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學案》原本復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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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龜山學案

文靖楊龜山先生時

楊時,字中立,南劒將樂人。熙寧九年進士,調官不赴,以師禮見明道于潁昌。明道喜甚,每言楊君會得最容易。其歸也,目送之曰:「吾道南矣!」明道沒,又見伊川于洛,先生年已四十,事伊川愈恭。一日,伊川偶瞑坐,先生與游定夫侍立不去。伊川既覺,則門外雪深一尺矣。橫渠著《西銘》,先生疑其近于兼愛,與伊川辯論往復,聞「理一分殊」之說,始豁然無疑,由是浸淫經書,推廣師說。

始解褐徐州司法。數轉,知瀏陽縣,安撫張舜民禮之,不以屬吏待,而漕使胡師文惡而劾之。舜民入長諫垣,薦之,徐荊南教授。改知餘杭縣,簡易不為煩苛,遠近悅服。蔡京方貴盛,葬母餘杭,以日者言欲浚湖,先生格之。改知蕭山,邑人重其名,多畫像事之。提點明道、國寧二觀。宣和四年,年七十,罷祠錄,貧甚。郭慎求在朝,問其所欲,先生曰:「求一管庫,以為貧。」差監常州市易務,先生曰:「市易事,吾素不以為然,豈可就乎!」

有鼓山張觷者,為蔡京塾客,一日令諸生習走,諸生曰:「先生長者,尋常令某等緩步。若疾行,非所聞命。」觷曰:「天下事被汝翁已壞,旦晚賊發,先及汝家。苟能善走,或可逃死。」諸生以張為心疾,告京,京矍然曰:「此非汝曹所知。」出而問計于觷,觷曰:「唯有收拾人才為第一義。」京問其人,遂以先生對。會傅國華使高麗,高麗王問龜山先生今在何處,國華還,以聞,召為祕書郎,遷著作郎,除邇英殿說書。先生言:「近日蠲除租稅,而廣濟軍以放稅降官,是詔令為虛文耳!安土之民不被惠澤,而流亡為盜者獨免租稅,百姓何憚而不為盜?嘉祐通商榷茶之法,公私兩便。今茶租如故,而榷法愈急,宜少寬之。諸犯榷貨不得根究來歷,今茶法獨許根究,追呼蔓延,犴狴充斥,宜即革之。東南州縣均敷鹽鈔,迫于殿最,計口而授,人何以堪?發運司宜給糴本,以復轉搬之舊。和預買宜損其數,而實支所買之直。燕、雲之軍宜退守內郡,以省運輸之勞。燕、雲之地,宜募邊民為弓箭手,使習騎射,以殺常勝軍之勢。衛士,天子爪牙,而分為二三,宜循其舊,不可增損。」凡十餘事,執政不能用。而邊事告急,則又言:「今日所急者,莫大于收人心。軍興以來,免夫之役,毒被海內。西城聚歛,東南花石,其害尤甚。宿奸巨猾,借應奉之名,豪奪民財,天下積憤,鬱而不得發者幾二十年。欲致人和,去此三者。」

欽宗嗣立,先生專對曰:「君臣一體。上皇痛自引咎,至託以倦勤避位,而宰執敘遷,安受不辭,此何理也?城下之盟,辱亦甚矣。主辱臣死,大臣宜任其責,而皆為竄亡自全之計,陛下孤立,非有刑章,不忠何戒?童貫為三路總帥,喪師而歸,置之不問,故梁方平、何灌效尤相繼,大河不守,敵人奄至城下,而朝廷不知。帥臣失職,無甚于此!閹人握兵二十餘年,覆軍殺將,馴至今日。比聞防城仍用閹人,覆車之轍,不可復蹈。」疏上,除右諫議大夫兼侍講。

敵兵初退,議割三鎮以講和,先生極言其不可。李忠定綱罷,太學生伏闕上書,留忠定與种忠憲師道,軍民集者數萬,朝廷憂其致亂。先生召對,言:「諸生伏闕紛紛,忠于國家,非有他意。但擇其老成有行誼者為之長貳,則將自定。」欽宗曰:「無逾于卿!」遂以先生兼國子祭酒。上言:「蔡京以繼述神宗為名,實挾王安石以圖身利,故推崇安石,加以王爵,配享孔子朝廷。然致今日之禍者,實安石有以啟之也。謹按安石昔為邪說以塗學者耳目,敗壞其心術者,不可縷數,姑即一二事明之。昔神宗皇帝稱美漢文罷露臺之費,安石乃言:『陛下若能以堯、舜之道治天下,雖竭天下以自奉,不為過也。』夫堯、舜茅茨土階,其稱禹曰『克儉于家』,則竭天下者,必非堯、舜之道。後王黼以三公領應奉司,號為享上,實安石自奉之說有以倡之也。其釋《鳧鷖》之末章,則曰:『以道守成者,役使群眾,泰而不為驕;宰制萬物,費而為侈。』《詩》之所言,止謂能持盈則神祇祖考安樂之,無後艱耳,而安石獨為異說。後蔡京輩爭以奢僭相高,輕費妄用,以導人主,實安石此說有以倡之也。伏望追奪王爵,明詔中外,斥配享之像,使邪說淫辭不為學者之惑。」于是降安石于從祀,毀《三經》板。

然王氏之學,士子習之以取科第者,業數十年,不復知其非,忽聞以為邪說,相與聚鬨,先生亦謹避之。耿南仲言:「或者以王氏學不可用,陛下觀祖宗時,道德之學,人才、兵力、財用,能如熙、豐時乎?安可輕信一人之言以變之?」批答:「前日指揮,更不施行。」孫覿言先生「曩與蔡京諸子遊,今眾議攻京,而時曰慎毋攻居安」。居安者,京長子攸之字也。先生遂罷,以徽猷閣直學士提舉西京崇福宮。

高宗即位,除工部侍郎。陛對,言:「自古聖賢之君,未有不以典學為務者,以君德在是故也。」除兼侍講。連章丐外,以龍圖閣直學士提舉杭州洞霄宮。尋致仕。紹興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卒,年八十三。給事中朱震上言,先生嘗「辯誣謗以明宣仁聖烈之功,雪冤抑以復昭慈聖獻之位,排邪說以正天下學術之謬」,為之請卹,詔諡文靖。學者稱龜山先生。所著有《三經義辯》等書。子迪。

百家謹案:二程得孟子不傳之祕于遺經,以倡天下。而升堂覩奧,號稱高第者,游、楊、尹、謝、吕其最也。顧諸子各有所傳,而獨龜山之後,三傳而有朱子,使此道大光,衣被天下,則大程「道南」目送之語,不可謂非前譏也。

虔州有疑獄,眾所不決者,先生皆立斷。虔守楚潛議法平允,而通判楊增多刻深,先生每從潛議,增以先生為附太守,輕己。及潛去後,守議不持平,先生力與之爭,方知其有守。

欽宗即位,先生疏言:「河朔朝廷重地,三鎮又河朔要藩,今一旦棄之與敵,以十二州之地貫吾腹中,距京城無藩籬之固,戎馬疾驅,不數日而至,非經久之計也。四方勤王之師,逾月而後集,使之無功而去,厚賜之則無名,不與則生怨,復有急召之,宜有不應命者,不可不慮也。傳聞三鎮欲以死拒之,今若以兵躡其後,使腹背受敵,宜可為也。朝廷欲專守和議,以契丹百年之好,猶不能保,況此狂敵乎?夫要盟神不信,宜審處之,無至噬臍。」

又言:「聞敵人驅兵磁、相,劫掠無算。誓書之墨未乾,而叛不旋踵。肅王初約及河而反,今挾之以往,此叛盟之大者。臣謂宜以肅王為問,責其敗盟,必得肅王而後已。三鎮之民以死拒之于前,吾以重兵擁其後,必得所欲。若猶未從,則聲其罪而討之。師直為壯。是舉也,直在我矣。」于是議者不一,終失此機會,太原諸郡皆告急矣。

太學生伏闕之事,執政懼其生亂,引高歡事揭榜于衢,且請以禮起李邦彥。先生言:「士民出于忠憤,非有作亂之心,無足深罪。邦彥首畫遁逃之策,捐金割地,質親王以主和議,罷李綱而約誓書。李鄴奉使失詞,惟敵言是聽。此二人者,國人所同棄。而敷告中外,乃推二人平賊、和議之功,非先王憲天自民之意。宜收還榜示,以慰人心。」皆從之。

伊川自涪歸,見學者彫落,多從佛學,獨先生與上蔡不變,因歡曰:「學者皆流于夷狄矣!惟有楊、謝長進。」

胡文定曰:吾于謝、游、楊三公,義兼師友,實尊信之。若論其傳授,卻自有來歷。據龜山所見在《中庸》,自明道先生所授。吾所聞在《春秋》,自伊川先生所發。

又與先生書曰:大諫初承詔命,眾論猶疑。安國獨以為以明道先生之心為心者,裂裳裹足,不俟屨而在途也。

又《與宰相書》曰:楊公時造養深遠,燭理甚明,混迹同塵,知之者鮮。(知之者,知其文學而已。不知者,以為蔡氏所引。此公無求于人,蔡氏焉能浼之!文定自註。)行年八十,志氣未衰。精力少年,殆不能及。上方響意儒學,日新聖德,延禮此老,置之經席,朝夕咨方,裨補必多。至如裁決危疑,經理庶務,若燭昭數計而龜卜,又可助相府之忠謀也。

又《答胡應仲書》曰:楊先生世事殊不屑意,雖袒裼裸裎,不以為浼。

文定作先生墓志,載先生奏安石為邪說之事。五峰問文定:「此章直似迂闊,何以載之?」文定曰:「此是取王氏心肝底劊子手段,何可不書?書之則王氏心肝懸在肉案上,人人見得,而詖淫邪遁之辭皆破矣。」

朱子曰:龜山過黃亭詹季魯家,季魯問《易》,龜山取一張紙,畫個圈子,用墨塗其半,云:「這便是《易》。」此說極好!只是一陰一陽,做出許般樣。

問:「龜山何意出來?」朱子曰:「當此之時,苟有大力量,真能轉移天下之事,來得也不枉。既不能然,又只隨眾鶻突。」

朱子又曰:龜山之出,人多議之,惟文定之言曰:「當時若能聽用,須救得一半。」語最當。(文定云:「先生誌銘備載所論當時政事十餘條,當時宰執中若能聽用,委直院輩畫一條具,因南郊赦文行下,必須救得一半,不至如後來大段狼狽也。」)蓋龜山當此時雖負重名,亦無殺活手段。若謂其懷蔡氏汲引之恩,力庇其子,至有「慎勿攻居安」之語,則誣矣。幸而此言出于孫覿,人亦不信。

宗羲案:朱子言:「龜山晚年之出,未免祿仕,苟且就之。然來得已不是,及至,又無可為者,只是說沒緊要底事。所以使世上一等人笑儒者,以為不足用,正坐此耳。」此定論也。蓋龜山學問從莊、列入手,視世事多不經意,走熟「援而止之而止」一路。若使伊川,于此等去處,便毅然斬斷葛藤矣。故上蔡云:「伯淳最愛中立,正叔最愛定夫,二人氣象相似也。」龜山雖似明道,明道卻有殺活手段,決不至徒爾勞攘一番。為伊川易,為明道難,龜山固兩失之矣。雖然,後人何曾夢到龜山地位,又何容輕議也!

語錄

或曰:「以術行道而心正,如何?」曰:「謂之君子,豈有心不正者。當論其所行之是否爾!且以術行道,未免枉己。與其自枉,不若不得行之愈也。」

人臣之事君,豈可佐以刑名之說,如此,是使人主失仁心也。人主無仁心,則不足以得人。故人臣能使其君視民如傷,則王道行矣。

楊龜山曰:「荊公在上前爭論,或為上所疑,則曰:『臣之素行,似不至無廉恥,如何不足信?』且論事當問之是非利害如何,豈可以素有廉恥劫人使信己也!夫廉恥在常人足道,若君子更自矜其廉恥,亦淺矣。蓋廉恥自君子所當為者,如人守官,曰:『我固不受贓。』不受贓,豈分外事乎?」

理財、作人兩事,其說非不善。然世儒所謂理財者,務為聚歛;而所謂作人者,起其奔競好進之心而已。《易》之言理財,《詩》之言作人,似不如此。

或勸先生解經,曰:「不敢易也。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夫傳而不習,以處己則不信,以待人則不忠,三者胥失也。昔有勸正叔先生出《易傳》示人者,正叔曰:『獨不望學之進乎?姑遲之,覺耄即傳矣。」蓋已耄則學不復進故也。學不復進,若猶不可傳,是其言不足以垂後矣。」

物有圭角,多刺人眼目,亦易玷闕。故君子處世,當渾然天成,則人不厭棄矣。

溝洫之量不可以容江河,江河之量不可以容滄海,有所局故也。若君子則以天地為量,何所不容!有能捐一金而不顧者,未必能捐十金;能捐十金而不顧者,未必能捐百金。此由所見之熟與不熟,非能真知其義之當與否也。若得其義矣,雖一分不妄予,亦不妄取。

知合內外之道,則顏子、禹、稷之所同可見。蓋自誠意正心推之,至于可以平天下,此內外之道所以合也。故觀其誠意正心,則知天下由是而平;觀其天下平,則知非意誠心正不能也。茲乃禹、稷、顏回之所以同也。

嘗問何以知仁?龜山曰:「孟子以惻隱之心為仁之端,平居但以此體究,久久自見。」因問二子尋常如何說隱?似祖曰:「『如有隱憂』,『勤恤民隱』,皆疾痛之謂也。」曰:「孺子將入于井,而人見之者,必有惻隱之心。疾痛非在己也,而為之疾痛,何也?」似祖曰:「出於自然不可已也。」曰:「安得自然如此?若體究此理,知其所從來,則仁之道不遠矣。」二子退,或從容問曰:「萬物與我為一,其仁之體乎?」曰:「然。」

龜山與季常言:「學者當有所疑,乃能進德。然亦須著力深,方有疑。今之士諱書為學,蓋自以為無可疑者,故其學莫能相當。如孔子門人所疑,皆後世所謂不必疑者也。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疑所去,答之以『去兵』。于食與信猶有疑焉,故能發孔子『民無信不立』之說。若今之人問政,使之足食與兵,何疑之有。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問知,子曰『知人』,是蓋甚明白,而遲猶未達,故孔子以『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教之。由是而行之,于知之道不其庶矣乎?然遲退而見子夏,猶申問『舉直錯諸枉』之義,于是又得舜舉皋陶、湯舉伊尹為證,故仁知兼盡其說。子夏問『巧笑倩兮,美曰盼兮』,直推至于曰『禮後乎』然後已。如使今之學者,方得其初問之答,便不復疑矣。蓋嘗謂古人以為疑者,今人不知疑也,學何以進!』季常曰:「某平生為學,亦嘗自謂無疑。今觀所言,方知古之學者善學。」

《易》曰:「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夫盡其誠心而無偽焉,所謂直也。若施之于事,則厚薄隆殺一定而不可易,為有方矣。敬與義本無二。所主者敬,而義則自此出焉,故有內外之辨,其實義亦敬也。故孟子之言義,曰:「行吾敬」而已。

「毋意」云者,謂無私意爾。若誠意,則不可無也。

問:「操則存,如何?」曰:「古之學者,視聽言動無非禮,所以操心也。至于無故不徹琴瑟,行則聞佩玉,登車則聞和鸞,蓋皆欲收其放心,不使惰慢邪僻之氣得而入焉。故曰:『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夫博弈非君子所為,而云爾者,以是可以收其放心爾。說經義至不可踐履處,便非經義。若聖人之言,豈有人做不得處。學者所以不免求之釋、老,為其有高明處。如《六經》中自有妙理,卻不深思,只于平易中認了。曾不知聖人將妙理只于尋常事說了。」

人性上不可添一物。堯、舜所以為萬世法,亦只是率性而已。所謂率性,循天理是也。外邊用計用數,假饒立得功業,只是人欲之私。與聖賢作處,天地懸隔。

嘗送正叔西遷,道宿僧舍,坐處背塑像,正叔令轉倚勿背,乃問曰:「豈以其徒敬之,故亦當敬邪?」正叔曰:「但具人形貌,便不當慢。」或因質此語龜山,曰:「孔子雲:『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為其象人而用之也。』蓋象人而用之,其流必至於用人。君子無所不用其敬,見似人者不忽,于人可知矣。若于似人者而生慢易之心,其流必至於輕忽人。」

人各有勝心。勝心去盡,而惟天理之循,則機巧變詐不作。若懷其勝心,施之于事,必于一己之是非為正,其間不能無窒礙處,又固執之以不移,此機巧變詐之所由生也。孔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知命,只是事事循天理而已。循天理,則于事無固必;無固必,則計較無所用。

孔子曰:「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今天下上自朝廷大臣,下至州縣官吏,莫不以欺誕為事,而未有以救之。只此風俗,怎抵當他!

謂學校以分數多少校士人文章,使之胸中日夕只在利害上,如此作人,要何用!

朝廷作事,若要上下小大同心同德,須是道理明。蓋天下只是一理,故其所為必同。若用智謀,則人人出其私意,私意萬人萬樣,安得同!因舉舊記正叔先生之語云:「公則一,私則萬殊。人心不同猶面,其蔽于私乎!」

問:「《易》有太極,莫便是道之所謂中否?」曰:「然。」「若是,則本無定位,當處即是太極邪?」曰:「然。」「兩儀、四象、八卦,如何自此生?」曰:「既有太極,便有上下;有上下,便有左右前後;有左右前後四方,便有四維。皆自然之理也。」

梨洲《答萬公擇》曰:統三百八十四爻之陰陽,即為兩儀。統六十四卦之純陽、純陰、陽卦多陰、陰卦多陽,即為四象。四象之分布,即為八卦。故兩儀、四象、八卦,生則俱生,無有次第。

學者若不以敬為事,便無用心處。致一之謂敬,無適之謂一。

大抵人能住得,然後可以有為。才智之士,非有學力,卻住不得。

《字說》所謂「大同于物者,離人焉」。曰:揚子言「和同天人之際,使之無間」,不知是同是不同。若以為同,未嘗離人。又所謂「性覺真空者,離人焉」。若離人而之天,正所謂頑空通。總老言經中說十識,第八庵摩羅識,唐言白淨無垢;第九阿賴邪識,唐言善惡種子。白淨無垢,即孟子之言性善是也。言性善,可謂探其本。言善惡混,乃是于善惡已萌處看。荊公蓋不知此。

若使死可以救世,則雖死不足卹,然豈有殺賢人君子之人。君子能使天下治,以死救天下,乃君子分上事,不足怪,然亦須死得是。孟子曰:「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如必要以死任事為能外死生,是乃以死生為大事者也,未必能外死生。

道心之微,非精一,其孰能執之?惟道心之微而驗之于喜怒樂未發之際,則其義自見,非言論所及也。堯咨舜,舜命禹,三聖相授,惟中而已。孔子之言非略也。(《楊時集》一、二,中華書局二〇一八年版,第二二五—三九九頁。)

龜山文集

世之學者皆言窮達有命,特信之未篤,某竊謂其知之未至也。知之,斯信之矣。今告人曰:「水火不可蹈!」人必信之,以其知之也。告人曰:「富貴在天,不可求。」亦必曰然,而未有信而不求者,以其知之不若蹈水火之著明也。(《與楊仲遠》,《楊時集》二,第四五九—四六〇頁。)

夫至道之歸,固非筆舌能盡也。要以身體之,心驗之,雍容自盡、燕閒靜一之中默而識之,兼忘于書言意象之表,則庶乎其至矣。反是,皆口耳誦數之學也。(《寄翁好德》,《楊時集》二,第四八〇—四八一頁。)

為是道者,必先乎明善,然後知所以為善也。明善在致知,致知在格物。號物之數至于萬,則物蓋有不可勝窮者。反身而誠,則舉天下之物在我矣。《詩》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則。」凡形色具于吾身者,無非物也,而各有則焉。反而求之,則天下之理得矣。由是而通天下之志,類萬物之情,參天地之化,其則不達矣!(《答李杭》,《楊時集》二,第四九四—四九五頁。)

《中庸》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學者當于喜怒哀樂未發之際,以心體之,則中之義自見。執而勿失,無人欲之私焉,發必中節矣。發而中節,中固未嘗忘也。孔子之慟,孟子之喜,因其可慟可喜而已,于孔、孟何有哉!其慟也,其喜也,中固自若也。鑑之照物,因物而異形,而鑑之明未嘗異也。莊生所謂「出怒不怒,則怒出于不怒;出為無為,則為出于不為」,亦此意也。若聖人而無喜怒哀樂,則天下之達道廢矣。一人橫行于天下,武王亦不必恥也。故于是四者,當論其中節不中節,不當論其有無也。夫聖人所謂「毋意」者,豈了然若木石然哉?毋私意而已,誠意固不可無也。若所謂示見者,則非誠意矣,聖人不為也。故孟子論舜曰:「彼以愛兄之道來,則誠信而喜之,奚偽焉!」無誠意,是偽也。

致知必先于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知至斯知止矣,此其序也。蓋格物所以致知,格物而至于物格,則知之者至矣。所謂止者,乃其至處也。自修身推而至于平天下,莫不有道焉,而皆以誠意為主。苟無誠意,雖有其道,不能行。《中庸》論天下國家有九經,而卒曰「所以行之者一」,一者何?誠而已。蓋天下國家之大,未有不誠而能動者也。然而非格物致知,烏足以知其道哉!《大學》所論誠意、正心、修身、治天下國家之道,其原乃在乎物格,推之而已。若謂意誠便足以平天下,則先王之與章法物皆虛器也。故明道先生嘗謂「有《關睢》《麟趾》之意,然後可以行《周官》之法度」,正謂此爾。(以上《答學者》,《楊時集》二,第五六四—五六五頁、五六六頁。)

自致知至于慮而後得,進德之序也。譬之適四方者,未知所之,必問道所從出,所謂致知也。知其所之,則知止矣,語至則未也。知止而至之,在學者力行而已,非教者之所及也。(《答吕秀才》,《楊時集》二,第五七一—五七二頁。)

夫精義入神,乃所以致用;利用安身,乃所以崇德。此合內外之道也。天下之物,理一而分殊。知其理一,所以為仁;知其分殊,所以為義。權其分之輕重,無銖分之差,則精矣。夫為仁由己爾,何力不足之有!顏淵之「克己復禮」,仲弓之「出門如見大寶,使民如承大祭」,若此皆用力處也。但以身體之,當自知爾。

夫通天下一氣也,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其虛盈常與天地流通,寧非剛大乎?人惟自梏于形體,故不見其至大;不知集義所生,故不見其至剛。善養氣者,無加損焉,勿暴之而已,乃所謂「直」也。用意以養之,皆揠苗者也,曲孰甚焉!(以上《答胡康侯》,《楊時集》二,第五三六頁。)

學始于致知,終于知至而止焉。致知在格物,物固不可勝窮也,反身而誠,則舉天下之物在我矣。《詩》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則。」凡形色之具于吾身,無非物也,而各有則焉。目之于色,耳之于聲,口鼻之于臭味,接于外而不得遁焉者,其必有以也。知其體物而不可遺,則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則物與吾一也,無有能亂吾之知思,而意其有不誠乎?由是而通天下之志,類萬物之情,贊天地之化,其則不達矣,則其知可不謂之至矣乎?知至矣,則宜有止也。譬之四方萬里之遠,苟無止焉,則將焉歸乎?故「見其進,未見其止」,孔子之所惜也。古之聖人,自誠意、正心至于平天下,其理一而已,所以合內外之道也。世儒之論,以高明處己,中庸處人,離內外,判心迹,其失是矣。故余竊謂《大學》者,其學者之門乎!不由其門,而欲望其堂奧,非余所知也。(《題蕭欲仁大學篇後》,《楊時集》二,第六九三—六九四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