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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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春水初生

1917年7月17的北京,阳光和着树叶摇曳,蝉虫窥视着人们的希望。在杨家大院里,杨荫杭正踱着步子,不时张望妻子生产的屋子,他在等待他的第四个孩子的出生。此时他已有了三个女儿寿康、同康和闰康不知道这第四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长什么样?

经过漫长的等待,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声,他终于迫不及待地来到产房门口。产婆抱过来一个襁褓,一个粉嫩的女婴出现在杨荫杭眼前。1911年的中国,男尊女卑的思想还笼罩在人们头上,每个家庭都想生个儿子。杨荫杭却很开明,对女儿也分外宠爱。他捧着这个小小的人儿,欢喜不已,给她取名杨季康。后来,这个女孩被叫作杨绛。

杨荫杭是开明且威严的父亲。他是中国近代颇有名望的进步学者,无锡人,祖辈在杭州做官。诗书传家,他得以早早接受教育,考入北洋大学堂。青年时代的杨荫杭,可以看作充满革命精神与斗争精神的年轻人的代表。在北洋大学堂上学时,有部分学生为了伙食闹风潮。掌权的“洋人”出来镇压,说闹风潮的一律开除。一个带头闹事的广东人就被开除了。杨荫杭并没有参与风潮,但看其他人缩头缩脑的样子,很是恼火,挺身而出道:“还有我!”于是他也被开除了。好在他被北洋大学堂开除后,转而就考上了南洋公学,那年他十九岁。很久以后,在提到北洋大学堂时,杨荫杭还会嬉皮笑脸叉腰道:“我是老北洋。”对于被开除这件事,杨荫杭倒是豁达。

但对于学业,他未曾有过稍微放松。在南洋公学就读时,因为成绩优异,杨荫杭被派到日本早稻田大学读书,并与在日留学生一道创办了《译书汇编》,译载如《民约论》《自由原论》等欧美政法名著。这是留学生自办的第一个杂志。此时的杨荫杭受西方民主自由思想影响,希望通过革命改变中国。有次杨荫杭暑假回乡,在中学公开鼓吹革命,还拒绝对祠堂里的祖先磕头,被同乡愤然骂道:“此人该枪毙。”很快,他因“革命邪说”被清廷通缉,于是家人筹了笔款子让他再度出国。他来到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攻读法学。1910年学成回国后,他除在北京一所法政学校授课外,还兼任了肃亲王善耆的法律教师。

同那个时代大多数人一样,杨荫杭很早便在父母安排下订婚了,娶了唐家的女儿。幸运的是,他的夫人唐须嫈与他相互欣赏,可谓佳偶天成。唐须嫈同样出生于无锡,曾在著名的上海务本女中读书,沉静内敛,温婉稳重;婚后专注于相夫教子,一生共养育了八个子女。在杨荫杭留学归国前,她一人照料三个女儿的生活,从未有抱怨之语,将大小家庭都打理得很好。杨绛回忆:“母亲每晚都要记账,有时记不起明细,会苦恼,父亲就夺过账本,一笔写上‘糊涂账’,免她劳神。但据父亲说,母亲虽记不得小账,每月按时寄回无锡老家的家用,一辈子从未错过一天。”

我们经常从鲁迅、张爱玲等优秀作家的回忆录里,发现他们的母亲热爱阅读的痕迹。大概作家文学素质的养成,非常仰赖他们的母亲做出的榜样。唐须嫈是否有文学上的天赋,旁人无从知晓,但从杨绛后来的描述中,可以看得出她是一位颇具文字敏感度及见识的女性。她喜欢辞章小说,做针线的藤筐里常常摆着《缀白裘》一类剧本和一些旧体小说。有次她读绿漪作的《绿天》,便说:“这人也学着苏梅的调儿。”杨绛觉得很佩服,因为绿漪正是苏梅的一个化名。唐须嫈常常和杨绛交流一些对作家的看法,杨绛对她的观点非常认同。

杨氏夫妻甚是和睦。后来有人称赞杨绛待钱锺书好,杨绛却说,她们姐妹几个对待丈夫都很好,但没有母亲待父亲好。杨氏夫妻有很多话可以谈。在《回忆我的父亲》中,杨绛写道:“他们谈的话真多,过去的,当前的,有关自己的,有关亲戚朋友的,可笑的,可恨的,可气的……他们有时嘲笑,有时感慨,有时自我检讨,有时总结经验。两人一生中长河一般的对话,听起来好像阅读拉布吕耶尔的《人性与世态》。”有时杨荫杭会对妻子说“我今天放了一个‘屁’”或“一个大臭屁”或“恶毒毒的大臭屁”,唐须嫈就会等上一两天,从《申报》或者《时报》上剪下这个“屁”—大多是时评。她把剪下来的“屁”粘贴成长条,卷成一大卷,放进杨荫杭的红木大笔筒里。

辛亥革命爆发后,杨荫杭决定南下加入革命一派,杨家便在季康出生一百多天后从北京移居上海。有趣的是,清廷王室成员肃亲王善耆向来看重杨荫杭,听闻杨荫杭南下,专程去送他,对他说:“祝你们成功。”向来开明求变革的亲王说这番话时的情绪,实在是很耐人寻味的。

杨荫杭是难得的法律人才,被政府委以江苏省高等审判厅厅长兼司法筹备处处长的重任。他有傲骨,刚正不阿。有个有权势的军阀到上海,当地绅士联名登报表达欢迎之意,未经杨荫杭同意便将他的名字写了上去。杨荫杭知晓后,特意登报声称自己对该人并不欢迎。这一举动被人们嘲笑不识时务。他不以为意,称“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后来因官员不得在本省任职的规定,杨荫杭调任浙江省高等审判厅厅长,驻杭州。在任期间,有个被省长和督军庇护的恶霸,杀人抢掠无恶不作,被告后意图贿赂杨荫杭逃避刑罚。虽在省长和督军管辖之下,杨荫杭仍然秉着“省长和督军不得干预司法”的司法独立精神,坚持“杀人偿命,不能宽宥”,于是被省长屈映光告状至总统袁世凯处。幸而袁世凯秘书张一麐是杨荫杭故友,经张一麐力保,袁世凯批了“此是好人”四个大字,在1915年把杨荫杭调至北京了事。

杨绛四岁时,与父母亲一同回京。起先他们租住在一户满族人家。女房主梳旗头,着旗袍,穿花盆底鞋。花盆底的鞋子与上海女子的高跟鞋大不相同,高底在中。女子穿上这种鞋,身高陡增,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有杨柳之姿。杨荫杭问四女儿长大后要不要穿这种鞋,她很认真地考虑之后,答道:“要!”

杨绛天生柔美剔透,个子不算高,在杨家八个子女中,最得父亲喜欢。杨荫杭喜爱猫,曾以“猫以矮脚短身者为良”表达对四女的偏爱。原因他人无从知晓,或因她从小聪慧伶俐,或因她出生于父亲归国踌躇满志之时。此时大姐、二姐在上海读书,三姐留在无锡,杨绛便成了父母身边唯一的孩子。杨荫杭是颇有些严厉的人,在女儿面前,却总保持克制与柔和。他有在书房午睡的习惯,喜欢安静不被打扰。有次偶然醒来,杨荫杭发现杨绛像小猫似的坐在他的身旁,连添炭火都轻手轻脚,不发出一丝声音。于是他充满爱怜地道:“我也喜欢有人陪的,只是不要出声。”之后他允她陪在身边。

垂髫之年,杨绛入辟才胡同女师大附属小学就读,她的童年记忆也从这里开始。女师附小旁边便是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杨绛的三姑母杨荫榆在此任监事。杨荫榆是近代中国首位高校女校长,推崇欧美教育理念。她因专制粗暴,反对进步学生参加政治活动,还曾被鲁迅先生在《记念刘和珍君》等文章中点名批评。她曾非常疼爱杨绛,但因她后来脾性古怪等原因,杨绛最终不再跟姑母亲近。在《回忆我的姑母》中,杨绛提到,女高师的学生会带她到大学部玩耍,陪她打秋千,让她在学校的恳亲会上演戏,让她扮花神,甚至在学校的运动会上,也有学生拉着她一起跳绳。“我现在回想,演戏借我做‘花神’,运动会叫我和大学生一同表演,等等,准是看三姑母的面子。那时候她在校内有威信,学生也喜欢她。我决不信小学生里只我一个配做‘花神’,只我一个灵活,会钻在大学生身边围绕着跳绳。”

在北京,杨绛享受了平和欢乐的童年,而当时的父亲却正在经历事业上巨大的颠簸。1917年5月,在调查津浦铁路管理局租车购车舞弊案时,因怀疑交通总长许世英贪污,杨荫杭传讯了对方。杨荫杭不过是检察长,总长却是等同于当下部长的职位。此事引起震动,杨荫杭被停职审查。期盼司法公正无望的杨荫杭由此对北洋政府的政治环境感到失望,几乎就在同时,上海传来二女儿同康染伤寒住院的消息。如今看来微不足道的伤寒,在那个时候足以取人性命。唐须嫈只身南下,奔波千里,辗转于舟车之间,赶到女儿病床前。女儿只是拉着她的手绝望地哭,哭得唐须嫈肝肠寸断。不久之后,二女儿便去世了。

政治失意及失去女儿的痛,让杨荫杭彻底舍弃了留京任职的意愿。1919年,他辞去了北京的职务。杨荫杭辞职后,家人随他南下。杨绛的北京记忆随之暂时终结。

仓促的南下,在杨绛看来是那样的不合情理。匆忙收拾行李赶车的过程中,她没有时间好好整理落在四处的小玩意儿,也没有时间再看看北京,再与好朋友聚一聚、叙叙话;她也没有时间回到学校去,与同学们正式道个别。在后来提及此事时,杨绛总觉得“怅然”。离家路上,她碰到了一个同学。尽管平时与这个同学关系并不要好,她还是想让那个同学帮忙捎句话回去,告诉同学们她走了。

杨绛刚尝到离别苦涩的内心,很快就被另一种情绪填满了。杨荫杭刚正不阿有原则,在北京受人尊敬,他的离开也令许多人不舍。他们争相去火车站送杨荫杭归乡。在《回忆我的父亲》中,她提到:“火车站上为我父亲送行的有一大堆人—不是一堆,是一大片人。谁也没有那么多人送行,我觉得自己的父亲与众不同,很有自豪感。”目睹此景的杨绛,已然对什么是尊敬、什么是人心所向有了最直观的认识。杨荫杭的骨气,也在杨绛心里播下了种子。

一家人乘车到天津,又从天津乘船南下。后来几十年过去,杨绛仍然记得他们乘的那艘船叫新铭号。对需要照顾几个孩子的杨氏夫妇来讲,整艘船又脏又挤又乱,杨荫杭甚至抱着三岁的老七被挤进海里,好在最终获救。然而对八岁的杨绛来说,南下途中任何所见之景都是那么新鲜有趣,父亲“夹带”上船的黄白色狮子猫,也给旅途增添了生趣。

杨家人初回江南的记忆并不美好。除了二姐因伤寒去世外,家里还有大姐、三姐、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共八口人。他们预先在无锡沙巷租下房子,免得老宅拥挤。新租的房子厨房外面有一座木桥,过了桥就可以到自己家的后门。这令杨绛感到很新奇,因为她不用出门便可以看到河上来往的船只。近水楼台先得月,杨家饱尝河鲜之美,杨荫杭尤其爱吃一道“炝虾”。所谓“炝虾”,就是将生鲜小虾洗净,蘸料生食。如今看来,这道菜的卫生程度着实堪忧。果然,没过多久,全家都病倒了。杨绛因不忍吃活蹦乱跳的小生命,反倒逃过一劫。经过治疗,大家都得以康复,唯独杨荫杭久治不愈。

杨荫杭经历了留学生涯的洗礼,非常迷信西医,不信中医,坚持不吃中药。当时无锡只有一个西医,是个外国人,每次替病人检查,都只取一点大便和血液,送到上海化验,等一周后,才送结果回来。经过两次化验,他都未能查出杨荫杭是什么病症。在等结果的日子里,杨荫杭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意识也开始模糊。唐须嫈当机立断,请了中医给丈夫号脉。大夫马上做出诊断,杨荫杭是得了伤寒。

有二女儿染伤寒去世的教训在先,面对杨荫杭的伤寒,全家人都不由得紧张起来。此时杨荫杭几乎病入膏肓,大夫束手无策,连药都不肯开。一个晚上,年幼的杨绛似乎意识到家里要有大事发生—房间内灯火通明,院子里人来人往,脚步匆匆;亲友纷纷来探望父亲,过后都默不作声,只得感叹一句“要紧人啊”!

“要紧人”在无锡话的意思是要养活全家的顶梁柱。此时杨荫杭的收入不仅要养活一家八口人,还要供给杨绛的姑姑和兄弟家的孩子,说他是家里的天也毫不为过。很多年后提及此事时,杨绛仍然心有余悸。万一父亲有个意外,她若能得亲朋好友照顾读几年书,还能勉强做个小学教员;若无人照看,她就要去工厂做女工了。

全家人一筹莫展,唐须嫈却不肯放弃丈夫。她央求丈夫的好友、名医华实甫先生,无论如何也给杨荫杭开个药方。华实甫着实不忍,就“死马当活马医”,开了一剂中药。为了让不信中医的丈夫吃下中药,唐须嫈挖空心思。她买来盛着西药的胶囊,把胶囊打开倒空,再把中药研磨成粉,倒入胶囊中,伪装成西药的样子喂丈夫服下。

坚持换来了奇迹。杨荫杭渐渐退烧,意识也慢慢清醒。对于恢复期的杨荫杭,唐须嫈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每次炖好浓稠的鸡汤,她都要一勺一勺撇净油沫,只将最营养最清爽的汤汁给丈夫喝。经过唐须嫈悉心照料,杨荫杭竟缓缓康复了。

全家将华实甫医生看作救命恩人,西医则认为杨荫杭自己身体好,在“转换期”战胜了病魔。但在杨绛看来,“无论中医西医,都归功于我母亲的护理。那年除夕,我父亲病骨支离,勉强能下床行走几步。他一手扶杖,一手按着我的头,慢慢儿走到家人团坐的饭桌边。椅里垫上一条厚被,父亲象征性地和我们同吃了年夜饭”。

人生在世,至亲至疏是夫妻。亲是夫妻,毫无保留,将最隐秘最脆弱的一面展现给对方看,互相取暖,互相扶持;疏是夫妻,隐瞒欺骗,自己的欲望所指皆是对方所怨,相互厌恶,相互憎恨。世间夫妻情深,最怕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也怕只能共苦不能同甘。平日恩爱有加的夫妻,不见得能抵得过琐碎的磨砺与大难的冲击。相守到白头的夫妻,平日里未必如胶似漆,但危机存亡的关头必然互不离弃。

杨荫杭与唐须嫈,晴好时喃喃耳语,你侬我侬;暴风骤雨时也能互为肩膀,为彼此遮风挡雨。杨氏夫妻不仅守护了自己的婚姻,也造就了能够守护婚姻与家庭的女儿们。杨绛自小将父母相处的点点滴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以后,她成了“最贤的妻”。

就在杨家上下为男主人的病焦头烂额时,杨家的几个孩子却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忙于照顾丈夫的唐须嫈实在是分身乏术,便将孩子们送到家附近一所叫大王庙的小学就读。大王庙就在沙巷口,早先不知道是祭祀什么大王的,后来改成学校,就叫大王庙小学。学校只有一间教室,全校四个班八十多个人都在这间教室里上课。教室里排着双人课桌四五行,以区分不同年级的学生。和两个弟弟插班进入这所学校时,杨绛已经读到了小学三年级,便进入了最高班就读。

这所学校不仅教室小,职员也只有两人:一个是校长,另一个是姓孙的老师。这个孙老师剃着像光葫芦瓢似的光头,拿着教鞭,动不动就打学生,学生都在背后喊他“孙光头”。但孙光头从来不打杨家的小孩,或许在他心里,杨家毕竟是“做官”的人家,是有些可畏的。

其他挨了孙老师打的同学,背地里都非常痛恨他。不知是谁,在女厕所的墙上画了一幅孙光头的画像,大家整日围着画像拜。杨绛不知其意,还以为同学们在讨好孙老师呢。后来她才晓得,她们是在“钝”他,在无锡方言里,就是让他倒霉的意思。

后来杨绛回忆:“在大王庙读什么书,我全忘了,只记得国文教科书上有一部是‘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孙光头’把‘子曰’解作‘儿子说’。念国文朗声唱诵,称作‘啦’(上声)。我觉得发出这种怪声挺难为情的。”由此大概可以想象,大王庙小学的教学质量的确不怎么样。但对杨绛来说,那段日子却是最快乐最有意思的。在那里,她可以无忧无虑地嬉闹玩耍,享受了轻松的童年。直到年过古稀,杨绛在文章中还提到,经常恍然间觉得自己还在大王庙。那时她有很多时间与女伴玩游戏,有种类似如今“狼人杀”的游戏是杨绛记忆最深刻的:

我和女伴玩“官、打、捉、贼”(北京称为“官、打、巡、美”),我拈阄拈得“贼”,拔脚就跑。女伴以为我疯了,拉住我问我干什么。我急得说:“我是贼呀!”“嗨,快别响啊!是贼,怎么嚷出来呢!”我这个笨“贼”急得直要挣脱身。我说:“我是贼呀!得逃啊!”她们只好耐心教我:“是贼,就悄悄儿坐着,别让人看出来。”又有人说:“你要给人捉出来,就得挨打了。”我告诉她们:“贼得趁早逃跑,要跑得快,不给捉住。”

她们说:“女老小姑则(即女孩子家)不兴得‘逃快快’。逃呀、追呀是‘男老小’的事。”我委屈地问:“女孩子该怎么?”一个说:“步步太阳。”(就是古文的“负暄”,“负”读如“步”)一个说:“到女生间去踢踢毽子。”大庙东院是“女生间”,里面有个马桶。女生在里面踢毽子。可是我只会跳绳、拍皮球,不会踢毽子,也不喜欢闷在又狭又小的女生间里玩。

不同环境养育出不同的孩子。杨绛受到的教育,从小便让她显得更自由。那时候大多数女孩子,多少会被灌输一些“女子不宜”之类的思想。因为杨绛父母从未要求她作为女性就应怎样或不应怎样,她对性别的角色意识并不太清楚,也不能理解女伴们的这种意识;同时她不理解的,还有女伴们的胆小:

女生间朝西。下午,院子里大槐树的影子隔窗映在东墙上,印成活动的淡黑影。女生说是鬼,都躲出去。我说是树影,她们不信。我要证明那是树影不是鬼,故意用脚去踢。她们吓得把我都看成了鬼,都远着我。我一人没趣,也无法争辩。

杨绛之所以能够从大王庙小学的同学中跳脱出来,成为历史河流里令人瞩目的一朵浪花,在这时便能区别得清楚。从小受到科学教养的孩子,与生活在相对封闭保守地区的孩子终究是不一样的。受到科学教养的孩子更加大胆,敢于探索,更加自由,有更多可能,更加博学,能看到更大的世界。孩子可以超越家长,但父母的影响却是伴随孩子终生的。普通家庭或许无法具备知识与资源的优势,却可以在教育理念上无限接近钟鸣鼎食之家。父母在痛恨孩子未能长成自己想象中的样子时,不如反观自己的言行,或许能找到解决之道。

杨家的几个孩子这样被“散养”的日子仅仅持续了半年。随着杨荫杭病情好转,他渐渐有余力操心几个孩子的教育问题了。大王庙的教学质量着实让他不满意,为了孩子们的未来,他还是决定送女儿去上海读书。刚刚经历生死的杨荫杭,此时怕是更希望与女儿在一起的吧。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仍然选择为了女儿的未来而牺牲现下美好相伴的时光。

杨荫杭认为上海的启明女校教学好、管束严,能为学生打好中文、外文基础,便先后送了杨绛的二姑妈、堂姐、大姐和二姐去读书,也想送杨绛去读。这时杨绛只有八岁半,离家去上海,令母亲唐须嫈分外担心。但杨绛执意不肯再回大王庙小学,唐须嫈左右为难,还是听从了杨绛的意愿。好在大姐已经毕业,留在启明女校任教,三姐也正在启明女中读书,她们姐妹可以相互照应。

唐须嫈找出一只小箱子,喊杨绛道:“阿季,你的箱子有了,来拿。”她又问女儿:“你打定主意了?”杨绛答:“打定了。”“你是愿意去?”“嗯,我愿意去。”

杨绛嘴里说着,眼泪却扑簌簌地落。以前的她从不悄悄流泪,只会哇哇地哭;如今到上海上学,要离开妈妈,只有暑假才能回家,她只好努力变得坚强。好在那个时候无锡还没有电灯,昏暗的屋子里只有点点星光,黑夜掩饰了她的脆弱。唐须嫈没能看见杨绛的眼泪,或者即便看见了,也没戳穿她。

临走前,唐须嫈给了杨绛一枚崭新的银圆。之前小杨绛从未有过自己的钱,再说这银圆还带着妈妈的心意呢。她很珍惜,把钱藏在贴身衬衣的左边口袋里。大姐送她一块细麻纱手绢儿,上面有一圈红花,很美。她舍不得用,叠成一个小方块,与银圆一并装在左口袋里,让它们相互做个伴。每次换衣服,她都格外仔细这两个宝贝。直到天气热了,要穿单衣的时候,她才把银圆交给大姐保管。这时银圆已经被捂得又暖又亮了。

启明女校是法国人创办的教会学校,位于上海原法租界徐家汇圣母院内。刚从大王庙小学破败的校舍走出来,初到启明女校时,杨绛便被气派的校园震撼了。她心里不断地向大王庙小学里的女伴们卖弄:“我们的一间英文课堂(习外语的学生的自修室)比整个大王庙小学还大!我们教室前的长走廊好长啊,从东头到西头要经过十几间教室呢!长廊是花瓷砖铺成的。长廊下面是个大花园。教室后面有好大一片空地,有大树,有草地。环抱着这片空地,还有一条很宽的长走廊,直通到‘雨中操场’。空地上还有秋千架,还有跷跷板……我们白天在楼下上课,晚上在楼上睡觉,二层楼上还有三层……”于是没过多久,杨绛便彻底融入了新世界,把大王庙小学抛到九霄云外了。

新世界最先给杨绛的新奇,便是语言上的冲击。开学那天,满校园里都充斥着“望望姆姆”的叫声,这是回校的学生在与老师打招呼。在这所教会学校里,校长和很多老师都是修女,头戴黑帽,身穿黑袍,看上去很是庄严肃穆。学生们都叫这些修女“姆姆”。那时杨绛觉得,姆姆便是学校里最威武神气的人。姆姆们很喜欢精灵古怪的杨绛,与她相处得格外好。

然而,不同于大王庙小学的自由,启明女校有很多规矩。起床、早中晚餐以及下午茶,都被严格规定了时间,吃饭间也不能言语,连自带的零食都只能在饭堂里食用;上课和自修时学生也不许讲话。杨绛是自由惯了的,天性又好动,刚到这里时,因为上课讲话被罚过站。那次她站在教室后面一直哭,直到老师和同学们都走光了也不肯停住。她心里委屈得紧,为什么明明是两个人讲话,却只罚她一个人呢?直到姆姆来哄她,她才慢慢不哭了。

宿舍的设施是全校统一配置和陈设的,不能像在家里那样随心布置。床铺需要自己整理,既要自己挂床帐,又要自己铺床、叠被、盖毯子。虽然杨绛只有八岁,做这些事有些困难,但她天性爱整理,也忙得不亦乐乎。在同学们中,她的房间整理得最漂亮规整,常常被人夸赞。这段住校经历培养了杨绛的自理能力,让她变成了传说中“无所不能”的样子。

虽然童年的快乐暂时被遏制住了,但是杨绛学业上的长进却是飞速的。正如杨荫杭期待的那样,启明女校的语言教学十分扎实,老师们也十分优秀。教法文的校长是法国人,主要负责小学生大班的教学,性情温和。杨绛的大姐寿康算是她的助手,负责小班的教学。教英文的姆姆是苏格兰人,不仅和善可亲,还能教授钢琴。她也有一名助教,是个漂亮又多才多艺的混血女孩。连教体操的姆姆都是白俄贵族,不会中文,用英文喊口号。在这样的环境下,杨绛打下了坚实的英语和法语基础。

这所学校也重视其他学科的教学。教中文的姆姆是最得杨绛喜欢的,这位姆姆聘请了当时上海一位姓邹的名士作为助理。杨绛是邹先生班里最小的学生。最令杨绛印象深刻的,是教格致的姆姆。她见到杨绛时总会唤她“同康”。虽然逝去的二姐让杨绛伤心满怀,但因姆姆的思念,杨绛似乎觉得二姐并未离开,也因此对那位姆姆充满感激和敬意。

当然,除了功课,这所学校还教会了杨绛许多。在很多年后,杨绛回忆起启明女校时讲道:“我在启明还是小孩,虽未受洗入教,受到天主教姆姆的爱心感染,小小年纪便懂得‘爱自己,也要爱别人’,就像一首颂歌中唱的‘要爱人,莫负人家信任深;我要爱人,因为有人关心’。”

度过了最初的适应期,有一件事最让杨绛感到伤心难过,那就是学校的“月头礼拜”。每个月的第一个周末,学校都会给学生放假,让她们回家去看望父母。这一天,上海本地的学生们都欢天喜地、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回家。留校的学生没有几个,杨绛就是其中之一,对爸爸妈妈的思念伴着同伴都不在的孤寂,混成苦涩的滋味卡在喉咙。管饭堂的姆姆知道这帮小鬼不好过,就把饭堂里吃剩的半包“乌龟糖”送给她们解闷。糖也无法化解她们心里的苦,她们吃得舌头也厚,嘴巴也酸。直到同学们陆陆续续回校,她们才恢复正常。

原本以为每个“月头礼拜”都要这样煎熬着过,忽然有一天,大姐郑重其事地对杨绛和三姐说,要带她们去一个地方。说着,大姐拉过杨绛,仔仔细细整理了杨绛的衣服,把她的袖管和裤腿拉整齐,才带她们出门。杨绛入学后第一次走出长廊,跟着两个姐姐,乘电车到了一个地方,又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座大楼前。大姐告诉杨绛:“我们去见爸爸。”

杨荫杭这时大病初愈,刚刚到《申报》任职。许久不见的父女格外亲近。杨绛紧挨着爸爸,听他讲话。爸爸要带她们去吃大餐,杨绛生怕用不好刀叉,爸爸就安慰她说:“没关系,你就坐在爸爸对面,爸爸怎么吃,你就怎么吃。”小小的杨绛拉着杨荫杭的手,由他带到附近的青年会去。爸爸穿着宽大的哔叽长衫,杨绛的手被盖在爸爸的袖口里,暖和和的。到店后,她像个小猴子,学着爸爸的样子吃饭,但还是吃错了。她不懂汤要一口气喝完,总是吃吃停停。侍者想撤她的汤,她又端起来喝,侍者的手伸出去又缩回来。杨荫杭只好提醒她:“吃不下的汤,可以剩下。”

回去的路上,爸爸和姐姐都笑杨绛吃汤。她们又问她什么最好吃,她答不上来,因为当时只顾着用刀叉,食物的味道都不记得了,只觉得都很怪,唯有冰激凌最好吃。

那年秋天,杨荫杭就把家迁到了上海。他认为,世上只有两种职业是他愿意做的:一是律师,一是医生。他做不了医生,便只好重操法律旧业,当起律师。但当时上海鱼龙混杂,伸张正义何其困难。没过几年,杨荫杭又决定搬到苏州。

杨荫杭是反对置办家宅的。他认为经营家宅是一件耗时费力的事,会把自己变成家宅的奴隶;对子女来说,有家宅继承无疑是祸害,会把原本有所作为的青年人变得“吃家当”,成为废人。他曾明明白白讲:“我的子女没有遗产,我只教育他们能够自立。”

但若想在苏州开律师事务所,靠租赁宅子是不行的。杨荫杭无法,听闻安徐堂正在出售,便买了下来。这是一座明朝的建筑,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几乎要倒塌,在当地,人们叫它一文堂。听闻明朝魏忠贤横行时期,有人奏称“五城造反”,其中就有苏州。有位徐大老爷把“五城”改成“五人”,救了苏州老百姓性命。苏州老百姓为感念这位徐大老爷,便一人捐献一文钱,修筑了这座一文堂。杨荫杭用人寿保险费将这座宅子买下后,修葺了部分房子,拆了些小破屋,扩大了后园,还添置了一些花木,宅院才显得有生气些。

然而这所房子还是老旧的,尤其是后园,只要掀起一块砖,就能看到砖下有许许多多鼻涕虫和蜘蛛。杨荫杭想到了主意,向孩子们悬赏:鼻涕虫一个铜板一个,小蜘蛛一个铜板三个,大蜘蛛三个铜板一个。在杨绛看来,这种教育方式其实是在鼓励孩子们通过劳动赚钱,并非“劳动光荣”。唐须嫈有些担心:“不好了,你把‘老小’都教育得唯利是图了。”

唐须嫈此时要操持一大家子的事务,还要照顾杨绛的两个姑姑。这两个小姑子,在家事上不但没能帮得上嫂子,反而总是给嫂子惹事端。但唐须嫈从不懊恼,总是那样平和淡然,忙忙碌碌。这种不慌不忙的持家态度,也在杨绛心里留下了烙印。

杨绛周末回来,发现生病休学在家的三姐和弟弟们都靠捉虫赚了不少钱,家里的虫子甚至真给姐弟几个捉到踪迹难觅,但她并不很在意赚钱的事。父亲从小便教她不要在物质上有过多要求。有次父亲的一个朋友开汽车接他们一家去做客,杨绛之前从未坐过汽车,很是新奇。到那家之后,她又被房间富丽堂皇的装饰所震撼。这里太阔气了,有穿着体面的仆人,有绿树成荫的花园,洋房漂亮得像画里的一样。回家后,姐妹几个叽叽喳喳地讨论着,非常羡慕。父亲却淡淡地说:“生活程度不能太高的。”杨绛成年后回忆父亲的教诲时讲道:“假如我对某一件东西非常艳羡,父亲也常常只说一句话‘世界上的好东西多着呢……’意思是得你自己去争取。这也许又是一项‘劳动教育’,可是我觉得更像鼓吹‘个人奋斗’。我私下反应是‘天下的好东西多着呢,你能样样都有吗’?”这种淡然的性子伴随了杨绛一生。

杨荫杭还教孩子们“有志气”。杨绛上中学的时候,听父亲讲到同乡有一位姓陆的朋友,他的两个在交通大学读书的儿子“倒是有志气的,逃出去做了共产党”。据杨绛回忆,兄弟俩便是陆定一兄弟。

小时的杨绛,便在启明女校与父母的双重教育下,渐渐树立起了人生观与价值观。那时她便明白,人生有许多东西是要靠自己的能力争取的,并不依靠别人施舍,但无须贪婪,不属于自己的总归是强求不来的,要学会克制。她与启明女校的缘分仅持续了三年。在谈及启明女校对自己的改变时,她答道:“中文、英文和各课学习打下坚实的基础是一个方面,最重要的是锻炼和培养了独立的生活能力,不止于应付日常生活,还包括自我判断、学会克制、如何正确与别人和集体相处……克制好奇心,须有坚强的意志。意志是逐渐练出来的。”

1923年暑假,已在苏州安定下来的杨荫杭开始着手为闰康和季康办理转学。除了期盼合家团聚,杨荫杭对女儿们的教育问题也有了担心。启明女校是宗教学校,寿康、同康皆在此读了好几年书,受宗教影响颇深。寿康接受了洗礼,俨然成了一名天主教徒,整天喊着要去做修女。同康信了天主教,在生命垂危时也要求受洗。无奈之下,父母二人只好请徐家汇圣母院的教父为同康施洗礼。虽然杨荫杭思想开明,也尊重宗教,却不希望女儿的自由意志受到太多宗教的影响。

他请妹妹杨荫榆帮忙挑选学校。杨荫榆起先挑中的是自己的母校苏州景海女校,甚至已经带了闰康和季康去报名。但就在几天后,杨荫榆受振华女校校长王季玉邀请,去振华女校演讲,回来后又觉得振华好过景海。闰康和季康就插班考入振华女校。

苏州与上海不同:上海犹如摩登女子,洋派、热情,充满躁动与不安;苏州却似初嫁做人妇的江南女子,温婉、内敛却清醒稳当。十二岁初长成的杨绛,与这座古城的气质契合得那样妥帖。

初入振华,杨绛很是失落。相较于启明中学的现代与气派,那时的振华女校显得狭小又破败—校舍简陋,学生也少。她甚至觉得:“由上海启明转入振华,就好比由北京师大附小转入了大王庙!”

然而,振华女校确是我国近代女子教育史上非常值得一提的学校。它于1906年由谢长达女士创办。谢长达女士婚后从夫姓,以“王谢长达”为名。学校取名“振华”,旨在振兴中华。学校创办伊始,就得到了堪称现代教育奠基人的章炳麟先生、 蔡元培先生的鼎力支持,并亲任校董。此外,社会贤达、各界名流李根源、叶楚伦、竺可桢等出任校董,过问校政。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曾评价说:“振华是数一数二的学校,是振兴女子教育最早的先锋。”1917年,王谢长达三女王季玉硕士由美学成回国接管校务,学校声誉日著,中外著名学者如章太炎、胡适之、吴贻芳、贝时璋等以及美国教育家杜威夫人、法国孟纳博士、美国陀开大学教务主任罗索博士及夫人、英国剑桥大学院长佛莱女士都曾到校演讲。

杨绛那时还不能体会这些,朴素的校舍让她没了探索的热情。三姐入学体检时查出有沙眼,每一两天就要去医院,翻开眼睑用小刀刮,非常疼,还要经常吃泻药。三姐就变成了病号,天天头痛,后来干脆休学了。三姐休学在家后,只剩杨绛独自一人上学,更觉孤寂。万幸的是,日子久了,杨绛渐渐体会到这所学校的好处来。因为学生不多,老师与学生之间相熟,更加亲近。校长王季玉尤其疼爱杨绛,吃饭时,总与杨绛同桌;见杨绛长得瘦小,觉得是因她营养不够,就鼓励她多喝牛奶;从家里带来菜肴,也会一人一勺分给学生,剩下的全部给杨绛。校长对杨绛的好,杨绛一生都在感念。

初入振华,杨绛没什么玩伴。下课后,女同学们聚在一起,只是谈些闲话:谁家小姐受聘了,那翡翠有多绿,牌面有多大……杨绛觉得很无聊。她与差不多大的费孝通在一起玩过一阵子,但那时这位大才子呆头呆脑胖乎乎,女孩子玩的游戏全然不会。杨绛觉得跟他一起玩没意思,就不再找他。

费孝通小学时在振华附小念书,因年纪小,妈妈怕他受大男孩欺负,就让他到振华女校读中学。他脑子灵光,数学尤其好。杨绛刚入学时数学成绩差,经常“吊黑板”,老师就让费孝通解答。杨绛因此对费孝通有了敌意,常常找茬欺负他。费孝通只在振华女校念了一年便转学去了东吴附中,后来跳级到东吴大学,刚好碰到同样跳了一级的杨绛。两人的缘分持续了多年,这是后话。

在英文课堂上,杨绛在启明女校打下的基础尽数毕现。每次老师提问,她都能抢先回答。老师只好禁止她抢答,直到全班都回答不上来,才让她发言。但她的国文成绩并没有想象中好,第一学期老师只给了她六十分。

杨荫杭却并不怎么关心杨绛的考试成绩。他认为,女孩身体娇弱,过分用功会损伤根本。这大抵因与他在美国一同读书的女同学刻苦异常、个个早逝有关。他还觉得有些学生死读书,除却高分数,在生活里就是低能儿,他不希望看到女儿这样。杨荫杭信奉孔子的“大叩则大鸣,小叩则小鸣”,在教育女儿上,总是顺其自然。杨绛高中时还不辨平仄,杨荫杭也不着急,说到时自然会懂,后来杨绛果然忽然就懂了。父亲便踱到廊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考她。若是她答对了,父亲便开心而笑;若是她答错了,父亲也是笑。

父亲这种宽和的性子影响了杨绛。她曾经为高中时发生的一件糗事写了篇文章,名为《记章太炎先生谈掌故》,发表在1998年第2期的《十月》杂志上。文章写得妙趣横生,很能见得她的脾性。

大约是一九二六年,我上高中一、二年级的暑假期间,我校教务长王佩诤先生办了一个“平旦学社”(我不清楚是否他主办),每星期邀请名人讲学。我参与了学社的活动,可是一点也记不起谁讲了什么学。唯有章太炎先生谈掌故一事,至今记忆犹新。

王佩诤先生事先吩咐我说:“季康,你做记录啊。”我以为做记录就是做笔记。听大学者讲学,当然得做笔记,我一口答应。

我大姐也要去听讲,我得和她同去。会场是苏州青年会大礼堂。大姐换了衣裳又换鞋,磨磨蹭蹭,我只好耐心等待,结果迟到了。会场已座无虚席,沿墙和座间添置的板凳上挨挨挤挤坐满了人。我看见一处人头稍稀,正待挤去,忽有办事人员招呼我,叫我上台。我的座位在台上。

章太炎先生正站在台上谈他的掌故。他的左侧有三个座儿,三人做记录;右侧两个座儿,一位女士占了靠里的座位,靠台边的记录席空着等我。那个礼堂的讲台是个大舞台,又高又大,适于演戏。

我没想到做记录要上台,有点胆怯,尤其是迟到了不好意思。我撇下大姐,上台坐在记录席上。章太炎先生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又继续讲他的掌故。我看见自己的小桌子上有砚台,有一叠毛边纸,一支毛笔。我看见讲台左侧记录座上一位是王佩诤先生,一位是我的国文老师马先生,还有一位是他们两位老师的老师金松岑先生,各据一只小桌。我旁边的小桌上是金松岑先生的亲戚。她是一位教师,是才女又是很美的美人。现在想来,叫我做记录大概是陪伴性质。当时我只觉得她好幸运,有我做屏障。我看到我的老师和太老师都在挥笔疾书,旁边桌上的美人也在挥笔疾书,心上连珠也似叫苦不迭。我在作文课上起草用铅笔,然后用毛笔抄在作文簿上。我用毛笔写字出奇地拙劣,老师说我拿笔像拿扫帚。即使我执笔能合规范,也绝不能像他们那样挥洒自如地写呀。我磨了点儿墨,拿起笔,蘸上墨,且试试看。

章太炎先生谈的掌故,不知是什么时候,也不知谈的是何人何事。且别说他那一口杭州官话我听不懂,即使他说的是我家乡话,我也一句不懂。掌故岂是人人能懂的!国文课上老师讲课文上的典故,我若能好好听,就够我学习的了。上课不好好听讲,倒赶来听章太炎先生谈掌故!真是典型的名人崇拜,也该说是无识学子的势利眼吧。

我那几位老师和太老师的座位都偏后,唯独我的座位在讲台前边,最突出。众目睽睽之下,我的一举一动都无法掩藏。我拿起笔又放下。听不懂,怎么记?坐在记录席上不会记,怎么办?假装着乱写吧,交卷时怎么交代?况且乱写也得写得很快才像。冒充张天师画符吧,我又从没画过符。连连地画圈圈、竖杠杠,难免给台下人识破。罢了,还是老老实实吧。我放下笔,干脆不记,且悉心听讲。

我专心一意地听,还是一句不懂。说的是什么人什么事呢?完全不知道。我只好光着眼睛看章太炎先生谈—使劲地看,恨不得一眼把他讲的话都看到眼里,这样把他的掌故记住。我挨章太炎先生最近。看,倒是看得仔细,也许可说,全场唯我看得最清楚。

他个子小小的,穿一件半旧的藕色绸长衫,狭长脸儿。脸色苍白,戴一副老式眼镜,左鼻孔塞着些东西。他转过脸来看我时,我看见鼻子里塞的是个小小的纸卷儿。我曾听说他有“脑漏”的病。塞纸卷儿是因为“脑漏”吧?脑子能漏吗?不可能吧?也许是流鼻血。不过他那个纸卷上没有墨。我流鼻血总用蘸墨的棉花,因为墨能止血。也许他流的是脓?也许只是鼻涕?……据说一个人的全神注视会使对方发痒,大概我的全神注视使他脸上痒痒了。他一面讲,一面频频转脸看我。我当时十五六岁,少女打扮,梳一条又粗又短的辫子,穿件淡湖色纱衫,白夏布长裤,白鞋白袜。这么一个十足的中学生,高高地坐在记录席上,呆呆地一字不记,确是个怪东西。

可是我只能那么傻坐着,假装听讲。我只敢看章太炎先生,不敢向台下看。台下的人当然能看见我,想必正在看我。我如坐针毡,却只能安详地坐着不动。一小时足有十小时长。好不容易掌故谈完,办事人员来收了我的白卷,叫我别走,还有个招待会呢。反正大姐已经走了,我且等一等吧。我杂在人群里,看见主要的陪客是张仲仁、李印泉二老。李老穿的是宝蓝色亮纱长衫,还罩着一件黑纱马褂。我不知自己算是主人还是客人,乘主人们忙着斟茶待客,我“夹着尾巴逃跑了”。

第二天苏州报上登载一则新闻,说章太炎先生谈掌故,有个女孩子上台记录,却一字没记。

我出的洋相上了报,同学都知道了。开学后,国文班上大家把我出丑的事当笑谈。马先生点着我说:“杨季康,你真笨!你不能装样儿写写吗?”我只好服笨。装样儿写写我又没演习过,敢在台上尝试吗!好在报上只说我一字未记,没说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原是去听讲的,没想到我却是高高地坐在讲台上,看章太炎先生谈掌故。

父亲顺其自然的教育理念成为肥沃的土壤,培育了杨绛广泛的兴趣。这一时期,她养成了最重要的习惯—读书。杨荫杭将她的喜好看在眼里。如果杨绛表现出对什么书感兴趣,他就将这本书放在桌上。如果一段时间后杨绛没读或是半途而废,他就把这本书收起来,算是无声的惩罚。杨绛感兴趣的是辞章小说,最喜欢李煜的词,还把李煜所有的词都找来读。父亲笑她“喜欢辞章之学”。

中学是一个人阅读习惯养成的关键期,这时若读了足够多的且质量好的书,会铺就人一生文字功底的坚实基础。杨绛便是在这时饱览群书。从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到《道德经》,从沃尔特的《艾凡赫》到流行的冰心、苏曼殊作品,她都会找来读。父亲问她:

“阿季,三天不让你看书,你怎么样?”

“不好过。”

“一星期不让你看书呢?”

“一星期都白活了。”

阅读很快见了成效。高中时,杨绛的文学天赋名满全校。她曾经作过一首《斋居书怀》:

世人皆为利,扰扰如逐鹿。

安得遨游此,翛然自脱俗。

这首诗被刊于《振华校刊》,国文教师孙伯南先生专写了批注:“仙童好静。”由此可以见得,杨绛长到这时,不仅有了学识积淀,还渐渐形成了不慕虚名、不爱俗物的风骨。

振华女中不同于启明女中。在启明凡事有姆姆看管,在振华却全然依靠自律。学校有自治会,杨绛担任过学生自治会的会计。那时会计并不好当,有大洋、小洋,每天的“贴水”都不一样,计算相当复杂。收下的铜板很脏,堆了满床,被褥都脏得不能睡。她还任了英文会长,主持Open Meeting,演出英文节目。有次英文演讲,第一次登台的杨绛吓得讲了一半,剩下的全忘了,竟然也得了第一名,还得了一本日记本作为奖品。对此,父母都很高兴。

杨荫杭一口回绝了她。他态度很坚定:“你不肯,就别去,不用借爸爸来挡。”杨绛很为难,他就讲了当年自己担任江苏省高等审判厅厅长时候“名与器不可以假人”的故事。他又问杨绛:“你知道林肯说的一句话吗?Dare to say no!你敢吗?”

“敢!”杨绛苦着脸答。

回到学校后,杨绛无法借家里推脱,只好说“我不赞成,我不去”。这当然被认为是“岂有此理”。然而“岂有此理”很快变成了“很有道理”。那天演讲时,果然有心怀不轨的军人邀请女学生逛戏院。学校听闻,生怕惹出事端,便不再让学生去演讲。无论杨绛是否为那天的决断感到庆幸,从那时起,她却知道了勇于说“不”的可贵。这种难能可贵的能力,甚至成为她获得一生幸福的前提。

如果说启明中学培养了杨绛融入集体的能力,振华中学则培养了杨绛实干及自律的本事。这些品质伴着杨绛,走过一生漫长的岁月。

高中毕业将至,杨绛属意清华大学。她成绩优异,六年的课程五年便读完了,提前一年从振华女校毕业。不巧的是,杨绛毕业那年,清华恰好未在南方招生。但所幸她被两所大学同时录取:一所是苏州的东吴大学,一所是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杨绛在这两所大学的入学成绩都是第一。出色的成绩让东吴大学对振华女校刮目相看,特准允振华女校学生免试入学。这令校长王季玉倍感自豪。

再一次面临择校问题的杨绛,听取了三姑母杨荫榆和校长王季玉的意见。她们觉得女校过于闭塞,大学应该开阔社交,于是杨绛便选择了东吴大学。

大学五彩斑斓的课外生活,一下子让多才多艺的杨绛如鱼得水。她会吹箫,会弹月琴,会唱昆曲。她曾经和同窗好友周芬、沈淑参加过校民乐队的演出。课余时间,三人常常合作一曲《梅花落》,琴声悠扬,引人注目。

谁能料想,个子并不高的杨绛,在大学时加入了排球队,还曾有过得分出彩的高光时刻。1991年,杨绛在一篇名为《小吹牛》的随笔里谈到:

我刚进东吴大学,女生不多,排球队里我也得充当一员。我们队第一次赛球是和邻校的球队,场地选用我母校的操场。大群男同学跟去助威。母校球场上看赛的都是我的老朋友。轮到我发球。我用尽力气,握着拳头击过一球,大是出人意料。全场欢呼,又是“啦啦”,又是拍手,又是嬉笑叫喊,那个球乘着一股子狂喊乱叫的声势,竟威力无穷,砰一下落地不起,我得了一分(当然别想再有第二分)。当时两队正打个平局,增一分,而且带着那么热烈的威势,对方气馁,那场球赛竟是我们胜了。至今我看到电视荧屏上的排球赛,想到我打过网去的一个球,忍不住悄悄儿吹牛说:“我也得过一分!”

杨绛上大学时不爱打扮,每天只洗一次脸,也不擦水粉胭脂。她不大用功,也不出风头,跟同学们相处得都好。有位女同学,绰号“红嘴绿鹦哥”,每上一课换一套衣服,戴大钻戒。杨绛见了好奇,问:“许我‘水晶帘下看梳头’吗?”那女同学让杨绛玩她的脂粉,还告诉杨绛“要白,得用檀香粉”。杨绛同样与她相处得融洽。

大学一年级,文理科是全都要上的。到了二年级,杨绛面临分科的选择。她觉得很为难,“我在融洽而优裕的环境里生长,全不知世事。可是我很严肃认真地考虑自己‘该’学什么。所谓‘该’,指最有益于人,而我自己就不是白活了一辈子。我知道这个‘该’是很夸大的,所以羞于解释”。她跑去问父亲,父亲则回答:“没什么该不该,最喜欢什么,就学什么。”杨绛觉得不够稳妥,又问:“只问自己的喜爱,对吗?我喜欢文学,就学文学?爱读小说,就学小说?”父亲便跟她讲:“喜欢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己最相宜的。”

苏州东吴大学的两个强项专业是医学预科和法学预科,前者三年毕业可直升北京协和医学院,后者可直接升入上海东吴大学法科。她崇拜南丁格尔,想学医,但又性子柔软,对血淋淋的生命有些害怕。生物实验要活剥螃蟹的壳,看那还在跳动的心,杨绛替螃蟹痛得手都软了,手指都不听使唤了。全班同学都剥下了蟹壳,唯独她苦着脸,剥不下。大学一年级时,她认识了来自美国的姑娘陶乐珊·斯奈尔,两人很是投缘。陶乐珊告诉杨绛,她爸爸将做一台大手术,为喉部堵塞不能进食的患者插一根橡皮管子到胃里,杨绛若是有兴趣,她可以smuggle(偷带)杨绛入医院去见识。杨绛洗澡又洗头,还穿上护士的白衣,戴一顶圆顶白帽,混进手术室,站在不碍人的近旁。陶乐珊说:“假如你晕倒,我抱你出去。”杨绛没有晕倒,坚持看完了整台手术,但是足足两个星期不想吃肉。

杨绛学医的热情就这样被浇灭了。

杨绛喜欢文科,但东吴大学的文科只有法学和政治。父亲此时正开律师事务所,她觉得自己如果做了律师,可以在事业上帮帮父亲,还能借此接触社会上各式各样的人,为小说创作积累素材。杨荫杭却坚决反对女儿学法律。大概是看透了律师行业的不公与妥协,他不忍女儿重蹈覆辙。无法,杨绛最后选择了政治学。

世事弄人,不喜欢政治的杨绛偏偏选了政治学作为专业。她倒也因祸得福,既然对本业没兴趣钻研,便有了大把时间读喜欢的书,从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从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到房龙的《我们生活的世界》。杨绛作为文科生,也会经常与费孝通等人讨论时间是空间的第四量向等问题。那时她没能完全搞懂这个问题的意思,直到1935年出国前,她坐在房间,想着三年后能不能继续回到这里,忽然明白了这个命题:虽然地方还是老地方,但已不是原来的所在了,因为地球随着时间流逝在转动,一切空间都发生了偏转。

虽然对本专业投入的精力不多,但杨绛是不需要死读书便可以取得好成绩的女生。当时一般大学将成绩分为五等,东吴大学则分六等:一等最好,六等最次。一二年级时,杨绛因贪玩功课并不拔尖,有些科目成绩偶尔会掉到二等去。到了三四年级时,杨绛每门成绩都能到一等,连“四肢发达”的体育也不例外,成了学校为数不多的“纯一等”的学生。杨绛还是班上的“笔杆子”。东吴1928年英文级史和1929年中文级史都是出自她的手笔。

东吴大学在苏州城墙边上。闲时杨绛总喜欢到城墙上去走走,看看城墙内外的景色。离葑门城不远有一户人家,临水而居,从城墙上可以望见墙里整齐的青竹篱笆和一座瓦房。杨绛每次走到这里都要由衷地赞叹“好个临水人家”。没想到,不久之后,她便能走进这户人家。

杨绛在启明女校时便有了法文基础,但几年未曾温习,有些生疏,于是想趁着大学时重拾法语。大姐利用暑假帮她补习,她私下也会记生词,做练习,但总希望有老师指点一二。大姐的朋友苏雪林知道她的心思,就介绍了位比利时夫人作为她的法语老师。这位夫人,正住在杨绛从城墙上看到的那处宅院里。夫人嫁给了一位在比利时留学的中国留学生,留学生回国后开了家玻璃厂,生意很好。他还有位原配妻子,据说已经离婚,但仍然住在他的父母家。杨绛观察这位夫人,发现她神情憔悴,举止粗俗,过得并不好,再看夫人在娘家时的照片,眼波流转,神采奕奕,貌美优雅,便料定夫人的婚姻生活是不幸的。

果然,有次夫人拿了报纸上剪下来的一则小小的离婚启示,问杨绛这有没有法律效力。杨绛仔细看了,发现这就是一则廉价广告,刊登在不入流的小报上。夫人从杨绛闪烁其词的态度中读出了什么,便没有追问。后来杨绛送了夫人礼物,推说功课忙,便没有再去上法语课。

夫人还是回了比利时。她的丈夫曾经向她发誓,如果欺骗她,就让上帝惩罚他,让他们的女儿死掉。未料想他们的女儿真的死掉了。夫人心灰意冷,求助比利时大使馆,回到了她的祖国。

杨绛每次再走城墙,看到这户人家时,不免连连叹息。不幸的婚姻,可以把父母的掌上明珠变作憔悴的妇人,可以把优雅的淑女变成粗鲁的泼妇。她见了不幸的婚姻,自然对婚姻最坏的样子有了想象。

杨绛因跳级没被清华大学录取,晚她一年毕业的振华同学蒋恩钿却赶上了清华招生,顺利进入清华。蒋恩钿鼓励杨绛转学,还陪她到上海交通大学领了转学考试的准考证。但杨绛的大弟宝昌突然患病,原本就有的肺结核迅速恶化,并发急性结核性脑膜炎,这在当时是不治之症。杨绛与母亲、大姐连夜轮流值守。母亲只让杨绛坐在外面,所以她隔着珠罗纱帐子才能看见弟弟。一天夜里,父亲突然喊她们起来,原来是大弟去世了。

这天恰好是清华招生考试的第一天,杨绛放弃了考试。后来她回忆,那是她第三次亲眼看见人去世。“第一次是祖母,她是含笑去世的,满面慈祥的微笑,一点不可怕。第二次是外祖父,他和生病前不像了,略有点可怕;大弟弟完全变样了,脸缩小了,变成儿童时期的大弟,不可怕。钱瑗出生时,我觉得她活像我的大弟。”

经了这次变故,杨绛能体会母亲锥心刺骨的痛。她回忆起失去二姐时的哀伤,不禁更同情母亲。从这时开始,她与家的牵绊更多,感情更亲近了。

就在这一年,中学时的校长王季玉先生为杨绛申请到美国著名女校卫斯理(Wellesley College)的奖学金。奖学金免去了学费,但需自付住宿费和生活费。父母尊重杨绛的意见,只要她想去便让她去。但杨绛已然能体会父母持家的不易。父亲一人收入要支撑一家人吃穿用度,本就紧张,若自己再增加开支,必定使父母生活受影响。她本就对政治无甚兴趣,觉得去美国读政治不如留下考清华文学系。思量再三,她拒绝了这次机会。

1931年冬,学校开始闹学潮。那时学校教育管理之混乱,影响之大,前所未有,校园几乎变成监狱。同在东吴大学的费孝通抢先一步转学到燕京大学,杨绛则设法与好友从学校逃了出来。眼见开课无望,他们几人不忍时光荒废,便商量一起去燕京大学借读。1932年,杨绛办好去燕京大学借读的手续,与同学周芬、张令仪、孙令衔等五人一道北上。

转学去燕京大学须经考试。杨绛考完试后便到清华去看望蒋恩钿。孙令衔也要去清华看表兄,两人结伴而行。蒋恩钿见到杨绛很是欣喜,得知杨绛要去燕京大学借读,便建议杨绛干脆到清华学习,还帮她办理转学至清华的手续。

两人相谈甚欢,到了分别的时候,孙令衔由表兄陪着,来古月堂接杨绛一道回燕京。一段传奇故事就此上演。

最爱的人,大概都会变成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停挂在嘴边,仿佛随时可以脱口而出。有些人足够幸运,任何时候都可以呼唤这个人,而有些人的名字,却只能永远止于心底。人一生,要爱几个人才足够呢?在杨绛情窦初开的那个年代,与才女的才情相伴的,往往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对张爱玲而言,寂寞时轻呼的,会不会是胡兰成?对萧红而言,孤苦时想到的,到底是萧军还是端木蕻良?林徽因在沉溺于尘世幸福时,会不会幻想与自己朝夕相伴的人,是曾经漫步于康桥的那一位?与她们相比,杨绛足以称得上幸运。因为无论面对幸福或是灾祸,顺境或是困难,与杨绛相伴的,支撑她走下去的,始终是那个人。她不必一边面对与一个人的柴米油盐,一边幻想与另一个人的红尘前缘;也不必照料一个人的点点滴滴,却成就他跟另一个人的山河岁月。杨绛与钱锺书,波澜不惊地相识,不慌不忙地共度悠长岁月,温柔而坚定地写就一生只爱一人的誓言。

能够与一人相伴终老的女子,往往具备识人的智慧,还兼具拒绝别人的胆量。在恋爱的年纪,杨绛便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在东吴大学念书时,杨绛便因出色的成绩与娇美的样子,成了一众吉士倾慕的对象。她的室友和杨绛睡前谈心,评价她道:“男生愿意追求的女生有五个条件:一要相貌好,二要年纪小,三要功课好,四要身体健康,五要家境好。杨季康五样全都占了。”处在娇俏年纪的杨绛十分害羞,把头埋在被窝里不作声。

虽然年纪轻轻的杨绛十分青涩,但面对形形色色的追求者,她却从不含糊。遇到不喜欢却对自己殷勤的异性,许多涉世未深的姑娘容易迷失自我,轻易陷进去,或是不忍拒绝他人的执着真诚,出于同情兼着虚荣的心情接纳错误的人。无论怎样,这种选择往往将姑娘们的人生导向不幸,至少,在波澜不兴的生活下,永远丧失了与知心人灵魂相伴的机会。有些人的伴侣换了又换,生活却总是不幸;有些人被伤害之后便肆无忌惮地伤害无辜的人,忘记人类寻找伴侣的初心。现在总是有人讨论,婚姻制度是符合人性的吗?或者仅仅是一种经济制度?或许从人类的动物性出发,新鲜的肉体与不同的人生使生命永保激情;又或者从经济学的角度讲,婚姻或固定唯一的伴侣是抵御人生风险的最好合伙形式。但我们无法否认,如果一个人足够有智慧且足够幸运,她是有机会遇到与她灵魂相通的人的,并在遇到这个人之前保持清醒,不被错误的人夺去生命剩下的时间,由此相伴一生。虽然年轻,杨绛却似乎早早懂得了这个道理。条件出众的杨绛在青春时收到数不清的爱意,示好的男生据说有孔门弟子“七十二人”之多。碰到有爱慕之心的男生递来书信,她总是一笑了之,置之不理,从未有让对方误会的举动。对那时爱慕她的男孩子来讲,杨绛怕是倔强又冷酷的角色,但从岁月流转后回望当时种种,这些男孩子怕也是会感谢杨绛的坚定和智慧,让自己没有错付美好时光。

爱慕杨绛的人有很多,最出名的大概是费孝通了。两人辗转几个城市,换过几个学校,甚至跳级之后,仍然是同学,这令费孝通常常感叹他们的缘分。费孝通是近代非常有声望的社会学家,他所作的《乡土中国》至今是许多社会学甚至中国语言文学问题研究无法避开的著作。他亦是有才情的人,面对优秀的杨绛,也不免心动不已,变着花样搭讪。但杨绛 “不恋爱”的名气早已在外,他不得不另辟蹊径,追着杨绛问:“做朋友可以吗?”冰雪聪明的杨绛当然知道他的目的,她不想浪费彼此的时间,明明白白地对费孝通讲:“交朋友可以,但朋友是目的而不是过渡。”一盆冷水将费孝通的热情浇灭。但费孝通意志仍然坚定,整日围着杨绛打转,逢人便说:“我跟杨季康是老同学了,早就跟她认识,你们‘追’她,得走我的门路。”他打着不许其他男生接近杨绛的小算盘。他还让好友孙令衔四处宣扬自己是杨季康的男朋友,让追求者知难而退。但杨绛仍然不为所动。

杨绛所有的等待与坚守,大概都是为了那个人的出现。

杨绛中学毕业后苦苦执着于清华这件事,后来被母亲唐须嫈打趣道:“阿季脚下拴着月老的红线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华。”就是在清华,杨绛终于遇到了那个值得她推开所有错误与将就的人。

清华的女生宿舍不许男生出入,等待恋人的男生们便纷纷在古月堂站成“望妻石”。在那个春风拂面的日子,杨绛与蒋恩钿在古月堂伴着丁香与紫藤花的香气谈天。孙令衔刚巧带了表兄来,杨绛便见到了他。

“这是我的表兄钱锺书。”

两人站定,相顾并无话。据杨绛日后的说法,那天她大概对钱锺书没有很特别的感觉。在《记钱锺书与〈围城〉》中,她讲起对钱锺书的印象:“初次见到他,只见他身着青布大褂,脚踏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眼镜,满身儒雅气质。”她又在他处说:“人世间也许有一见倾心的事,但我无此经历。”

钱锺书却没有杨绛这样的淡然,他仿佛一下子便看到了生命之光,满脑子都是杨绛可爱的样子:“颉眼容光忆见初,蔷薇新瓣浸醍醐。不知腼洗儿时面,曾取红花和雪无。”他承认初见杨绛时,杨绛美丽的脸庞像出浴的蔷薇新瓣一样无瑕美好,娇艳无比。杨绛日后也解释了这首诗的后两句:“诗中第四句红花和雪的典故来自北齐崔氏的洗儿歌,说的是春天用白雪、红花给婴儿洗脸,希望孩子长大后脸色好看。”足以见得在钱锺书看来,杨绛何等美好。

从初次见面的情形,我们大抵可以揣测,杨绛与钱锺书的关系里,杨绛大概是被爱更多的一方。钱锺书在日后的岁月里,也表现出对杨绛十二分的依赖,或者说是依恋。

夹在其中的孙令衔大概感觉到了什么,当然也知道费孝通对杨绛的感情。出于对朋友的偏袒,他便扯了个谎,对杨绛说钱锺书已经订婚,对钱锺书讲杨绛的男朋友是费孝通。

听罢孙令衔的话,杨绛倒也冷静,没有再说什么,钱锺书却坐立不安,心急如焚,生怕一时犹豫就错过一生。他火急火燎地写了一封信,约杨绛在工字厅的客厅见面。

也许,上天偏要捉弄有情人。当披荆斩棘遇到对的人时,那人却不能属于你。世间大概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对钱锺书而言,见到杨绛这一面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这种绝望痛苦交织的不堪。但无论如何,我要见你,我要听你说,我要亲口向你解释,我可以属于你,你可不可以走向我这里?

万幸,两人顺利见了面。钱锺书焦急地说:“我没有订婚。”

仿佛等到了什么,杨绛回应他:“我也没有男朋友。”

以后的漫长岁月,都会见证他们勇敢的意义。人生中,有很多讲求缘分的事。追求爱情的人往往更容易相信顺其自然的魔力。年轻爱人的心常常是世界上最脆弱易碎的东西。爱得越深,越怕接收到那人可能离开自己的信号,甚至不会面对现实,宁可玉石俱焚,让自己的感情与心全部摔碎。但试一下,再试一次,至少确定对方的心意,总不会留下悔恨。爱情里的勇敢最难得,也最可能让人收获美好的人生。

此时,钱锺书“清华才子”的身份声名在外。他比杨绛大一岁,同为无锡人士,父亲钱基博是国学大儒。这个数学、物理不及格,却被清华大学破格录取的青年,一次次用老道的笔法针砭时政,畅抒己见。与杨绛表明心意后,钱锺书满腔表达与书写的愿望,几乎全都倾注在杨绛身上。

男女相悦,若想维持长久,对男子来说,主动将自己呈现在女子面前是一种极其明智的做法。天生爱安稳的女子,如果理性又会谋划,或许会对神秘的异性一见倾心,却难以将其视作终身伴侣。只有男子全然将自己展示了,又恰好符合女性的胃口,二人才有可能长久地走下去。女子最好单纯善于持家,有些才华更是锦上添花,却万万不可将所有的好与坏全然暴露在爱人面前。想要长久稳定亲密关系的女性,要时刻牢记自己的爱人也是普通生物学上的男子,纵使在你眼里那般独一无二,也免不了他对新鲜的猎物蠢蠢欲动。

钱锺书与杨绛的书信似乎可以看得出这种立场。钱锺书在信中诉衷肠谈理想,深入灵魂絮絮叨叨,一派进攻者积极进取的姿态。杨绛便随声附和,一直保持克制与不远不近的疏离。这让钱锺书既爱得心碎又心急如焚。大多数时候,钱锺书对杨绛的感情是快乐的,充满着深情的告白。这时,他写了许多彰显才情的诗作,写到得意处,也不免自我夸赞一番。他曾经写过一首七言律诗送给杨绛,其中“除蛇深槽钩难着,御寇颓垣守不牢”用理学家的语录入诗,不落窠臼。为此钱锺书曾自负地说:“用理学家语作情诗,自来无第二人!”

钱锺书与杨绛的信,不止卿卿我我的小儿女情,他会把自己的过去、现在、未来统统剖开给她看。与其说他想向杨绛表露爱意,不如说他是借着这些信梳理自己的人生。他试图把完整的自己展现给她看。钱锺书告诉杨绛,自己“志气不大,只想贡献一生,做做学问”。杨绛刚好有同样的乐趣,亦写道:“我虽学了四年政治,并无救世济民之大志。”相同的人生观很快将二人的心拉到一起。

这不禁让我想到,在英国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中,出身贵族世家的凯瑟琳对家族收养的弃子希茨克利夫投入毕生激情,正是因为二人的本质如此相似。凯瑟琳说:“我爱他,我的灵魂跟他是同一个料子制成的。”爱情有时就是这样,弱水三千,我却只取一瓢饮。杨绛与钱锺书就是如此,“在一众追求者中,虽然他并不是我梦想中的样子,但当我望向他时,我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这些语言让杨绛有了期待,每天回到宿舍时,桌上的信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明白,她彻底沦陷了。

此时,杨绛借读生的身份使她有些光阴难求的紧迫感,她想利用全身每个细胞吸取清华大学的养分。正如杨绛先生后来所讲:“我到了清华,才用功听课,不再懒懒散散。”她有意选了些内容充实压力也大的课程,包括温源宁的“英国浪漫诗人”。温源宁恰好对钱锺书颇为欣赏,便格外注意杨绛。在一次测试中,因缺乏西洋文学史基础而答不出题目的杨绛不愿乱写,索性交了白卷。温源宁颇为意外,对钱锺书说:“Pretty girl往往没有头脑。”他以为钱锺书是因杨绛长得可爱才与之交往,后来也传为趣事。钱锺书虽对这件事只当玩笑看待,但对杨绛的学业很是上心。1932年,杨绛结束清华大学课程,拿到东吴大学文凭,还获得了学校的金钥匙奖。钱锺书看她学有余力,便鼓励她报考清华外文系研究生,还帮她推荐备考书籍。杨绛按照他的建议自学一年,果然在1933年考上清华外文系研究生,与季羡林做了同班同学。

这一年,钱锺书本意是让杨绛留在北京,在清华补习,但杨绛却自顾自回到苏州。她觉得,一来自己需补齐清华本科四年课程,力有不逮,不愿仓促;二来自一·二八事变之后,家人与她一度失联,她十分担忧。杨绛不肯留在北京与钱锺书相伴,让钱锺书颇感失落,不免有些牢骚。杨绛本不爱写信,又不想解释,便索性不理他。钱锺书更是怅惘。

爱之入骨的人忽然从身边消失,连信也不肯回,对钱锺书来讲,这大概是从未有过的困苦了。但在外人看来,若不是这些挫折,钱锺书未必能真正看清自己的内心,未必能意识到杨绛在他心中的位置。他也彷徨过,写下悠长的悲情诗。正如从事钱锺书作品研究的学者们所发现的,钱锺书旧诗中李商隐风格的爱情诗,就是从1932年左右开始出现的。

壬申年秋杪杂诗

缠绵悱恻好文章,粉恋香凄足断肠;答报情痴无别物,辛酸一把泪千行。

依穰小妹剧关心,髫瓣多情一往深;别后经时无只字,居然惜墨抵兼金。

良宵苦被睡相谩,猎猎风声测测寒;如此星辰如此月,与谁指点与谁看。

困人节气奈何天,泥煞衾函梦不圆;苦雨泼寒宵似水,百虫声里怯孤眠。

面对杨绛的冷漠,钱锺书虽很是不甘,但也不想放弃。他把信当作撞击杨绛心门的攻城车,一封接一封。这似乎是以文字为武器的男人的斗志。后来杨绛讲,钱锺书“信很勤,越写越勤,一天一封”。杨绛本就是心软之人,与钱锺书又投缘。在“攻城车”不断的进攻中,杨绛的心防被攻破,两人关系恢复如初。

男子的进取与攻击,不尽然依靠武力或暴力。擅长文字的男子可以书信为剑,擅长理工的男子可以专注为枪。在这个男子力并不能完全释放的年代,相信钱锺书沉默中心脏青筋暴起般的斗志与坚韧的意志,可以给男性们一点启示。

北平到江南的距离成了两人间最好的羁绊。木心诗中描绘的那时候车马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人,大概便是钱锺书与杨绛这般了吧。有所爱之人,不以山海为远,一本书、一封信都足以寄托情思。如今,通讯技术发达了,目的地似乎变得比以往容易到达,人与人异地的感情却似乎更难以维持。或许是因为二人正是青春少年,感情纯粹坚定得紧;又或许是因为二人的笔足以写出最纤细的哀愁,即便不能日夜相伴,二人也并无芥蒂。总之,来来回回的书信更加坚定了二人的心意,这段书写往来、不能见面的日子,反而成为两人筑牢城堡的砖石。

与钱锺书相比,杨绛在爱情里并不是一个喜爱倾诉的女子。她写信不多,寥寥几封信中,大多是理性的思考与述说,难得见到炽热爱情的表达。这多多少少让钱锺书郁闷。在《围城》里,方鸿渐倾慕的唐晓芙也是一个不爱写信的女子,这其中大概有杨绛的影子。

回苏州后,杨绛经人介绍,在上海工部局华德路小学担任小学教师,月薪一百二十元,算得上当时的金饭碗。杨绛本以为给小学生上课并不难,却没料到这份工作并不轻松。她虽然没有充足的时间为研究生考试做准备,却依然把学校图书馆里的书读了个遍。但此时她偏偏因为打伤寒预防针过敏,得了荨麻疹。父母见杨绛如此,着实心疼,便让她辞了工作,在家静养。

此时钱锺书熬不过心中思念,专程到苏州看杨绛。这一次,他见到了杨绛的父亲杨荫杭。杨荫杭对钱锺书印象不错。大概因都是读书人的缘故,杨父与钱锺书很谈得来,称赞钱锺书“人是高明的”,算是默许了女儿与钱锺书交往。

钱锺书毕业后,并没有同杨绛一起报考清华研究院,而是另有自己的计划—报考中英庚款奖学金。庚款奖学金是近代特有的产物。在中国“庚子赔款”后,美、英、法、荷、比等国相继与中国订立协议,退还超过实际损失的赔款。退还款项除了偿付债务外,其余悉数用在教育上,中国每年向上述国家输送相应的留学生,庚款留学生由此产生。钱锺书想报考的中英庚款奖学金需要两年社会经验,他便回到无锡,在父亲钱基博任教的上海光华大学做老师。有了收入,安身立命之基打好后,男人往往想迎娶心爱之人。杨绛考入清华后,钱锺书娶她为妻的念头越来越浓烈。不待与杨绛商量,钱锺书便与父亲一道,奔赴苏州求亲。

杨荫杭对父子二人直截了当的举动有些惊讶,以为杨绛已经同意此事。他不忍女儿伤心,便答应将杨绛许配给钱锺书。杨绛便有些莫名其妙地成了钱家的儿媳妇。

1933年,钱锺书与杨绛举行了订婚仪式。

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是有些老派的人,但他在未与杨绛谋面时便认可了这个儿媳。这要追溯到二人千里通信时。那时钱基博见钱锺书终日魂不守舍地等书信,料定他对信中女子爱得走火入魔,便私下拆开杨绛信件来读。他看到杨绛叮嘱钱锺书“毋友不如知己”,便觉得很是合意,又见杨绛写道“现在吾两人快活无用,须两家父母兄弟皆大欢喜,吾两人之快乐乃彻始彻终不受障碍”,更是欢喜异常,觉得杨绛既有才华又识大体,早已自作主张修书一封,将钱锺书托付给她。

到订婚时,作为公公的钱基博更是看重这个儿媳。他按照祖训,向杨家讨杨绛的生辰八字。杨荫杭不肯给,说“从前时男女双方不认识,只好配八字,现在彼此相识相知,还要八字作甚?”钱家也不强求,只好在族谱里随便乱写了一个生辰八字了事。钱锺书的母亲操持着儿子的婚事,“快活得睡也睡不着”。

如此看来,钱、杨二人的结合终究得到了两家家人的支持。谈及恋爱关系时,父母家人这层关系不太容易被想到。一旦涉及婚嫁,双方家人尤其是父母的意见便很是重要了。天成佳偶也需要回归柴米油盐,神仙眷侣也得见过父母。正如杨绛在给钱锺书的信中所写,家人皆大欢喜,爱人才能做得长久。总有人问,得不到父母祝福的婚姻该不该继续?或许有时,父母迂腐守旧、目光狭隘,甚至有时,向来通情达理的父母忽然变得世俗又势利,但父母总是希望儿女过得幸福,他们不肯接纳的人,想必不会是儿女的最好选择。

钱锺书与杨绛订婚那日正是盛夏,骄阳高照,宴席上高朋满座,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充满欢声笑语与活力的宴席,似乎成了二人今后美好生活的象征。钱、杨二人的爱情,似乎如童话般,有了最完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