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天空瓦蓝,明亮的光线把地面万物影子刻画得格外清晰。风儿扑面,可是力量柔和。让走出屋门的人忍不住感叹:今天可真是一个好天气!
早上,秘书小黄同司机张师傅按时来接李维军去开会。他已准备好,车到就出发了。从家里向外出发,他一向很守时,尤其在开会方面。就仿佛家里设有监管机构,他生怕稍有耽搁就被抓了把柄。
车朝前走了一会儿,堵住了,小黄连忙下车跑向前去查看究竟。等他回来,兴奋的向李维军汇报:
“李处长,我们今天出门见喜啊!前面结婚的,新娘下车,新郎正在接嫁……”
“哦,好日子啊!没事,等他们一下吧。”
“张师傅,慢慢前挪,等接嫁过去,我们就能快点儿过去了。”
司机应声,慢慢前行,接近人群密集的接嫁处。车走不动,停住了。他们坐在车上看热闹。今天起的早,李维军不想看,正闭目养神,听车里人都感叹:新娘好漂亮,新郎也帅气……他睁开眼,也向红花装饰的婚车观望。
李维军看见新娘着夺目的金凤红衣,娇羞的半低着头,欲走还留,欲留还去;新郎着同样红的金龙红衣,则一脸笑意盈盈,乱忙着应对众人,转身迎接新娘的手脚刹那间似乎不知该放在何处。他看着新娘时两眼放光和满面难以掩饰的开心的神情,让他明白,新郎娶了心上人。看着他们喜庆欢快的场景,他内心也颇受感染,忍不住回想自己结婚,似乎没有这样的场面。他还记得:曹广文自信昂扬的出场,自己疲惫不堪退场……就连去闹亲的人也都拘谨不已。也许当时如果娶的人是高思任才,自己才会有今天这样的彼此欣喜不已的场景吧。
接亲的人簇拥着进屋里去了,道路闪开,他们的车见空驶了过去。小黄担心等久了李维军会发脾气,悄眼偷瞄,看到他面色平稳,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才放下心来,同时向司机点点头。司机会意,驾车快速驶向了单位。
下了车,李维军迅速走进办公室大楼,迎面碰到将要退休的胡许清。他看清她的面容,惊了一下,礼貌的点点头,内心感叹:这老太太,老了就老了,浓重的描眉画目看着像妖魔鬼怪,还神气昂扬的跑来走去,真是要了我们这些看见她的人的命!面对她,简直就是对精神强烈的摧残。
他进了办公室,距离开会还有一刻钟,坐下,先瞅空翻阅一下要处理的文件。看着一堆文件,他就甚是心烦,尤其是翻看到一张请柬后。其中重要原因,那就是:高思任要结婚了。当然他不会烦躁一个过往的人婚嫁,但是高思任嫁给了反贪局的人,而且这人还是当下全市赫赫有名的年轻才俊畅义宏。他李维军自傲是单位的年轻领头羊,想不到高思任也并不落后,不但自己是单位的领头羊,还将是领头羊的夫人,但是令他深感懊丧的是却不是他的夫人。
昨天下午他到办公室后,新来的下属小张呈过来一张结婚请帖,正忙着,随手放在了一边,现在坐下才打开,看见上面竟然写着高思任和畅义宏的名字。他简直吓了一跳,不知道这是高思任邀请自己这位老同学,还是畅义宏宴请自己这位新朋友。
他和畅义宏之前会因为公务碰面,进一步熟悉是在几年前去党校一起培训时。两人恰巧住在同一间宿舍。学习歇息时,畅义宏提出一起打乒乓球。李维军答应了,但是他很不擅长,笨手笨脚的感觉自己出尽了洋相。
以前在李家村,李维军能吃饱就不错了,何来什么娱乐运动;在学校读书时,也捉襟现肘的,不敢参与运动娱乐,生怕被别耻笑了去;现在倒是好多了,信心也倍增,但是,技不如人,又不得不甘拜下风。尽管如此,他也不好断然拒绝,就硬着头皮打。他紧张的打着乒乓球,手心里也出汗,盯着来回跳动的小白球,感觉自己犹如此物,不得安宁,安宁时也许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所以,他必须不停的奔动,为了存生,为了理想的生存。
尽管畅义宏相让,可是李维军还是输的时候多,畅义宏看见李维军动作拘谨,觉察到他挺紧张,而且心态不能轻松对待输赢,觉得没必要在打下去,让他难堪,就说这小球让他眼花,提出去打篮球。他试探着说打打篮球。李维军篮球打得还说得过去,两人篮球的打得颇为尽兴,于是在会议休息期间两人一起打篮球、散步,渐渐开启了深入交流……
李维军通过交流总结出畅义宏健谈却不妄言,博学却又谦逊,睿智而又豁达,诚恳坦荡得像一湖碧波。他感受到他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人性的复杂与丑态,让他不由得自卑;他更觉得世间有他清明透彻,再也不需要勾心斗角、尔虞吾诈之类的猥琐之举,只是他不是自己单位的,不能朝夕相见,想想心中就颇感遗憾。
学习培训结束后,彼此留了联系方式,偶尔会联系一下,也主要是为一些与公事有关的事务。后来他听单位里人闲谈提及畅义宏竟然是高干子弟……从此后他就小心且谨慎往来,当然比以前更加恭敬而不是更亲近。他觉得畅义宏自信十足的清朗形象源于自己优越的家庭,而不是他个人的修为,所以他对比觉得自己更优异,但是他现在却不得不靠夫人上位,这让他又自惭形秽,自觉远离心中实在敬服的朋友。他以逃避增强自己的自信心,以自傲掩盖内心无端翻腾的自卑。
自学习培训结束后,畅义宏工作不忙时就诚心实意的联系李维军,邀请他到自己家的家属大院内打球。他之所以会主动联系李维军,因为一起培训的闲暇,他们随意闲聊时,畅义宏觉得李维军谈吐不凡,见解也颇有跨俗之风。这样的高山流水式的朋友,他觉得应该值得结交。
但是,畅义宏想结交真友人的纯粹被李维军的复杂顾虑给剿灭了。李维军觉得自己虽然是单位的佼佼者,而对方是干部子弟,结交干部子弟,不免有攀比的嫌疑,他觉得自己不需要这份高攀的友谊。他对这位朋友越来越客套。球打过三两次后,他就扭捏再次热情的邀请,不再痛快前去了。
畅义宏觉得李维军的言语和态度越来越缺少诚恳,也就越来越少找他。他们渐行渐远,只剩索然无味的公务方面的客套往来。
李维军把小张叫来,询问是什么人来送的请帖。属下看见领导紧皱的眉头问究竟,想必是事关重要,连忙小心翼翼的如实相告:
“昨天,是一位自称是您的朋友的青年男士,他没说自己叫什么,只说您没在,请帮忙转交这张请帖给您。单位里似乎好多人都认识他,我送他出去时,见不少人跟他打招呼。我去问问其他人,他叫什么?”
“不用了,你去忙吧!”
听小张说来人是男的,李维军这才松了口气。结婚会请自己,看来,畅义宏还是把自己当做兄弟来看的,而且他似乎还不知道,自己曾经熟识高思任,而且她差点儿就成了自己的翡翠李子主人。
一想到高思任,他认为自己需谨慎的避开。他没有去赴宴,也没有送婚请礼金,而是打算日后以在外开会没能及时赴宴为由亲自把婚请礼金递到畅义宏手中,免去婚礼场上相见的尴尬,也免去礼数不周的嫌隙。在这个不大不小城里,他自己已结婚消息应该早已传到高思任耳朵里去了,不知道她对自己的违心之举是怎么样的心情,是恨?但是她柔善如水,应该不会吧!是理解?可是她并没有处于自己的境地,又如何能够理解呢?她也要结婚了,嫁给了才俊畅义宏,干部子弟……在他看来那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事情……
李维军正心意烦乱,就见外众人走向会议室,才又想起今早他要开会的。他起身到了会议室,见人已到齐。他坐在会议室,看着一个个面孔,由熟悉突生陌生,他突然诧异自己何以坐在这里,当初在李家庄时从未预料到今天,更未预料到会遇到眼前这些人,人生是无法预料的,就如祖辈突然被杀的横祸;人生似乎又是可以预料的,就如翡翠李子的预言……
会议开始了,李维军侧脸看看在台上端坐的既往在公共场所里高高在上讲着仁义礼智信高能量的人,口口声声为他人服务,私下原形毕露,道貌岸然,或者处处损公肥私……他刚工作时开会一听到各种蓝图就感到身心鼓舞,士气倍增;现在,一开会,他就忍不住打瞌睡,假大空的车轮子话,说了又说,日复一日,不过让他佩服的是那些人竟然能次次开会把同样空洞的话都说得慷慨激昂。比如老柳,每次开会时说:我说两句,两个小时过去了,他那两句还没说完;再比如老赵每次开会说:我说两分钟,三个小时过去了,他的那两分钟也还没完……
会上,曹县长工作报告完毕,暂无他事,宣布散会。今天的会出奇的短,显然也不是好事。走出会议室,王敏创特意追上李维军道:
“李处,今年,隔壁的各项考核在省里都是第一。我们一项都不占。”
“他们各项都在省里第一?”
“嗯嗯!”王敏创苦着脸噘着嘴道。
“就他们?实力差我们那可不是一星半点儿!也拿到第一。我看,他们什么都不是第一,只有不要脸是第一。真是林子大了!”李维军说完,理也不理王敏创再汇报什么,径直走了。
晚餐,李维军决定今天回家吃。他已经有些时日没回去吃晚饭了,尽管老岳母叮嘱他常回家吃。下班了,他走出办公室,正要上车让司机送他回去,听见大门附近吵吵嚷嚷。他回头挥手,让一起从办公室出来小黄去看看什么情况。小黄去了,不一会儿回来道:
“是一个溜进门来捡废纸箱的老头被门卫抓了。”
“明白!”李维军听了无关紧要的应了一声,然后上了车。
车慢慢驶到了门口。李维军从车窗看到捡拾破烂的老汉在门卫居高临下的呵斥下惊慌失措的表情。一刹那,他想到了父亲面对李家庄子人欺压时的表情,内心顿生酸痛和怜悯。车子驶出大门,他让司机停车,吩咐他去让门卫赶紧放那人走。司机下车后,他又嘱咐道:
“那人捡的破烂东西,也都让他拿着走。”
司机应声快步去了……
李维军回到家,看见曹广文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就要开饭了。曹广文看见丈夫回来也不问他一句。他也不多说话,洗洗手,拿了个小碟子,去厨房的角落的罐罐里掏出来些腌咸蒜和腌豆腐,端上桌子。
曹广文坐下就吃起饭来。李维军也端碗吃起来。
李维军似乎自觉回来吃现成饭尴尬,就自言自语道:
“又开会,没完没了的事要布置!”
“开会,废话多,一遍又一遍,其实质是推卸责任。对于一个领导来说,会开了,任务吩咐下去了,如果下边人没做或者没做好,那就不是他的责任了!”曹广文轻飘飘的接话道。
“……”李维军无言以对,想想似乎还真是那么回事,再细想,他惊讶曹广文不经常开会,竟然总结出这样的结论。她这是在讽刺自己吗?他顿时感到自卑不已,感觉回来吃的不是饭,是训斥。
曹广文起身去盛汤,给李维军也端了一碗,放在他面前。
李维军看着自己面前的汤碗,内心转而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感动。他吃着最近母亲托人带来的新腌咸蒜和腌豆腐,随口又找话和曹广文道:
“你有时间也腌些这个,也可以腌青菜,以后我们就随时都可以吃了!”
曹广文面无表情,话无温度,简单又漫不经心地回答:
“好!”
李维军想接话详细告诉她,母亲是怎么做腌菜的。他刚要郑重的言说,抬头看了曹广文一眼,见她表情冷漠,就把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两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闷着吃完了晚饭。
放下筷子,心情郁闷的李维军感觉家中比办公室还沉闷。他后悔回来吃晚饭。他从饭桌前刚要起身,就听曹广文道:
“不吃了,就把腌菜收起来,这味儿熏得人没胃口!”
“腌菜,就熏得没胃口!好笑……”李维军气恼的拿走剩下的腌菜,口中小声嗔怪道。
“我不喜欢这味儿,让你拿走,怎么了?”
“是,吃的都熏着你了!”李维军抑制不住对着曹广文大声嚷道。
曹广文看着李维军一争是非的样子,感觉莫名其妙,她不能理解他为何如此,不过,她也并不多追究,也无从让步,两人就这样各无理解,各无体谅。
就在二人僵持时,听见有人敲门声,李维军看看曹广文。曹广文却轻淡的说:
“还愣看什么,快去开门!”
李维军无奈转身,快步走到门口,开了门,看见岳母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她的脚边摆着一盆花,是茑萝松。这种花小时候和弟弟妹妹们到林木苗圃里去捡柴禾时常见到,他们把它叫五角星,回去时会顺便采一束给母亲。母亲见了甚是欢喜,告诉他们这个植物叫茑萝松。老太太拿这么不起眼的东西来做什么?他琢磨着,帮老太太把门口的花盆端起来,把她让进来。
老太太慢慢走进来,看着他们,说:
“我吃了饭,没事,出来走走,顺便给你们送盆花,我栽的。刚刚开始开花,小花俊俏着呢!现在太阳落山,花瓣向里卷起成花苞了,明天太阳出来,又会开花了……”
“谢谢妈!您喊我去拿就行了,一路端来,太沉了!”李维军体谅道。
“不碍事,塑料花盆很轻的……”
说着,李维军扶老人家坐下。老太太拉着他的手,让他也坐。她看看女儿说:
“我过来,主要是想看看你们日子过得怎么样!小文在我们身边惯了,一天叽叽喳喳,她不再我们身边,哎呦,就好像家里少了好几个人啊!呵呵……”
“呵呵……”见岳母笑,李维军连忙赔笑。
“她在家,个个都宠惯着她。现在你们单过了,你该说她、该教她怎么做个好媳妇,只管说教!要是你说了她不听,就告诉妈!我替你教训她!”
老太太这话一出口,李维军还没开口,就听曹广文不满的娇嗔道:
“妈!说什么呢!真是的……”
“呵呵,你呀,不要嫌妈说,以后要做好媳妇本分,和小李一起,让自己的家就像这盆小花一样,生长开花,开出漂亮的小花儿……”
曹广文没有耐心听老太太唠叨,不管她说完没有,扭头就进了卧室,甩上了房门。
“……”李维军见岳母教导曹广文,想说什么也不好说,就只有点点头,又看见曹广文甩下老人家不理了,觉得很是尴尬,但是面对慈祥的老人,内心气却消了下去,就努力对她笑笑。好在老太太不是外人,不必担心会因此生出什么嫌隙。
老太太见女儿不听话,就跟女婿说:
“小李,过日子,别跟她一般见识,你是一家之主,你是男人,要大度,多宽容着点儿!”
“……”李维军使劲点头。
老太太见女婿听话,才放下心,聊了聊李家乡下时下状况,嘱咐他有时间常回去帮帮家人。他们没话聊了,老太太站起来要回去了。
李维军对着卧室大声说:
“妈要回去了!”
他意在让曹广文出来送送岳母,谁知屋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老太太停了停道:
“不要叫她了,我又不是客人。没必要客套。”
李维军连忙就势答应,缓解尴尬。他扶着老人家送了出来,老太太也没有拒绝。
走到马路上,老太太忽然站住了,对李维军道:
“小李啊,你有空学习一下你们这些年轻是怎么浪漫的!”
“学习浪漫?”李维军听了一愣,不知何意。
“你呀,真是老实!叫你学习一下,怎么和小文处的更好!你们过好了,我才放心!”老太太笑着嗔怪道。
“哦哦……”李维军没想到老太太只是在传授他讨好老婆。而他想到的是工作,他惊讶的是难道工作提升还要学会浪漫?
老太太见他似乎并不上心自己的意见,就边走边道:
“家才是你的归宿。和家里出好了,回到家里才轻松自在。小文说:你平常只顾工作,这不好。我问了一些年轻人,也问过小文,她们都希望对方有事没事问候一句,送送花,过节时有个郑重的搞个仪式庆祝一下……”
“嗯嗯!”李维军终于明白了,连忙郑重答应。
不过李维军这么表现只是想尽快把老太太送回去,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心里想的却是完全反对老太太的建议。李维军觉得早晚问候送花,那不是夫妻,是演员,在实实在在的生活里演戏,买花买草不过是浪费。更何况他觉得自己为养家奔波得已经够累了,够烦了……回到家里还要讨好曹广文,累上加累。上班时间要谨慎处理事情,遇人说人话,见鬼讲鬼言,下班时间还要为曹广文表演,他做不到,更不想这么做。
夜里,李维军辗转难眠,干脆起身,披上黑色风衣,走出门外。站在门口,他抬头看见黑魆魆的天空,闪烁着冷冷的星光,蓦然惊醒:进了城里后都没有抬头欣赏过星空。还记得小时候,家里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夏夜,为了凉快也为打发饥饿,就铺一个袋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仰望着天上的星星。那时看见的天空清澈而又星斗相参:有疾驰的流星飞过,有缓缓流动的星星走过,还有大多的星星一看似不动,再看它们似都在闪动。银河横亘在空中,看着它,想象着母亲讲述的牛郎织女的故事。最后,他们兄弟姐妹们在美妙的传说中满怀美丽的憧憬,忘了饥饿,恬静入睡……现在,星星们还在闪烁,但是他却少有仰望它们的情致了,每日步履匆匆,得到了最想要得到的,可是并没有由衷的开心,甚至能让自己开心的事越来越少了,为什么?为什么……
他想到以前为了有一席之地低三下四的对待他人,现在则是看别人对着自己如此。只因为曹广文的存在,可是在家里面对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低头一族。为了在外面抬头,却要在家里低头,这选择算是成功还是失败,他望着天空的亮闪闪的星星不停的问自己。
他觉得自己面对曹广文已经很努力了,谦让她,包容她,但是这努力并没有得到对方的认可,反而让他越来越拘束,甚至面对她无言以对,有时不是不想说,而是找不到让对方喜欢的话题,无法彼此都愉悦的对话。难道说,婚姻的痼疾比工作难题更棘手?现在看来是的。婚姻只权衡一时,终究逃不过生活的惩戒。可是如果时光倒流,是不是能放弃利益选择爱情?他依然不能确定。他内心狠狠的唾弃自己,既然是自己选择了有利益没有爱情的婚姻,为什么到现在还耿耿于怀呢?他又疑惑:即便是有爱情的婚姻,就能过好吗?谁不是来自不同的家庭?谁又不是成长环境各异?那么,过到一起,终究有难以理解和难以接受的地方。如此,两个不同家庭的人聚在一起,日子想要过下去,终究需要妥协。一方主动妥协,另一方就被动;双方妥协,日子最有奔头吧!也许,如果选择了高思任,就会相互妥协,在家里就不会憋屈了。可是那样结果时在外憋屈,回到家里,能不把恶劣的情绪带回去,日子会不会是另外一番的鸡毛飞呢?
他沿着门前的路随心朝外漫步,寒气缕缕,透过库管袖口直侵入他的肢体。他感到心里心外都是无边无际的寒冷。路边看不见的清幽的桂花散发出的香气透过鼻孔进入体内,洗涤心脾。
他扪心自问,畅义宏比自己更富有才干和境界,而高思任也比曹广文更合心做一个家庭的后盾。但是一切都无法改变了。这样一想,鼻子突然酸涩,眼泪嗖的流了下去,滴在衣襟上,自己都来不及察觉。他知道,自己不敢去他们夫人婚礼现场,还担心遇到当年一起读书的其他同学。昨天在学校时的捉襟见肘,很可能再次被他们嘲弄。即便不被嘲弄,看见昔日一同憧憬未来的同学、朋友,也会触及内心的疤痕。曾经的饥饿难耐是疤痕,曾经的翡翠李子换主是疤痕……抚摸着疤痕,凹凸不平的疤痕,曾经此处的疼痛难忍,而纵然时过境迁后,疼痛淡化,疤却还在,疼痛会在触到伤疤时,依然会泛起阵阵涟漪。尤其当再次看见高思任时,以往难以修整的痛楚记忆会合并,现时所有得失一起涌现,提醒人生旅途失落的无奈……
他走到草坪前,踏入柔软的草地,靠在一株桂花树的主干上,嗅着花香,望着头顶的星星,心中疑问自己的祖辈们是不是也这样仰望过黑魆魆的玉宇穹苍,那些男性长辈他们真的一时间就全都离开了吗?昔日的辉煌,会不会是一个自欺欺人的传说?应该不是,那么大一片曾经的废墟足以证明。可是他们的墓在哪里呢?为什么找不到呢?祖父还是个先驱者的人物!可今天,你的子孙却活得这么卑微不堪,绞尽脑汁、卑躬屈膝只为一碗吃饱的饭……
第二天,他起床后一眼看见昨晚老人家送来的花开了,红红的花苞劲展。他把花端到餐桌上仔细端详:深绿色单叶互生,羽状深深裂下去,形成了细长如丝的裂片。花从叶腋下生出,五角星状小花,鲜红色,闪耀着旺盛的生命力。他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你的时运现在就如这盆花,正是好时辰,就不要忧闷那些不着边际的了。
畅义宏和高思任正欢欢喜喜的一起准备婚礼。畅义宏并不知道高思任和李维军是同学,高思任也不知道畅义宏竟然熟识李维军。而他们彼此的认识是由于高思任的姥姥任少原把他们说和到一起的。
畅义宏的爷爷原是任氏家族的小长工,名叫畅禾。畅禾初到任家挣饭吃时尚且不到十岁。他懵懵懂懂、磕磕碰碰的年纪面对的是一天做不完的事,吃不饱的饭。任少原也在那时被任家买了去成为童养媳。虽然童养媳地位比丫头和长、短工稍好些,但也是兢兢战战的勤快做事,小心看眼色伺候任家的家长们。小小年纪的任少原的惊恐和委屈不敢对任家家长表露半点。畅禾机灵善良,看见这位一天天谨慎、常常背人弹泪的弱女孩,就宽慰她,鼓励她。任少原也常常把自己的那份稍微富足点儿的食物留些,悄悄藏起来,留给那个饿得瘦骨嶙峋的待她如亲人的小哥。在任家冰凉的墙院里他们就是患难与共的底下人。
直到任家散了,他们的患难与共的简单但坚定的情结始终没变。任少原一生都守候着当初的承诺,等着未来的丈夫任凌峰。畅禾娶了媳妇,却还是尊称任少原为任小姐,敬她为任家少爷未来的夫人。尽管他因为出身根正苗红,又识几个字(他们小的时候,任少原闲暇时教他认识的),一路顺风顺水,顺理成章的当上了干部,但是他始终不忘还恩,尽己所能的帮任少原,尤其是任家家破人亡后再相遇,都在尽所能的帮她。
当年为了逃生离开任家,一路辗转去了李家,再到段玫所在的部队,任少原带着任国红一路迷茫,都没有找到安定之所。不得已离开部队招待所,她无助的大哭了一场。年幼的堂妹见她哭,也跟着哭。她知道自己的吓着小孩子了,就无以倚靠的擦擦泪,安慰堂妹。擦干泪,两人漫无目的的四处讨饭。
讨饭,天天讨饭,什么奇人怪事都会遇到。有人看见她们就赶紧闭门锁户;有人看见她们是女的,就不怀好意;有人拿自己不愿意吃的给她们,还要求她们唱小曲,甚至动手动脚;也有人看见她们两个女子,把自己不富裕的饭菜分享给她们,让她们得以吃顿饱饭……不过任少原慢慢总结出了一套保障她们人身安全的法则:男人多的地方不去,男人一个的地方也不去,对她们嫌恶的门户不要,对她们翻白眼的人前不过去讨没趣……
走街串户要饭,少遇善心善行的人。讨饭的种种尴尬,为了生存,渐渐的她们已经麻木了,后来,讨饭时她们竟然巧遇畅禾。畅禾看见她们的叫花子形象,眼泪横流。然而面对畅禾,她们却默不作声。
畅禾了解了情况,在他的帮助下,任少原和小姑任国红在畅禾所在桃花村搭建了简易的土房,定居生活起来。
虽然在桃花村有了落脚点,可是任少原二人依然面对种种四周目光。尴尬的境遇,一开始被人指指戳戳,后来有人上门挑衅,嫌弃她们是外来人口,竟然无偿占用桃花村的地面……畅禾没想到两个人的到来会惹出那么多口舌,为堵住悠悠众口,就给二人落了户口,并且召开村民大会。会上畅禾要求村民欢迎桃花村的新成员,如果有人胆敢欺凌女弱,无论是谁,立刻村规民约伺候。
任少原尽管在桃花村立下足,但是,她却更加沉默,除了畅禾,她几乎不与外人交流家常。她内心深处的期许严严实实的遮盖起来。她在外人眼里,把自己含糊成已婚妇女,有家有室,只是暂时不得已分居两地。这样,她既可以屏蔽外界的觊觎,也可以少被人指指戳戳而成为村里的主要谈资。畅禾也默契任少原的做法,从不对他人说她身世和家室的来龙去脉。
任少原、任国红安定的居住在桃花村。畅禾不忘帮任少原找她一直念念不忘的未婚丈夫任凌峰,帮助柔弱的她们姑嫂二人解决生活中各种难题。
时光荏苒,几年后,任氏家族的部分存者又回到甘泉村,重整家族,任国红被任家族人找到,领回了甘泉村,只剩任少原一人独自在桃花村生活。每当想起任少原独自一人在家里等着哥哥,一起经历患难的任国红心里很不是滋味,常常抽空回去看望未过门的“嫂嫂”。
这天,她回去看完“嫂嫂”往外走,出门恰好看见畅禾挑着一担米面瓜菜走来。他们见面寒暄,内容不外乎说任少原,说了几句就叹息,叹息任凌峰何时能回来,叹息任少原一个人生活让他们挂念。任国红突然道出了个想法让畅禾评评可行否:让“嫂嫂”领养一个孩子,让孩子陪伴她。畅禾听了先是直皱眉头,担心任少原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转而想想她一个人孤孤单单,自己和家人可以帮她照顾孩子,也就赞成任国红的提议。他们商定先不告诉任少原,等找到合适的孩子再说。
畅禾张罗着寻到一个幼年的孤儿,然后抱去给任国红看。任国红担心“嫂嫂”会有所顾忌,但是她也知道“嫂嫂”的良善。他们就商定直接把孩子抱到任少原那里去,先不说让她收养,只说孩子如何可怜,无家可归,问她可怎么办,试试她的意愿再做决定。
他们一同来到任少原的住处,把孩子抱给她看,称赞孩子可爱,又叹惜孩子可怜,两人各自说想收养,又说没有空闲照看。果然,任少原并不想收养孩子,她只想一个人静静的过日子,静静的等待归人,慢慢等待岁月的裁决。听这两个人说孩子说得心伤,就觉得孩子的现在如同风雨飘摇的童年的自己,就说自己替他们收养这个孩子。听她这说,任国红和畅禾相互看看,会心的笑了。他们一起商量给孩子取名叫:任代儿。意思是她能像儿子般为任家传递香火,孝敬任少原。任少原看着孩子,思索着他们给孩子取的名字,苦笑道:
“如果任家的长辈们都健在,却没有自己的亲孙子围绕膝下,我的日子过得一定难没有现在这么自在!”
“是的!任家的观念也很守旧传统!”畅禾点头道。
“无后,那得是多么大的罪孽。老任家长辈们一定会折腾得天翻地覆,天天鸡犬不宁!”任少原道。
“所以说嫂嫂是有福之人!”任国红安慰道。
“哪来的福!不过这辈子有你们在,才是幸运所在。”
养女任代儿是孤儿院的人在门口发现的,一个被包里包裹着一个熟睡的孩子,除了一包奶粉和一个奶瓶,什么信息也没有。孤儿院已经人满为患,他们喂养了些时日后,见有人愿意收养这么小的孩子,无不愿意,就麻利的办妥了手续。虽然她和养母任少原一样,不记得父母何人何样,也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但是她的养母任少原对她慈爱有加,从不呵斥她一声。
到了上学的年纪,任少原就送女儿去读书,但是班级里常有孩子欺负她。究其原因,无非是起源这个孩子生活的单亲家庭和来历不明的身世。任少原知道,这不是一群孩子在欺负一个孩子,是一群大人的舌头下容不下一个可怜的孩子。想想这世道人情,以至于让任少原动了让女儿在家学习的念头,她担心一直在学校会导致这个孩子心里像自己一样胆怯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希望她快乐阳光的生活。在一次女儿被班级里男孩子打得鼻青脸肿后,她征求女儿的同意后,就不再送她去学校读书了,让她在家里跟着自己读书认字。
所以任代儿她的成长中,没有恐惧和胆怯,只有开朗与自信。
时光缓缓向前。有了任代儿在身边,任少原觉得等待的日子不再漫长,日子忽忽悠悠的过得很快,转眼,女儿就长大了,出嫁了,没过几年,女儿又生了个漂亮的女儿。而她也渐渐老了……
而畅禾也有了孙子——畅义宏。畅义宏出生时,任少原特意前去看望。任少原很喜欢畅义宏,看着这个孩子长大,看着他懂事,看着他稳重踏实,早就有心他能成为自己的外孙女婿。心愿尚未说出,就听女儿说外孙女在学校谈了恋爱,还拿回了一枚翡翠李子呈给她看。她看见了绿莹莹的李子,吃了一惊,外孙女的这枚翡翠李子,不就是李家儿媳的标志物吗?她猜测对方一定是李家的后人。她保持沉默,没过问,也没表达什么。因为看到翡翠李子,她就想起李家的妯娌们,想起梅爵,也想起自己等待的人,她的内心沉淀多年的心绪波澜再起,又搅起了痛楚的涟漪。孙女在家时常拿了翡翠李子端详,女儿就不满,责问她:
“你这孩子,动则把玩一个李子干什么。”
孙女柔声软语回答道:
“妈,这个李子,除了晶莹剔透,也没看出什么特别!不知道他妈妈为什么非常郑重其事的送这个给我!”
任少原听了,明白孙女还不知道她拿到翡翠李子的意义,就忍不住跟女儿说出了翡翠李子代表的李家媳妇的确定的人选的内涵,想让女儿转达给孙女,让她明白正确的对待它……再后来听说翡翠李子竟然又被要了回去,要聚在一起的人又散了。她知道了内心异常惊讶,但是却没有表达出来。
高思任手中的翡翠李子得而复失过后,任少原才把孙女和畅义宏的长辈叫在一起挑起了话头。虽然畅禾和女儿都非常赞成她的提议,但是畅义宏和高思任只在儿时见过,后来再也没有碰过面,她不知道现在两个孩子见了会不会心意相通?为了考察这两位晚辈,又让他们不用担受来自长辈安排的压力,两家一起安排了一次为老太太祝寿的聚餐活动。他们见面时是那么自然,交流是那么融洽。两家人看着他们,会心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