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办公大院都弄不干净,还能管好老百姓的事?
专业户、重点户代表大会上谢高华铿锵的声音传遍义乌的大街小巷。时间往回拨半年,1982年4月27日,一纸编号为“中共浙江省委干〔1982〕87号”的干部调令下达,谢高华由衢州市委书记调任义乌县委书记。5月20日,衢州市委办公室在市委大院红楼会议室张罗了一场简朴而隆重的欢送会,衢州市各部、委、办等负责人大多到场,为老书记履新送行。
说谢高华是老书记似乎并不确切,1931年12月出生的他,此时距51周岁还差几个月,应是年富力强的中年,可他毕竟在衢州这方土地上生活和工作了50年,假如从1951年3月担任衢县横路乡团支部书记,拥有“书记”这一头衔算起,此时的他已经足足担任了31年的书记,自然已可称得上是“老书记”了。
面对这么多并肩工作了十年二十年的同事,以及无比熟悉的山山水水,谢高华自然有些不舍。这是他干得最得心应手之际,也是他正要大展宏图之时,而他这样一离开,很多原本的打算就只能搁置。但听从组织安排,到党和人民最需要的地方去,是他那一代人毫不犹豫的选择。
尽管他此时所任职的衢州市,是一个县级市,即人们口中的“小市”(衢州成为地级市,还是3年以后的事),义乌是一个县,他的调任应属平调,然而,至少在衢州人的心目中,那时的义乌,无论是经济基础还是生活条件,都不如“山鸟啼来偏悦耳,野花看尽不知名”的衢州,所以,连谢高华的母亲苏招英都心疼儿子这回要到一个“穷县”任职了,心里有一万个放不下,哪怕谢高华反复劝慰,母亲依然担忧。当然她知道,一向听从组织安排的儿子,一旦决定了的,九头牛也没法拉回。
欢送会上稍显湿润的眼睛,沙哑的喉咙,略快的语速,若有所思的神态,一支接一支的香烟,以及欢送会当天就急着赶去义乌的雷厉风行的作风……谢老书记还是老样子,但人们隐隐地预感到,年过五旬的他这一回决然赴任,将会在家乡以外的地方,以固有的拼命精神和不竭智慧,干出一番更加不同凡响的事业来。
送谢高华去义乌的那辆面包车已有些年头了。这是义乌县委仅有的两辆小车之一,先在金华把地委负责干部工作的领导接上,再跑到衢州,待欢送会结束,等谢高华与新任衢州市委书记陈文韶做简单的工作移交后,又接上他直奔义乌,差不多开了300公里,哪里还有不“喘气”之理?
在车上,有关义乌的话题是避不开的;地委领导与他进行调动谈话时,也特意提到了前往义乌任职,“必须高度重视班子内部的团结合作”。他明白,调他去义乌,一个原因是干部交流任职,另一个重要原因则无疑是让他去改变“文化大革命”以来义乌派性严重的痼疾。事实上,先前在与一些相熟的外县干部的聊天中,谢高华略微知道了义乌县委班子内部的一些矛盾,这或许是义乌社会经济踯躅不前的一大原因。眼下他被调往那里任职,就更要了解这方面的情况了。
“其实,义乌是个出经验、出人才的地方,而且各方面的资源应该是很丰富的,关键是怎样充分利用好。‘天时’‘地利’这两条已经不缺,‘人和’的问题一旦解决,义乌的发展不可估量。当然,这个‘人和’,还包括人们的思想观念、改革意识、团结协作精神。”地委领导熟悉谢高华的脾气,很多事情不需要过于正式的谈话,点到即可,“相信在那里,你肯定会有所作为的。”
“感谢领导调整充实了义乌县委班子。不过在我印象中,将要离任的义乌县委书记王明新是个实干家,虽是山东来的南下干部,却已在义乌工作了4年多,对情况很熟悉,也做了很多有利于义乌发展的事。”谢高华说。
“王明新同志这次调任金华地委组织部副部长。老革命虽然年龄有些大,但还蛮有闯劲,在发展经济方面,做法与邻近几个县就有点不一样。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义乌人喜欢摇着拨浪鼓,走街串巷地以‘鸡毛换糖’的原始方式做交易,兜售小百货。事实上,这一带的人都喜欢在街旁路边摆个摊做点小买卖,但诸暨、浦江等地管得死,小贩们都跑到义乌来了,因为义乌的政策要宽松得多。我听王明新书记说过,为什么胆子不能再大一点,索性给摊贩们发个执照?……其实,像王明新这样的义乌县委班子成员,还是很想做点事的,只是现在指手画脚的人太多,顾虑太多,而明确的政策往往又找不到。”地委领导叹了一口气。
“喜欢闹派性的人,容易与别人纠缠不休的人,都是饭吃得太饱,平时太空闲的缘故,多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每天工作都忙不完,什么明争暗斗都不会有了!”谢高华接着这个话题,以决然的口气表了个态。
喘着气的面包车终于驶入了义乌。
谢高华曾因开会、参观多次来过这里,但这一回,他是以县委书记的身份来的,向窗外投去的眼光也就不一样了,对所见事物自然更关注、更在意,感觉也大不相同。
比起几年前,义乌当然也有了不少明显变化。首先是县城,北门街西侧新修了马路;新华书店、信用社、百货商店排在街边;新建的义乌影剧院造型不错,居民房也更密集了;往东望去,义乌江两边种了不少高高低低的树木,与平坦的田野相得益彰。原先那座“一条街道七盏灯,一个喇叭响全城”的小县城,也渐渐发展起来。
可义乌县委县政府机关大院看上去却有些糟糕,拥挤、杂乱,似乎还飘荡着一股莫名的臭气。谢高华吸了几下鼻子,觉出那臭气与农家肥的气味有些类似,认定它是从后院传过来的,那里肯定有一座卫生情况很不怎么样的公共厕所。
走进办公楼,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明显已打扫过,稍显陈旧的办公桌被擦得十分洁净,桌上的文具盒、文件夹等摆放整齐,还特意放了一只漂亮的玻璃烟灰缸,但推开窗子,刚才那股臭气扑面而来,让他禁不住皱起眉头,赶紧关窗。并不是不敢闻这种气味,出身农家的他从小最熟悉的就是这类气味,只是它不该在堂堂的县委县政府机关大院出现,可想而知这里的工作和生活条件究竟如何,这里的日常管理是多么不如人意。
简单的欢迎座谈会结束,送走地委领导后,谢高华索性在这机关大院里走了一圈:看了看两层的办公楼、能供上千人同时吃饭的大食堂、可容纳七八百人开会的大会堂、办公楼后面的干部宿舍楼,当然还有那座露天大粪坑。机关大院内竟然有一座大粪坑,真是奇了。大粪坑上方盘旋飞舞着数百只红头苍蝇,有的苍蝇还不停地扑打干部宿舍楼的后窗玻璃,让谢高华看得瞠目结舌。坐在办公室里尚能闻到大粪坑的臭气,紧贴着它的干部宿舍楼岂不更臭?这么多人究竟是怎么忍下来的?
“……据说这大粪坑还是民国时期留下来的,当年,这个大院就是县衙旧址,大院前面的那条马路就叫县前街,历史很悠久。”县委办副主任吴唐生一直陪同在旁,看他留意什么,就介绍和解释什么。吴唐生与谢高华同岁,出生时间还比谢高华早几个月,两个人似乎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几任县领导都说要把这大粪坑填掉,但一直下不了决心。这是因为整座大院里至今还没有铺设污水管道,没有一只抽水马桶,用的还都是最简陋的粪桶、便槽,粪便不得不都倾倒在这里,每隔几天再由环卫所用集粪车拉走……有时遇到大雨,粪水满溢,真是很尴尬的……”
“岂止是尴尬!”谢高华甩了一下衣袖,脸上已有怒气,“住在这宿舍里的县领导,难道鼻子都塞住了吗?眼珠都朝天了吗?”他带有浓重衢县口音的普通话,像机关枪一样扫过来。
“唔,这个这个……县领导现在都不住在这里,这里环境不好,宿舍也旧了,房间又小。”吴唐生犹豫着解释。
“后勤管理科据说还为我在外面找房子,告诉他们,不用找了,我就住在这幢宿舍楼里,看究竟哪一天才把这大粪坑填掉!后勤管理科眼下最应该做的,就是彻底整治机关大院的卫生,完善最基本的公共设施。老百姓都睁大眼睛看着呢,一个连自己的办公大院都弄不干净的党委政府,还能管好老百姓的事,为老百姓造福?”
远远地,吴唐生看见后勤管理科的科长正急急忙忙地往这里赶,脸上已经堆起了笑容。谢高华可能已看见了他,却仍然瞪着眼睛发火,不肯饶放的样子。
那天早上,谢高华竟然不见了。办公室里没人,大院里的篮球场上没人,宣传栏前也没人。吴唐生跑到干部宿舍楼找,他的房间里那条薄被叠得整整齐齐,桌上的早餐,一个鸡蛋、一碗稀饭和半块霉豆腐这谢高华所规定的“两个半”,一早由秘书送过来的,早已吃掉,可人影全无。吴唐生不免急起来,难道又单独一个人“微服私访”去了?自从他来义乌任职,还没几天,一个人遛到大街上、附近的村庄里看这看那、访东问西,这样的事已有好几回了。
吴唐生跑到邵唯一那里打听,正忙着赶写一份材料的邵唯一抬起头来,惊讶地说:“谢书记今天天还没亮时,就已经出去过一回了呀,在大街上与小摊小贩交谈,还悄悄去了一家养鸭场,难道回来吃完早饭后又出去了?”
两人一筹莫展,知道哪怕出去寻找,也是大海捞针,只有希望他能自己回到大院。下午不是还有一个畜牧生产工作会议吗?会上谢书记要讲话的,他必定是记得的。
上午9时许,县府办秘书朱恒兴忽然接到赤岸公社打来的电话,说三角毛店村发生了山林大火,灾情还有些严重,要求向县长范华福汇报。因范华福外出开会,别的县领导一时也没有找到,无奈,朱恒兴跑到义乌县第一招待所,向还没有离开义乌的王明新书记汇报。
正在收拾物品的王明新马上丢下东西,与朱恒兴一起,以最快速度跑回县委县政府大院,冲进朱恒兴的办公室,想通过县府办的那部电话,先了解一下火灾情况。没料想在那间办公室里,一名身材瘦小、老农民模样的人正抓着电话冲着那一头喊:“火苗全部扑灭后,没有一点火星了再撤走人,否则风一吹,山火很快又会起来,千万马虎不得!”
见他们进来,那人又冲着王明新喊道:“明新同志,能不能马上让陈金奶副县长到现场去?不管多忙,先去一个人指挥救火!”王明新立即表示同意,随即安排刚跟进来的县府办人员,派人派车把陈金奶副县长送到现场去。
这一切,让前几天刚巧不在县府大院的朱恒兴看呆,站在那里不动,心想这个口音奇怪的人究竟是谁,居然跑进县府办打电话发号施令?
王明新向朱恒兴介绍:“这就是新来的县委书记谢高华!”
朱恒兴恍然大悟,刚想向谢高华问好,谢高华却一把握住他的手,显得热情而平易,接着转身向王明新通报说:“三角毛店的这场山火烧得有些突然,据说那一带树林茂密,火势一旦失控就不堪设想。我是偶然经过这间办公室,顺手接了这个电话。刚才我已让他们用松枝全力扑打山火,用镰刀锄铲,开辟出一条防火隔离带,以阻止火灾蔓延。现在县消防队救火车和一群消防队员已经出动了。金奶副县长到现场指挥后,想必能把善后工作办妥。”
上任才没几天,竟然已在处理具体的突发事件了,指挥救火还十分得当,朱恒兴向他投去的目光不由得满含敬意。不过,更让朱恒兴佩服的,是这位新来的书记对义乌的情况、对农村工作的情况还特别熟悉。噢,看他一副农村干部甚至农民的打扮,那没有任何架子的表情动作,朱恒兴心里的那股亲近感油然而生。
“高华书记可是一位基层工作经验十分丰富的老领导了,恒兴你们要多向他请教。”王明新似乎看出了朱恒兴脸上的疑惑,向他介绍着,“我已经跟你们县府办鲍增虎主任说过了,尤其要向高华书记请教下基层调研的方法、向农民群众求计问策的做法,群众路线始终是我们成功的法宝。”
谢高华赶紧摆摆手:“我本来就是个农民嘛,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这是我的本能。听说机关大院里会写文章的年轻同志还不少哩,刚才是想在县两办找点最新文件和调研材料看看,特别想了解计划生育、农田基本建设等方面的事,还想问问农村道路设施的情况,没想到接到了一个火情报告电话,让我临时充当了一回指挥长,还提醒我日常的山林防火也是一件事。”谢高华说,早就知道义乌的计划生育工作抓得不错,那劳动力够不够,家庭致富之路在哪里,这些都是他所关心的问题。
王明新频频颔首,说高华书记所关注的一些问题,确属当年农村工作中颇为敏感的话题,不过在义乌,还有不少问题值得研究、值得探索,高华书记到了义乌,肯定是空不下来的。
朱恒兴向谢高华报告,有关义乌计划生育方面的经验总结,有一篇较为详细的汇报材料,可以呈请书记参考。
电话铃再次响起,是陈金奶副县长打来的,说三角毛店的这场山火已彻底扑灭,消防车还在起火点浇水。做好善后工作后,他将与消防队员们一起返回县城。
在南山水库一带实地调研后,谢高华还得赶回机关大院,参加上午10时左右的一场小型座谈会。
前方就是县城了,民房的轮廓已依稀可见,吉普车却慢了下来。谢高华知道,义乌江就要到了,这段江面上没有桥梁,所有的车、人、畜、物都得依靠渡船过江,别无他法。谢高华从车上下来,排着队等渡船。身边都是伸懒腰、打哈欠的人,等着过江的农民把箩筐、麻袋、篮子等放在地上,舒展一下筋骨。几只小猪在箩筐里探出脑袋,好奇地打量外面。
谢高华站在江岸边,对岸似乎已有一只渡船缓慢地朝这里驶来。迎着江风,他一口一口地吸着烟,注视着江对面的县城,显然又对江上无桥这件事产生了兴趣。这段义乌江不算太宽,比自己最熟悉的衢江还要狭窄一些,可长长的一段江面上,连一座起码的桥都没有。
他是最后一个上渡船的,似乎又关注上了这条渡船为什么这么小,直到吴唐生拉了他一把,才跨进了船舱里。春末的江流颇为湍急,从上游漂下来不少树枝、浮草等杂物,小渡船不断地摇晃。谢高华站在船头,听着身后几个农民的闲聊。
“今天的渡船还算稳的,前两天,风特别大的时候,船好像快要翻了,我抓着船帮才没有掉下去,可惜从县城里买来的一袋米掉到了江里。”
“我那次掉在江里的是一只小猪。小猪太会乱动了,那天渡船摇得特别厉害,我稍不留意,小猪就从筐里掉进了江里,一下子就不见了。”
“丢了一只小猪还不算太大的事,有人还差点丢命!那回龚大塘村的老阿爹,70多岁了,虽然坐在船舱中央但还是骨碌碌地掉进了江里,可能那天的渡船不巧遇上强风大雨。还好被船上的人七手八脚地救上来了,但人已昏了过去,好不容易才救活过来的……”
谢高华掐灭烟头,走过去,在正在闲聊的农民身旁坐下。吴唐生也赶紧过来,站在谢高华身边。谢高华让吴唐生把农民们的话翻译得更完整一些,接着又仔细听。
“造一座桥,很困难吗?”谢高华一开口,那极其明显的外地口音让那几个农民一惊,蓦地转头看着他。他微笑着,看上去不像个大官,但极有可能是个干部,因为他的上衣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
“……困难是政府没钱啊!在这江上造一座桥,能走人、能跑车的那种,肯定是要一大笔钱的。”农民们直言不讳。
“那么,政府发起,县里、公社、大队还有大家一起都出点钱,说不定就建起来了。要你们也掏一点,你们乐意吗?”谢高华忽然来了劲,也来了灵感。
“能造起一座桥,出点钱,我们是乐意的。……何况,如果我们出不起钱,总出得了力气,搬石头、抬水泥板、填土,出这样的义务工是没问题的,省钱不也是出钱吗?”农民们纷纷表示。
“那好,我知道了。”他示意吴唐生,干脆地挥了一下手,“老吴,你帮我记着,主动与交通部门联系,以政府出资、农民出义务工的方式筹集人力物力财力,力争在今年年底之前,开工建设这座桥!”
在旁的农民们呆呆地看着谢高华,过了一会儿才有所醒悟。大家一齐开心地笑了,觉得一切都是真的,这个干部模样的人不是在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