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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回去的路上,白流苏和范柳原手挽手,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徐若青。仿佛,空间只是他们二人的,再容纳别人就太挤了。徐若青走在他们的身边有些多余,这一点徐若青十分清楚,他便找个借口离开了,把时间和空间都留给他们二人。
这个夜晚,宁静,多情,柔美。对于范柳原和白流苏而言,这样的夜晚充满魅惑。而对于徐若青而言,这样的夜晚却是凄清,让他无处躲藏。
徐若青任由自己的思绪飘荡,身子也漫无目的地跟着思绪,不知要到哪里去。有时候,他会抬起头,有时候,他会低着头。这一切,全部都收在跟着她的那个姑娘的眼底,那位姑娘身着蓝色蕾丝裙,披着绣着红色月季花的披风,似卷微卷的头发披在身后,高贵而优雅。
徐若青的步子快,她也步子快,徐若青仰天长叹、低头思索,她便远远伫立在他的身后,生怕打扰了他。待徐若青继续往前,她又继续跟着。
到了船头,徐若青停了下来,拉了拉自己的领带,双手靠在船沿上,像是在休息。那位姑娘,没有再远远看着徐若青,她慢慢移动步子,走到徐若青的身旁,等待着徐若青发现她的存在。从身后看,只需看侧脸,就知道是位极美的女孩,背影也是一位极为洒脱的女孩。
过了很久,徐若青终于慵懒地转过头一看,他立刻震住了。
身边的女子却嫣然一笑:“若青哥哥!”
徐若青结结巴巴地说:“傅……傅桐,是你!”。
“就是我,若青哥哥,我就是那个三年前的那个傅桐。”傅桐说话的样子还有些许幼稚可爱,一下子让徐若青想起了三年前,在上海初见她时。
傅斯年,上海有名的文学评论家,正是傅桐的父亲。三年前的傅桐,豆蔻年华,可爱至极。谁都想不到,如今却成了英姿飒爽的女子。高挑的身材,高高的鼻梁,精致的面容,再配上似笑未笑的神韵,美轮美奂,惊若天人。单是眉心的那颗小小的痣,就让人一眼魂飞,无处逃离。
“傅叔叔,还好吗?”徐若青试探着问傅桐,他也想知道傅斯年怎么样了。三年未见,想念得紧,尤其是他那待人的亲和力,再配上他那惊人的才情和诗情,让徐若青至今对他依然十分敬仰。同时,傅斯年还是一位和蔼可亲、乐于助人的长辈,给了徐若青许多帮助。
“还好。我父亲说像若青哥哥这样才高八斗,而有修养的人,比较少见,因此也十分挂念你。”
“替我谢谢你父亲,我也很挂念他,当年多谢他的帮助。”
说了这些话,他们两人都静静看着远处的海面,找不到继续下去的话题。远处的那一片海,那一座山,像是替傅桐将他们的精神凝结在一起。傅桐开始无数次幻想着对方这三年来的生活,想着对方的变化,这是十七岁的傅桐第一次去幻想一个男人的生活,竟有些初心萌动。
一会儿,徐若青终于又开口:“你怎么会在去伦敦的船上?”。徐若青刚问完,却又觉得自己冒昧了,不知该怎么解释,心里十分矛盾。
可是,傅桐看上去一点也不难为情:“我去英国留学,去剑桥大学,是徐志摩先生推荐的。父亲也有此意,所以我就同意了,出来见见世面,不想做一个深闺女子。”
“哦!剑桥,看来你要成为我的学妹了,我是剑桥大学西洋文学系毕业的。”谈起自己的母校,徐若青兴奋起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情。傅桐看到徐若青的表情,恨不得自己马上就能去到剑桥,去见见世界一流的大学是什么样子的。
傅桐闭着眼睛,想象着剑桥大学就在远处的海洋上,学校里全是洋学生,美丽的校园。她未见过的一切,她都在幻想,尤其徐若青就在面前,她会觉得幻想更加真切。
“若青哥哥,剑桥是个什么样的学校啊?”傅桐好奇地看着徐若青,好奇地问起来,尽显天真烂漫。
徐若青对着大海吟诵: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
(注:引用于徐志摩诗歌《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吟完,停顿良久,傅桐突然间觉得自己就像和徐若青住在同一个梦里一般,能体会到他的痛苦悲哀。不知是何缘由,傅桐拿出手绢擦了擦脸,徐若青转头一看,居然看见她脸上有泪痕,再不是含笑的脸庞。
“傻孩子,你怎么了?是不是徐志摩先生的《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让你觉得伤感?”徐若青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心疼傅桐,他伸过手帮傅桐擦干了眼泪,拍拍她的肩,安慰她。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你肯定是个有故事的人,你的故事就在徐志摩先生的诗里面。听着听着,我就觉得莫名的忧伤就上来了。”
听得这话,徐若青不知如何答上来,甚至他连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他没有再讲话,任凭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傅桐不知为何,也没有讲话。他们之间似是多年未见的知己一般,令徐若青不禁想起了“相见恨晚”这个词。
的确,自从卉因走了以后,没有人像傅桐这样理解过他了。即使是白流苏,也不过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他也没有得到白流苏的任何回应。
他偷偷观察眼前的这个明媚动人的女孩子,很想问问,她为什么会懂自己的心。然而,他却一直没有开口,任凭这种感觉在时间里交错。他在心里,装上无数个问号,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红颜知己吧。
徐若青掏出有卉因照片的怀表一看,十点,是该回去的时候了。但是,他却有一种想和范柳原夫妇交谈的欲望,于是他提了个建议:“傅桐,我带你见见我的朋友吧,他们都是中国人,很好相处的。好吗?”
“好啊,若青哥哥,走吧。”傅桐一边说,一边拽起徐若青的袖子,徐若青没有拒绝,任由她拽着。谁叫,这是一场相见欢,徐若青自己也高兴起来了。
傅桐见徐若青并不介意,她竟挽着徐若青的胳膊向前走,就像婚礼的进行时一样。路上,她想了很多,她觉得在这里遇到徐若青应该是一种缘分,英国之行有他的陪伴一定很不错。可是,傅桐并不能确定,这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一路上,彼此并不多话,到了,徐若青习惯性地敲门。
流苏开的门,见这位美丽的女郎挽着徐若青,她觉得有些诧异,但脸上并无异样。但是更多的是心里一直在打鼓,但又并无厌恶之感,能多认识一个人总是好的。尽管多认识一个人,并不能减少孤独,她还是开心的。
“流苏,这位是傅桐,文学评论家傅斯年的女儿,也是上海人。”
“你好”流苏一边问好,一边低头浅笑,流苏的美似乎让傅桐也痴迷,傅桐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人儿。再加上岁月的味道,让傅桐更加无话可说了,这种美让人窒息。
“你好”傅桐礼节性地回了句,却并不低头,直勾勾地看着流苏,就像一个男人看着女人一样。流苏有些不好意思,便转身请他们进门,这时候,柳原也迎了过来。
“若青,你来了,请进。”
范柳原看上去是和徐若青对话,其实眼睛却一直盯着旁边的傅桐。傅桐,这个带有些英气的女孩子,让范柳原很好奇。
“这位姑娘是?”
“柳原兄,她是上海文学评论家傅斯年的掌上明珠,傅桐。”傅桐颔首浅笑,表示同意徐若青的说法。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门,范柳原赶忙把旁边的凳子搬到傅桐的身边,示意请坐。
“傅小姐,请坐。”
离开家这是第一次有一个男人为自己这样献殷勤,傅桐觉得十分别扭,心里是极害羞的。但是,她还是端庄地坐了下来,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
范柳原也在心里暗暗赞叹,不愧是大家闺秀,连坐下的动作都让人这么舒服。范柳原,看看傅桐,看看流苏,发现两个女人,却是两种不同的美。同是大家闺秀,白流苏的美充满了魅惑和欲望,而这位傅小姐却是干净安静,似一阵微风习习。
在范柳原的眼里,白流苏已经从白玫瑰变成了红玫瑰,很容易燃起男人心中的欲望。而傅桐,是那纯洁无暇的白玫瑰,是每一男人对妻子最美好的幻想,外加自带的几分英气,让人越看越舒服。
这片刻,徐若青也似乎感觉到范柳原有什么不对劲,但说不上来。作为男人,他了解范柳原,尤其是像范柳原一样在商海中沉浮多年的男人。对于女人,他们或许欣赏,或许玩弄,或许他们只是把女人当作糊窗户的纸,坏了可以换。
傅桐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尤其是书桌上的那盆兰草,更是令傅桐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看着这屋子的装扮,流苏的穿着,就知道流苏是个十分有品位的女人。
“流苏姐,你真漂亮,你们的屋子真有韵味!”傅桐由衷地对流苏说着,流苏以为傅桐是在打趣,不由得笑着:“傅小姐见笑了,实在是没有什么别致的地方。倒是傅小姐的穿着,让我想起年轻时候,年轻真好。”
“流苏姐,你太美了,说实话,我没有见过这么美的人,这次让我很惊奇。”傅桐一边说,一边理了理水红色的披风,流苏看着眼前的傅桐,不知为什么,她就觉得傅桐像极了当年的自己。不过,傅桐又不是当年的她,傅桐身上多了一分摩登的味道,她便觉傅桐已胜过自己。白流苏,不禁在心底,生出几分妒意来,连她自己也觉得很意外。
“傅桐,你还别说,我真的是第一次见你们这样美的人在一起,让我和柳原饱了眼福。”说话的时候,徐若青向着范柳原使了个眼色,而范柳原只是简单地笑了笑,并没有答话,他生怕一答话,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暴露了。其实,因为克制,才产生了不应该有的想法。
顿时间,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尴尬,大家你望我,我望你。就像有一股奇怪的空气包围着所有的人,让所有的人都说不出话来。难道,是范柳原的那一抹假装的微笑,徐若青自己也说不上来。
“哔哔啵,哔哔啵……”
壶盖跳动的声音惊醒了所有的人,打破了整个屋子奇怪的气氛。流苏突然想起自己烧的热水已经沸腾了:“哎呀!我都忘了,泡茶的水。”,语气很急切,动作却是慢悠悠的,真叫人不理解。
虽然壶盖一直在跳动着,可是白流苏却是不慌不忙的,依旧是那么优雅地站起身来,整理自己的旗袍,转身慢步过去,像贵妇人一样扭动着腰肢。而后,俯下身子,伸出手,捡起桌子上的抹布,把水壶提起来。
在白流苏的世界里,泡茶被当作一种文化来对待,这也是平时她最爱干的事儿。平时不出去工作,总要找点事儿来打发时间,否则生活就变成了无聊的应付。
把开水倒进茶壶里,除去茶壶内的异味,充分发挥茶叶的香味。然后,将茶叶放入茶荷内,随后将茶壶内的热水倒入茶蛊内。而后,慢慢开始那熟悉的温杯动作,让他们三人看了简直是如痴如醉。
此刻,尤其是傅桐,更是觉得自己离流苏有一万丈的距离,她也希望自己能够成为流苏这么优雅的女人。这一刻,她在不经意间,居然把白流苏当作了自己的偶像。
其后的高冲、低泡、分茶的动作,更是流露出了一个女人除了漂亮以外的优雅。对于范柳原而言,可能是他已经习惯了白流苏的泡茶方式,并没有表现出多么大的惊异。而徐若青,几乎是闭着眼睛享受着这一切的,他闻到了茶的清香,她甚至在想象着白流苏的气息混杂在茶香中的味道,沉迷着。
品着白流苏泡的茶,徐若青不禁诗兴大发,想要吟一首诗。他这一想法说出来的时候,取得了所有人的青睐,于是他正襟危坐:
越洋刻舟之上
三五好友相伴
得夜深人静之闲
品一壶好茶
偷得人生清欢
可抵十年尘梦
说罢,所有人拍手以示赞叹,傅桐也按捺不住想要赋诗一首:
妙玉自是深情
谁料红楼一梦
飘飘仙子美人
惹得一身多情
去了旧人梦
何时入凡尘
一个现代,一个古典,像极了才子佳人。流苏虽懂得茶道,但吟诗却并不在行,舞蹈她倒是曼妙生姿。所以,她干脆不开口说话,只是一次又一次将茶杯送到自己的嘴边,轻啜一口,看着他们两人吟诗作对。有了这一曲,范柳原更是对傅桐这个女孩子有了不一样的看法,平时从来不插嘴吟诗作对的他,居然在这个时候想要说话。
“妙玉的清高,我在傅小姐的口中已完全得知,傅小姐真是才貌双全呀!”范柳原说话的速度稍慢,由衷地赞叹着傅桐,傅桐却如白流苏一般低下头。她这一低头,更加让范柳原想起了和白流苏谈恋爱的日子,便对傅桐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愫。当然,这样的情愫,只有他范柳原一个人最清楚。
范柳原的这一句赞美的话,让白流苏十分吃惊,端着茶杯的手,轻微颤抖了一下。她以为范柳原赞美的话只会用在自己的身上,现在却发生了她从未想过的事,她表面平静,内心却早已暗潮汹涌,翻起惊涛骇浪。瞬间,她觉得自己被包裹,自己犹如一滴沸水,在水壶内不停地翻滚,却怎么也逃不开沸腾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