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定門人
正公程伊川先生頤
見《伊川學案》。
忠宣範堯夫先生純仁(李端叔附傳)
范純仁,字堯夫,文正公仲子也。以父任為太常寺太祝。第進士,調知武進縣,以遠親不赴。易長葛,又辭。時胡安定瑗與孫泰山復、石徂徠介、李盱江覯皆客文正門,先生從之學。每講肄,至夜分不寢,置燈帳中,帳頂如墨。
父歿,始出仕,以著作佐郎知襄城縣,歷遷侍御史。會議濮王典禮,先生言宜如王珪等議。繼與御史吕誨等更論奏,不聽,先生還所授告敕,家居待罪。既而皇太后手書尊王為皇,夫人為后,先生言:「陛下以長君臨御,奈何使命出房闈?恐異日為權臣矯託之地。」尋詔罷追尊,起先生就職,先生乞外,遂通判安州。改知蘄州,歷京西提點刑獄,京西、陜西轉運副使。
召還,拜兵部員外郎,兼起居舍人、同知諫院。奏言:「王安石變祖宗法度,掊克財利,民心不寧。《書》曰:『怨豈在明,不見是圖。』願陛下圖不見之怨。」帝曰:「何謂?」對曰:「杜牧『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是也。」帝曰:「卿善論事,為朕條古今治亂可為監戒者。」乃作《尚書解》以進。直集賢院,同修起居注。
帝切于求治,多延見咨訪疏逖小臣。先生言:「小人知小忘大,貪近昧遠,其言不可不察。」又論:「安石欲求近功,忘其舊學。尚法令則稱商鞅,言財用則背孟軻。鄙老成為因循,棄公論為流俗。異己為不肖,合意為賢人。宜速還言者而退安石,答中外之望。」不聽,遂求罷諫職,改判國子監,去意愈決。執政遣人諭留:「已擬知制誥矣!」先生曰:「此言何為至我哉?言不用,萬鐘非所願也。」凡所上章,語多激切,帝悉不付外。先生錄申中書,安石乞加重貶,帝不從,命知河中府。徙成都路轉運使。先生戒州縣未得遽行新法,安石怒,左遷知和州。徙邢州。未至,加直龍圖閣,知慶州。過闕入對,帝曰:「卿父在慶著威名。卿隨父既久,兵法必精,邊事必熟。」先生知帝有功名心,對曰:「臣儒家,未嘗學兵。先臣守邊時,臣尚幼,不復記憶。且今日事勢,宜有不同。願別謀之帥臣。」
環州種古執熟羌為盜,流南方,過慶呼冤,先生以屬吏,非盜也。古避罪讕訟,詔御史治于寧州。先生就逮,民萬數遮馬涕泗,不得行,至有自投于河者。獄成,古以誣謫,亦加先生以他過,黜知信陽軍。移知河中。哲宗立,復直龍圖閣、知慶州。召入,歷除給事中。宣仁后垂簾,司馬文正公為政,將盡改熙、豐法度,先生謂:「去其太甚可也。」累進吏部尚書、同知樞密、右僕射、中書侍郎。先生在位,務以博大開上意,忠篤革士風。王覿言事忤旨,先生慮朋黨將熾,與文潞公、吕申公辯于簾前,未解。先生曰:「朝臣本無黨,但善惡邪正,各以類分。彥博、公著皆累朝舊人,豈容雷同罔上。昔先臣與韓琦、富弼同柄慶曆政,各舉所知。當時飛語指為朋黨,相繼補外。造謗者公相慶曰『一綱打盡!』此事未遠,陛下戒之。」因錄歐文忠《朋黨論》以進。吳處厚上蔡確《車蓋亭詩》,以為謗訕,廷議欲寘憲典,惟先生與王存以為不可,爭之。司諫吳安詩、正言劉安世交章劾先生黨確,先生亦力求罷。
明年,以觀文殿學士知潁昌府。歷拜右僕射。因入謝,宣仁后曰:「或謂卿必先引用王覿、彭汝礪,卿宜與吕大防一心。」對曰:「此二人實有士望,臣終不敢保位蔽賢。」宣仁寢疾,召先生曰:「汝父仲淹可謂忠臣。在明肅垂簾時,惟勸明肅盡母道;明肅上賓,惟勸仁宗盡子道。卿當似之。」先生泣曰:「敢不盡忠!」宣仁崩,哲宗親政,所用二三大臣皆從中出,侍從、臺諫官亦多不由進擬。先生言:「陛下初親政,四方拭目以觀,天下治亂實本于此。」又群小競排宣仁垂簾時事,先生曰:「太皇保佑聖躬,功烈誠心,幽明共鑒。議者不恤國事,一何薄哉!」遂以仁宗禁言明肅垂簾事上之。
李清臣殿試策問,為紹述之說。蘇轍奏辯,引漢昭變法事。哲宗震怒曰:「安得以漢武比先帝!」轍下殿待罪,眾不敢仰視。先生從容言:「武帝雄才大略,史無貶詞,轍言殆非謗也。且進退大臣,不當如呵叱奴僕。」右丞鄧潤甫越次曰:「先帝法度為司馬光、蘇轍壞盡。」先生曰:「不然。法本無弊,弊則當改。」帝為少霽。轍平日與先生有異,至是乃服,謝曰:「公,佛地位中人也!」帝既召相章惇,先生堅請去,遂出知潁昌府。徙河南,又徙陳州。吕大防等竄嶺表,會明堂肆赦,惇先期阻其事,先生上疏為申理,且曰:「臣曾被大防排斥,陛下所親見。臣之激切,蓋仰報聖德爾。」惇不悅,詆為同罪,連貶永州安置。時以疾失明,怡然就道。聞諸子怨惇,必怒止之。赴貶所,江行舟覆,扶先生出,衣盡溼,顧諸子曰:「此亦豈章惇為之哉!」
徽宗即位,虛相位,連除觀文殿大學士,屢賜優詔、茶樂。以病乞歸,卒,年七十五。諡忠宣。先生夷易寬簡,不以聲色加人。義之所在,則挺然不少屈。自布衣至宰相,廉儉如一。在洛與司馬諸賢為真率會,脫粟一飯,酒數行而已。所得俸賜,皆以廣義莊,賑貧乏。种古之獄,不少芥蔕,且念先世契誼薦擢之。嘗曰:「吾平生所學,得之『忠恕』二字,一生用之不盡。」每戒子弟曰:「苟能以責人之心責己,恕己之心恕人,不患不至聖賢地位也。」又曰:「《六經》,聖人之事,知一字則行一字,須要造次顛沛必於是。」有請教者,曰:「惟儉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有《文集》五十卷行世。子正平、正思。正平克承家學。
知襄城,伯兄純祐久心疾,先生承事照管如孝子。召編校祕閣書籍,以兄病辭不赴,富公責之曰:「臺閣清資,人豈易得,何必苦辭?」先生曰:「富貴有命。」
文正公在睢陽,遣先生到姑蘇取麥五百斛。先生時尚少,既還,舟次丹陽,見石曼卿,問寄此久何如。曼卿曰:「兩月矣。三喪在淺土,欲葬之而北歸,無可與謀者。」先生以所載麥舟付之,單騎自長蘆捷徑而去。到家,拜起侍立,良久,文正曰:「東吳見故舊乎?」對曰:「石曼卿為三喪未舉,方留滯丹陽。時無郭元振,莫可告者。」文正曰:「何不以麥舟與之?」曰:「已與之矣。」
襄民素不事蠶織,未有植桑者。先生因有罪情輕者,視所植多寡榮茂除其罰。民思不忘,號著作林。
旱久不雨,先生度將來必闕食,遂盡籍境內客舟,召其主而諭之曰:「民將無食,爾等商販惟以五穀貯于佛寺中。候闕食時,吾為汝主糶。」眾賈從命,運販不停。諸縣饑,境內之民不知也。
自陜西運副召還,神宗問曰:「卿在陜西久主漕輓,必精意邊事。城郭、甲兵、糧儲何如?」對曰:「城郭粗完,甲兵粗修,糧儲粗備。」帝愕然曰:「卿才能如此,朕所倚賴,而執事皆言粗,何也?」徐對曰:「粗者,未精之辭,如是足矣。臣願陛下無意于邊事,恐邊臣觀望,要功生事,結釁塞外,殘害生靈,耗竭財用,糜費爵賞。不惟為今日目前之害,又將貽他時意外之憂。願陛下究孟子交鄰之道,修孔子來遠之德,使好生之德洽于遐方,彼將愛戴陛下如父母。雖其酋首桀驁,欲侵侮我疆,其徒亦不為之用也。」
環慶大饑,公初到,餓殍滿路。先生欲發常平封椿粟麥賑之,州郡皆欲俟奏請得旨後散。先生曰:「人七日不食即死,何可待報?諸公但弗預,吾寧獨坐罪。」
除給事中,時哲宗、宣仁共政。司馬溫公入相,首改差役。先生謂之曰:「此事當熟講而緩行。不然,滋為民病。且宰相職在求人,變法非所先也。」溫公有所建請,先生復言:「宰相當虛心以釆眾論,不必謀自己出。謀自己出,則諂諛得乘間迎合,而正士當卷懷退避。」先生與溫公雖同志,及臨事,不苟同,不見小,思前料后,劑量矯正,類如此。
溫公欲令進士召朝官保任然後應舉,又更貢舉法。先生曰:「舉人難得朝士相知。士族近京猶可,寒遠之士尤不易矣。兼今之朝士未必能過京官選人,京官選人未必能如布衣,徒令求舉,未必有益。既欲不廢文章,則雜文、四六之科不如設在眾人場中,不須別設一科也。《孟子》恐不可輕黜,猶《六經》之《春秋》也。」溫公從之。
除兼侍講,公語人曰:「國之本在君,君之本在心。人君之學,當正心誠意,以仁為體,使邪僻浮薄之說無自而入,然後發號施令,為宗廟社稷之福。豈務章通句解,以資口舌之辯哉?」及在經筵進講,必反覆開陳其說,歸于人君可用而後止。
元祐三年,有吳處厚者以蔡確《題安州車蓋亭詩》來上,以為謗訕。宣仁太后得之,怒曰:「蔡確以吾比武后,當重謫。」吕汲公大防為左相,不敢言。先生乞薄罪,不從。初議貶確新州,先生謂汲公曰:「此路荊棘已七八十年,吾輩開之,恐不自免。」汲公不敢言,先生因乞罷政。
西邊儒帥有以威敵斥境請于先生者,手自答曰:「大輅與柴車較逐,鸞鳳與鴟鴞爭食,連城與瓦石相觸,君子與小人鬭力,不惟不能勝,兼不可勝。不惟不可勝,雖勝亦非也。」
百家謹案:先生只此數語,真聖人之言也。夫聖人之本。殺一不辜,雖得天下且不為。彼以開拓邊疆為事,使百姓肝腦塗地而不恤者,罪不容于死者也。先生既承文正公之家學,而又得安定、泰山之傳。其學以忠信為體,《六經》為功。至其事君,一以正心誠意格其非心,勸其仁愛萬民,毋開邊釁。百家嘗想:先生父子間,古今來粹然純白,學問中不易多覯之人也。先生疾革,精識不亂,諸子侍側,口占遺表,略云:「蓋嘗先天下而憂,期不負聖人之學。此先臣所以教子,而微臣資以事君。」又曰:「若宣仁之誣謗未明,致保佑之憂勤不顯。本權臣務快其私忿,非泰陵實謂之當然。」以至「未究流人之往愆,悉以聖恩而特敘,尚使存歿猶污瑕疵」,又「未解疆場之嚴,幾空帑藏之積,有城必守,得地難耕」,凡八事,命門人李之儀次第之。先生之至死盡忠如此。
李之儀,字端叔,滄洲人。登第三十年,乃從蘇文忠於定州幕府。曆樞密院編修、官通判原州。元符中,監內香藥庫。禦史石豫言其嘗從蘇軾辟,詔勒停。徽宗初,提舉河南常平。坐為忠宣遺表、作行狀,編管太平,遂居姑熟。久之,徙唐州。終朝請大夫。先生能為文,有《姑溪集》若干卷。惜其晚年狎一妓以生子,再為郭功父所發,於行有不揜雲。
節孝徐仲車先生積
徐積,字仲車,山陽人。三歲而孤,事母至孝。以父名石,終身不用石器。從安定學,惡衣服不恥。應舉入都,載母以從。比登第,同年共致百金為壽,卻之,神宗朝數召對,以耳疾不能至。元祐年,除揚州司戶參軍。母歿,廬墓三年,雪夜伏側,哭不絕聲。時甘露降,木成連理。廷臣薦其孝廉,為楚州教授。徽宗初,改宣德郎。卒年七十六。《東坡志林》曰:仲車,古之獨行也,于陵仲子不能過。然其詩文則怪而放,如玉川子,此一反也。耳聵甚,畫地為字,乃始通語,終日面壁坐,不與人接,而四方事無不周知其詳。雖新且密,無不先知,此二反也。政和六年,賜謚節孝。有《文集》三十一卷。
先生三歲而孤,晨昏匍匐床下,求其父甚哀。太夫人使讀《孝經》,輒流涕不能止。是時太夫人攜于陜右外家,事母篤孝。一日,具公裳見貴官,忽自思云:「見貴官尚必用公裳,豈有朝夕見母而不具公裳者乎?」遂裹頭,服公裳,晨省其母。外氏諸婦大笑之,先生彌恪,久而亦不復笑也。先生嘗曰:「吾之持敬,自此始也。」又一日,為母置膳,先過一賣肉家,將買之,遂向市中買他物。而歸途有便道,稍近,且亦有賣肉家,將買之。因自念:「吾已有所許,而忽他之,將無欺其初心乎?」卒迂道就故所賣肉家。先生嘗曰:「吾之行信,自此始也。」
既冠,徒步從安定先生學。安定門下踰千人,以別室處之,遣婢視飲食澣濯。盛寒惟衲裘,以米投漿甕,日中數塊而已。安定使其徒餽之食,不受。將還,受一飯而行,曰:「先生之命,不可終違。」常曰:「吾於安定之門,所得多矣。言之在耳,一字不違也。」
二叔父議析居,先生涕泣止之,不可。于是請其叔父,取所欲餘書十篋、敝屋數間而已。其叔沒,家替,先生事叔母如母,送死無不備。事母謹嚴,非有大故不去側。日具太夫人所嗜,皆手自調味。為兒嬉或謳歌以悅之。故太夫人雖在窮巷,奉養充美,無須臾不快也。
太夫人之喪,廬墓三年,雪夜號伏,呼問太夫人寒否如平生,因委頓僵仆,手足皆裂,不顧也。翰林吕溱嘗造墓,知狀,垂涕曰:「想見鬼神幽明不隔。」鄉里瞻仰先生如神,有爭訟,必就決,不復造有司。每歲甘露降于墳域,必逾月。墓左有杏,兩枝連合。至孝感應如此。
先生畜犬,孳生至數十,不以與人。或問之,曰:「吾不忍其母子相離也。」
荀子辯
荀子曰:「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古者聖人以之性惡,以為偏險而不正,悖亂而不治,是以為之起禮義,制法制,以矯飾人之情性而正之,以擾化人之情性而道之也。使皆出于理,合于道也。」
辯曰:荀子非也。且人之性既惡矣,又惡知惡之可矯而善之可為也?矯性之矯,如矯木之矯,則是柳為桮棬之類也,何異于告子哉!弗思而已矣。余以為禮義者,所以充其未足之善;法制者,矯其已習之惡。
荀子曰:「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
辯曰:若如此論,則是上之教可廢,而下之學可棄也,又烏用禮義為哉?余以為天能命人之性,而不能就人之性,唯人能就其性。如此,則與孔子之意合。孔子曰:「成性存存,道義之門。」
荀子曰:「今人之性,目可以見,耳可以聽。可以見之明不離目,可以聽之聰不離耳。目明耳聰不可學,明矣。」
辯曰:奚物而不可學也?赤子之性也,不匍匐矣。既匍匐也,不能行,必須左右扶持,猶曰「姑徐徐」云爾。然而卒能之楚、之秦、之天下者,其故何哉?蓋曰學而已也。至于耳目,則何獨不然。其始也,目不能視矣,耳不能聽矣。然而明可以察秋毫之末,聰可以辨五聲之和。卒能如此者,其故何哉?亦曰學而已也。夫奚物而不可學邪?
百家謹案:正唯耳目之有聰明,故聖人因明,繼以規矩,以為方員平直,因聰,繼以六律,以正五音,而有視聽之學。正惟性之善,聖人制為禮義法度,而有復性之學。
荀子曰:「今人之性,飢而欲飽,寒而欲煖,勞而欲休,人之情性也。今人飢,見長者而不敢先食者,將有所讓也;勞而不敢求息者,將有所代也。夫子之讓乎父、弟之讓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此二行者,皆反于性而悖于情也。故順情性則不辭讓矣,辭讓則悖于情性矣。用此觀之,人之性惡明矣。其善,偽也。」
辯曰:夫飢而欲飽,寒而欲煖,勞而欲休,此人情之常也,雖聖人亦不免矣。至于子之讓乎父、弟之讓乎兄,子之代父、弟之代兄,此二行皆出于其性也,何反于性而悖于情哉?有是性即有是行也,無是性即無是行也,烏有性惡而能為孝弟哉?弗思而已矣!
百家謹案:飽煖安逸,固人性情。然己既飽煖安逸,而見父兄之飢勞,試問此時之為子弟者,亦不知其心能安否。夫欲飽煖安逸,人之情也,其不安于父兄于勞之心,性之善也;讓代其父兄,順乎性之善也。
荀子曰:「凡禮義者,是生于聖人之偽,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故陶人合土而生瓦,然則瓦生于陶人之偽,非故生于人之性。工人斲木而生器,然則器生于工人之偽,非故生于人之性也。」
辯曰:夫欲行其實者必先正其名,名正則教行矣。禮義之偽與作偽之偽,有以異乎?其無以異乎?在人者必皆謂之偽,則何事而不言偽?言性惡者,將以貴禮義也。今乃以禮義而加之偽名,則是欲貴之而反賤之也。奚不曰:「陶人因土而生瓦,工人因木而生器,聖人因人而生禮義」也?何必曰偽。
百家謹案:荀子固不識性,實由乎不識禮義也。夫性即土也,而禮義非瓦也;性即木也,而禮義非器也。況性不可以土木喻哉!夫性果何物也?即此心之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仁義禮智之理也。而此心不能不應萬事,于是聖人取此心恭敬之性而為經曲之禮,羞惡之性而為咸宜之義。是禮與義即性也。云「順其性而為禮義」者,并多此「順」與「為」字。至若土與木,曷嘗有瓦與器來,而以之相擬乎?由先生之辯,不足以折荀子也。
荀子曰:「薄願美,狹願廣,貧願富,賤願貴,苟無之中者,必求于外。故富而不願財,貴而不願勢,苟有之中者,不及於外。用此觀之,人之欲為善者,為性惡也。」
辯曰:荀子過甚矣,何不顧孟子之意也?孟子以仁義禮智謂之四端。夫端亦微矣,其謂仁者,豈遂足用為仁哉?其謂義者,豈遂足用為義哉?是在其養而大之也。此所謂薄願美,狹願廣,貧願富,賤願貴,以其不足于中而必求于外也;安得曰富而不願財,貴而不願勢,苟有中而不求于外邪?故人之欲為善,以其善之未足也,而有可充之資、可為之質也,何必待性惡而後為善哉?性惡而為善,譬如搏水上山。善而為善,如水之流而就溼也,火之始燃而燥也,豈不順也?
百家謹案:天下未有無其物而可強為者。即如荀子言,合土生瓦,斲木生器,亦必有是土木而後可生瓦器,豈無是土木而陶人工人強生瓦器乎?且荀子云「人之欲為善者,為性惡也」,不知如果性惡,安有欲為善之心乎?即此有欲為之心,已足驗人心之善矣。先生云「何不顧孟子之意」,似迂。彼既主張性惡,豈顧孟子哉!
荀子曰:「性善,則去聖王,息禮義;性惡,則興聖王,貴禮義。」
辯曰:一陰一陽,天地之常道也。男有室,女有歸,人倫之常道也。君必有民,民必有君,所以為天下也。不然,何以為天下?聖王之興,豈為性惡而已哉!故性善,得聖王則愈治,得禮義則愈興,安得曰「去聖王,息禮義。」性善而得禮義,如物萌而得膏雨也,勃然矣,有何不可哉!
荀子曰:「凡人之性,堯、舜之與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與小人,其性一也。」
辯曰:天下之性惡而已,堯、舜、桀、跖亦惡而已,是自生民以來未嘗有一人性善也。未嘗有一人性善,其禮義曷從而有哉?其所謂聖人者,曷從而為聖人哉?
荀子曰:「堯問于舜,人情何如。舜對:人情甚不美,妻子具而孝衰于親,嗜欲得而信衰于友,爵祿盈而忠衰于君。
辯曰:荀子載堯、舜之言,則吾不知也。至于妻子具而孝衰于親,則是妻子未具而嘗有孝矣。嗜欲得而信衰于友,則是嗜欲未得而嘗有信矣。爵祿盈而忠衰于君,則是爵祿未盈而嘗有忠矣。則是天下之性,未嘗無孝,未嘗無信,未嘗無忠,而人之性果善矣。其所以不善者,外物害之也。學荀子者,以吾言為何如?
百家謹案:荀子之學,與告子極相似,而有辨陶人合土以生瓦,工人斲木以生器,此柳桮棬之說也;禮義為偽,此義外之說也;以性為惡,即食色為性、生之謂性也。但告子之以
柳喻性、桮棬喻義者,以為人生所有之本質,惟此知覺,而知覺無禮義也。欲得理于我,必須向天地萬物上求之,使與我之知覺合而為一,而後為作聖之功。而不知此知覺之遂感而通,不失其宜者,即禮義也。然告子之東流、西流,亦只言性無善惡,須復求理于外。而荀子則直以人欲橫流者為性,竟云性惡,反禮義為矯性之偽物矣。嗟乎,性道難言也!孔子明言求諸己,孟子明言性善、萬物皆備,程子明言性即理也,朱子明言虛靈不昧、具眾理而應萬事。彼告子、荀子以禮義為外,人皆知為異端,猶可言也;欲明為儒者,不識吾性之即為禮義,狺狺焉欲以沿門乞火為祕旨,凡有反求諸己者,即便妄詆之為禪,不可言也。(文淵閣四庫全書《節考集》卷二十九)
辯習
性善乎?曰:善也。以善性而習有善惡者,何也?物誘于外而欲攻于內也,好惡之不正而邪情奸于其間也。養之而弗充,則性之弗固也,況未嘗一日而養之乎。能自養者鮮矣,于是有君師之教、禮義之化也,所以養其性、長其善而正其習也。習不正則惡矣,惡不已則其性汩,而謂性之不善,是何異于害其苗而謂苗之不長也!人亦知夫苗乎?物之有苗也,苟無外物之害,則苗無不長矣。苗之槁者,外物害之也。是故善養苗者,必去其害苗者。去莠,惡其害苗也。善養性者,必去其害性者。去惡,惡其害性也,然則性者善也,習有善與惡也。習久不變,然后善惡定也。卒而為君子,卒而為小人,皆所以取之道也,是故習不可不慎也,善習者,雖瞽、鯀為父,亦舍父而習他矣。性則善也,習有善與惡也,是故習不可不慎也。(文淵閣四庫全書《節考集》卷二十九)
語錄
先生言人當先養其氣,氣完則精神全,其為文則剛而敏,治事則有果斷,所謂先立其大者也。故凡人之文,必如其氣。班固之文,可謂新美,然體格和順,不若太史公之嚴。近世孫明復及石徂徠之文,雖不若歐陽之豐富新美,然自嚴毅可畏。
人之同官,不可不和。和則事無乖逆,而下不能為奸。必欲和,莫若分過而不掠美。
欲求聖人之道,必於其變。所謂變者何也?蓋盡中道者,聖人也;而中道不足以盡,聖人故必觀于變。蓋變則縱橫反覆,不主故常而皆合道,非賢人之所能。故孔子曰「未可與權」,孟子「惡其執一」也。
治《詩》者必論其大體。其章句細碎,不足道也。且《詩》何必分二《南》為《國風》,而《雅》有大小,又有《頌》也?蓋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故二《南》言文王之化,正于閨房衽席之間,以至乎人化之。蓋《風》為治家之始,而《小雅》者治國政之始,《大雅》者治天下之始,《頌》者成功之始,是謂四始也。
《艮》言「思不出其位」,正以戒在位者也。若夫學者,則無所不思,無所不言,以其無責可以行其志也。若云「思不出其位」,是自棄于淺陋之學也。
揚子稱孟子之「不動心」曰:「貧賤富貴,不能動其心。」大非也。夫古之山林長往之士,豈不能以貧賤富貴不動其心;而世之匹夫之勇者,豈非所以死生不動其心也?如此,則孟子之不動心,乃常人爾。蓋孟子充養之至,萬物皆備于我,而萬變悉昭于胸中,故雖以齊國卿相之重位,亦不動心思之經營而可治。以其養之至也。
「志,氣之帥;氣,體之充。」此言精微,學者宜思之。蓋以謂志則在心而心為有知,有知則所好亦有節,而所惡不過分;縱過而踰節,亦知自反也。若氣,則冥然無知,特可以充養四體。縱之而不已,則喜怒為氣之所使,必至于過分踰節矣。此小人之事也。若君子,則學而能正能誠,所以志能帥氣,而喜怒不過。唯小人為氣所鼓,方其喜怒之際,不知形色之變,至于不聞人之聲音,不覺己之忤物,或至于殺人,殺身者,皆為氣之所使而不能帥氣也。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學者可不知此乎!
百家謹案:志與氣原非二物,志即氣之精明者是也。持志、無暴,並無兩樣工夫,故孟子止言養氣,而持志在其中矣。先遺獻曰:「若離氣而言持志,未免捉捏虛空矣。所以古人說九容,只是無暴其氣。無暴其氣,志焉有不在者乎?」
安定說中庸始于情性。蓋情有正與不正,若欲亦有正與不正,德有凶有吉,道有君子有小人也。若「天地之情可見」,「聖人之情見乎辭」,豈得為情之不正乎?若「我欲仁,斯仁至矣」,豈為不正之欲乎?故以凡言情為不正者,非也;言聖人無情者,又非也。聖人豈若土木哉!「強哉矯」,蓋矯者強之甚,大木之曲者性也。能矯而為正,豈不強乎!
百家謹案:離情無所為性,但觀此情恰好不恰好耳。存諸中而自然,發諸外而中節,氣血即是義理,子劉子所謂「中和皆是性」也。若無主宰中存,肆欲妄行,則小人之無忌憚矣。凡人生有情,情之正者即性。性從情中看出。彼釋氏之情不附物,是無情也,非聖人之道也。先生言聖人非無情,甚是。但解「強哉矯」,謂矯性之曲而正之,則非。夫所謂「強哉矯」者,乃矯乎流俗也。若性之生也直,奚待矯哉?先生辯荀,恐未免仍蹈乎荀之說也。
「道,自道也」者,且以「道路」之道言之:凡窮天下,周八極,人跡所及,皆可至焉,則道豈不六通四闢乎?然有徑有支皆道也,故必在人之所擇而行之。(文淵閣四庫全書《節孝語錄》)
訓學者文
諸君欲為君子,而使勞己之力,費己之財,如此而不為君子,猶可也;不勞己之力,不費己之財,諸君何不為君子?鄉人賤之,父母惡之,如此而不為君子,猶可也;鄉人榮之,父母欲之,諸君何不為君子?(文淵閣四庫全書《節考集》卷三十一)
侍講吕原明先生希哲
吕希哲,字原明,河南人。正獻公之長子也。正獻相哲宗,先生徧交當世之學者。與伊川俱事胡安定,在太學並舍,年相若也。其後心服伊川學問,首師事之。王荊公謂:「士未官而事科舉者,為貧也。有官矣,而復事于此,是僥倖富貴利達,學者不由也。」先生聞之,遂棄科舉,以蔭入官。荊公為政,將置其子雩于講官,以先生有賢名,欲先用之。先生辭曰:「辱公相知久,萬一從仕,將不免異同,則疇昔相與之意盡矣。」荊公乃止。
元祐中,伊川歸洛,貽書范內翰祖禹曰:「丞相久留左右所助,一意正道者,在原明爾。」父喪後,祖禹始薦為崇政殿說書,言:「正心誠意,天下自化。身不能修,雖左右之人且不能喻,況天下乎!」擢右司諫,累辭未獲,蘇文忠戲之曰:「法筵龍象,眾當觀第一義。」先生曰:「苟不得辭,當以楊畏為首。」以畏為文忠所厚也。會紹聖黨論起,出知懷州,謫居和州。
徽宗初,復官知單州,召為光祿少卿,以直祕閣知曹州。尋奪職,知相州、邢州。奉祠,流寓淮、泗間。日讀《易》一爻,默坐沈思。政和中,卒,年七十八。晚年嘗言:「十餘年前在楚州,橋壞墮水,時覺動心。數年前大病,已稍稍勝前。今次疾病,全不動矣。」其自力如此。禮部尚書豐稷嘗舉先生自代,詞云:「心與道潛,湛然淵靜。所居則躁人化,聞風則薄夫敦。」
正獻居家簡重寡默,而申國夫人性嚴有法度,雖甚愛先生,然教之事事循規蹈矩。甫十歲,祁寒盛暑,侍立終日,不命之坐不敢坐。日必冠帶以見長者。平居雖天甚熱,在父母長者之側不得去巾襪縛袴,衣服惟謹。行步出入,不得入茶肆酒肆。市井里巷之語,鄭、衙之音,未嘗經耳。不正之書,非禮之色,未嘗接目。
正獻倅潁州,歐陽文忠適知州事。焦伯強千之客文忠所,嚴毅方正,正獻招之為諸子師。諸子少有過差,伯強端坐,召與相對終日,竟夕不與之語。時先生方十餘歲,內則正獻與申國夫人教訓之嚴,外則焦師化導之篤,故先生之成就德器如此。
守官京師,不謁臺諫。遇遷轉,一謁執政,過此不見也。
監陳留稅務,章樞密質夫知縣事,雅敬愛之。一日語次,忽相陵折,先生不為動。質夫笑曰:「誠厚德也!適來相試耳。」
監稅時,汪輔之居陳留,恃才傲物,獨重公。橫渠聞曰:「是所謂蠻貊可行者也。」
正獻作相時,弟希純已官省寺,先生尚滯管庫。正獻歎曰:「當世善士,吾收拾略盡,而獨以吾故,置不用,命也。」申國夫人笑曰:「是亦未知其子也。是子豈以功名為榮辱哉!」
百家謹案:吕氏家教近石氏,故謹厚性成。又能綱羅天下賢豪長者以為師友,耳濡目染,一洗膏粱之穢濁。惜其晚年更從高僧遊,盡究其道,斟酌淺深而融通之曰:「佛氏之道,與吾聖人脗合。」夫聖人以盡倫理為道,種種相背,不啻冰炭。是先生于師門之旨不無差謬也。
正獻廣用當世賢士,人之有一善,無不用也。嘗以數幅紙書當世名士姓名,既而失之。後復見此紙,則所書人悉用之矣。嘗親書遺公曰:「當世善士,無不用者。獨爾以吾故,不得用,亦命也。」
張釆曰:大臣事君,此為第一義。然只須不當使知恩自己出。
吕氏雜志
孝子事親,須事事躬親,不可委之使令也。《榖梁》言:「天子親耕以供粢盛,王后親蠶以供祭服。非無良農工女,以為人之所盡事其祖禰,不若以己所自親者也。」此說最盡事親之道。
為人子者,視于無形,聽于無聲,未嘗頃刻離親也。事親如天。頃刻離親,則有時而違天。天不可得而違也。(文淵閣四庫全書《性理大全書》卷五十二)
後生初學,且須理會氣象。氣象好時,百事自當。氣象者,辭令容止,輕重疾徐,足以見之矣。不惟君子小人于此焉分,亦貴賤壽夭之所由定也。
「攻其惡,無攻人之惡。」蓋自攻其惡,日夜且自點檢,絲毫不盡,即不慊于心矣,豈有工夫點檢他人邪?
或問公:「為小人所詈辱,當何以處之?」曰:「上焉者,知人與己本一,何者為詈?何者為辱?自然無忿怒心也。下焉者,且自思曰:『我是何等人,彼是何等人!若是答他,卻與此人等也。』如此自處,忿心亦自消也。」
凡與交遊,書其父祖知名于世者,須避其名諱。文潞公與故舊款接,一坐未嘗犯其父諱。(文淵閣四庫全書《宋名臣言行錄》外集卷六)
諫院錢先生公輔
錢公輔,字君倚,武進人。少從學于安定。中進士甲科,歷知制誥。英宗立,陳《治平十議》,又作《帝問》一篇上之。王疇為翰林學士未久,擢副樞密,先生謂其望淺,不草制,謫滁州團練使。起知廣德軍。神宗立,歷知諫院。宰相富鄭公弼謂曰:「上求治如饑渴,正賴君輩同心以濟。」答曰:「朝廷所為是,天下誰敢不從。所為非,公輔欲同之,不可得已。」王安石雅與之善,既得志,主薛向更鹽法,出滕甫于鄆州。先生數于帝前言向當黜,甫不當去,拂安石意,罷諫職,出知江寧府。帝欲召還,安石沮之,徙揚州。以病乞祠,改提舉崇福觀。卒,年五十二。
龍學孫莘老先生覺(附弟覽)
孫覺,字莘老,高郵人。甫冠,從安定遊。安定之門弟子千數,別其老成者為經社,先生年最少,儼居其間,眾皆推服。登進士第,調合肥主簿。歲旱,州督民捕蝗,先生言:「民方艱食,若以米易之,是為除害而享利也。」守悅,推其說于諸縣。嘉祐中,進館閣校勘。神宗擢至右正言。帝將大革積弊,先生言「革而當,其悔乃亡」,帝稱善。嘗從容語及知人之難,先生曰:「堯以知人為難,終享其易。願觀《詩》《書》之所任使,無速于小功近利,則王道可成矣。」帝語以欲用陳升之而罷邵亢,先生即奏如所言。帝以為希旨,奪官兩級。先生連章丐去,云:「去歲有罰金御史,今茲有貶秩諫官。未聞罰金貶秩,猶可居位者。」乃通判越州。徙知通州。
熙寧二年,詔知諫院,同修起居注,知審官院。王安石早與先生善,驟引用之,將援以為新法助,而先生與異議,安石怒,因遣行視畿縣散常平錢利病。先生疏言:「陳留不散一錢,以此見民實不願,望賜寢罷。」反覆出知廣德軍。歷知蘇州,徙福州,連徙亳、揚、徐州,知應天府。入為太常少卿、祕書少監。
哲宗立,累遷御史中丞、龍圖閣學士。卒,年六十三。紹聖中,以元祐黨奪官。徽宗初復之。所著有《文集》《奏議》《春秋傳》。
弟覽,字傳師,亦歷官龍學,知太原。城葭蘆策勳,加樞密直學士。忤時相,遭貶。
百家謹案:先生之《春秋經解》多主《穀梁》之說,而參以《左氏》《公羊》及漢、唐諸家之說。義有未安者,則補以所聞于安定及己之獨悟。晁公武稱其議論最精,誠哉斯言!初,王介甫頗與先生交好,《三經義》外,原欲解《春秋》以行天下,見先生之解,其心知不復能勝,遂舉聖經而廢之,且詆為「斷爛朝報」。其始由于忮刻,而終之以無忌憚。先生既與介甫異議,連遭貶斥,不以介意。介甫退居鐘山,先生遠訪道舊;迨其死,又誄之。嗟乎,學問之德量不同如此!
游定夫曰:「莘老少而好易,以是行己,亦以是立朝。或進或退,或語或默,或從或違,皆占于易而後行。」
章敏滕先生元發
滕元發,字達道,初名甫,東陽人也。范文正公之甥。從安定學,安定門人以千計,先生之文常為首。以進士第三授評事,通判湖州。孫沔方守杭,一見奇之,曰:「名臣也。他日當為賢將。」授以治劇守邊之要。累遷戶部判官。英宗召對,書其姓名於禁中,而未及用也。
神宗即位,方求非常之士而進之。先生入見,姿度雄爽。問天下所以治亂,對曰:「治亂之道,如黑白、東西。所以變色、易位者,朋黨亂之耳!」帝曰:「卿知君子小人之黨乎?」對曰:「君子無黨。譬之草木,綢繆相附者必蔓草,非松柏也。朝廷無朋黨,雖中主可以濟。不然,雖上聖不治。」帝太息曰:「天下名言也!」遂以右正言進知制誥,累遷御史中丞、翰林學士,且大用矣。先生性疏達不疑,在帝前論事,如家人父子,言無文飾,洞見肝鬲。帝亦知其誠藎,事無巨細,人無親疏,輒以問先生。或中夜降手詔,使者旁午,先生隨事解答,不自嫌外。而執政方行新法,恐先生撓之而帝信之,乃阻之,且造謗焉。帝雖眷先生,然竟以是出知鄆州。徙齊州,再徙鄧州。帝眷尚未衰。先生之妻黨有犯大不道者,小人遂乘之下石,竟欲殺之。帝知其無罪,但落職貶筠州。相傳尚有後命,先生談笑自若,曰:「天知吾直,上知吾忠,吾何憂焉!」乃上書自訟曰:「樂羊無功,謗書盈篋。即墨何罪,毀言日聞。」帝覽之釋然,詔知湖州。先生去國既久,而乃心王室,著書五篇,一曰《尊主勢》,二曰《本聖心》,三曰《校人品》,四曰《破朋黨》,五曰《贊治道》,上之。詔求直言,先生疏曰:「但取熙寧二年以來所行新法悉罷,民氣和,天意解矣。」哲宗立,徙真定、河東,治邊凜然,威行西北,論者以為果賢將也。晉龍圖閣學士、右光祿大夫。卒,諡章敏。安定先生之亡,公累割俸以賙其子。及為湖州,祭其墓,哭之慟。(黃氏原本,全祖望修之加詳)
學士顧先生臨
顧臨,字子敦,會稽人。學于安定,通經學,長於訓詁。皇祐中,舉說書科,為國子監直講,遷館閣校勘,同知禮院。神宗以先生喜論兵,詔編《武經要略》,且召問兵。對曰:「兵以仁義為本,動靜之機,安危所繫,不可輕也。」因條十事以獻。權湖南轉運判官,提舉常平。議事忤執政,罷歸。改同判武學,累遷直龍圖閣、河東轉運使。元祐二年,擢給事中。朝廷方事回河,拜天章閣待制、河北都轉運使。學士蘇文忠軾言:「臨資性方正,學有根本,宜留左右以補闕遺。」諫議大夫梁燾亦言:「都漕之職,在外豈無其人。在朝如臨者,恐不易得。」皆不報。先生至部,請因河勢回使東流。復以給事中召還。歷龍圖閣學士、知定州,徙應天,河南府。轉運使郭茂恂徇時宰意劾先生,奪職知歙州。又以附會黨人斥饒州。卒,年七十二。徽宗立,追復之。
司成汪先生澥
汪澥,字仲容,宣州人。少從胡安定學。又學于荊公。熙寜太學成,分錄學正。復第進士,累遷大司成。議學制不合,以顯謨閣待制知婺州,改潁昌諸州,後徙應天府,予祠。卒,贈宣奉大夫。
先生自布衣錄太學,至為正,為司業、祭酒,迄于司成,以儒名者三十年,一時人士推之。然惜其守安定之學不終,而染於新經之說。
隱君徐八行先生中行
徐中行,字德臣,臨海人。嘗遊京師,范忠宣公賢之,薦于司馬文正公,謂斯人神清氣和,他日不為國器,必為儒宗。因福唐劉執中得執經于安定,熟讀精思,攻苦食淡,夏不扇、冬不爐、夜不安枕者踰年。乃歸,葺小室,竟日危坐,所造詣,人莫測也。父死,跣足廬墓,躬耕養母,推其餘力葬內外親及州里貧無後者十餘喪。晚年教授,遠近來學者肩摩袂屬。其為教,必自灑掃、應對、格物、致知,達于治國、平天下,俾不失其性、不越其序而後已。其友羅適持節本路,舉以自代,又率部使者以遺逸薦。崇寧中,郡守李諤又以八行薦。一日,去之黃巖,會親友,盡燬所為文,幅巾藜杖,往來委羽山中。陳忠肅瓘謫台,定交相善,謂與山陽節孝徐積齊名,稱為「八行先生」。
知州劉先生彝
劉彝,字執中,閩縣人,從安定學,安定稱其善治水,凡所立綱紀規式,力居多焉。第進士,為邵武尉,調高郵簿。移胊山令,邑人紀其事,目曰《治範》。熙寧初,為制置三司條例官屬,以言新法非便,罷。神宗擇水官,除都水丞,為兩浙轉運判官。知處州,著《正俗方》,訓斥尚鬼之俗,易巫為醫。加直史館,代沈起知桂州。時王安石用事,求邊功,起以平蠻自任,不聽交人互市,交人疑懼。先生代起,值交阯率眾內犯,連陷欽、廉、邕數州,貶為民。元祐初,復以都水丞召,道卒。著有《七經中義》《洪範解》《古禮經傳續通解》《明善》《居易》二集。子淮夫,累官朝散大夫,以孝弟稱,有賢行。
學士錢先生藻
錢藻,字醇老。吳越王元瓘之子儼入朝,為昭化節度,守和州,生昭慈,昭慈生順之,先生其子也。舉說書進士,又舉賢良方正。英宗時為祕閣校理,三上書請慈聖光獻太后歸政天子。熙寧中,累遷樞密直學士、知開封府。以慈恕簡靜為本,不求智名,以希世寵。遷翰林侍讀學士。元豐五年,卒。先生刻勵為學,于書無不究極。其見于文詞,閎放雋偉,名動一時。為人清謹寡過,拘守繩墨。立朝無矯亢,亦不雷同。處勢利,澹如也。神宗嘗問安定之學并門人于劉彝,首稱先生之淵篤。神宗素知其賢且貧,賻錢五十萬,贈太中大夫。
大理歐陽先生發
歐陽發,字伯和,廬陵人,文忠公之長子。少師安定,盡傳其古樂鐘律之說,不治科舉業,文忠謂其得文昭之學。以父蔭官至大理寺丞。所著有《古今系譜圖》《宋朝二府年表年號錄》。
著作朱先生臨(附子服)
朱臨,字正夫,浦江人,其先家吳興。先生從安定受《春秋》,安定著《春秋辯要》,惟先生所得為精。晚年好唐陸淳之學,謂孔子沒千有餘年,說《春秋》者無出淳書之右。以吕申公薦入官,歷光祿寺丞。乞歸,以著作佐郎致仕。守臣徐仲謀築亭,列詔書褒語以表揚之。所著《春秋說》二百餘篇。
子服,字行中,熙寧進士。元豐中為御史,章惇欲見而用之,不可,尋劾之。紹聖初,累官禮部侍郎、知廬州。以與東坡善,被謫,安置興國。(黃氏原本,全祖望修之加詳)
開府翁先生仲通
翁仲通,字濟可,崇安人。幼時賦《竹杖》詩,先輩劉滋深獎之。後師安定,長于《春秋》。舉進士,調山陰尉,遷武平令,僉書興化軍,復令黃巖。所至興築陂湖,控遏盜賊。武平陋不知學,先生建學教之。在黃巖聽民輸錢代米,民免流殍。以親不逮養致仕,累贈銀青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子彥約、彥深、彥國。
杜蘭陵先生汝霖
杜汝霖,字仁翁,蘭溪人。受業安定之門。《六經》皆通,尤邃于《易》,學者宗師之。李公擇常敬仰稱道不置。至曾孫旟,字伯高,兄弟皆世家,善古文。
進士莫先生君陳(附子砥)
莫君陳,字和中,歸安人。少從安定學,篤志力行,不樂仕。第嘉祐進士,不赴調。熙寧中,新置大法科,先生中首選,甚為荊公所器重。御家嚴整,無大小對之如神明。子砥,知永嘉,惠愛及民,民立祠祀之。孫伯虛,知常州。(黃氏原本,全祖望修之加詳)
庶官張八行先生堅
張堅,字適道,諸暨人。家貧篤學,力以聖賢自任。聞安定教授蘇、湖,負笈徒步往從之。旦夕研味,至忘寢食。不期年,盡得《六經》之奧。辭歸鄉里,開門授徒,從遊者甚眾。每語諸弟子曰:「人皆可以為堯舜。自信得過,則精一之傳在我。」後以八行舉得官,尋改京秩。貧不能自給,嘯吟自若,當時稱為醇儒。
殿丞祝先生常
祝常,字履中,常山人。從安定學,操履端毅,未嘗以辭色借人。登進士第,王安石深器之。時有詔解《三經》義,先生屢出正義,反覆辯難之,遂忤安石,出令平陽。終殿中丞。著有《蓬山類苑》《元浩》《正謨》諸論及《清高集》。
隱君管臥雲先生師復
管師復者,龍泉人也。古靈講學仙居,先生與其弟師常不告父母,奔走而來。閉門官舍中,惡衣粗食,聞古善言善行,必欲力行而進之。每與人言及其親之老,則涕泗滂沱不能收。友愛其弟。為人仁勇且直,好古而義。朋友有暴戾弗革者,先生能屈之,或至泣下。古靈因使為仙居都講,聚諸子使教之。諸生畏先生之糾彈,莫敢犯矩度者。古靈北官,先生復從學安定,其名日盛,然無仕進意。神宗以大臣之薦,召至,問曰:「聞卿工詩,所得如何?」對曰:「『滿隖白雲耕不破,一潭明月釣無痕』,臣所得也。」官之,不受。學者稱為臥雲先生。所著有《白雲集》。
助教管先生師常
管師常者,師復弟也。履行正固,精經術。師復學于古靈而歸,仙居之弟子失其齋長,古靈使先生司之。容止莊謹,雖退食,不脫冠帶,橫經夜坐,如對古人,終歲如一日。古靈喜曰:「生不屑屑于糾彈,而修身自律以勸人,其更峻也。」已而從學安定,益留心民事,適于時用。以薦為太學正。古靈管太學,嘗薦為助教。其後監江寧府上元縣事,古靈又常薦之韓忠獻公云。先生深于《大易》《春秋》之旨,惜其書無傳者。
文學林先生晟(附子玉勝、用,孫俊民、朝价)
林晟,字美中,福清人,倜□世孫。弱冠有文名。從遊安定之門。元祐選文學假官副館閣校對御前書籍,先生與焉。子玉勝尚幼,問難亹亹,能助先生校勘事,館中目為「濟南生」。次子用,以薦假承事郎,甫銓注,蔡攸提舉祕書省,薦以校勘,力辭。攸託其戚龍圖許份訪之,乃佯狂,歸隱于巖山,與諸子講學論道。所著有《經濟要覽》。玉勝二子,俊民、朝价,俱以明經聞,人稱林氏之世學。
職方游先生烈
游烈,字晉老,邵武人。素以孝節稱。從安定學。官至職方員外郎。邵人之經學,實先生始之。
徽君徐先生唐(附師吳果)
徐唐,字守忠,寧化人。未冠,受《春秋》于鄉先生吳果,不兩月,誦析如流。縣令奇之,俾受業于盱江李覯。盱江曰:「胡先生講《春秋》于上庠,子盍造焉。」于是負笈京師,質疑問難,旁洽群經,諸子屈服。遂見知于歐陽文忠,薦之,神宗召見講《易》。嘉祐三年,奔母喪,廬墓不出。
饒凌雲先生子儀
見《泰山學案》。
縣令陳先生舜俞
陳舜俞,字令舉,嘉興人。強記博學,從安定遊。舉進士,嘉祐中,制科第一。熙寧初,以屯田員外郎知山陰。會青苗法行,不奉令,上疏自劾,責監南康軍酒稅。在貶所,日與太傅劉凝之跨雙犢,窮泉石之勝。自號白牛居士。鄉人名其所居曰白牛鎮青風里。詩畫皆傳于世。
校書周正介先生穎
周穎,字伯堅,江山人。從學安定,以行義稱。與趙清獻抃交,清獻為諫官,先生移書曰:「當公心以事君,平心以待物。無以難行事強人主,無以私喜怒壞賢士大夫。」清獻以書進,神宗喜,欲用之,不果。熙寧初,詔舉節行材識,守胡逿以名薦,召賜進士第,授校書郎。王安石問新法何如,對曰:「歌謠甚盛。」安石喜,叩其辭,先生高誦曰:「市易青苗,一路蕭條。」安石不樂,出宰樂清。先生氣岸雄豪,行事似張公乖崖,門人私諡正介。有《正介先生集》。
庶官翁南仲先生升
翁升,字南仲,慈溪人。從安定受《易》。第元豐進士,出仕以廉謹稱。元符中,上書言事,切中時病。用事者方以黨禁錮賢士大夫,籍先生于初等,自是沈于選調。
承信江石室先生致一
江致一,字得之,休寧人。從遊安定之門,宣和鄉舉首選。靖康中,伏闕上書,乞斬蔡京、童貫等六奸臣,復李綱相,聲震中外。尋授承信郎。
州守陳先生敏
陳敏,字伯修,無錫人。年十一而孤,廬於墓所。受業安定之門,安定奇之曰:「此錫之英也!」熙寧初,舉進士。徽宗朝,諸蔡用事,斥司馬諸賢為奸黨,令郡國皆立黨人碑。先生守天台,曰:「誣司馬公,是誣天也!」倅立后先生碎之,謝事而歸。
司業盛先生僑
盛僑,未詳爵里。安定在太學,先生已仕,安定使為堂長。《中庸講義》一卷,先生所述,見《宋史》。陳古靈嘗薦之。
縣尉倪千乘先生天隱
倪天隱,字茅岡,桐廬人。古靈先生妹婿也,古靈三妹,長適劉執中,次適先生,並學于安定;而少適鄭閎中,與古靈為四先生之二。學者稱先生為千乘先生。所述《周易上下經口義》十卷,又《繫辭》上下及《說卦》三卷。晁氏止載其《上下經》,而《繫辭》《說卦》不載,唯《宋藝文志》有之。但既列《易傳》十卷,復列《口義》十卷,誤也。蓋安定講授之餘,欲著《傳》而未逮,先生述之。以非其師之親筆,故不敢稱《傳》而名之曰《口義》。傳之後世,或稱《傳》,或稱《口義》,無二書也。先生官至縣尉,晚年主桐廬講席,弟子千人。其為桐廬令葉安道作《題名記》,戒之令師善鰴惡,無為石羞,時人傳之。高弟子曰彭汝礪。(黃氏原本,全祖望修之加詳)
吳先生孜
吳孜,蕭山人。有《尚書大義》二卷,見《宋志》。嘉祐、治平間,有名經苑。捨住宅為學宮,太守張伯玉至,以便服坐堂上。先生鳴鼓行學規,伯玉謝過,安受其罰。陳古靈嘗薦之。
學士朱先生光庭
见《泰山學案》。
提刑罗赤城先生適(附師朱絳)
羅適,字正之,寧海人。少從鄉先進朱絳學。後與徐中行、陳貽范友善,得聞胡安定之教,遂以私淑稱弟子。第治平進士,尉桐城,移泗水,改著作郎,知濟陽縣,徙江都,政化大行。民知其長者,不忍欺。每郊行,召耆老問以疾苦及所願,為罷行之。遷推官。兩浙、蘇、秀水災,朝議賑恤,以先生為提點刑獄。後移京西北路,嘗有與蘇文忠公論水利,凡興復者五十有五。既去,民思之,置生祠祀焉。
安定門人黄氏原本有目而無傳:
侍制吕先生希純、龍學廬先生秉、莊敏苗先生授、枢密安先生焘、直講張先生巨。
百家謹案:安定先生初教蘇、湖,後為直講,朝命專主太學之政。先生推誠教育,甄別人物,有好尚經術者,好談兵戰者,好文藝者,好尚節義者,使之以類群居講習。先生時時召之,使論其所學,為定其理。或自出一義,使人人各對,為可否之。或就當時政事,俾之折衷。故人皆樂從而有成效。歐陽廬陵詩曰:「吳興先生富道德,詵詵子弟皆賢才。」王臨川云:「先取先生作梁棟,以次收拾桷與榱。」蓋就先生之教法,窮經以博古,治事以通今,成就人才,最為的當。自後濂、洛之學興,立宗旨以為學的,而庸庸之徒反易躲閃,是語錄之學行而經術荒矣。當時安定學者滿天下,今廣為搜索,僅得三十四人,然而錚錚者在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