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袭击:一个志愿军的故事
一
七月十二日,赫洛波夫大尉佩着肩章,带着马刀(我来到高加索以后还没见过他这样装束),走进我那座泥屋子的矮门。
“我是直接从上校那儿来的,”他用这话来回答我疑问的目光,“我们营明天要开拔了。”
“到哪儿去?”我问。
“到某地去。部队奉命到那里集结。”
“到了那里是不是还有什么行动?”
“可能有的。”
“向哪方面行动?您有什么想法?”
“有什么想法?让我把知道的情况告诉您吧。昨天晚上有个鞑靼人骑马送来将军的命令,要我们的营随身带两天干粮出发。至于上哪儿去,去干什么,去多久——那些事啊,老弟,谁也没问。命令你去,去就是了。”
“不过,要是只带两天干粮,那也不会待很久的。”
“哦,那倒不一定……”
“这怎么会?”我摸不着头脑了。
“这有什么稀奇!上次去达尔果,带了一星期的干粮,结果待了差不多一个月!”
“我跟你们一块儿去行吗?”我停了一下问。
“要去也行,可我劝您最好还是别去。您何必冒这个险呢?”
“不,对不起,我不能听您的忠告。我在这儿待了整整一个月,就是希望有个机会亲眼看看打仗,您却要我放弃这个机会。”
“哦,那您就去吧。不过,依我看,您还是留在这儿的好。您不妨打打猎,在这儿等我们,我们去我们的。这样挺不错!”他的语气那么具有说服力,以致开头一会儿我也觉得这样确实挺不错,可我还是坚决表示不愿留在这地方。
“您去那边有什么可看的?”大尉继续说服我,“您是不是想知道仗有哪些个打法?那您可以读一读米哈伊洛夫斯基·达尼列夫斯基[1]的《战争素描》。这是本好书,什么军团摆在什么地位,仗怎样打法,里面都写得详详细细。”
“不,那些事我可不感兴趣。”我回答说。
“那么,什么事您感兴趣呢?您是不是光想看看人怎样杀人?……对了,一八三二那年,这儿也来过一个不在役的人,大概是个西班牙人吧。他披着一件蓝色斗篷,跟着我们参加了两场战役……这好汉到头来还是送了命。老弟,在这儿谁也不会把您放在眼里的。”
大尉这样误解我的动机,虽然使我感到委屈,我却不想分辩。
“他怎么样,勇敢吗?”我问。
“只有天知道。他老是骑马跑在前头,哪儿交锋,他就赶到哪儿。”
“这样说来,他挺勇敢啰?”我说。
“不,人家不要你去,你却去凑热闹,这算不得勇敢……”
“那么,依您说,怎样才算勇敢呢?”
“勇敢吗?勇敢吗?”大尉重复说,现出困惑的神色,似乎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问题。“该怎样行动,就怎样行动,这就是勇敢[2]。”他想了想说。
我记得柏拉图给勇敢下的定义是:“知道什么应该害怕和什么不应该害怕。”大尉的定义虽然笼统,不够明确,他们两人的基本观点倒并不像字面上那样分歧,甚至可以说,大尉的定义比那位希腊哲学家的定义更加准确,因为大尉要是能像柏拉图那样善于表达自己的意思,他准会这样说:“该怕的怕,不该怕的不怕,这就是勇敢。”
我很想把我的想法告诉大尉。
我就说:“我认为,每逢危险关头,人人都得做一番选择:出于责任感的选择,就是勇敢;出于卑劣感情的选择,就是怯懦。因此,一个人出于虚荣、好奇或者贪婪而去冒生命的危险,不能算勇敢;反过来,一个人出于正当的家庭责任感或者某种信仰而避开危险,不能算怯懦。”
我说这话的时候,大尉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瞧着我。
“哦,那我可没办法向您证明了,”他一边装烟斗,一边说,“我们这儿有个士官生,挺喜欢发表高论。您可以去跟他谈谈。他还会作诗呢。”
我是在高加索认识大尉的,但还在俄罗斯本土就知道他这个人了。他的母亲玛丽雅·伊凡诺夫娜·赫洛波娃是个小地主。她家离我家庄园只有两俄里[3]地。我在动身来高加索之前曾去访问她。老太太听说我将见到她的小巴维尔(她就这样称呼头发花白、上了年纪的大尉),可以把她的生活情况告诉他(好像“一封活的信”),还可以替她带一小包东西去,高兴极了。她请我吃了美味的大馅饼和熏鹅之后,走进卧室,拿出一只用黑丝带吊着的黑色护身大香袋来。
“喏,这是庇护我们的火烧不坏的荆棘[4]的圣母,”她说着画了个十字,吻吻圣母像,这才把它放在我的手里,“先生,麻烦您带去给他。您瞧,那年他去高加索,我做过祷告,还许了愿:他要是平安无事,我就订这个圣母像给他。哦,十八年来圣母和圣徒们一直保佑他:他没有负过一次伤,可是什么样的仗他没有打过呀!听听那个跟他一块儿出去的米哈伊洛所讲的情景,可真把人吓得汗毛都竖起来。说实话,他那些事我都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我这个宝贝儿子,自己写信从来不提打仗的事,他怕把我吓坏。”
(到了高加索之后我才知道,大尉负过四次重伤,但也不是从他本人嘴里知道的,他也确实从没把负伤、打仗那些事告诉过他母亲。)
“让他把这圣像挂在身上吧,”她继续说,“我拿这圣像为他祝福。但愿至高无上的圣母保佑他!特别在上阵打仗的时候,您叫他一定得挂上。亲爱的先生,您就对他说:是你母亲叮嘱的。”
我答应一定完成她的委托。
“我相信您准会喜欢他的,会喜欢我的小巴维尔的,”老妇人继续说,“这孩子心眼儿实在好!说实话,他没有一年不寄钱给我,对我的女儿安娜也帮了不少忙。可他这些钱全是从自己的饷银里节省下来的!我一辈子都要感谢上帝,因为他赐给我这样一个好孩子。”她含着眼泪把话说完。
“他常常有信给您吗?”我问。
“难得有,先生,大约一年一封,只有寄钱来的时候写几句,平时是不写的。他说:‘妈妈,要是我没写信给您,那就是说我平安无事;万一有什么意外,他们也会写信给您的。’”
当我把母亲的礼物交给大尉时(在我的屋子里),他问我要了一张纸,仔细把它包好,收藏起来。我把他母亲的生活情况详详细细告诉他,他不作声。等我讲完了,他走到屋角,不知怎的在那里装了好半天烟斗。
“是的,她老人家实在好,”大尉在屋角里说,声音有点儿喑哑,“不知道老天爷是不是还能让我再见她一面。”
从这两句简单的话里流露出无限热爱和伤感。
“您干吗要到这里来服役呢?”我问。
“一个人总得做点儿事啊,”他十分肯定地回答,“何况对我们穷哥儿们来说,双薪也很有点儿用处。”
大尉生活俭朴:不打牌,难得大吃大喝,抽的是便宜烟草——不知怎的他把它称为“家乡土烟”。我早就喜欢大尉了:他的脸也像一般俄罗斯人那样朴实文静,看上去使人觉得舒服;而在这次谈话以后我更对他产生了衷心的敬意。
二
第二天早晨四点钟,大尉来邀我一起出发。他身上穿着一件没有肩章的破旧上衣、一条列兹金人的宽大长裤,头上戴着一顶卷曲发黄的白羊皮帽,肩上挂着一把蹩脚的亚洲式军刀。他骑的小白马垂下头,慢慢地遛着蹄,不停地摆动瘦小的尾巴。这位善良的大尉,外表并不威武,也不漂亮,可是他面对周围的一切那样镇定沉着,使人不由得对他肃然起敬。
我一分钟也不让他等待,就骑上马跟他出了要塞大门。
队伍在我们前面大约四百米外的地方,望过去黑压压的一大片,连绵不断,微微波动。显然,这是步兵,因为可以望见他们的刺刀,密密麻麻的好像一排排长针,偶尔还可以听到士兵们的歌声、鼓声以及六连优美的男高音与和声——他们的合唱在要塞里就常常使我神往。道路穿过一道又深又宽的峡谷,旁边有一条小河,河水这时正在泛滥。野鸽子成群地在河上盘旋,一会儿落在石岸上,一会儿在空中急急地兜了几圈,又飞得无影无踪。太阳还看不见,峡谷右边的山峰却已被照得金光闪亮。灰蒙蒙的和白花花的岩石,草绿色的青苔,露珠滚滚的滨枣、山茱萸和叶榆,在灿烂的旭日照耀下显得层次清晰、轮廓分明,但峡谷左边和浓雾翻腾的谷地又潮湿又阴暗,而且色彩缤纷,难以捉摸:有淡紫,有浅黑,有墨绿,也有乳白。就在我们前面,白雪皑皑的群山浮雕似的耸立在蔚蓝的地平线上,山岭的投影和轮廓古怪离奇,每一细部又都十分瑰丽动人。蟋蟀、蜻蜓和其他成千上万种昆虫在高高的草丛里苏醒过来,它们一刻不停的清脆叫声充塞四野,仿佛有无数微小的铃铛在我们的耳边鸣响。空气中充满流水、青草和雾霭的味儿。总之,这是一个可爱的初夏的清晨。大尉打着火,抽起烟斗来,他那家乡土烟和火绒的味道,我觉得特别好闻。
我们离开大道抄近路,想快点儿赶上步兵。大尉显得比平时更加心事重重,嘴里一直衔着他那只达格斯坦烟斗,每走一步都用脚跟碰碰胯下的马。这马左右摇晃,在又湿又高的野草上留下一行依稀可辨的暗绿色脚印。在马的脚下忽然发出一阵啼声和扑翼声(这种声音会叫一个猎人心花怒放),一只野鸡蹿出来,慢悠悠地向上空飞去。大尉却不去理它。
当我们快追上大队的时候,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接着就有一个穿军官制服、戴白羊皮高帽的英俊青年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他经过我们身边时微微一笑,向大尉点点头,挥了挥鞭子……我只来得及看见他拉着缰绳坐在马上的洒脱姿势,还有他那双漂亮的黑眼睛、挺拔的鼻子和刚刚长出来的小胡子。我特别喜欢的是,当他发觉我们在欣赏他时就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单凭这笑容就可以断定,他还十分年轻。
“他这是往哪儿跑?”大尉露出不满的神气嘟囔着,并没取下嘴里的烟斗。
“这是谁?”我问他。
“阿拉宁准尉,我连里的副官……上个月刚从中等武备学校派来的。”
“他这是头一次上阵吧?”我问。
“是啊,所以这样兴奋!”大尉一边回答,一边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年纪还轻呢!”
“怎么能不高兴呢?我明白,对一个年轻军官来说,头一次上阵总是挺有趣的。”
大尉沉默了有两分钟的样子。
“我说嘛,年纪还轻呢!”他声音低沉地继续说,“还什么也没见到,有什么可高兴的!多经历几次,就不会这样高兴了。假定说,我们这儿现在有二十个军官,到头来总会有人牺牲或者负伤的。这是肯定的。今天轮到我,明天轮到他,后天又轮到另外一个。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呢?”
三
灿烂的太阳刚从山后升起,照亮我们所走的山谷,波浪般的浓雾就消散了,天也热了。士兵们扛着枪,掮着口袋,循着灰沙飞扬的大路前进;队伍里偶尔传出乌克兰话和笑声。几个穿直领白军服的老兵(大部分是军士)嘴里含着烟斗,在大路旁边一面走一面庄重地谈话。三匹马拉的大车,装得沉甸甸的,慢吞吞地前进,把浓密的尘埃扬得直悬在空中。军官们骑马走在前头,有几个在马上显本领:他们把马鞭打得连跳三四下,然后陡地掉转马头停下来。另外有几个兴致勃勃地听歌手们唱歌,尽管天气又热又闷,歌手们却一曲又一曲地唱个不停。
步兵前面两百米外的地方有个高大漂亮的军官,一副亚洲人打扮,骑着一匹大白马,跟几个骑马的鞑靼人走在一起。他是团里有名的不顾死活的好汉,并且在任何人面前都敢直言不讳。他穿着镶金边的紧身黑上衣,配上同样的裹腿,崭新的镶金边平底软鞋,黄色的契尔克斯外套[5]和帽顶向后倒的羊皮高帽。他胸前和背上束着几条银色带子,带子上挂着一个火药瓶和一支手枪;腰带上另外插着一支手枪和一把银柄短剑。此外,腰里还佩着一把插在镶金红皮鞘里的军刀,肩上还挂着一支装在黑套子里的步枪。从他的服装、举动和骑马姿势上都可以看出,他是在竭力模仿鞑靼人。他甚至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同旁边的鞑靼人说话。那些鞑靼人却困惑而又好笑地交换着眼色。就凭这一点,我相信他们也听不懂他的话。我们那儿有些青年军官,他们精通骑术,勇敢无畏,受马尔林斯基[6]和莱蒙托夫作品的影响很深,往往按照《当代英雄》和《摩拉·奴尔》来看待高加索,他们的所作所为不是凭自己的习性,而是竭力模仿书中人物。他就是其中的一个。
就说这位中尉吧,他也许喜欢结交贵妇人和将军、上校、副官之类的要人(我甚至敢断定他很喜欢这种上流社会,因为他这人十分虚荣),但他认为对待一切要人都应该粗声粗气,虽然他的粗鲁还是很有分寸的。要是有什么贵妇人来到要塞里,他准会光穿一件红衬衫,赤脚套上一双软鞋,同几个朋友徘徊在她的窗下,并且拉开嗓门大叫大骂。但他这样胡闹并不是存心得罪她,而是让她看看他那双白净好看的脚,并且让她明白,要是能取得他的欢心,就可以跟他谈情说爱。他还常常带着两三个归顺的鞑靼人,夜里上山打埋伏,杀害路过的不肯归顺的鞑靼人。他虽然心里也常常想到这种行为根本谈不上勇敢,可他还是认为必须折磨那些鞑靼人,因为不知怎的他对他们十分反感,总是很鄙夷和憎恨他们。他有两件东西从不离身:一件是挂在脖子上的大圣像,另一件是佩在衬衫外面连睡觉也不摘下的短剑。他确实认为他有仇人。他必须向什么人报复,用鲜血来洗仇雪恨。他认为怀有这样一种想法是莫大的乐趣。他深信对人类的憎恨、复仇和轻蔑是最崇高而富有诗意的感情。但他的情妇(当然是个契尔克斯女人,我后来碰到过她)却说他这人极其温柔善良,他天天晚上都在日记本里记下忧郁的思想,在方格纸上记账,并且跪着向上帝祷告。为了使他的行动合乎他自己的心意,他真是受够了罪,因为他的同伴们和士兵们总是不能像他所希望的那样理解他。有一次,他跟几个同伴夜行军,在路上开枪把一个不肯归顺的车臣人的腿打伤,并且把他俘虏了。结果那车臣人在他家里住了七个星期,他亲自给他治伤,像最亲密的朋友那样照顾他,等那车臣人的腿伤痊愈就放了他,还送了他一些东西。后来,在一次战斗中,中尉正随着散兵线后撤,同时开枪向敌人还击,忽然听见敌方阵营中有人唤他的名字,接着上次被他打伤的车臣人骑马跑到阵前,并且做做手势要中尉跑出来。中尉就驰到他跟前,跟他握了握手。山民们站在一旁,并不开枪,可是等中尉拨转马头往后跑时,就有几个敌人向他开枪,有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臀部。再有一次,要塞半夜失火,有两连士兵赶来救火。在人群中间,忽然出现一个骑黑马的高大汉子,全身被火光照得通红。他分开人群,向着火的地方驰去。他驰到熊熊的大火前面,翻身下马,冲进一座被火焰吞没一边的房子。五分钟后,这位中尉从房子里走出来,头发烧焦了,臂肘烧伤了,怀里抱着两只从烈火中抢救出的小鸽子。
这位中尉姓罗森克兰兹,但他常说他是瓦利亚基人[7]出身,并且有根有据地证明他和他的祖先都是道地的俄罗斯人。
四
太阳走了半天的路程,透过炙热的空气,把火辣辣的光芒投射在干燥的地面上。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只有雪山的山麓开始渐渐裹上淡紫色的云雾。空气纹丝不动,空中仿佛弥漫着透明的尘埃,天气热得难受。半路上,部队遇到一条小溪,歇了下来。士兵们架好枪,都向小溪奔去。营长在树荫下的军鼓上坐下,他那张胖脸上露出职高位大、与众不同的神情。他跟另外几位军官一起,准备吃点心。大尉躺在辎重车下的青草上。勇敢的罗森克兰兹中尉同几个年轻的军官一起坐在地上,身下铺着斗篷,旁边摆着各种酒瓶,歌手们也唱得特别起劲。这景象说明他们准备痛饮一番。那些歌手在他们面前排成半圆形,吹着口哨,唱着一支高加索舞曲:
沙米里[8]想起来造反,
在以往的年月里……
嗒啦啦呀,啦嗒嗒……
在以往的年月里。
在这些人中间,就有那个早晨赶上我们的青年军官。他的模样怪有趣:眼睛闪闪发亮,说话颠三倒四,他想同每个人接吻,向每个人表示他的热情……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他不知道在这种场合他的样子有多么可笑;他不知道对每个人表示直爽和热情,并不能像他所渴望的那样博得人家的欢心,反而会引起嘲笑;他也不知道,当他热情冲动地扑在斗篷上,用臂肘支住头,把又浓又黑的头发往后一甩时,他那副模样是那么可爱。有两个军官坐在辎重车底下,在食物箱上玩着“捉傻瓜”。
我好奇地听着士兵们和军官们的谈话,留神地瞧着他们脸上的神色,但丝毫也看不出我自己所感受到的那种惊惶不安的心情:他们有说有笑、互相戏谑,对当前的危险漠不关心、满不在乎,仿佛根本没想到其中准有几个人不能从这条路上回去。
五
晚上六点多钟,我们精疲力竭,满身尘土地走进宽阔坚固的要塞大门。太阳快落山了,把它那玫瑰红的余晖投向美丽如画的小炮台,投向要塞四周的花园和高高的白杨树,投向金黄色的田野,也投向聚集在雪山周围的白云——白云仿佛在模仿雪山,连成一片,跟雪山一样神奇美丽。一钩新月,好像一小朵透明的云彩,出现在天边。在离要塞不远的山村里,一个鞑靼人正在泥屋子的平顶上召集信徒做祷告;歌手们又打起精神,雄赳赳地唱起歌来。
我歇了一会儿,养了养神,就去找那个认识的副官,请他把我的意图转告将军。从我歇脚的郊区出发,一路上看见的要塞景象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辆漂亮的双座马车赶上我,车窗里露出一顶时髦的女人帽子,还传出几句法国话。将军寓所的窗子敞开着,里面琴声叮咚,有人在一架走音的钢琴上弹奏《丽莎》和《卡金卡波兰舞曲》。我经过一家小酒馆,看见几个文书手拿烟卷在里面喝酒。我听见他们中间有人说:“对不起……说到政治嘛,在我们这儿的夫人中间玛丽雅·格里戈利耶夫娜要数第一了。”一个背有点儿驼的犹太人,身穿破旧的上衣,满面病容,正拉着一架声音刺耳的蹩脚手风琴,因此郊区到处都荡漾着《露西亚》最后乐章的旋律。有两个女人,身上穿着窸窣发响的衣服,头上包着丝头巾,手里拿着色彩鲜艳的小阳伞,步态轻盈地循着铺板的人行道从我旁边走过。有两个姑娘,一个穿粉红衣裳,一个穿天蓝衣裳,不包头巾,站在一所矮房子的土台旁边,装腔作势地哧哧笑着,显然想吸引那些过路军官的注意。军官们穿着崭新的军服,佩着闪闪发亮的肩章,戴着雪白的手套,在街上和林荫道上炫耀自己的装束。
我在将军寓所的底层找到了我那位熟人。我刚开口向他说明我的愿望,他立即就说这事好办。就在这时候,我刚才碰到的那辆漂亮马车从我们窗外辚辚经过,在门口停下了。车上下来一个体格魁梧的男人,身穿步兵制服,佩少校肩章,向将军的屋子走来。
“哦,对不起,”副官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我得去向将军通报。”
“是谁来了?”我问。
“伯爵夫人。”他回答说,一边扣军服,一边跑上楼去。
几分钟以后,就有一个身材不高但眉清目秀的人,穿一件不戴肩章的军服,纽孔上挂一个白色十字架,来到台阶上。他后面跟着少校、副官和另外两个军官。从将军的步态、声音和举动上可以看出,他时刻记住自己是个重要人物。
“晚安,伯爵夫人。”[9]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车窗里。
一只戴细皮手套的小手握住他的手,同时,一个头戴鹅黄帽子、满面笑容的美人在车窗口出现了。
他们谈了几分钟话。我从他们身旁经过时听到将军笑嘻嘻地说:“您知道我发誓要和异教徒[10]干到底。您可得小心,别做这样的人。”
车里的人笑了起来。
“那么,别了,亲爱的将军。”
“不,再见,”将军一边说,一边反身走上台阶,“别忘了,我明天一定要来参加您的晚会。”
马车又辚辚地继续前进。
“天下竟有这样的人,”我在回家的路上想着,“他有了俄罗斯人所追求的一切:高官、财富、声望,可是这个人在这天知道将怎样收场的战斗的前夜,还在跟一个漂亮女人调情,答应第二天到她家里喝茶,就像在舞会上碰到她一样!”
就在这副官的屋子里,我遇到一个使我更加惊奇的人。他是K团的一个年轻中尉,以近乎女性的温柔和腼腆著名。他来向副官诉苦,发泄他对某些人的气愤,说他们阴谋不让他参加当前的战斗。他说这种行为是卑劣的,是不够朋友的,他永远不会忘记,等等。我细细察看他脸上的表情,倾听他说话的语气,我不能不相信,他完全不是做作,而是确实感到极其气愤和伤心,因为他们不让他拿着枪去打契尔克斯人并且受他们的射击。他伤心得像一个冤枉挨打的孩子……我实在摸不着头脑。
六
部队决定在晚上十点出发。八点半钟,我骑上马到将军那儿去。我料想将军和他的副官一定很忙,就在他门口下了马,把马拴在篱笆上,自己在土台上坐下,等他们出来一起走。
太阳的炎热和光芒,已经被黑夜的清凉和新月的微光所代替。湛蓝的星空中,围着半圈苍白光晕的月亮,开始冉冉下沉。大房子的玻璃窗和泥屋子的板窗缝里都有灯光漏出来。白墙芦苇顶的泥屋子浸浴在溶溶的月光中。在泥屋子后面的地平线上,花园里一排挺拔的白杨树显得更高更黑了。
房子、树木和篱笆的狭长阴影落在光亮的灰沙路上,煞是好看……河上的蛙鸣噪个不停[11];街上一会儿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一会儿传来嘚嘚的马蹄声;郊区那儿偶尔飘来手风琴声:一会儿是《狂风呼啸》,一会儿又是什么《曙光圆舞曲》。
我不愿说我在冥思苦想些什么,这首先是因为眼看着周围一片欢欣鼓舞的景象,我不好意思把心中摆脱不掉的抑郁想法说出来;其次是因为这跟我的故事不调和。我想得那么出神,连钟打十一下、将军带着随从在我身边经过都没有觉察。
我慌忙跨上马去追赶部队。
后卫部队还没有走出要塞的大门。我好容易从大炮、弹药车、辎重车和大声发号令的军官中间挤过去,总算过了桥。我出了要塞,绕过绵延一里长、在黑暗中默默移动的队伍,追上了将军。当我经过排成单行的炮队和在大炮之间骑马前进的军官们时,我听见有人用德国口音大声叫嚷,好像庄严宁静的和声中混杂着一个讨厌的不调和音:“点火杆,给我点火杆!”接着就有个士兵慌忙喊道:“舍甫琴科,中尉要个火。”
现在大部分天空被一条条灰黑的云片遮住,只有云缝中间漏出几颗暗淡的星星。月亮已经落到右首不远的黑魆魆的群山后面去了,但山顶上还洒着朦胧的月光,跟笼罩着山麓的一片漆黑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空气温暖,没有一丝风,使人觉得地上没有一茎野草在摇摆,天上没有一朵浮云在飘动。天黑得厉害,连近在手边的东西都分辨不清。大路两边,我忽而仿佛看到岩石,忽而仿佛看到野兽,忽而又仿佛看到古怪的人形,直到听见飒飒的响声,闻到露水的清香,才发现原来都是灌木。
我看见前面有一道高低起伏、连绵不断的黑墙,后面跟着几个移动的黑点:那是骑兵的先锋队以及将军同他的随从。在我们后面也有同样黑压压的人群在向前移动,但比前面的矮一些:这是步兵。
整个队伍鸦雀无声,因此那富有神秘魅力的各种夜声清晰可闻:豺狼在远处哀号,时而像痛苦的哭泣,时而像呵呵的狞笑;蟋蟀、青蛙和鹌鹑高声地唱着单调的曲子;还有一种越来越近的隆隆声,我却怎么也猜不透是什么声音;还有一切难以捉摸的夜间的天籁,全都汇合成一片优美的谐音,也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夜的寂静。这寂静被嘚嘚的马蹄声和队伍缓步前进踏响青草的飒飒声打破,或者不如说,同这些声音合成一片了。
队伍里只偶尔听见重炮的辘辘声、刺刀的撞击声、低低的说话声和马的嘶鸣声。
大自然充满了一种使人心平气和的美与力。
生活在这广袤无际的星空下,生活在这美妙绝伦的地面上,难道人们还感到局促吗?处在这迷人的大自然怀抱里,难道人的心里还能容纳憎恨与复仇的感情或者毁灭同类的欲望吗?在跟大自然的接触中,在跟这美与善的最直接表现者的接触中,人心里的一切恶念也该消失净尽了吧!
七
我们骑马行军两个多小时。我开始浑身哆嗦,昏昏欲睡。在黑暗中,我又隐隐约约地看到那些模糊的景象: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道黑墙,还有一些移动的黑点;我的身边,一匹后腿分得很开、尾巴摇动的白马的臀部;一个穿白色契尔克斯外套的背影,外套外面挂着一支装在黑套子里的步枪,还有一把插在绣花枪袋里的手枪的白柄;一支纸烟的火光照亮了淡褐色的小胡子、海龙皮的领子和一只戴麂皮手套的手。我俯伏在马颈上,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过了几分钟。忽然一阵熟悉的马蹄声和飒飒声把我惊醒了。我睁开眼睛向周围望望。我仿佛觉得自己站在一个地方,前面那道黑墙正在向我移动;又仿佛那墙屹立不动,我自己眼看着就要向它直冲过去。这当儿,那个我怎么也猜不透的连续的隆隆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使我越发感到惊奇。原来这是水声。我们刚进入一个深邃的峡谷,正向一条泛滥的山溪走去。[12]隆隆声更响了,潮湿的青草更密更高了,灌木越来越多,眼界渐渐缩小。在黑压压的群山上,偶尔东一点儿西一点儿地闪起明亮的火光,接着又熄灭了。
“请问这火光是怎么一回事?”我低声问旁边一个鞑靼人。
“你不知道吗?”他应声说。
“不知道。”
“这是山民把干草缚在杆子上,点上火摇晃着呢。”
“搞这个干什么?”
“好让大家知道俄罗斯人来了。哎,哎,此刻山村里正乱成一团,大家都把东西往山沟里拖。”他笑着又说。
“难道山民已经知道部队开到了吗?”我问。
“唉!怎么会不知道!每次都知道!我们那边的老百姓就是这样的!”
“那么沙米里也在准备应战啰?”我又问。
“不,”他摇摇头回答,“沙米里自己不会出来。沙米里会派纳伊勃[13]出来打仗,自己在山头上拿望远镜望着。”
“他住得远吗?”
“不远。喏,左边,大约有十俄里地。”
“你怎么知道?”我问,“难道你去过那边吗?”
“去过。我们全到过山里。”
“也见到过沙米里吗?”
“嚯!沙米里我们是见不到的。有一百个,有三百个,有一千个穆里德[14]保护着他。沙米里在他们的中央!”他露出肃然起敬的神情说。
抬头望去,只见明净的天空在东方蒙蒙发亮,北斗星正向地平线冉冉下沉,但我们所走的峡谷依旧又潮湿又阴暗。
忽然,在我们前面不远的黑暗中亮起了几点火光。就在这一刹那,有几颗子弹嘘嘘地飞过,远远的几下枪声和一阵尖厉刺耳的喊声打破了寂静。这是敌人的前哨。组成前哨的鞑靼人大声喊了一阵,胡乱放了几枪,就跑掉了。
周围又静了下来,将军叫来一个翻译。那个穿白色契尔克斯外套的鞑靼人跑到他跟前,指手画脚地同他低声谈了好一阵。
“哈萨诺夫上校,命令队伍布成散兵线!”将军轻轻地用拖长而清晰的声音说。
队伍来到溪边。峡谷两旁黑压压的群山落在后面,天色破晓了。几颗黯淡无光的残星在空中若隐若现,天空却显得比原来高了;明亮的曙光在东方豁露出来;西边吹来沁人心脾的凉风,透明的薄雾好像蒸气,在喧闹的溪流上袅袅上升。
八
领路的鞑靼人指出涉水过溪的地方。骑兵先锋队领先,将军带着随从在后,开始涉过溪流。溪水深齐马胸,在累累的白石(有些地方石头跟水面相齐)之间滚滚奔腾,在马腿周围形成一股水花飞溅、哗哗喧响的急流。水声使马匹吃惊,它们昂起头,竖起耳朵,小心翼翼地踩着高低不平的溪底,一步步逆流前进。骑马的人把腿缩起,提起武器。步兵都只穿一件衬衫,把挑着衣服包裹的枪高举在水面上,二十个人连成一排,手挽手奋勇逆流而行,神色十分紧张。骑马的炮兵大声叫嚷,急急地把马赶到水里。大炮和绿色的弹药车从溪底的石头上隆隆驶过,有时还受到水流的冲击,但优良的黑海马同心协力地拉着挽索,激起水花,终于带着湿淋淋的尾巴和鬃毛爬上对岸。
等全体人马涉过溪水,将军脸上顿时现出若有所思的严肃神情,掉转马头,带着骑兵,朝前面那片宽阔的林间空地跑去。哥萨克骑兵沿着树林边缘布成了散兵线。
我们看到树林里有一个步行的人,穿契尔克斯外套,戴羊皮高帽,接着又看到第二个、第三个……有个军官说:“是鞑靼人。”接着就看见一团硝烟从一棵树的后面冒出来……响起了枪声,又是一下……我们密集的枪声压倒了敌人的枪声。偶尔飞过一颗子弹,发出蜜蜂一般的嗡嗡声,说明并不是我们单方面在开枪。于是步兵和炮车都飞快地进入了散兵线。但听得炮声隆隆,枪声嗒嗒,霰弹哗啦啦飞溅,火箭嘘溜溜尖叫。在广阔的空地上,四面八方都是骑兵、步兵和炮兵。大炮、火箭和步枪的硝烟,跟沾满露水的草木和迷雾混成一片。哈萨诺夫上校飞跑到将军跟前,陡然勒住马。
“大人!”他一边举手敬礼,一边说,“请您命令骑兵冲锋吧,敌人的旗号[15]已经看得见了。”他用鞭子指指几个骑马的鞑靼人;领头的两个骑着白马,手里都拿着缚有红蓝布条的杆子。
“去吧,上帝保佑你,伊凡·米哈伊雷奇!”将军说。
上校当即拨转马头,拔出军刀喊道:“冲啊!”
“冲啊!冲啊!冲啊!”队伍里一片呐喊,骑兵们立即跟着他冲出去。
人人都全神贯注地望着前方,一个旗号,又是一个,第三个,第四个……
敌人没想到对方会发起冲锋,都躲到树林里去,从那里开枪。子弹越来越密了。
“多迷人的景象啊!”将军骑着他的细腿黑马,照英国人的款式轻跳了几步,赞叹说。
“真迷人!”少校喉音很重地回答,策马跑到将军跟前,“在这样漂亮的地方打仗,真是一大乐事。”
“特别是跟好战友在一起。”将军笑眯眯地补上一句。
少校鞠了个躬。
就在这当儿,敌人的一颗炮弹带着刺耳的呼啸声直飞过来,打中了什么东西。背后有人呻吟起来。这呻吟声使我深为感动,以致雄壮的战斗场面一下子对我丧失了魅力。但除了我,似乎谁也没注意到:少校显然笑得越发欢畅了;另一个军官若无其事地把刚开了头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将军眼望着对方,露出泰然自若的微笑,用法国话说着些什么。
“要不要向他们回击?”炮兵指挥官骑马跑来请示。
“好,吓唬吓唬他们。”将军一边点雪茄,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炮队摆开阵势,开始轰击。地面上炮声隆隆,半空中火光闪闪,硝烟遮住视线,连大炮周围炮手的身体都看不清楚了。
山村轰击完毕,哈萨诺夫上校又骑马跑来,在取得将军命令后向山村冲去。又响起战斗的呐喊声,骑兵扬起一片灰沙,随即消失不见了。
景象确实十分壮丽。对我这个没参加战斗也不习惯于战争的人来说,只有一个感想破坏了总的印象,那就是:我认为这种行动、这种兴奋和呐喊都是不必要的。我不禁想,这情形不是有点儿像一个人在抡斧头乱砍空气吗?
九
山村被我们的部队占领了。当将军带着随从(我也在里面)到达的时候,村里已经没有一个敌人。
一座座整洁的长方形小屋,带着平坦的泥屋顶和别致的烟囱,散布在高低起伏、岩石累累的丘陵上,丘陵中间流着一道清溪。溪的一边是果园,里面长着高大的梨树和樱桃李,在灿烂的阳光下苍翠欲滴;另一边是些古怪的阴影,又高又直的墓碑和顶上安着圆球和彩旗的长杆(这是鞑靼骑士们的坟墓)。
部队整齐地排列在大门外。
过了一会儿,龙骑兵、哥萨克和步兵都喜气洋洋地分散到曲折的小巷里,空虚的山村顿时活跃起来。这儿,一个屋顶塌了下来,有人用斧头劈开一扇坚实的木门;那儿,一堆干草,一道篱笆,一座房子,烧了起来,滚滚的浓烟直冲晴朗的天空。这儿,一个哥萨克拖着一袋面粉和一条毯子;那儿,一个士兵满面春风,从屋子里拿出一个白铁盆子和一些破烂衣物;另一个士兵张开双臂,想捉住两只在篱笆边咯咯叫的母鸡;再有一个士兵不知在哪儿找到一大罐牛奶,喝了一点儿,又哈哈笑着把罐子扔在地上。
那个和我一同从要塞出发的营也到达了山村。大尉坐在平坦的屋顶上,嘴里衔着他那只短烟斗,喷着家乡土烟的烟气。他的神态那么悠闲,使我也忘记身在战乱的山村之中,觉得跟在家里一样自在了。
“哦!您也在这儿吗?”他一看到我,说。
罗森克兰兹中尉的高大身姿在村子里到处闪现。他不断地发号施令,十分忙碌。我看见他得意扬扬地从屋子里出来,后面跟着两个兵,带着一个上了年纪的鞑靼人。那老头儿只穿一件破烂不堪的杂色短褂和补丁累累的裤子,身体非常虚弱,背有点儿驼,那两条被紧缚在背后的瘦骨嶙峋的手臂,似乎勉强挂在肩膀上,他那双赤裸的罗圈腿十分吃力地挪动着。他的脸上和一部分剃光的头皮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他那张没有牙齿的歪嘴在修剪过的灰白胡子遮盖下不断地翕动,像是在嚼什么东西;但他那双没有睫毛的红眼睛还炯炯有光,同时流露出老年人对生命的淡漠。
罗森克兰兹通过翻译问他,为什么他不跟人家一起走。
“叫我到哪儿去?”他镇静地望着一旁,说。
“跟人家一块儿走。”有人说。
“骑士们跟俄罗斯人打仗去了,可我是个老头儿。”
“难道你不怕俄罗斯人吗?”
“俄罗斯人会拿我怎么样?我是个老头儿。”他若无其事地望望周围的一圈人,又说。
回去的时候,我看见这个老人光着脑袋,双手反缚,在那个领路的哥萨克的马鞍后面摇来晃去,依旧冷漠地望着周围。他是被带走作交换俘虏用的。
我爬到屋顶上,在大尉旁边坐下。
“看样子敌人不多。”我说,很想知道他对这次战斗的想法。
“敌人?”他惊奇地反问了一句。“根本没有什么敌人,难道这也算得上敌人吗?到晚上我们撤退的时候您再瞧瞧,您就可以看见他们会从那边拥出来给我们送行了!”他一边说,一边用烟斗指指我们早晨来的那座小树林。
“那是在干什么呀?”我打断大尉的话,指指离我们不远处聚拢在一起的一群顿河哥萨克,不安地问。
那边似乎有婴儿的哭泣,还有人语声:
“哎,别杀……住手……会被人家瞧见的……刀有吗,叶甫斯基尼奇?……拿刀来……”
“在分什么东西,那些混蛋。”大尉镇静地说。
就在这当儿,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准尉忽然从角落里跑出来。他神色慌张,满脸通红,挥动两臂,向那群哥萨克直奔过去。
“别动,别杀他!”他用孩子般的尖嗓子叫道。
哥萨克一看见军官,就散开来,放下手里的一只白羊羔。年轻的准尉手足无措,嘴里嘟囔着什么,窘态毕露地站在他们面前。他看见我和大尉坐在屋顶上,脸涨得更红,连蹦带跳地向我们跑来。
“我还以为他们在杀小孩子呢。”他羞怯地微笑着说。
十
将军带着骑兵前进。我从某要塞随同它前来的那个营留作后卫。赫洛波夫大尉和罗森克兰兹中尉的两个连一起往后撤。
大尉的预言完全证实了:我们一进入他提到的那座狭小树林,两边就不断出现骑马和步行的山民。他们离我们很近。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有几个人弯着身子,手里拿着步枪,从一棵树背后跑到另一棵树背后。
大尉脱下帽子,虔诚地画了十字,几个老兵也学他的样。树林里响起一片呐喊声和说话声:“耶依·格耶乌尔!乌罗斯·耶依!”接着响起一阵急促而单调的步枪声,子弹嗖嗖地从两边飞来。我们的士兵默默地用猛烈的火力向他们回击,队伍里只偶尔听到这样的话:“他[16]是从那边打过来的,他躲在树林里倒舒服,用大炮来轰就好了……”
大炮进入了散兵线。我们连发了几发霰弹之后,敌人的力量似乎削弱了,但过了一会儿,随着我们军队的步步前进,敌人的火力又加强了,呐喊声也更响了。
我们离开村子才五六百米,敌人的炮弹就在我们头上呼啸飞过。我看见有个士兵被炮弹打死了……但我又何必详细描述这可怕的场面呢?我真希望赶快把它忘掉!
罗森克兰兹中尉亲自拿步枪射击,一刻不停地用沙哑的嗓子向士兵们吆喝,飞也似的从散兵线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他的脸色有点儿苍白,这跟他那威武的面貌倒很相称。
漂亮的准尉兴奋极了。他那双好看的黑眼睛闪着勇敢的光芒,嘴巴上浮着笑意。他一再骑马跑到大尉跟前,要求大尉准许他带着队伍冲锋。
“我们能把他们打退,”他信心十足地说,“一定能把他们打退。”
“不用了,”大尉温和地回答,“我们得撤退了。”
大尉率领的一连人占领了树林边缘,士兵们趴在地上向敌人还击。大尉穿着破旧的上衣,戴着揉皱的帽子,松下手里的缰绳,弯腿踏着短鞍镫,骑在白马上,默默地停留在一个地方(士兵们对打仗都很内行,任务执行得也很好,因此不用给他们下什么命令)。他只是偶尔提高嗓子,对那些抬起头来的士兵吆喝一声。
大尉的外表并不威武,但是极其朴实诚恳,使我非常感动。“这才是真正勇敢的人!”我不由得想。
他的样子跟我平时看到的完全相同:举止依旧那么沉着,声音依旧那么镇定,在他那张虽不漂亮,但却淳朴的脸上依旧现出诚恳的神情,只有他那双眼睛比平时更加明亮,显出一个沉着工作的人的专心神情。“跟平时完全相同”——这话说说是容易的。然而,在别人身上我看到过形形色色的表现:有人想装得比平时镇定,有人想装得比平时凶狠,有人想装得比平时快乐,但从大尉的脸上可以看出,他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要装模作样。
“近卫军宁肯牺牲,决不投降!”在滑铁卢说这句话的法国人和说过别的名言的英雄(特别是法国的英雄),他们确实是勇敢的,也确实说过令人难忘的豪言壮语。然而,他们的勇敢跟大尉的勇敢却是有差别的。不论在什么场合,我们的这位英雄,即使心里想起什么豪迈的话也决不会说出口来,因为第一,他怕说了豪迈的话反而会毁了豪迈的事业;第二,要是一个人觉得能胜任一件豪迈的事,就根本用不着说什么话。我认为,这是俄罗斯人勇敢的独特而崇高之处。因此,听到我们的青年军人说些庸俗的法国话,企图仿效陈旧的法兰西骑士精神,一颗俄罗斯的心怎能不觉得难受呢?
忽然,从漂亮的准尉和他手下一排人站着的地方轻轻地传来一片参差不齐的“冲啊”的呐喊声。我应声回过头去,看见大约有三十个士兵手里拿着枪,肩上背着袋子,很吃力地沿着翻耕过的田野奔跑。他们绊着跤,但还是呐喊着向前冲去。年轻的准尉拔出马刀,跑在他们前面。
全部人马都消失在树林里了……
喊声和枪声延续了几分钟,随后树林里蹿出一匹受惊的马。树林边上出现了几个抬着死伤人员的士兵,年轻的准尉也负伤了。两个兵架着他的胳肢窝走着。他的脸白得像手巾,漂亮的脑袋可怕地缩在肩膀里,垂倒在胸口,几分钟前那副雄赳赳的神气,只在脸上留下一点儿影子。他的上衣敞开着,白衬衫上有一块不很大的血迹。
“唉,真可怜!”我情不自禁地说,掉头不看这悲惨的景象。
“确实很可怜,”我旁边的一个老兵说,他神情忧郁,臂肘支在枪上,“他什么都不害怕,这怎么行呢!”他眼睛盯着受伤的准尉,又说,“真傻,这下子可吃亏了。”
“难道你害怕吗?”我问。
“怎么不害怕!”
十一
四个士兵用担架抬着准尉。一个救护兵牵着一匹累坏的瘦马跟在后面,马背上驮着两只绿色的医疗用品箱。他们在等医生。军官们纷纷跑到担架跟前,竭力鼓励和安慰负伤的准尉。
“哎,阿拉宁老弟,如今你可得再等一些日子才能跳响板舞了。”罗森克兰兹中尉跑到他跟前笑笑说。
他满以为这话会使漂亮的准尉听了高兴,可是从后者忧郁冷淡的神情上看来,他的话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大尉也跑到他跟前。他仔细瞧瞧负伤的人,他那一向冷漠的脸上也露出真挚的怜悯。
“怎么搞的,我亲爱的阿纳托里·伊凡内奇?”他的语气那样亲切温柔,我真没有想到,“显然这是上帝的意思。”
负伤的人回过头来,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
“是的,是我没听您的话。”
“不如说这是上帝的意思!”大尉重复说。
医生来了。他从助手手里接过绷带、探针和别的用具,卷起袖子,带着使人鼓舞的微笑,走到负伤的准尉跟前。
“是不是他们也在您完整的皮肉上打了个窟窿?”他若无其事地开玩笑说,“来,让我瞧瞧!”
准尉听任他检查,但他看这位快乐的医生的眼光里却含着惊奇和责备。这一点医生没有注意到。他用探针探查伤口,做全面检查,负伤的准尉痛得忍不住连声呻吟,把他的手推开……
“别管我了,”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地说,“我反正要死的。”
他说完这话倒下了。五分钟以后,我走近围着他的人群,问一个士兵:“准尉怎样了?”回答是:“他去了。”
十二
当部队排成宽阔的行列唱着歌回到要塞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太阳落到雪山后面,把玫瑰红的余晖投向澄澈的天边一片长长的薄云。雪山渐渐隐入淡紫色的雾霭里,只有峰巅的剪影在红艳艳的夕照里显得分外清晰。皎洁的新月早已升起,在湛蓝的天空中渐渐发白。葱茏的草木都在变黑,并且沾上露水。黑压压的队伍发出整齐的脚步声,在茂盛的草地上移动着。四面八方都听得见手鼓、军鼓和轻快的歌声。六连的第二男高音放开嗓子拼命歌唱,他那慷慨激昂、感情洋溢的纯净胸音,远远地荡漾在清澈的晚空中。
一八五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