来了如甘泉甜美一般的笑声,“有趣,有趣。”
明明是自然清新的声音,蓝巡听在耳里却如牵魂魔音。
“小娃儿,你背对我,就不怕我——把你推下去么!”
明明是恐吓之言,却说得清脆动听,蓝巡回她道:“正对背对一样是烈火焚身,没有什么不同!”而陌生女子的话提醒了他的处境,使他更加清醒,他又低沉着问:“你到底是谁,这里又是哪里!”
“我——可以告诉你。”声音渐近,蓝巡感到那女子向他走来。
“不过——你要先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蓝巡!其余无可奉告!”
那女子贴近他身,身高与他近似,一张嘴唇几乎碰到了他的耳朵,“我不是说这个——”
异香钻鼻,蓝巡呼吸沉重,攥紧拳头,他愿意去寻找机会去说更多的话,好使自己分心,“我与你素不相识,你想知道什么?”
那美人笑道:“你到底是——小人——还是君子呢?”
蓝巡沉默不答。妩媚女子仔细地看着他的脸,似乎想从脸上神情看出什么来。
妖娆女子近近盯着蓝巡额头上的汗水,她又低头看下去,噗嗤笑出声来。
蓝巡扯落蒙眼头巾,直视着近在咫尺的美色女子,随后他赤脚走上石桥,滚烫感令他止步,也令他更加清醒,他依然向前走去。
“这就不理人了?年纪不大,脾气倒真不小。”那美人语气似撒娇似顽皮,如何也教人生不出气来,“狠心的人要走了,你们愿意他走么?”
“当然不愿意,他可是第一个蒙住眼睛的人呢。”
“那他不也摘下来了么。”
“啊呀,你真傻,他是生气了才摘下来的。”
三朵花陆续从那妖娆美人身上开放,一朵生在丹田,一朵生在心口,一朵生在后腰,花开落地,幻化出三个人形,转眼变成三个和她同样装束的妙龄少女,容貌各异,花色亦各异。
“拜见花后。”
蓝巡停下脚步,他已经完全走到了狭窄石桥上面。听道这声参拜的一刻,他终于感到了危机,冷汗已透出后背。
“怎么不继续往前走了?我还真以为你是个大丈夫呢。”一个浑身环绕淡绿花藤的妖艳少女对他嗤笑。
蓝巡原地坐了下来。
金色花瓣少女道:“说他不傻,还真不傻,知道自己跑不掉,不如装出一副样子留个好名声。
碧花少女笑道:“好多人都不愿意装呢,乐意弄出一副丑态来。”
事已至此,蓝巡若还不明白此间人事,那他也枉修行这些年了。
“茱萸花后,我曾经听人说花族乃天下草木之主,族人终年隐于深山修炼,不问世事。为什么今日甘愿为人棋子,要与天下三派作对?”
“放肆!”七彩花少女刺出藤蔓,直取蓝巡要害。那尖刺藤蔓才进至半路便被蓝巡震开,返回直取少女的白嫩脖颈!
另外两个少女一齐出手,使那如电藤蔓偏开,擦过了七彩花女肩膀,深深钉在石壁中。蓝巡站立起来,直视花后,“反正你们要杀的不止我一个,临死前就请领教花后的高招!”
花后面无表情看着他。
“说他傻,他还真傻。”金色花女捂嘴咯咯笑个不停。
碧花女嗔她道:“他把雨泽妹妹伤成这样,你还笑得出来。”
“她是自找没趣,怨不得人。”
花后道:“好啦,带她回去养伤。”三女齐声答应,又幻化成花朵回到了花后身体里。
蓝巡又坐了下来,毫不防备。
花后沿着窄小的石道一步步走近他,浅笑道:“你就这么相信我不会杀你?”
“相信如何,不相信又如何。无论如何,你们都要与羽门为敌。我一人生死微不足道。”
花后已经完全靠近他,坐在了他身边。
“不愧是和羽门掌门对决的蓝巡。”
蓝巡两眼只看着前方,“你们更厉害,眼线竟然埋伏到了羽门中。”
花后伸个懒腰,发出能使天下所有男子心尖颤抖的声音,而后缓缓说道:“灵族万类,四派三族,谁敢说没有暗地做一些小动作呢?”她对蓝巡眨一眨眼,“你说是么,小师弟。”
岩洞闷热非常,空旷之地仅他与花后俩人,她不知道在期待什么。她以为还能看见蓝巡先前窘迫的样子,可除了某种令人害羞的变化令她颇为自得,从蓝巡赤裸的上身上她再也看不见任何可以令她取笑的变化。
忽然花后笑道:“别白费工夫啦,这里的熔浆是箭门门主亲自调来的。你要是惊动了他,可就没有我这么好说话了。”
过了一会,她又笑道:“这样才听话。”
蓝巡道:“你不杀我,难道不怕别人怪罪吗?”
花后轻蔑一笑:“天底下有人敢怪罪我么?”随后她又半作幽怨半嗔笑道:“只有你这个小娃娃敢冒犯我呢。”
茱萸花后之艳名,天下无人不知,亦无人不愿知。哪怕只听人提起只言片语,也要打听个明明白白才甘心罢休。
传说她本是几千年前一处无名山崖里的一朵无名花。几百年前,一个采药老人第一次见到了它,亦是它第一次见人。它花蕊当中长出一颗赤红果实,如同茱萸。那采药老者辩出它已吸取足够的天地精气,即将化成花精,再看周身一丈之内竟然寸草不生,已是将此间地气霸占,不仅成精,还欲成妖,老者忌惮便要除之。手中斧头举起欲伐时,那颗“茱萸”果实竟然渗出了一滴晶莹露水,一颗接一颗滴落不止。采药老人心头一软,知这无名花已经通灵,便对它说道:“万千草木,独你成精。修炼不易,勿负天道。”那老人说完后犹不放心,怕这无名花成精后走上邪路,又担心它被别人采去,白负了今生苦修。于是便林中搭起一间草屋,这一住下就是七七四十九年。每日子午时分,天地阴阳之气最盛时,老者都要为这无名花施上精心调理的养料,以平衡它每日所吸纳的阴阳精气。期间,那无名花精已能化作有形精魄,形如童女,常与老者相伴。某日,那老者将临行离开,对她说道:“我欲养尔八八之数,化作男子身,以平天下大事。但我天年将至,不能再久伴,七七之数已满,你诞生后必是花中女主,你要再寻绝秘处修行,力量不能自保前,绝不可现身于世!以免被高人夺去真元,千年道行为他人所用。吾去矣,尔好自珍重。”
蓝巡转头看她,“你若想杀我,就不会救下我。”
“那可说不定,我心情好坏可由不得你。”
蓝巡自知难以强行逃出,不如多探听一些情况,他问道:“外界传说是真的么?关于你的来历。”
花后笑颜说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不过,这传言到令天底下不少人愿意为我剜心剖肝呢。”她那含露双眼直直看着蓝巡,道:“你不必试探我。我知道你想活命。我有一个办法,也是你——唯一的办法。”
茱萸花后语意绵绵,毫无作伪失态,蓝巡出于本能大概想到什么,不受控制地心猿意马起来。花后看见他的变化,更笑得花枝招展,“好你个假正经,我还真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看来你自己说的不算假呢。”
蓝巡满面通红,并非是邪火冲心不能忍受,乃是龌龊想法被人当面戳破,感到羞耻至极。
“拜入花族,我会给你找到最好的师父。”她慧黠一笑,“花族里可是很好玩的咯。”
蓝巡闭目道:“我也想去。但脚底下的这条沸腾的河流告诉我,你们到底是来干嘛的。”
花后脸色一冷,似是不再有耐心,起身背对他呵道:“好一个不知好歹的白眼狼!早知现在,就该让你冻死在雪地里!几百年来,不知多少英雄豪杰愿意为我抛弃一切,你算得什么人物?这般逞强,再惹我不开心——”
可惜这全身无一处不完美的花中女帝,偏偏生起气来说起发狠的话儿也是教人难以当真,任她如何动气斥责,那清脆悦耳如深林甘泉的声音是她无法改变的。或许她也不愿意去改变。
时间渐渐流逝,不知外界情形,无论如何,蓝巡都想尽力保证主动,不能始终受制于人。蓝巡不再与她多话,直接说出了一个名字。
“倪月峡!”
他胸口起伏,缓缓呼吸,等待着花后的回应。他盯着花后的背影,仔细看她的肩头,手指,期望能看到一丝一毫的动作。但他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茱萸花后转过身来,一只手已经捏住蓝巡咽喉,将他提到半空,这次蓝巡真正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杀意。来自世间绝世高手的杀机。
“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若让我听出半句敷衍假话——”花后脚下的石道粉碎,无数碎石跌落在了赤红的炎河中,消失不见。茱萸花后完全封住了蓝巡全身大穴,只需一放手,他就会永远消失在熔浆之中。
蓝巡眼眶通红,目眦欲裂,他的喉节上下鼓动,知道自己机会已经不多了,他全身的力气最多也只能再允许他说出一个字。
“坤——”
茱萸花后手上又捏紧了几分,“这就是你赌上性命要说的?”
“纪——”全凭齿缝间的气息发出了最后一个音,蓝巡随后被扔在地上,滚落石台边。他不停咳喘,狼狈至极。
花后松手那一刹那,蓝巡心中便笃定了关于花后的传言是真的,他对自己能活着出去又有了一些信心。
花后又冷冷道:“把你想说的说清楚,若是不合我意,我一样可以再把你扔进去!”
待蓝巡喘过气来,他便坐在地上放声大笑,后来竟然笑出来泪来。绝世高手杀意岂是凭空得来,蓝巡近身体会,心中已经震慑。只是他如何也没想到,令自己逃出生天竟然是龙凤医典的一段记载。
他大略背诵道:“燕去还来,花落复开。人生一去,万载不归。自古医中圣手,无非劳心于阴阳一线之隔,岂有当真起死回生者乎?”
“擅医百病者,然能医百族耶?能医一人之病者,能医天下之命耶?欲使天下无病,唯各家摒弃门派之别,致臻医道;各族不起刀兵之争,使民得尽天年。”
“兴圣人之教化,泽灵族之万类,使草木走兽无灭亡之险,老少男女少骤变之哀。余作《乾》《坤》《灵》三纪,苦参天地之道,力尽阴阳之变,藏于汉谭山顶。人去书存,以待不世之雄主,开创天下之大同!”
此情此景,蓝巡背诵此篇,不禁热血满膺。仅序言已有如此浩然之气,更不知序言自信所言之三天书又是何等奥妙。然而他已无心多想,因为茱萸花后已经向他走来。
“《乾纪》在我手中,《灵纪》在箭门帝尊之手,《坤纪》在你出生之前就已散失,这篇序文你是如何得来!”
蓝巡略微思索,决心隐瞒吴邶竹的存在,他说道:“我能知晓,自然是在《坤纪》上读来的!”
茱萸花后两眼盯着他看,似要将他看穿,随后她在地上写出一个复杂古怪的字,“读出来!”
蓝巡一见那字,闭眼叹气,终究失算。
“你杀了我吧!”
茱萸花后目光闪烁,此夜经此多变,真真假假,只能留作日后再行追究。她知道自己不能杀他了,反而还要尽力保护他,至少在她知道一切之前。
“你跟我来。”
蓝巡随她前行,飞入石壁一处羊肠小道中。他随着茱萸花后缓缓步行,又来到一处石洞中。
成百上千只萤火在石洞里飞舞,落叶铺满地面,花后坐在地上,倚靠在一面石壁前。
她看见蓝巡又将双眼蒙起,禁不住想笑却又不得不装得严肃。
“请坐吧,蓝大人。”
见蓝巡坐下,她伸手引来萤火虫群,逗弄着它们。
“我纠正先前的话——”
“蓝巡,你并不是一个无名之辈。”
“因为你已经在箭门的名单上了。”
蓝巡扯下蒙眼布料,紧抿着唇,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花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