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監場謝上蔡先生良佐
謝良佐,字顯道,壽春上蔡人。明道知扶溝事,先生往從之。明道謂人曰:「此秀才展拓得開,將來可望!」元豐八年登進士第,歷仕州縣。宰德安之應城,胡文定以典學使者行部,不敢問以職事,先修後進禮見。入門,見吏卒植立庭中,如土木偶人,肅然起敬,遂問學焉。
建中靖國初,上殿召對,徽宗與之語,有意用之。先生退而曰:「上意不誠。」乃求監局,得西京竹木場。或謂建中年號與德宗同,不佳,先生云:「恐亦不免一播遷!」坐口語下獄,廢為民。
先生記問該贍,稱引前史,至不差一字。凡事理會未透,其顙有泚,憤悱如此。與伊川別,一年復見,問其所進,曰:「但去得一『矜』字耳!」伊川曰:「何故?」曰:「黠檢病痛,盡在此處。」伊川歎曰:「此所謂『切問而近思』者也。」有《論語說》行世。
上蔡初造程子,程子以客肅之,辭曰:「為求師而來,願執弟子禮。」程子館之門側,上漏旁穿,天大風雪,宵無燭,晝無炭,市飯不得溫,程子弗問,謝處安焉。踰月,豁然有省,然後程子與之語。
先生習舉業,已知名,往扶溝見明道受學,甚篤。明道一日謂之曰:「爾輩在此相從,只是學某言語,故其學心口不相應。盍若行之!」請問焉,曰:「且靜坐。」伊川每見人靜坐,便嘆其善學。
朱公掞以諫官召,過洛見伊川。先生在坐,公掞不語。伊川指先生謂之曰:「此人為切問近思之學。」
謝子見河南夫子,辭而歸,尹子送焉,問曰:「何以教我?」謝子曰:「吾徒朝夕從先生,見行則學,聞言則識。譬如有人服烏頭者,方其服也,顏色悅澤,筋力強盛。一旦烏頭力去,將如之何?」尹子反,以告夫子。夫子曰:「可謂益友矣!」
胡文定云:「先生初以記問為學,自負該博,對明道舉史書,不遺一字。」明道曰:「賢卻記得許多,可謂玩物喪志!」謝聞之,汗流浹背,而發赤。明道卻云:「只此便是惻隱之心。」及看明道讀史,又卻逐行看過,不差一字,謝甚不服。後來省悟,卻將此事做話頭,接引博學進士。
先生為學,作課簿,以記日用言動視聽之是禮與非禮者。又舊多恐懼,嘗于危階上習以消之。
手柬胡文定曰:「儒異于禪,正在下學處。顏子工夫,真百世軌範,舍此應無入路,無住宅,三二十年不覺便虛過了。」
又曰:「《春秋》大約如法家斷例也,折以中道耳。恐因是及中庸,因「中」有「權」與「取兩者之中」之說。
又曰:「進學加功處,若欲少立得住,做自家物,須要自用法術,乃可得之。」
又曰:某緣早親有道,復為克己之學,遂于世味若存若亡。昨經憂患,仕意寖薄矣。
馮忠恕聞陳叔易言伊川嘗許良佐有王佐才,以是質于和靖。和靖曰:「先生無此語。先生晚年,顯道授澠池令,來洛見先生,留十餘日。先生謂焞,如見顯道,試問比來所得如何,焞即往問焉。顯道曰:『良佐每常聞先生語,多疑惑。今次見先生,聞先生語,判然無疑。所得如此。』具以告先生,先生曰:『某見得他也是如此。』雖甚喜之,但不聞此語耳。」(《記善錄》)
監西京竹木場,朱子發自太學與弟子權往謁之。坐定,子發曰:「震願見先生久矣!今日之來,無以發問,乞先生教之。」先生曰:「好!待與賢說一部《論語》。」子發私念,日刻如此,何由親款其講說?已而具飲,酒五行,只說他話。及茶罷,乃掀髯曰:「聽說《論語》!」首舉「子見齊衰者」一章,又舉「師冕見」一章:「夫聖人之道,無微顯,無內外,由洒掃應對進退而上達。夫道,一以貫之。一部《論語》,只恁地看。」
朱子曰:「上蔡說仁說覺,分明是禪。」
又曰:「《論語》上蔡解極多,看得見時,他只有一兩個緊要底字。」
又曰:「上蔡所見,透徹無隔礙處。」
又曰:「《上蔡語錄》上卷極親切,暇日試涵泳之,當自有味。不必廣求,愈令隨語生解,不得脫灑爾。」
又曰:「伊川之門,上蔡自禪門來,其說亦有差。」
又曰:「如今人說道,愛從高妙處說,便入禪去。自上蔡以來已然。」
又曰:「上蔡《論語》卻有啟發人處。雖其說或失之過,然識得理後,卻細密商量,令平正也。」
又曰:「上蔡說孝弟非仁也。孔門只說『為仁』,上蔡卻說『知仁』,只要見得此心,便以為仁。上蔡之說,一轉而為張子韶,子韶一轉而為陸子靜。上蔡所不敢衝突者,子韶盡衝突;子韶所不敢衝突者,子靜盡衝突。」
又跋《語錄》曰:「先生學于程門,篤志力行,于諸公間所見最為超越。」
問:「上蔡議論莫太過?」朱子曰:「上蔡好于事上理會,理卻有過處。」
問:「人之病痛不一,各隨所偏處去。上蔡才高,所以病痛在矜字?」朱子曰:「此說是也。然謝氏謂去得矜字,後來矜依舊未去。說道理好楊楊地。」
朱子又曰:「上蔡大率張皇,不妥帖。」
又曰:「上蔡《觀復齋記》中說道理,皆是禪底意思。觀他說復,與伊川異,似以靜處。如云「見此消息,不下工夫」之類,乃是謂儒佛不同,而所以不同,但是下截爾。龜山亦如此。」
張南軒《與朱元晦書》曰:「上蔡《論語解》偏處甚多,益知求道之難。」
又《答劉宰書》曰:「舊見謝上蔡謂『透得名利關,便是小歇處』,疑斯言太快,透名利關亦易事耳,如何便謂小歇處?年大更事,始知真透得誠未易。世有自謂能擺脫者,是猶未免為他礙著耳。前人之言不苟,類如此。用力乃知之。」
又《答喬德瞻書》曰:「惟二程先生說話完全精粹,其次則尹,又其次則楊,方到謝上蔡。後生何足以窺前輩,但講論間又不可含糊。」
黃東發曰:「上蔡信得命及,養得氣完,力去矜夸,名利不得而動,殆為百世師可也。第因天資之高,必欲不用其心,遂為禪學所入。雖自謂得伊川一語之救,不入禪學,而終身常以禪之說證儒,未見其不入也。然上蔡以禪證儒,是非判然,後世學者尚能辨之。上蔡既沒,往往羞于言禪,陰稽禪學之說,託名于儒,其術愈精,其弊又甚矣!」
語錄
問:「孟子言『盡其心者知其性』,如何是盡其心?」曰:「昔有人問明道先生:『何如斯可謂之恕心?』先生曰:『充擴得去,則為恕心。』『如何是充擴得去底氣象?』曰:『天地變化,草木蕃。』『充擴不去時如何?』曰:『天地閉,賢人隱。』察此,可以見盡不盡矣!」
心者何也?仁是已。仁者何也?活者為仁,死者為不仁。今人身體麻痺不知痛癢謂之不仁,桃杏之核可種而生者謂之仁,言有生之意。推此,仁可見矣。學佛者知此,謂之見性,遂以為了,故終歸妄誕。聖門學者見此消息,必加功焉,故曰「囘雖不敏,請事斯語矣」,「雍雖不敏,請事斯語矣」。仁,操則存,舍則亡,故曾子曰「動容貌,正顏色,出辭氣」。「出辭氣」者,從此廣大心中流出也。以私意發言,豈「出辭氣」之謂哉!夫人一日間顏色容貌,試自點檢,何嘗正,何嘗動,怠慢而已!若夫大而化之,出于自然,則「正」「動」「出」不足言矣!
仁者,天之理,非杜撰也。故哭死而哀,非為生也;經德不囘,非干祿也;言語必信,非正行也;天理當然而已矣。當然而為之,是為天之所為也。聖門學者,大要以克己為本。克己復禮,無私心焉,則天矣。孟子曰:「仁,人心也。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
所謂有知識,須是窮物理。只如黃金,天下至寶,先須辨認得他體性,始得。不然,被人將鍮石喚作黃金,辨認不過,便生疑惑,便執不定。故經曰:「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所謂格物窮理,須認得天理,始得。所謂天理者,自然底道理,無毫髮杜撰。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方乍見時,其心怵惕,即所謂天理也。要譽于鄉黨朋友,內交于孺子父母兄弟,惡其聲而然,即人欲耳。天理與人欲相對,有一分人欲即滅卻一分天理,有一分天理即勝得一分人欲。人欲纔肆,天理滅矣。任私用意,杜撰做事,所謂人欲肆矣。故莊子曰:「去智與故,循天之理。」若在聖人分上,即說「循」字不著。勿忘又勿助長,正當恁地時自家看取,天理見矣。所謂天者,理而已。只如視聽動作,一切是天。天命有德,便五服五章,天討有罪,便五刑五用,渾不是杜撰做作來。學者直須明天理為是自然底道理,移易不得。不然,諸子百家便人人自生出一般見解,欺誑眾生。識得天理,然後能為天之所為。聖門學者為天之所為,故敢以天自處,佛氏卻不敢恁地做大。明道嘗曰:「吾學雖有所受,『天理』二字卻是自家拈出來。」
《上蔡語錄》曰:「晉伯甚好學,初理會個仁字不透,吾因曰:『世人說仁,只管著愛上,怎生見得仁?只如力行近乎仁,力行關甚愛事,何故卻近乎仁?』推此類具言之,晉伯因悟,曰:『公說仁字,正與尊宿門說禪一般。』」
今人學時,將章句橫在肚裏,怎生得脫?莫道章句,便將堯、舜橫在肚裏,也不得。
不遷怒,須是顏子始做得。假使高聲一句,便是罪過。又曰:「任意喜怒,都是人欲。須察見天理,涵養始得。」
問:「從上諸聖,皆有相傳處,至如老子,問如何?」謝子曰:「他見得錯了。」余問:「錯在甚處?」曰:「只如『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是甚說話!自然不可易底便喚做道,體在我身上便喚做德,有知覺、識痛癢便喚做仁,運用處皆是當便喚做義。大都只是一事,那裏有許多分別!」
「莊周如何?」謝子曰:「吾曾問莊周與佛如何,伊川曰:『莊周安得比他佛!佛說直有高妙處;莊周氣象大,故淺近。如人睡初覺時,乍見上下東西,指天說地,怎消得恁地。只是家常茶飯,誇逞個甚底!』」謝曰:「吾曾歷舉佛說與吾儒同處,問伊川,先生曰:『恁地同處雖多,只是本領不是,一齊差卻。」佘問本領何故不是,謝曰:「為他不循天理,只將拈匙把筋日用底,便承當做大小事,任意縱橫,將來作用,便是差處,便是私處。」余問作用何故是私,曰:「把來作用做弄,便是做兩般看當了,是將此事橫在肚裏。一如子路,冉子相似,便被他曾點冷眼看他,只管獨對春風吟詠,肚裏渾沒些能解,豈不快活!」
余又問:「堯、舜、湯、武做底事業,豈不是作用?」謝子曰:「他做底事業,只是與天理合一,幾曾做作,橫在肚裏!見他做出許多掀天動地蓋世底功業,如太空中一點雲相似,他把做甚麼!如子路願乘肥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無憾,亦是有要做好事底心。顏子早是參彼己。孔子便不然,老者合當養底便安之,少者不能立底便懷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自然合做底道理,便是天之所為,更不作用。」
余問:「佛說『直下便是,動念即乖』,如何?」謝子曰:「此是乍見孺子以前底事。乍見孺子底,吾儒喚做心,他便喚做前塵妄想,當了,是見得太高。吾儒要就上面體認做工夫,他卻一切掃除,卻那裏得地位進步?佛家說大乘頓教,一聞便悟,將乍見孺子底心,一切掃除,須是他顏、雍以上底資質始得。」
顏子欲要請事斯語,今資質萬倍不如他,卻便要一切掃除,怎生得!且如乍見孺子底心生出來,便是有自然底天理,怎生掃除得去?佛大概自是為私心。學佛者欲脫離生死,豈不是私!只如要度一切眾生,亦是為自己發此心願。且看那一個不拈香禮佛?儒者直是放得下,無許多事。
百家謹案:彼佛氏求心性于父母未生前,故須掃卻惻隱等心,何必與他較資質。
論顏子「具體而微」者,合下來有恁地氣象,但未彰著耳。孟子強勇,以身任道,壁立萬仞,誰敢正覷看!非孟子恁地手腳,也撐拄此事不去。雖然,猶有大底氣象,未能消磨得盡。不然,藐大人等語言不說出來。孔子云:「事君盡禮,人以為諂。」當時諸國君相,怎生當得他聖人恁地禮數。是他只管行禮,又不與你計較長短,與上大夫言便誾誾,與下大夫言便侃侃,冕者瞽者,見之便作,過之便趨。蓋其德全盛,自然到此,不是勉強做出來。與孟子全別。
游子問謝子曰:「公于外物,一切放得下否?」謝子謂胡子曰:「可謂切問也。」胡子曰:「何以答之?」謝子曰:「實向他道:就上面做工夫来。」胡子曰:「如何做工夫?」謝子曰:「凡事須有根。屋柱無根,拆便倒。樹木有根,雖翦枝条,相次又發。如人要富貴,要他做甚?必須有用處。寻討要用處病根,將來斬斷,便沒事。」
問:「色欲想已去多時?」曰:「伊川則不絕,某則斷此二十來年矣。所以斷者,當初有為之心多。欲有為,則當強盛方勝任得,故斷之。又用導引吐納之術,非為長生如道家也,亦以助養吾浩然之氣耳。氣強,則勝事。然色、欲自別,當作兩般理會。登徒子不好色,而有淫行。色出于心,去不得;淫出于氣。」又問:「勢利何如?曰:「打透得此關,十餘年矣。當初大段做工夫,揀難舍底棄卻,後來漸漸輕。至今日于器物之類置之,只為合要用,卻並無健羨底心。」
知命雖淺近,也要信得及,將來做田地,就上面下工夫。余初及第時,歲前夢入內廷,不見神宗,而太子涕泣。及釋褐時,神宗晏駕,哲廟嗣位。如此等事,直不把來草草看卻,萬事真實有命,人力計較不得。吾平生未嘗干人,在書局亦不謁執政,或勸之,吾對曰:「他安能陶鑄我,自有命在!」若信不及,風吹草動,便生恐懼憂喜,枉做卻閒工夫,枉用卻閒心力。信得命及,便養得氣不挫折。
謝子曰:「道,須是下學而上達,始得。不見古人就洒掃應對上做起?」曰:「洒掃應對上學,卻是太瑣屑,不展拓。」曰:「凡事不必須高遠,且從小處看。只如將一金與人,與將天下與人,雖大小不同,其實一也。我若有輕物底心,將天下與人如一金與人相似;我若有吝底心,將一金與人如天下與人相似。又若行千尺臺邊,心便恐懼;行平地上,心卻安穩。我若去得恐懼底心,雖履千仞之險,亦只與行平地上一般。只如洒掃,不著此心,怎洒掃得?應對不著此心,怎應對得?故曾子欲『動容貌,正顏色,出辭氣』,為此。古人須要就洒掃應對上養取誠意出來。」
問:「求仁是如何下工夫?」曰:「如顏子視聽言動上做亦得,如曾子容貌顏色辭氣上做亦得。『出辭氣』者,猶佛所謂從此心中流出。今人唱一喏,不從心中流出,便是不識痛癢。古人曰:『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不見,不聞,不知味,便是不仁,死漢不識痛癢了。又如仲弓『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但存得如見大賓、如承大祭底心在,便是識痛癢。」
近道莫如靜。齋戒以神明其德,天下之至靜也。心之窮物有盡,而天無盡,如之何包之?此理有言下悟者,有數年而悟者,有終身不悟者。
或問:「吕與叔向常患思慮紛擾,程夫子答以『心主于敬,則自然不紛擾』。何謂敬?」謝子曰:「事至應之,不與之往,非敬乎?萬變而此常存,奚紛擾之有!夫子曰『事思敬』,正謂此耳。」
謝子曰:「吾嘗習忘以養生。」明道曰:「施之養生則可,於道有害。習忘可以養生者,以其不留情也。學道則異於是。夫必有事焉而勿正,何謂乎?且出入起居,寧無事者,正心以待之,則先事而迎。忘則渺乎去念,助則近於留情。故聖人之心如鑒,孟子所以異於釋氏,心也。」
動而不已,其神乎!滯而有跡,其鬼乎!往來不息,神也;摧仆歸根,鬼也。致生之,故其鬼神;致死之,故其鬼不神。何也?人以為神則神,以為不神則不神矣。知死而致生之,不智,知死而致死之,不仁,聖人所以神明之也。
禮者,攝心之規矩。循理而天,則動作語默無非天也。內外如一,則視聽言動無非我矣。
人不可與不勝己者處,鈍滯了人。
問:「太虛無盡,心有止,安得合一?」曰:「心有止,只為用他。若不用。則何止。」「吾丈莫已不用否?」曰:「未到此地,除是聖人便不用。當初曾發此口,被伊川一句壞了二十年。曾往見伊川,伊川曰:『近日事如何?』某對曰:『天下何思何慮!』伊川曰:『是則有此理,賢卻發得太早在。』」問:「當初發此語時如何?」曰:「見得這個事,經時無他念,接物亦應副得去。」問:「如此,卻何故被一句轉卻?」曰:「當了終須有不透處。當初若不得他一句救拔,便入禪家去矣。伊川直是會鍛鍊得人,說了又卻道『恰好著工夫也』。」問:「聞此語後如何?」曰:「至此未敢道到何思何慮地位。始初進時速,後來遲,十數年過卻如夢。」問:「何故遲?」曰:「如挽弓,到滿時愈難開。然此二十年,聞見知識卻殺長。」
明道先生與門人講論,有不合者,則曰:「更有商量。」伊川則直曰:「不然。」
先生謂學者曰:「賢看某如此,某煞用工夫。見理後須開放,不開放只是守。開又近放倒,故有禮以節之;守幾于不自在,故有樂以樂之。樂即是放開也。」
予嘗學射,到一把處難去,半把尤難去。到一把放了的多,半把放了者尤多,少有鏃齊放者。人有學射,模得鏃與把齊,然後放。因舉伯淳語曰:「射法具而不滿者,無志者也。」學者纔少有所得,便住。人多易住。伯淳嘗有語:「學者如登山,平處孰不闊步。到峻處便住。」佛家有小歇場、大歇場。到孟子處更一住,便是好歇。
惟顏子善學,故孔子有「見其進,未見其止」之歎。須是百尺竿頭,更須進步,始得。
學者且須是窮理。物物皆有理。窮理則能知人之所為,知天之所為,則與天為一。與天為一,無往而非理也。窮理則是尋個是處,有我不能窮理。人誰識真我?何者為我?理便是我。窮理之至,自然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曰:「理必物物而窮之乎?」曰:「必窮其大者。理一而已,一處理窮,觸處皆通。恕,其窮理之本與!」
釋與吾儒,有非同非不同處。蓋理之精微處,纔有私意,便支離了。
「學者未能便窮理,莫須先省事否?」曰:「非事上,做不得工夫也。須就事上做工夫。如或人說『動中有靜,靜中有動』,有此理。然靜而動者多,動而靜者少,故多著靜不妨。」
上蔡曰:「先生善言《詩》,他又不曾章解句釋,但優遊玩味,吟哦上下,便使人有得處。」又曰:「昔伯淳先生教予,只管看他言語。」伯淳曰:「與賢說話,卻是扶醉漢,救得一邊,倒了一邊。只怕人執著一邊。」
或問:「或曰:『吾初學,問事必不當,人必笑。然我未有所得,須直情言之。若掩藏畏人笑,徒自欺耳!』此言何如?」曰:「是也。」謂同坐諸子曰:「亦須切記此語!」
默而識之,與書紳者異矣。
天,理也,人亦理也。循理則與天為一。與天為一,我非我也,理也;理非理也,天也。唯文王有純德,故曰「在帝左右」,「帝謂文王」,帝是天之作用處。或曰:「意、必、固、我,有一焉,則與天地不相似矣。」曰:「然。理上怎安得個字!《易》曰『與天地相似,故不違』,相似猶是自語。」
門人有初見請教者,先生曰:「人須先立志,志立則有根本。譬如樹木,須先有個根本,然後培養,能成合抱之木。若無根本,又培養個甚?此學不可將以為善,後學為人,自是當為人道。人道不教人做,卻教誰做?」
問:「一日靜坐,見一切事平等,皆在我和氣中,此是仁否?」曰:「此只是靜中之工夫,只是心虛氣平也。須于應事時有此氣象,方好。」
佛之論性,如儒之論心;佛之論心,如儒之論意。循天之理,便是性,不可容些私意。才有意,便不能與天為一。
誠是實理,不是專一。尋常人謂「至誠」,至是為專一。如惡惡臭,好好色,不是安排來。
「鳶飛戾天,魚躍于淵」,無些私意。「上下察」,以明道體無所不在,非指鳶魚而言也。若指鳶魚而言,則上面更有天,下面更有地在。知「勿忘,勿助長」,則知此。知此,則知夫子與點之意。
季路、冉求之言,不得人才做不得。然常懷此意在胸中,在曾點看著正可笑耳。學者不可著一事在胸中。纔著些事,便不得其正。且道曾點有甚事?列子御風事近之,然易做,只是無心,近于忘。
敬是常惺惺法,齋是事事放下,其理不同。
問:「更有一病,稱好則溢美,稱不好則溢惡,此猶是好惡使然。且如今日泥濘只是五寸,須說一尺。有利害猶且得,無利害須要如此,此病在甚處?」曰:「欲以意氣加人,亦是夸心。有人做作,說話張筋弩脈,皆為有己。立己于胸,幾時到得與天為一處?須是克己。纔覺時便克將去,從偏勝處克。克者,勝之之謂也。」
胡子問:「矜字罪過,何故恁地大?」謝子曰:「今人做事,只管要誇耀別人耳目,渾不關自家受用事。有底人食前方丈,便向人前吃,只疏食菜羹,卻去房裏吃,為甚恁地?」
為學,必以聖人為之則。志在天下,必在以宰相事業自期。降此,寧足道乎!
心本一。支離而去者,乃意耳。
邢七云:「一日三點檢。」伯淳先生曰:「可哀也哉!其餘時句當甚事?蓋放三省之說錯了,可見不曾用功。」又多逐人面上說一般語,伯淳先生責之,邢曰:「無可說。」先生曰:「無可說,便不得不說。」
「聽其言也厲」,須是有力。某尋常才覺心不在時,語便無力。
氣能動其心。和其氣,所以和其心也。喜怒哀樂失其節,皆是病。
或問:「天下多少事,如何見得是處?」曰:「窮理便見得。事不勝窮,理則一也。」
富貴利達,今人少見出脫得者,所以全看不得,難以好事期待也。非是小事,切須勉之!透得名利關,便是小歇處,然須藉窮理工夫。至此,方可望有入聖域之理。不然,休說。(文淵閣四庫全書《上蔡語錄》卷一—卷三)
宗羲案:上蔡在程門中英果明決。其論仁,以覺,以生意;論誠,以實理;論敬,以常惺惺;論窮理,以求是。皆其所獨得,以發明師說者也。朱子言其雜禪見解,大端有三:謂:「洒掃應對只是小子之始學,上蔡不合說得大了,將有不安于其小者。」夫必知其中有所謂大者,方安為之。程子云:「道無精粗,言無高下。」此與上蔡之言何殊?必曰道理有小有大,是道有精粗,言有高下也。謂:「知覺得應事接物底,如何喚做仁?須是知覺那理,方是。」夫覺者,澄然無物,而為萬理之所從出。若應事接物而不當于理,則不可謂之覺矣。覺外求仁,是覺者一物,理又一物,朱子所以終身認理氣為二也。謂:「上蔡說先有知識,以敬涵養,似先立一物了。」夫上蔡此言,亦猶《識仁篇》所云「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蓋為始學者言,久之則敬即本體,豈先有一物哉?其言語小有出入則或有之,至謂不得其師之說,不敢信也。
論語解序
天下同知尊孔氏,同知賢于堯、舜,同知《論語》書弟子記當年言行,不誣也。然自秦、漢以來,開門授徒者,不過分章析句爾。魏、晉而降,談者益稀。既不知讀其書,謂足以識聖人心,萬無是理。既不足以知聖人心,謂言能中倫,行能中慮,亦萬無是理。言行不類,謂為天下國家有道,亦萬無是理。君子于此,盍闕乎?蓋溺心于淺近無用之地,聰明日就彫喪,雖欲讀之,顧不得其門而入也。聖人辭近而指遠,辭有盡,指無窮,有盡者可以索之于訓詁,無窮者要當會之以神。譬之觀人,他日識其面,今日見其心,在我則改容更貌矣,人則猶故也。為是故難讀。今試以讀此書之法語諸君焉:勿以為淺近而忽,勿以為太高而驚,勿以為簡我而忿且怒,勿以為妄誕而直不信。聖人之言,不可以訓詁形容其微意。今不復撰次成文,直以意之所到,辭達而已矣。蓋此書存于世,論其切于用而收近效,則無之。與道家使人精神專一之學,西方見性之說,並駕爭衡,孰全孰駁,未易以口舌爭也。談天語命,偉詞雄辯,使人可駭可慕,曾不如莊周、列禦寇曼衍之言。籠絡萬象,葩華百出,讀之使人亹亹不厭,曾不如班、馬雄深雅健之文。正名百物,分辨六氣,區味別性,可以愈疾引年,曾不如黃帝、岐伯之對問,神農之藥書。可以資聽訟折獄,可以飾簿書期會,曾不如申、韓之刑名。陶冶塵思,模寫物態,曾不如顏、謝、徐、庾流連光景之詩。以至神怪卜相之書,書數博奕之技,其皆可玩,獲售于人,而此書乃一無有也。欲使敏秀豪俊之士留精神于其間,幾何其不笑,且受侮與!邈乎希聲,一唱而三嘆,誰其聽之!淡乎無味,酒玄而俎腥,誰其嗜之!雖家藏人有,不委塵埃者幾希矣!余昔者供洒掃于河南夫子之門,僅得毫釐于句讀文義之間,而益信此書之難讀也。蓋「不學操縵,不能安弦;不學博依,不能安詩;不學雜服,不能安禮」;唯近似者易入也。彼其道高深溥博,不可涯涘如此,儻以淺智窺之,豈不大有逕庭乎?方其物我太深,胸中矛戟者讀之,謂終身可行之恕誠何味。方其脅肩諂笑,以言餂人者讀之,謂巧言令色寧病仁。未能素貧賤而恥惡衣惡食者讀之,豈知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未妨吾樂。注心于利,未得而已,有顛冥之患者讀之,孰信不義之富貴真如浮雲。過此而往,益高深矣,可勝數哉!是皆越人視秦人之肥瘠也。唯同聲然後相應,唯同氣然後相求。是心與是書,聲氣同乎?不同乎?宜其卒無見也。是書遠于人乎?人遠于書乎?蓋亦弗思爾矣!能反是心者,可以讀是書矣。孰能脫去凡近,以游高明,莫為嬰兒之態而有大人之器,莫為一身之謀而有天下之志,莫為終身之計而有後世之慮,不求人知而求天知,不求同俗而求同理者乎?是人雖未必中道,然其心當廣矣,明矣,不雜矣,其于讀是書也,能無得乎?當不唯念之于心,必能體之于身矣。油然內得,難以語人,謂聖人之言真不我欺者,其亦自知而已矣。豈特慮思之效,乃力行之功。至此,蓋書與人互相發也。及其久也,習益深,行益著,知視聽言動蓋皆至理,聲氣容色無非妙用,父子君臣豈人能秩序,仁義禮樂豈人能強名,心與天地同流,體與神明為一,若動若植,何物非我,有形無形,誰其間之。至此,蓋人與書相忘也。則向所謂「辭近而指遠」者,可不信乎?宜其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好惡取舍,人相遼也。學者儻以此言為可信,則亦何達之有!以為無隱乎爾,則天何言哉,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以為有隱乎爾,則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是豈真不可得而聞哉!《詩》云「鳶飛戾天,魚躍于淵」,此天下之至顯,聖人惡得而隱哉?所謂「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也。「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此天下之至賾,聖人亦惡得而顯哉?宜其二三子為有隱乎我者也。知有隱、無隱之不二者,舍此書其何以見之哉!知有隱、無隱之不二者,豈非閎博明允君子哉!諸君可無意于斯乎?(文淵閣四庫全書《經義考》卷二百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