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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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酒店

那座以卜朗支命名的大门是布雷手建的,有两根巨柱,柱上突出部分故意刻有虫迹形装饰,巨柱顶上各有一只狗,后腿支着躯体,前腿中间抱着一个纹章。管家居住的小楼紧贴大门,这样,那财政家便不用给门房另盖住所了。两根柱子中间,有一座宏伟的栅门,类似布封[56]替巴黎植物园建造的大门,门前对着一条很短的石子墁的小道,通到镇公路。这条公路往日由艾格庄与德·梭朗日家族共同细心维修,仿佛用一条鲜花彩带把固兹乡、舍奈乡、卜朗支乡、梭朗日和维勒·奥·斐伊城联系起来,因为沿路都有篱笆围住的巨宅和栽玫瑰的小房子。

门外两边一溜修洁的小墙,接着是一条沟堑,艾格庄主人们由此可以眺望山谷,直到梭朗日以外,墙边有一根腐朽的柱子,有一个陈旧的轮子和带梭子的桩柱,这是村里打绳工人的全部工具。

十二时半左右,就当勃龙德在餐桌一头坐在勃洛塞神父对面、并且受到伯爵夫人好言责备的时候,福尔松老头儿和谟许来到他们工场。福尔松老头儿借口打绳,在这里监视着艾格庄,主人们在庄上一进一出,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因此,百叶窗打开,两个人散步,庄上发生的生活上最细小的事故,都逃不出那个侦察他们的老头儿的眼睛。那老头儿在三年前才干上这个打绳的行业,艾格庄的看林人、仆役,甚至主人们都还没有注意到这个微不足道的情况。

“我去收拾家伙,你打马路大门去走一趟,”福尔松老头儿说,“当你向他们把这件事情交代完了的时候,他们一定派人到大绿绮酒店来找我,我现在到那边去润一润喉,在水上蹲了这么久实在口渴!要是你按照我刚才对你说的话做去,一定会捞到一顿丰富的午饭。你要和伯爵夫人讲话,狠狠地骂我一顿,好让他们想起要教训教训我!……你就可以尝到几盅好酒了。”

谟许的狡猾神气显得最后这几句话是多余的,那打绳的老头儿说完就把水獭夹在胳臂底下,从公路走了。

厄米儿·勃龙德在艾格庄做客的时代,在从这座宏伟的大门到卜朗支乡的中途,有一所房子,只有在法国找不到石块的地方,才可以看见这样的房子。从各处拾来的破砖、跟金刚钻一样嵌在陶土里面的大石头,砌成几道坚实的、虽然是给风雨侵蚀了的墙。整个架子用粗大的树枝支撑,覆以稻草和草秆的屋顶,笨重的窗板,门儿,整座茅屋都是用那些凑合捡到,或是唠唠叨叨勉强别人拿出来的东西盖起来的。

农民对自己的住宅有一种本能,跟动物搭窠或挖洞一样,这种本能在这所茅屋的一切安排上都看得非常清楚。首先,就是窗户和门都朝北。房子坐落在一个小山上,在一块葡萄地里石子最多的地方,不用说是很干爽的。门前有三个台阶,是很巧妙地用桩柱和木板搭成的,里面填满小石。水当然流得很快。其次,在布尔戈尼,雨水很少从北方漂来,墙基即使很单薄,也不怕潮湿损坏。台阶下面,小道旁边,一排田舍风味的栅柱,接着就是一排山楂树和荆棘的篱笆。一个葡萄棚把隔离这所茅屋和小道的一段空地盖住,棚下放几张凹凸不平的桌子,几条粗糙的长凳,招徕过客。篱内陡坡高处,点缀着玫瑰花、丁香花、紫罗兰等所有不费人工的花卉。忍冬花和茉莉花的幼枝攀附到屋顶上,屋顶年代虽然不久,却已长满苔藓。

靠着房屋右面墙上,业主搭了一个牛栏,养着两头母牛。在这个用破板盖成的建筑物前面,一块踩硬了的地作为院子;在一个角落,有一大堆粪肥。房屋和葡萄棚后面,两棵树干支起一个茅顶棚,里面放着葡萄园工人的农具、空桶,一束一束木柴堆砌在灶头突出的地方,在乡下人的房子里面,炉灶的口差不多都设在壁炉承板底下。

房子旁边有一块宽一亚旁左右的地,用青篱围住,全是葡萄,跟所有农民的葡萄树一样,无论施肥、压枝、培土,都作得非常细致,因此在三里内外,它们的藤蔓绿得最早。那几棵果树:山杏树、李树、巴丹杏树,它们细长的树顶,这儿一株,那儿一棵,露出青篱之外。葡萄藤底下,常常种一些马铃薯或扁豆。院子后面,插到村子那一边,还有一小块归属这所房子的潮湿低洼的土地,宜于种植白菜、洋葱、大蒜,工人爱吃的蔬菜,用一道栅门关着,母牛从这道门进出,践踏泥地,拉下一地牛粪。

这所房屋底层有两个房间,有一道门通到葡萄园。在葡萄园那边,一排木扶梯紧贴墙壁,有一个茅草顶篷,直达顶楼,由一个小圆窗透光。在这个田家的扶梯下面有一个地窖,用布尔戈尼出产的砖盖成,藏着几桶葡萄酒。

农民厨房的器皿虽然平常只有两件东西,就是一口小镬和一只炒锅,一切都使用它们来做;在这所茅屋里面,却破例看见两把巨大的有柄锅,挂在壁炉的承板下面,地下放着一只可以搬动的小炉。虽然有这一点宽裕气象,家具却和屋外的一切十分协调。比方说,盛水却用一只泥瓮;餐具吗,不过是木杓或锡杓,外面棕色里面白色的陶制盘子,陶瓷脱落,还嵌上钉子;还有,在一张坚牢的桌子周围,放着几把松木椅子,地上是踩硬了的泥土。每隔五年,墙上也如天花板上单薄的椽木一样抹上一层白石灰水。腌肉、一串串洋葱、一包包蜡烛,和乡下人放种子的口袋都挂在椽木上面;面包柜旁边有一只旧胡桃木的衣橱,放着家里的几件布衣服,替换衣裳和节日穿的服装。

在壁炉承板上,一支真正私捕鸟兽的人使用的枪闪闪发亮,你不会出五法郎把这支枪买过来,因为木头烧焦了,枪身一点都不好看,似乎从来没擦过。你也许以为,这间小房子装了插销,屋子外面的门装在栅柱上,夜里从来不关门闭户,要保护这所房子,这样的枪就可以顶事了,你几乎要问,这样的火器干吗用呢。头一件,木头虽然没有特别之处,枪筒儿却是经过细心选择,它是从一条有价值的枪拆下来,大概是送给一个看林人的。因此这支枪的主人也弹无虚发,在他的火器与他之间,有一种很深的默契,正如工人跟他的工具一样。需要把枪口对准目标瞄高一毫米或瞄低一毫米,因为差之毫厘就谬以千里,那个私捕鸟兽的人都心中有数,他遵守这个法则,永远错不了。其次,一个炮兵军官会看见,枪的主要部分都很完整:一点不少、一点不多。乡下人抄来的东西,他使用的一切东西,施展的力量都恰到好处,付出必要的劳力,但是绝不会过度。外表的完美,他从来不在乎。对于一件事情需要费多大的劲儿,他都心中有数。替城里人工作,他晓得尽可能少给,尽可能多讨。总之,这支使人瞧不起的枪在这个人家的生活上关系重大,读者不久就会明白什么缘故了。

这所在艾格庄宏伟的大门五百步之外的茅屋,它的许许多多的细节,读者都领会了吗?它蹲在那里,像一个叫花子蹲在宫殿前面,读者看见了吗?真的,它的长满细软的苔藓的屋顶,咯咯叫着的母鸡,踱来踱去的猪,田野的一切诗情画意,都含有一种可怕的意义。在栅柱的门上,一根篙子挑起一个陈旧的酒幌子,竖得相当高,这个酒幌子是三根松树树枝、一束橡树叶子,用一块破布扎起来的。一个流浪艺人,为了换取一顿午饭,在大门上头画了一幅两尺见方的图画,白色底子,一个绿色的大写的绮字,又给那些识字的人,写了这个十二个字母的双关语:大绿“I”(原意绿色的绮字,与“冬天”同音)。大门左面,露出一幅颜色鲜明的恶俗广告画:三月好啤酒,一只泛起一层泡沫的陶盅,每边都神气十足地立着一个裸肩露颈的妇人,和一个轻骑兵,色彩十分粗糙。因此,纵有花草和野外的空气,这个茅屋还是发出一股强烈的使人欲呕的酒肉气味,你走过巴黎近郊小酒店门前,这种气味就冲进你的鼻孔。

你们认识了这个地方,现在讲一讲那里的人物和他们的历史,博爱为怀的人可以从这段历史得到许多教训。

大绿绮酒店的主人,名叫佛朗梭·东沙的,值得哲学家注意的原因,就是他早已解决了懒惰生活和勤劳生活的问题,使得懒惰有利可图,勤劳一无用处。

他什么手艺都会做。他会种地,可是只替自己种。替别人做的事情,就是挖沟、编篱、剥树皮或砍树。这些工作,城里人只好由工人摆布。东沙那一小块地是拉盖尔姑娘慷慨赏给他的。东沙从小就给艾格庄的园丁做短工,因为说到修剪小道的树木、花棚、篱笆、印度的栗子树,东沙是独一无二的能手。他的名字,东沙,原意是“修剪者”,就指出一种祖传的才能。在乡间,有一些特权,要获得它们、维持它们,需要有很大的本领,就像商人要施展本领谋取自己的特权一样。有一天,夫人正在散步,她听到东沙说:“我只要有一亚旁的地就能够过活,就能够过得很快活的!”这个善心的女人,惯于使人快乐的,就把卜朗支门附近一亚旁种葡萄的地给了他,让他住在艾格庄,替她做一百天工来抵偿地价(这种细致周到的想法别人不大领会得到!),他和庄上的仆役生活在一起,大家都认为他是布尔戈尼最好的小伙子。

这个可怜的东沙(大家都这样喊他)一百天中只干了三十来天活;余下的工夫他都荒唐胡闹,跟夫人的女用人,特别是跟夫人的近身女仆柯赛姑娘调笑,虽然她像所有标致女演员的近身女仆一样,容貌丑陋。跟柯赛姑娘调笑是意味深长的,勃龙德信里提到的那个有造化的宪兵苏德利,二十五年后,见了东沙还用白眼瞪他。那只桃木衣橱、那张有四根柱子和帐子的大床,这些卧房里的装饰品,不用说就是这调笑的收获。

东沙得到了地,头一次有人说这块地是夫人赏给他的,他反驳道:“胡说,这块地是我花了很大价钱买来的,资产者什么时候给过我们什么东西?难道一百日工不算数么?我花了三百法郎把它买过来,这块地全是石子!”这番话没有传到艾格庄主人的耳朵里。

东沙亲自动手起造这所房子,这里捡一些砖儿,那里拾一些木材,让你帮他砌一段墙,让他帮着递几片瓦,把艾格庄零星什物偷偷拿走,或者明地去讨,夫人也总是有求必应的。一扇动摇的带小圆窗的门拆了下来,准备装到别的地方去,却变成了牛栏的门。窗门是一个拆卸了下来的旧暖房的东西。艾格庄不用的东西就拿过来盖成这所使它倒霉的茅屋。

艾格庄的管家高贝丹,他的父亲是本郡的检察官,柯赛姑娘对他有什么请求也无不答应的,东沙得到高贝丹的帮忙,避免了兵役。他等到房子盖好,葡萄树有了收入便结了婚。这个二流子是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时常在艾格庄出入,刚刚从夫人那里得到一亚旁地,表面上也很勤劳,却善于施展他的作恶的本领,他娶的是艾格庄森林后面隆克洛儿地产的一个佃农的女儿。

这个佃农耕种一块田地,收成和业主平分,由于缺少一个内助,这块地就在他手里衰落了。妻室去世,昼夜烦恼,只好仿效英国办法,借酒消愁;可是当他不再想念那已故的亲爱伴侣的时候,借用村里一句笑话来说,他却和杯中物结了不解缘。不久,那岳父由佃农又变为一个工人,可是好喝懒做,恶毒和容易生气,像那些由小康之家堕入贫寒的平民人家一样,无恶不作。这个人有实际知识,又兼能读能写,高出别的农工一等,可是他的恶习又使他的生活没有超过叫花子的水平,正如上文叙过的一样,他刚刚在阿伏纳河畔,在一首被维吉尔忘掉的牧歌里,和巴黎的一个最富有机智的人较量过。

福尔松老头儿起初在卜朗支乡当小学教员,因为行为不检,以及他对于初级教育的特别见解,被撤了职。他拿着启蒙课本教小孩折小船小鸡,在这方面对小孩的帮助比读书还要大;孩子们偷摘果实,他责骂他们,可是他的话说得那么刁钻古怪,却像教他们怎样翻墙越壁了。有一天,一个小孩迟到,那小孩解释说:“真的,老师,我赶我们的麻喝水!”“是马,不是麻,畜更!”梭朗日城的人现在还拿这句话当作笑话来讲。

不当小学教员,他当了邮差。多少退伍士兵把这个作为养老的职业,福尔松老头儿没有一天不挨骂。有时他把信件丢在小酒店里,有时他忘了送。他喝醉了酒的时候,把一个乡的信件发到另一个乡去,空着肚子的时候他偷读信件。因此他很快就被撤职。不敢再指望在政府里找到什么事情,福尔松老头儿终于当了一个打绳工人。在乡间,赤贫的人随便做一种行业,大家都有一种正当收入的借口。那老头儿活到六十八岁,开始做一项打绳的小生意,这项买卖需要本钱不多。上文已经叙过,随便一堵墙都可以做他的工场,家伙值不到十法郎,学徒和师父一起都住在一个谷仓里面,每天赚多少就吃多少。征收门窗的苛捐杂税征收不到在户外干活的人。他收到原料,打好绳子归还人家。可是福尔松老头儿和他的学徒谟许(他的一个私生女的私生子)的主要收入是靠他猎捕水獭的出息,还有那些不认得字的人,要回一封信或开一张账单,用得着福尔松老头儿的才干,少不了请他吃一顿午饭或晚饭。还有,他会吹单簧管,村里举行婚礼,或者梭朗日城提伏里舞场举行舞会,他就和梭朗日城的小提琴手,他的好友卫米歇勒伴奏。

卫米歇勒名叫米歇勒·卫尔,可是大家都喜欢叫那个用真名真姓做成的双关语(法语卫米歇勒与“挂面”同音),连梭朗日城的保安局执达吏,勃吕尼,也在他的文件上填上“米歇勒·让·日罗姆·维尔,号卫米歇勒,职业:见证人”。卫米歇勒是旧日布尔戈尼军团出色的小提琴手,为了酬报福尔松老爹替他出过力,给福尔松谋了这个见证人的位置,在乡间凡是会签自己名字的人都有资格补这个缺。每逢勃吕尼先生到舍奈乡、固兹乡和卜朗支乡来办理文书,福尔松就以见证人资格在文件上签上名字。卫米歇勒和福尔松有二十年的杯酒交情,几乎就是一家合伙的商号。

谟许和福尔松,恶习把他们结合起来,像从前德行把曼佗尔和德里玛克[57]结合起来一样,他们也像这两个古人,为了衣食到处奔跑,Panis ange1orum,这是留在这个白发的乡间的费加罗[58]记忆里面仅有的一句拉丁语。他们讨得大绿绮酒店的、附近的庄院的残杯冷炙来维持生活,因为,他们两人,就算在最忙碌、生意最好的年头,也从来平均没有打过一百米的绳子。首先,周围六十里的商人,没有一个会把麻屑交给福尔松或谟许做的。那老头儿跑在现代化学的奇迹出现之前,他晓得怎样把麻屑变成葡萄美酒。其次,据他说,他在三个乡上替人写信,当保安官的见证人,当单簧管手,这几项差事妨碍着他的商务的发展。

东沙原来一心一意想扩大他的产业,希望过舒服的日子,起初他感到了失望。懒惰的女婿碰到一个好吃懒做的岳父,这也是十分平常的事情。还有一件使东沙更感到为难的事,就是他的媳妇,虽则个子高大,体格丰满,有乡间姑娘的健美,却不爱在户外干活,东沙把岳父的失败归咎于他的老婆,虐待她。平民的眼睛只看到效果,很少追究原因,便虐待他的老婆作为报复。

这个妇人受不了这种束缚,想把这种束缚宽缓一下。她利用东沙的弱点来制服东沙。喜欢吃喝,爱好舒适,她助长这个男人的懒惰和馋嘴。首先,她晓得怎样讨好艾格庄的仆役,东沙只要有了好处,就不理论这些好处是用什么方法得来的了。他很少理会媳妇干些什么事,只要他说的话她都照办就得。这就是世上半数夫妇心照不宣的协议。东沙的媳妇开了这家大绿绮酒店,最早的主顾就是艾格庄的仆役、看林人和马夫。

高贝丹,拉盖尔姑娘的管家,风骚的东沙媳妇最早的主顾之一,给了她几桶上好葡萄酒招徕顾客。那管家娶亲以前,这些馈赠是按时送到的,这些葡萄酒产生的效果,和使山谷里的登徒子垂涎三尺的东沙媳妇的轻狂妖冶的名声,使大绿绮酒店门庭若市。由于好吃好喝,东沙媳妇变成一个做得一手好菜的厨娘,她准备的虽然不过是乡间常见的那几样菜色:洋葱烩兔肉、红烩野味、红酒蒸鱼、炒蛋,却是远近知名,都称赞她最会做家常便饭,菜里香料搁得特别多,使人吃了就想喝酒。两年工夫,她就把东沙弄得服服帖帖的,推他往下流里走,他也恣意放怀,任她摆布。

这个二流子有恃无恐,经常私捕鸟兽。他的媳妇跟管家高贝丹、跟庄上的看林人、跟乡间的警察偷情卖俏,当时风纪颓弊,不怕有什么人拦阻。等到他的孩子都长大了,他就利用他们来图自己的舒适,孩子们拈花惹草,他也不理论,如同对他媳妇一样。他有两个女儿和两个男孩。东沙和他的媳妇都是挣一文吃一文,他的快乐日子照理是不会长久的,假如他在家里不是经常执行一项严厉的法令,要大家协力维持他的舒适生活,这种生活他的儿女自然也能享受。他的媳妇善于向人诈取一些馈赠,他的儿女们就是靠这些馈赠养大的,请看下面就是大绿绮酒店的宪章和预算。

东沙的老母亲和两个女儿,卡特莲和玛莉,经常去拾柴火,每天来回两次,背着一大捆柴,压得连身体都直不起来,柴枝一直垂到脚跟,高出头上两尺。这些柴捆外面是一些枯枝,里面却夹着刚从幼树砍下来的青枝。一点不假,东沙冬天用的柴火是从艾格庄的森林里拿回来的。父亲和两个儿子经常私捕鸟兽。从九月到三月,野兔、家兔、鹧鸪、画眉、牡鹿、家里吃不完的野味就拿到卜朗支乡和梭朗日城出售,东沙的两个女儿每天给那里送牛奶,从那里带回一些消息,同时也把艾格庄、舍奈乡和固兹乡的消息传播出去。打猎的季节过去,东沙父子三人便摆下活结。要是禽兽捉得多呢,东沙媳妇就做些肉馅饼,拿到维勒·奥·斐伊城去卖。收获的季节,东沙一家七口:老娘、还未满十七岁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孩、福尔松老头儿和谟许,捡拾地上的麦穗,一天捡到近十六蒲式耳,稞麦、燕麦、小麦,一切可以磨粉的东西都不放过。

两条母牛,起先由两个女儿中最年轻的赶着,在路旁吃草,大部分时间溜到艾格庄的草地上去;可是有时过于明目张胆,看林人不免要加以干涉,孩子们就要受到父亲打骂,或者不让她们吃零食,这样她们就养成了一种特别敏锐的倾听敌人脚步声音的本领,乡间的警察或艾格庄的看林人几乎从来没有抓到她们的差错。此外,这些威风十足的公差跟东沙和东沙女人的交情使他们的眼睛长了一层翳。那些牲口,用一根长绳系着,只要用力一扯,或低喊一声,就跑回公共的地段,它们明白,危险过去了,就可以在附近的草地上继续填饱它们的口腹。东沙的老娘,体力一天不如一天,顶替了谟许的活,福尔松借口要教育他的私生孙子,把他留在自己身边。玛莉和卡特莲在树林里刈草。她们晓得树林里什么地方的草长得又嫩又细,她们把这些草割下来,吹干、捆好、入仓;她们在树林里面找到母牛冬季用的三分之二的草料。风和日丽的时候又把母牛赶到熟识的草色青青的地方。艾格山谷有几处地方,正如在高山横亘的乡镇,有些土地,和皮厄蒙或在龙巴迪一样,冬天也生长青草。这些草地在意大利叫作玛尔西提,出息很大,但在法国,这类地方可不能时常结冰,也不能时常见雪。这种现象,不用说,由于它的特殊的方位,由于水的浸润保持着一种较高的温度,才会产生的。

两条小牛约有八十法郎出息。牛奶,减去母牛喂奶或产犊的时间,约莫有一百六十法郎进款,另外还供应全家饮用的牛奶。东沙替这家替那家做些短工,赚得一百五十法郎左右。卖饭和卖酒,除去一切费用,有三百法郎收入,因为这些聚餐基本上是暂时的,受到一定时间、一定季节的限制;聚餐的人也预先通知东沙的女人和她的丈夫,他们在城里把必需的一点点肉类和配菜带回来。普通的年头,东沙园里出的葡萄酒每桶值二十法郎,不连桶,卖给梭朗日城一家东沙和店主有交情的小酒店。年成好的时候,东沙可以在他的一亚旁地里收成十二桶酒;但平均只有八桶,留下半数在店里零售。在出产葡萄的地方,捡拾落地的葡萄是习俗许可的。靠这种风俗,东沙一家人捡到三桶葡萄酒左右。可是他们以习俗作挡箭牌,干起事来昧着良心,没等收获葡萄的人走出来就跑进葡萄园去;正如他们当堆积如山的麦穗正等着二轮车运走的时候就跑进麦田一样。因此,捡来的和自己收获的葡萄都算在一起,那七八桶酒卖得很好价钱。在这笔收益里面,大绿绮酒店要减去一些损耗费用,这便是东沙和他的女人的开销,两个人通常都拣最好的肉吃,喝的葡萄酒也比店里出卖的要陈些,由他们在梭朗日城的来往户供应,用自己的葡萄酒抵账。这个人家赚的钱大约在九百法郎左右,因为他们每年还养两头小猪,一头留给自己吃,一头出卖。

日子长了,当地的农工(农业工人)、二流子对大绿绮酒店都有了感情,这自然是靠东沙女人的能干,同时也因为在这个人家和山谷一带的贫苦人民之间,存在着一种称兄道弟的情谊。两个女孩都长得十分动人,和她们母亲一样,也喜欢招蜂惹蝶,偷情卖俏。还有,大绿绮酒店在一七九五年开张,在乡下,这样一家老酒店是受到人人尊敬的。从固兹乡到维勒·奥·斐伊城,农工们都到这里来成交买卖,听东沙两个女孩、谟许、福尔松打听得来再由卫米歇勒复述的消息,梭朗日城最出名的法吏勃吕尼到这里找他的见证人的时候,也喜欢把这些消息传开。在这儿,商议好干草、葡萄酒、短工和计件活的价格,东沙对这类事情非常内行,他一面跟酒客碰杯,一面说出他的意见。按照当地人的说法,梭朗日只是一个交际和笑乐的城市,卜朗支乡才是一个做买卖的市集,但它还是比不上维勒·奥·斐伊城这个商业中心,在二十五年工夫,维勒·奥·斐伊城成为这个物产丰富的流域的首邑。牲口和谷物的买卖在卜朗支乡的广场上进行,成交的价格成为这一带的价目表。

东沙的女人整天待在家里,所以显得那么鲜艳、白净、丰满,跟整天在地里干活的妇人不同,她们和鲜花一样容易凋谢,不到三十岁就是一个老妪了。因此,东沙的女人也喜欢穿得漂亮。她不过干净利落罢了,可是在乡间,干净就算是华丽了。两个女儿,按照她们的贫穷境地来说,是穿得好的,她们拿母亲作榜样。她们的服装,相对地说,是考究的,内衣的料子比最富有的乡下妇女用的料子还要细些。每逢节日,她们就穿起天知道怎样得来的华丽礼服出头露面!艾格庄的仆役,只要用很易偿付的代价,把从巴黎买来的近身女仆的袍子卖给她们,她们翻改一下就可以穿上。这两个女子专门在这一带偷情卖俏,父母从来不给她们一个子儿,只供她们伙食,让她们和祖母在顶楼上睡在非常破旧的床上,两个兄弟就像牲口一样缩做一团躺在干草上面。男女混杂在一起会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不论父亲,或是母亲,都没有理会。

铁器时代和黄金时代倒很相像,我们却未想到。在铁器时代,人们什么都不提防;在黄金时代,什么都要提心吊胆;对社会来说,结果也许是一样的。东沙老娘挤在孙子孙女中间,倒像是一种需要,不是一种保证,不过多添一桩丑事罢了。

勃洛塞神父把教区里善男信女的风习研究过之后,对他的主教说出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主教大人,只要看看他们总是强调自己的贫穷,就可以猜到这些农民唯恐失去这种借口,他们就难以为非作歹了。”

虽然大家知道这个人家没有什么原则、没有什么顾忌,可是对于大绿绮酒店的人的行为却没有人说什么闲话。在这个故事的开头,有必要给那些只明白资产者家庭的道德观念的人作一次解释,让他们以后记住,农民在家里的行为举止上头,是没有什么顾忌的;如果他们的一个女儿给人勾搭上了,只有当那个勾搭的人有钱而且怕惹事的时候,他们才拿道德来压人。在政府把孩子们从他们手里抢走之前,孩子们就是他们的资本,或是他们谋福利的工具。特别是在一七八九年以后,个人利益变成了他们思想的唯一动力;他们从来不问一种行动是否合法,或是否不道德,只问它对自己是否有利。我们不要把道德和宗教相混,有了宽裕生活才有道德;我们注意到,在最高的阶层里,当家道富裕室内陈设金碧辉煌的时候,羞恶之心便油然而生。在农民那个阶层里,绝对正直和行为端方的人倒是例外。那些关心的人就问,为什么呢?产生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多,且说一个主要的吧:由于他们的社会职能的性质,农民过着一种纯粹物质的生活,跟未开化的人的生活非常相似,他们和大自然的经常接触使他们接近这种状况。当劳动使身体困顿不堪的时候,思想就不能起移情易志的作用,特别在没有知识的人是如此。还有一点,勃洛塞神父说得很对,贫穷就是农民立身处世之道。

东沙什么事情都管,每个人有不遂心的事儿都对他说,他替这些贫穷的人想出有用的主意,欺诈人家。他的老婆表面上是一个善良妇人,用她的花言巧语帮助当地的坏人,不管她的主顾干什么事儿对付那个城里人[59],她从来无不赞成的,甚至还帮他们一手。这个小酒店名副其实是一个蛇窟,无产者和农民对他们的主人和有钱人的仇恨,在那儿煽动起来好比火上加油,总是那么恶毒、激烈、活跃。

东沙的快乐生活在当时是一个十分恶劣的榜样。每个人心里都说,为什么不学东沙,到艾格庄的森林去捡拾柴火来生炉灶和冬天生火取暖呢?为什么不把母牛赶到那儿去食草,和像他们那样打一些野味供给食用或出卖呢?为什么不学他们,不用播种,到了收获小麦和葡萄的时候,去收庄稼呢?这种偷偷摸摸的盗窃使森林受到很大损失,从农田、草地和葡萄园弄到一点油水,在这个山谷里已经是家常便饭的行为,很快就在卜朗支、固兹和舍奈等乡镇,凡是艾格庄的庄院伸延到的地方,成为一种权利。这种流毒,艾格庄所受到的损害比德·隆克洛儿或德·梭朗日的庄院要大得多。在下文我们会讲到它的原因。

读者不要相信,东沙、他的女人、他的孩子和他的老娘,他们有意这样想:“我们要靠盗窃生活,我们要干得很巧妙!”这些习惯是慢慢养成的。在枯枝里面,这个人家起初夹上几根嫩条;然后,习惯成自然,更兼管家故意放纵不问(这种放纵对于这个故事将要详细讲到的计划是必要的),使他们胆子大了,他们竟然要“在他们的树林里砍柴”,几乎一生都进行盗窃!在草地上放母牛,不按照规则捡拾麦子和葡萄,这些行为逐步地养成了。这个人家和山谷里的二流子一旦尝到了乡间的穷人争取到的这四种权利的甜头(这些权利甚至成为抢掠的行为);我们不难明白,乡下人是不会放弃这些权利的,除非有一种比他们的斗胆更大的力量约束着他们。

在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东沙有五十岁左右,壮健、高大、微胖,鬈曲的黑发,脸色非常红润,有斑点,像一块带紫色的砖,橙黄色的眼睛、两耳下垂、耳壳很阔,身体肌肉丰满,可是用一种使人容易受骗的松弛的肉包裹着,扁平的前额,下唇下垂,在愚蠢的外表底下掩饰着他的真实性格,但愚蠢之中却夹着一些中听的经验之谈,这经验颇像机智,特别是因为他和他的岳父来往多了,借用卫米歇勒和福尔松的辞典里一个名词来说,就是学会了一套“尖酸刻薄”的口吻。他的鼻子,鼻尖扁平,仿佛天主的手指故意给他做一个记号,使他说话时嗓音从腭里吐出来,像那些破了貌的病人,鼻孔堵塞了,空气不容易出去。他的上齿交叉,按照拉华达[60]的说法,这是十分严重的缺点,他的牙齿像犬齿一样雪白,使人更容易注意到这个缺点。这个人如果没有那好吃懒做的人的虚假的和气以及乡下酒鬼的随和,那么最粗心大意的人看见他也觉得害怕。

我们把东沙的为人,他的酒店的里里外外,他的岳父的行径都首先交代清楚,读者可以相信,那是因为这个人、这间酒店和这个家庭,都要我们这样做。首先,这种不厌求详地加以说明的他们的生活,就是艾格山谷无数别的家庭所过的生活的典型。其次,东沙,虽然不过是别人的切齿之仇的工具,在正要展开的斗争里有很大的影响,因为他是下层阶级一切不遂心的人的军师。下文就要说到,他的酒店经常是那些向有钱人进攻的人约会的地方,同样他也成为他们的头目,由于在这个山谷里谁都怕他,并不为他所作的事情,而是为了他们老是希望他作的事情。这个私打鸟兽的人的威胁跟他作恶的行为一样使人害怕,因此,他一次也用不着把他的威胁付诸实施。

凡是公开或暗中的反抗都有它的旗帜。大绿绮酒店的那根可怕的篙子就是偷瓜盗菜、好吃懒做、饶嘴嚼舌的人的一面旗帜。在那里可开心哪!这是乡间跟城里一样大家都追求而又不容易得到的。四里长的镇公路满载客货的车子三个钟头就稳保走完,沿途没有一家客店;所有从固兹乡到维勒·奥·斐伊城的人都在大绿绮酒店歇脚,哪怕就是打个尖儿。还有,艾格乡的磨坊工人,当地的副乡长,以及他的儿子也到这儿来。蒙戈奈将军的仆役也不鄙薄这家小酒店,东沙的两个女儿更增加了这家小酒店的吸引人之处,这样大绿绮酒店借重这些下人和艾格庄在地下通消息,下人晓得的事情他也全无不知。不论用恩惠,或以利益,都不能够破坏用人和人民之间的持久的联系。仆役来自民间,始终爱护人民。沙勒在台阶上最后对勃龙德说的那句吞吞吐吐的话,它的原因已经伏在这种不吉的交情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