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宋晟膺爵功次的特殊性
（一）宋晟封爵待遇的不匹配
不同于成祖所封大多数大功、累功勋臣，宋晟非“靖难”燕军出身，但却是明代元勋老将，他在元末随父宋朝用、兄宋国兴归附朱元璋部，累升都指挥，洪武十二年始历镇凉州、甘肃。洪武十九年宋晟以都督佥事镇守甘肃后，连续十五年久守西北，间又在湖广、大同等地征战，没有再升职。[1]
朱棣初取皇位时，宋晟进京入觐，即刻被升为后府左都督，挂平羌将军印仍守甘肃。[2]据《明太宗实录》所载，至永乐三年（1405）十一月，成祖遣都督徐膺绪及礼部左侍郎赵翀持节赉诰券诣甘肃军中，册封宋晟为“推诚辅运宣忠效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柱国、西宁侯，后军都督府左都督如故，食禄千一百石，子孙世袭”[3]。对于宋晟是否初封时就被授予世侯，《皇明功臣封爵考》所收宋晟铁券文书及《明功臣袭封底簿》的记载与《明实录》不尽相同。根据券文及《底簿》档文，朝廷最初仅准宋晟“子孙世袭指挥使”，永乐五年（1407）晟死，至永乐六年（1408），成祖钦召晟子宋琥于武英门听旨，命他承袭父爵并子孙世袭。[4]另杨士奇所撰宋晟神道碑中同样不言宋氏在永乐三年初封时就领世爵。[5]宋晟券文、《底簿》及宋氏碑铭三种记载相一致，所言应比《明太宗实录》更为详细。
明成祖对侯爵加授比较谨慎，“靖难”功臣受封侯爵者仅十三名，[6]宋晟作为边将径封侯爵，可见成祖对他的优隆。更属异典的是，成祖特命魏国公徐达第三子、徐皇后三弟都督徐膺绪这样的勋戚重臣，[7]代表朝廷千里持节册封宋晟，并准许宋晟领爵后保留后军都督府左都督一职，如此礼遇绝非一般勋臣可得享。[8]然而，宋晟起初只被许可子孙世袭指挥，又明显与他所享爵位的其他待遇不匹配。
（二）宋瑄建文忠臣身份与宋晟封爵的关系
朱棣此前册封“靖难”功臣时，侯爵中最后一名思恩侯房宽，虽立有大功，但因曾犯严重军事过失，故仅许子孙世袭指挥使。[9]比照房宽的事例，成祖一开始赐宋晟流爵，似乎也有惩戒之意。万历朝专录建文死节臣子事迹的《忠节录》，对宋晟爵位承袭一事有如下解释：
宋瑄，郓国忠顺公晟之长子，建文中府军右卫指挥使，数从诸将御北兵有功。战于灵璧，瑄披甲跃马先登，斩首数级。已而诸营兵败，瑄犹格斗，力尽死之。靖难后，晟功名大，著封西宁侯。永乐中兵部上列侯子孙名，乞嗣封，瑄子本晟长孙当嗣，文皇恶瑄，以瑄弟琥嗣之。[10]
何乔远《名山藏》也有类似的记录，其文曰：“初，（宋）晟长子瑄拒靖难兵，死灵璧，成祖恶之，夺其世侯。”[11]据以上两书所说，成祖因厌恶宋晟长子宋瑄，不乐宋瑄子孙承嗣，故起初只授西宁侯流爵，后才准宋瑄弟宋琥袭爵。关于宋瑄抗燕死难的事迹，明清史家多有传抄，可互为佐证。[12]但《忠节录》《名山藏》等书所谓成祖因厌弃宋瑄而不授宋晟世爵的观点仍值得质疑，需加以辨析。
根据杨荣在宣德朝为宋晟父宋朝用撰《追封西宁侯宋公墓碑》所载，宋晟先有子宋茂，后依次有诸子宋瑄、宋瑜、宋琥、宋玘、宋瑛、宋瑾，[13]宋茂因早逝，故《忠节录》等书载宋瑄为宋晟长子。[14]再查《皇明功臣封爵考》附西宁侯家族宗图，明示宋瑄系“故绝”无后代。[15]又宋晟神道碑中记晟有孙六人，长称“某某”，显系早卒而失名，其余五人分别是宋杰、宋伟、宋俊、宋俨、宋佐，[16]对照宋晟第六子宋瑛墓志铭及宋氏宗图，可知杰、伟、俊、俨、佐五人皆为宋瑛子。[17]故此，即便宋晟长孙“某某”为宋瑄所生，也不可能承袭祖爵。由此可以断定，《忠节录》所谓“瑄子本晟长孙当嗣”侯爵的说法不实。
实际上，成祖非但没有因宋瑄的既往经历而追罪宋家，反而为安抚宋晟，准许宋瑄弟宋瑛承袭瑄生前旧职以为优恤。《追封西宁侯宋公墓碑》记，成祖初登极时，“兵部言晟第二子瑄先任府军右卫指挥使，而战死于灵璧，为请，上特命晟之第六子瑛袭瑄职”[18]。宋瑛墓志铭亦云：“公之兄瑄，尝从征伐，积功至府军右卫指挥使，以卒，乃命公袭其职，综理军政。”[19]复核《明太宗实录》洪武三十五年十月己卯条，确有宋晟子宋瑛被擢为府军右卫指挥使，[20]可知宋家碑铭所记不虚，但《明实录》没有明言宋瑛是承袭兄职，反映出官方记载对建文朝事的隐晦。提议宽恤建文臣子在永乐朝是重大禁忌，非成祖亲许，任何人不得轻言，[21]因此《追封西宁侯宋公墓碑》所谓的“兵部为请”，理应是朱棣直接授意的结果。从宋家自身的角度来看，宋氏也不甚忌讳提及宋瑄的旧闻，更将宋瑛袭职一事视为家族荣宠反复镌记在碑铭中。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成祖至少在表面上并不在意宋瑄的建文旧臣身份，也不会仅仅因厌恶宋瑄就降封宋晟为流爵。
（三）宋晟西北招抚的重要意义
既然宋晟初封流爵的原因与宋瑄无关，就应当从宋晟本身的功勋地位方面来讨论西宁侯的流世问题。查永乐三年成祖颁赐宋晟的西宁侯铁券文书，其中对他功勋的记载如下：
尔后军都督府左都督宋晟，器识超迈，韬略弘深。昔镇侯藩，克任干城之寄，继登大府，屡开翊替之勤，虽皇考之所属心，而朝廷益加眷厚。肆在朕躬缵承丕绪，特委安边之托，遂膺节钺之荣，乃益尽于忠诚，诞布宣于德意，广绥怀之道，开招纳之门，边境辑宁，寇氛殄息，是以戎狄款附而西北无虞，使命往来而职贡不绝。眷兹劳勚，宜有褒嘉，庸举彝章，特申恩数，是用授尔推诚辅运宣忠效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柱国、后军都督府左都督、西宁侯。[22]
明代史籍大多记载宋氏以永乐三年招降西北鞑靼把都帖木儿、伦都儿灰部众五千余人的一次功绩得爵，即券文中所载：“广绥怀之道，开招纳之门”，“以戎狄款附而西北无虞，使命往来而职贡不绝”。再如《明太宗实录》所附宋晟小传载，宋晟因“招降西北虏酋把都帖木儿、伦都儿灰等五千余人”而封西宁侯。[23]又如杨士奇在宋晟神道碑中明言，宋晟招降“事闻”后，成祖“赐敕奖谕”，“即军中封西宁侯”。[24]宋晟父宋朝用的墓碑载：“西北部落相率降附，晟由是晋封西宁侯。”[25]西北部落降附，当然也是指招降把都帖木儿等部一事。《弇山堂别集》一循《明实录》与碑铭的记载，认为宋晟“论招虏功”而被封。[26]把都帖木儿、伦都儿灰原为鞑靼平章，永乐三年自塔滩率部归附甘肃总兵宋晟，晟遣人送把、伦两酋至京，永乐皇帝设宴款待，钦赐把都帖木儿、伦都儿灰姓名为吴允诚、柴秉诚，并授二人都督佥事。[27]
应该说明的是，早在洪武十八年（1385），时任陕西都指挥凉州镇守的宋晟就曾招徕鞑靼国公吴把都等一万八千余人。[28]相较永乐三年归附的鞑靼平章把都帖木儿、伦都儿灰五千余众，吴把都的官阶更高，麾下部属数量也更多，但宋晟在当时仅被加升一级为右军都督佥事。[29]不过，从一些记载来看，不同于朱元璋以军事手段打击为主的战略倾向，朱棣在统治初期更重对蒙古部众的招抚。《名山藏》一书即云：“当是时，成祖欲招怀边塞，胡酋鞑官有内附者，皆授之官。”[30]永乐元年，朱棣敕辽东镇守保定侯孟善职责为“所宜招怀远人，靖安边境”[31]。永乐二年，成祖专敕宁夏总兵官何福：“为将之道，贵能抚辑招徕，以靖边圉。”[32]当年又敕大同镇将吴高，称鞑靼降附者众，但“来归者虑有诈谋”，需严加辨别。[33]
成祖之所以倾向于招降北族的策略，既与自身初夺皇位后统治尚不稳固有关，也是为适应草原政权内部政局的变化。鞑靼及漠西瓦剌两部及其下属部族纷争不断，[34]导致部众离散，失势的大小头目争相归降明朝以求安身。由于把都帖木儿、伦都儿灰部基本是永乐朝最早来奔的大股部众，能否将把、伦集团安置得当，事关朱棣招抚方略的顺利推行，对西北地区的稳定意义重大，因此宋晟招纳之劳在当时可称甚伟。不过，招抚降人与开疆歼敌的实战之功仍有区别，这应是宋晟未能遽封世侯的多方面原因之一。
（四）宋氏家族的特殊地位
西宁侯铁券诰文还云：“昔镇侯藩，克任干城之寄，继登大府，屡开翊替之勤。”诰文有意在强调宋晟久守西北，有“屹然长城”的威望地位。[35]除招抚之功的特殊性外，宋晟得享高爵重礼但初不准爵禄世袭的原因，更与他这种固有的权位状况密切相关。
朱棣夺取皇位后的首要任务是稳定全国统治，巩固统治的重点在于抚平各边镇，而各边之中又以西北甘肃的战略位置殊为关键。明初甘肃“南控羌番，西通回纥、东北阻鞑靼，四面受敌”[36]，防务尤其艰巨。另外，明朝西北与蒙古相邻的塔滩地区素来较为安定，因此南下部落常选择在甘肃、宁夏一线沿边款附，[37]使得甘肃、宁夏守臣面临较重的招抚任务。宋晟系洪武遗老，又二十余年久镇甘凉，其举动关乎西北安稳。在这种情况下，保障以至强化甘肃镇将宋晟的权位就尤显重要。因此，成祖在登极不久的建文四年十月，即加升宋晟为左都督，这一升迁仅比大封“靖难”功臣晚一个月，[38]可见朱棣对宋氏的高度重视。《明太宗实录》宋晟小传有评：“上即位，以晟旧臣威信素著西鄙，升后军左都督，命镇甘肃。”[39]
如前文所述，升迁宋晟官职的同时，成祖不计宋晟次子宋瑄的前嫌，准宋瑄弟宋瑛承袭乃兄府军右卫指挥之职，又命宋晟侄宋端为锦衣卫指挥佥事，向宋家展现皇恩浩荡。嗣后，成祖又迅速将宋晟家族吸纳为外戚近臣，以进一步笼络。建文四年（1402）末，成祖封第三女为安成公主，同时将安成公主选配宋晟第四子宋琥，封琥为驸马都尉，[40]当时成祖其他皇女尚未由郡主晋升公主，其夫婿也未由仪宾晋封驸马。在永乐元年二月，朱棣将第四女咸宁公主下嫁宋晟第六子宋瑛，宋瑛即刻由府军右卫指挥使晋封为驸马都尉，与宋瑛同时册封驸马的是原燕邸仪宾袁容、李让，袁容选尚成祖长女永安公主，李让选尚成祖次女永平公主。[41]成祖另有第五女封咸宁公主，永乐元年六月下嫁西平侯沐英第四子沐昕。[42]历永乐一朝，“靖难”诸勋绝少联姻帝室，但成祖公主中除在藩邸已选配者外，一女嫁久镇西南的沐氏子弟，两女嫁久镇西北的宋氏子弟，由此可见朱棣笼络“开国”老臣及守边重臣的意图。
宋晟在外领重兵而镇边，宋琥、宋瑛兄弟在内联姻帝室，宋家累膺荣宠，地位近乎明代镇守将领之极。而当时成祖五名驸马中，沐昕之兄沐晟承袭西平侯之爵，袁容、李让也在永乐元年五月以“靖难”守北平之功分别加封广平侯、富阳侯世袭。[43]在这种情况下，宋氏已不可不封爵。恰永乐三年七月宋晟招抚西北部众五千余人，成祖便册封他为西宁侯继镇甘肃。不过，宋晟毕竟不是“靖难”嫡派臣子，又父子一侯两驸马并立，富贵权势罕有人匹，故成祖不得不对其稍加抑制，暂时不许西宁侯爵位世袭。
综上所述，造成宋晟最初册封流爵的主要原因有二，其一是宋晟招抚功劳非实在战功，其二是宋家在永乐初年被累加的权位太高，其本身又非“靖难”嫡系将领，故先封流爵以做节制。出于同样的原因，成祖赐予宋晟的岁禄是一千一百石，这在当时侯爵一级的勋臣中也是偏低的，已接近“靖难”伯爵普遍领受的一千石禄米，[44]甚至比此后安远伯柳升一千三百石、[45]广宁伯刘荣一千二百石的禄米还要低。[46]
由于宋氏有“西北长城”的紧要地位，一些私撰野史还认为，宋晟因在“靖难”中“通谋于燕”，使朱棣无西顾之忧，故被厚赉以爵禄。[47]但明初官私文献中不见宋晟曾与燕军直接接触的记载，故宋晟曾“通燕”的证据不足，仅可知宋晟在“靖难”期间依旧固守西北军镇，未表现出明显的政治倾向。《明太祖实录》载，洪武二十八年正月，朱元璋敕燕王朱棣“发北平二都指挥使司，并辽东都指挥使司属卫精锐骑兵七千，步兵一万”，同右军都督佥事宋晟、刘贞“往三万卫等处剿捕野人”[48]。据此可知，宋晟还曾随朱棣所部出征，二人似有主从旧谊。但宋晟神道碑不载宋晟曾受燕王节制，仅言宋晟因“虏寇辽东，命充副总兵，往征之”[49]，而学界对《明实录》及《明史》中燕王朱棣在洪武末期节制诸将出关征战记载的真实性素有争议，[50]因此《明太祖实录》洪武二十八年正月甲子日的记载未必为信史。退一步而言，即使《明太祖实录》所谓宋晟曾在朱棣麾下征战辽东的记载为真，但当时同征辽东的都督佥事刘贞在“靖难”期间仍与燕军对战，[51]故即便宋晟早年确实曾属燕王麾下，也不能认定他在“靖难”期间就必然会通款燕军。总而言之，对于宋晟与朱棣之间是否存在某种较隐秘的交结，仍不能肯定。实际上，无论宋晟与朱棣的既往关系如何，凭他在西北边庭举足轻重的影响，足以使朱棣在登极后不得不给予高度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