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學案》原本復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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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公尹和靖先生焞

尹焞,字彥明,一字德充。祖源字子漸,與弟洙並有名,世為洛人。叔材亦以學行顯,遊于司馬溫公、邵康節之門。溫公入相,材以遺逸薦為學官,康節所謂洛中三賢之一也。先生既家世耆宿,少聞長者之教。年二十,為舉子,因蘇季明以見伊川。紹聖元年,發策有「元祐邪黨」之問。先生曰:「噫,尚可以干祿乎哉!」不對而出,告伊川曰:「焞不復應進士舉矣!」伊川曰:「子有母在。」先生歸告其母陳,母曰:「吾知汝以善為養,不知汝以祿養。」伊川聞之曰:「賢哉母也!」

大觀元年,諫官范致虛攻其為程頤羽翼。靖康元年,五十五歲,种師道薦其學行可備講說,召至京師,賜號和靖處士,放還。明年,金師陷洛,闔門被害。先生死復甦、轉徙長安山谷中。劉豫僭號,以禮聘先生,不至,夜渡渭水,流離至蜀。張公浚宣撫川、陜,館之。張公曰:「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此孟子至論。」先生曰:「不然,好善優于天下,乃為至爾。」蓋規張公之自是也。紹興五年,侍講范公沖舉先生自代,高宗謂侍臣曰:「昔召程頤,自布衣除崇政殿說書。焞可依例,令宣撫司津遣赴行在所。」先生累辭不得,設祭于伊川,乃上道。其辭有曰:「有補于時,則未也;不辱其門,則有之。」至九江,諫官陳公輔有疏攻程學,先生止不進,上奏曰:「焞師程頤垂二十年,學之既專,自信甚篤。使焞濫列經筵,其所敷繹,不過聞于師者。舍其所學,是欺君父。」時張公入相,上章復薦,詔江州津遣入見,力辭。高宗曰:「知卿從學程頤,待卿講學,不敢有他也。」加祕書郎。八年,除祕書少監。每當赴講前一日,必沐浴更衣,置所講書于案上,朝服再拜,齋于燕室。學者問之,先生曰:「吾言得入,則天下蒙其利;不能,則反之。欲以所言感悟人主,安得不敬!」

一日,高宗問先生曰:「紂亦是君,孟子何故謂之一夫?」先生曰:「此非孟子之言。武王誓師云:『獨夫紂,洪惟作威。』」高宗又曰:「君視臣如土芥,則臣亦便可視君如寇讎乎?」先生曰:「此亦非孟子之言,《書》云:『撫我則后,虐我則讎。』」高宗謂丞相趙鼎曰:「朕嘗以此問張九成,九成曰:『才不為君,便是獨夫。』不如尹焞之明白也。」解《論語》以進,高宗又謂趙鼎曰:「尹焞日間所行,全是一部《論語》。」鼎曰:「陛下可謂知人矣!」高宗又問先生:「卿之粹厚,何以臻此?」先生曰:「臣但一生不敢作過。」高宗笑而然之。高宗好看黃山谷詩,先生曰:「此人詩有何好處?陛下看他何用!」未幾求去,高宗語參知政事劉大中曰:「焞學問淵源,足為後學矜式。班列中得老成人,亦是朝廷氣象。」以直徽猷閣主管萬壽觀,仍侍經筵。除試大理少卿,權禮部侍郎。

秦檜獨相,力主和議,先生上疏言其不可,又遺書于檜,檜大怒。既除徽猷閣待制,先生言:「職在勸講,蔑有發明,當去一。貪戀寵榮,遂移素守,當去二。不量分守,言及國事,識見迂陋,當去三。以病乞去,更獲超遷,當去四。國典《禮經》,七十致仕,當去五。」疏上,提舉江州太平觀,尋遷一官致仕。十二年十一月五日,卒于會稽,年七十二。疾革,門人稱遺表,先生曰:「某一部《孟子解》,便是遺表。」伊川嘗言:「尹彥明他時必有用于世。」又曰:「我死而不失其正者,尹氏子也。」程門學者,龜山與先生最後死。先生窮居講論,不肯少自貶屈;拱手斂足,即醉後未嘗別移一處。在平江累年,所用止有一扇,用畢置架上。凡百嚴整有常。一僧見之曰:「吾不知儒家所謂周、孔如何,恐亦只如此也!」先生在經筵,每自不安曰:「只講兩行書,如何做得致君澤民事業!」故急急求去。然則先生之用于世者,固未盡也。所著有《論語》《孟子解》。

先生因蘇昞見伊川,自後半年,方得《大學》《西銘》看。

伊川教人,專以「敬直內」為本,先生獨能力行之。先生言:「伊川先生教,只是專令用『敬以直內』。若用此理,則百事不敢輕為,不敢妄為,不愧屋漏矣。習之既久,自然有所得也。往年伊川先生自涪陵歸,焞日日見之。一日讀《易》,至敬以直內處,因問:『不習無不利時,則更無睹,當更無計較也邪?』伊川深以為然,且曰:『不易見得如此。且更涵養,不要輕說。』」

論動靜之際,聞寺寺叩鐘,和靖曰:「說著靜,便多一個靜字,說動亦然。」伊川頷之。

和靖每曰:「動靜只是一理。陰陽、死生亦然。」

初奔蜀,止於涪,涪為伊川讀《易》之地,辟三畏齋以居,邦人不識其面。

先生嘗言:「學者,所以學為人也。」又語人曰:「放教虛閑,自然能見道。」

朱子曰:「和靖日看《光明經》一部,有問之,曰:『母命不敢違。』如此便是平日缺卻『諭父母于道』一節,便致得如此。」

黃東發曰:「和靖雖亦以母命誦佛書,而絕口未嘗談禪,斯道之碩果不食者也。」

和靖說

學者切不可以富貴為大事!富貴儻來之物,纔役心于此,則不可為學矣。

「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此孟子說心,非說性也。

某一日侍坐于伊川,請曰:「某看曾子三省,誠而已。」伊川曰:「不意賢看到此要緊處。」

孟子說三樂處,極好玩味。一歸之天,二歸之己,三歸之人。王天下則果在外也。

《鄉黨》一篇,門人弟子寫出一個聖人之德容,學者當潛心焉。《中庸》自「仲尼祖述」而下,至「無聲無臭,至矣」,言孔子之大。《鄉黨》一篇,自始至終言孔子之小。子思曰:「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詩》曰:『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言其上下察也。」

某昔在涪陵千佛寺居,扁坐處曰三畏齋。至此,復取舊額扁坐榻之前,聊以自警。後因看人編《伊川師說》,說「三畏」處曰:「畏天命,不負所畀付;畏大人,亦以自畏;畏聖人之言,以自進德也。」某不覺愧于中者累日。蓋平日以是名齋,自謂有深得。且如「畏聖人之言」,只是謂道之所在而已,又何嘗推得到此。乃知伊川凡語言必推用于己。自此,亦當少戒輕為人解釋聖言也。畏大人時,且如端莊而坐,亦所以自畏也。

某昔在伊川席下,有學者來問:「六十四卦,以某觀之,皆不須得,只乾、坤足矣。」伊川曰:「要去誰分上使?」其人曰:「聖人分上使。」伊川曰:「聖人分上,一字也不須得。」

讀聖人之書,須是有所自得。且如《論》《孟》,從少知是孔子、孟子之書,不敢說爾非真知也。要如不知有孔、孟而知為孔、孟之說,乃所謂真知爾。

程先生《遺書》,雖以講說而傳,亦以誦解而陋。況其所論所趨,不無差誤,豈惟無益,害又甚焉。(《進論語狀》,(文淵閣四庫全書《和靖集》卷三)

明道嘗曰:「天下事,只是感與應爾!「先生初聞之,以問伊川,伊川曰:「此事甚大,當自識之。」先生曰:「靜之斯來,動之斯和,是亦感與應乎?」曰:「然。」

嘗請益于伊川先生曰:「某謂動靜一理。」伊川曰:「試喻之。」適聞鐘聲,某曰:「譬如鐘未撞時,聲固在也。」伊川喜曰:「且更涵養!」

溫州鮑若雨與鄉人十輩從伊川,伊川遺之見和靖。次日,伊川曰:「諸人謂子靳學,不以教渠,果否?」先生曰:「某以諸公來先生之門受學,某豈敢輒為他說,萬一有差,便是誤他一生。」伊川頷之。

先生在從班時,朝士迎天竺觀音于郊外,先生與往。有問:「何以迎觀音也?」先生曰:「眾人皆迎,某安敢違眾?」又問曰:「然則拜乎?」曰:「固將拜也。」問者曰:「不得已而拜之與,抑誠拜也?」曰:「彼亦賢者也。見賢斯誠敬而拜之矣。」

邢叔端一日歸,謂先生曰:「府中諸公謂先生官已四品,雖小衫自當用紅鞓帶。」先生笑曰:「某已致仕,自是無官,何用此為?皂帶不足,又要紅鞓;紅鞓不足,又要兼金。孟子曰:『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不得於君則熱中。』心一而已,移來移去,至於熱中,則無不為矣。」

先生嘗書數句說《易》曰:「《易》之道如日星,但患於理未精,失于機會,則暗於理者也,聖人複生,恐不易吾之言。」寬問之,先生曰:「吾看『《易》逆數也』,故有是說。正在未到泰之上六,便要知泰之將極;未到否之上九,便要知否之欲傾也。」

先生每與時敏講書,必具衣冠,或深衣。講畢,則曰:「盡誠及物者我也,識之者其在子乎!」或引吕與叔《中庸》後曰:「諸君有意,今日之講,猶有望焉;無意,則不肖自為嘵嘵無益,不幾於侮聖言者乎?」

先生曰:「學者不可無師友,師道嚴,須是友。觀《易》兌卦,全說朋友。公且看樊遲問仁,孔子告以『愛人』;問知,告以『知人』。孔子竭始終言之,當時樊遲無所進,故又告以『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遲復無所進。及退而見子夏,且以舜、湯之事言之,然後釋然不復問。朋友之得,可謂多矣。」因言:「某昔從伊川問不切,只是不答。若要切切偲偲,是朋友。」

時敏欲學讀《孟子》,問曰:「《孟子》不知誰解得好?」先生曰:「無出趙氏。公且看趙氏注。」因曰:「某被旨解《孟子》,《孟子》逐段自說分明,今更不復解,但與逐段作一說,提其要而已。」

時敏因侍坐,語及《孟子》,先生曰:「近來看得如何?」對曰:「數日看得『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先生大聲曰:「如斯而已矣!」既而曰:「盡得此,便是聖人。」

先生謂時敏曰:「賢在此,飲食恐粗糲。」時敏起謝曰:「時敏田家子,本無食祿分。今來分先生祿食,大段僭越,豈問其粗糲。」先生大笑曰:「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今士大夫好事治飲食,所謂『養其小體為小人』。」因目其左右雲。

有新第人來見先生,退,先生為時敏講《論語》第七篇,吕憲又送改官文字,邢叔端舉家甚喜,先生曰:「人心固不足。秀才望得解,得解望及第,綠衫望緋衫,緋衫望紫衫。何時是已!此所謂:『小人長戚戚。』」因曰:「前輩各別,歐陽公及第後,棄其所業,與伯祖師魯習古文。近來如謝顯道、楊中立,皆因及第後來歸伊川。」時敏歸語吕丈,吕曰:「先生長者,說話有益。某祖父侍講在家,亦有新第人來見,是親戚,不欲言其名,久之曰:『某待將《三經新義》編成門類,以便學者。』侍講曰:『公更待應舉邪?』其人大慚。」

吕紫微書問釋氏「輪迴」之說,先生謂時敏曰:「居仁泥於生死輪迴,某已作書喻之,引潮以喻輪迴,賢他日見渠,作某拜意問渠,今世既做了中書舍人,後世更要做宰相,輪迴之說,佛家之愛便宜也。「未幾吕再書至雲:「既無輪迴,人何苦為善而不為惡?」先生笑曰:「只這裏便是私心。《經》曰:『天地之性,人為貴。』人生天地中,其本甚善,幾曾教你為惡,作賤他來!得之太虛,還之太虛,我在何處?」

先生愛潔淨,地有污穢,必去之,嘗說:「某只有這些克不去。」時敏問:「孔子告顏子克己復禮,若非禮之視聽言動,亦須如此克邪?」先生曰:「是也。」因言伊川亦如此,一領黃衲道服,至破亦潔淨,嘗曰:「衣不欲異,欲其潔;食不欲異,欲其精。」(以上除《進論語狀》,均見文淵閣四庫全書《和靖集》卷五師說上、卷六師說中、卷七師說下)

慈溪黃氏曰:程門之傳,惟先生最得其正,其餘率染異論。先生此語,蓋有為而發。

宗羲案:和靖只就敬字上做工夫,故能有所成就。晦庵謂其只明得一半,蓋以伊川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和靖用得敬一半,闕卻致知一半也。愚以謂知之未致,仍是敬之未盡處也。以《識仁篇》論之,防檢似用敬,窮索似致知。然曰心苟不懈,何防之有?則防檢者是敬之用,而不可恃防檢以為敬也。曰存久自明,安用窮索?則致知之功,即在敬內,又可知也。今粗視敬為防檢,未有轉身處,故不得不以窮理幫助之,工夫如何守約?若和靖地位,謂其未到充實則可,于師門血脈,固絕無走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