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章 同一片星空
七月的阳光像融化的黄油,黏稠而灼热地涂抹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我站在日历前,用红笔划掉又一个日期——乔昔回来的第十二天,距离她返回深圳只剩下三天了。
“又划掉一天?”乔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她光着脚丫踩在地板上,头发因为睡姿而翘起一撮,像只炸毛的小鸟。
“嗯,”我迅速合上日历,“睡得好吗?”
乔昔伸了个懒腰,睡衣下摆随着动作掀起,露出晒黑了一截的腰肢。“梦到我们又在秘密基地吃早餐,”她揉了揉眼睛,“然后突然下大雨,把我们淋成了落汤鸡。”
“那是前天真实发生的事,”我忍不住笑了,“不是梦。”
乔昔愣了一下,然后咯咯笑起来,笑声清脆得像风铃。“难怪觉得那么真实!”她蹦跳着去洗漱,拖鞋都没穿好。
厨房里,妈妈正在准备早餐——松饼、水果和热牛奶。自从乔昔来了以后,我们家早餐的丰盛程度直线上升。妈妈说她需要“补充营养”,仿佛深圳是个食物匮乏的荒野。
“今天想去哪儿?”吃饭时我问乔昔,“要不要去新开的水上乐园?”
乔昔咬着叉子思考,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短发上,镀上一层金边。“我想...”她突然放下叉子,眼神变得认真,“再去一次我们的秘密基地。就我们俩,带上零食和书,像以前那样。”
我点点头,胸口泛起一阵温暖的酸涩。这十二天来,我们几乎跑遍了所有老地方,创造了许多新回忆,但秘密基地——那个墙头上的小小世界——始终是我们最珍视的角落。
妈妈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野餐:三明治、水果、曲奇饼干,还有两瓶自制的柠檬水。乔昔帮忙打包,动作麻利得像要出远门。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我突然意识到,很快又要回到没有她的日常生活——安静的早餐,独自的图书馆时光,再没有人突然闯进我的房间,用夸张的语调讲述昨晚的梦境。
“发什么呆呢?”乔昔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走啦!”
盛夏的校园静悄悄的,只有几个暑期班的学生在操场上体育课。我们熟门熟路地找到那棵歪脖子树,三两下爬上墙头。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热得人发晕,但墙头上偶尔有微风吹过,带来一丝清凉。
乔昔从背包里掏出星空伞,撑开固定在我们身后,制造出一小片阴凉。“南方的生存技能,”她得意地解释,“随时随地防晒。”
我们肩并肩坐着,分享食物和书本,偶尔交换一两句评论。乔昔的膝盖上放着那本《千纸鹤少女》,已经翻得有些旧了。她说这是她在深圳的精神支柱,每当想家时就拿出来读。
“其实,”乔昔突然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我爸爸想让我转回来读书。”
我猛地转头,差点扭到脖子:“什么?”
“他找了关系,说可以让我回原来的班级,”乔昔的目光落在远处,“但妈妈坚决反对。她说既然选择了南方,就要坚持下去。”
阳光照在我们之间的空隙,热浪扭曲了空气。我咽下一口柠檬水,冰凉的液体却驱不散胸口的闷热。“那...你想回来吗?”
乔昔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一只麻雀落在不远处的墙头,歪头看着我们,又扑棱棱飞走了。
“我不知道,”她最终轻声说,“深圳有海,有永远温暖的冬天,有各种新奇的事物...但这里...”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我的,“有你在。”
这句话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我心尖发颤。我想说“那就回来”,想说“我会等你”,但所有词句都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轻轻的“嗯”。
乔昔突然转向我,眼睛亮得惊人:“我们做个约定吧!”
“什么约定?”
“无论最后决定如何,”她伸出小拇指,“我们都要上同一所大学。你学你的文学,我学我的音乐,但在同一个校园里。”
我勾住她的小拇指,感受到她指尖传来的温度和力度。“一言为定。”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乔昔用夸张的语调念出童年咒语,然后郑重其事地盖上大拇指印,“违反的人要...要吞一千根针!”
“太血腥了吧!”
“那就罚她...”乔昔眼珠转了转,“永远找不到喜欢的书和音乐!”
这个诅咒对书虫和音乐迷来说确实够恶毒。我们笑着拉钩,阳光在交握的手指间跳跃,像某种神圣的见证。
下午,我们去了那家芋圆奶茶店,老板娘已经认识我们了,特意多给了些芋圆。“要珍惜啊,”她意有所指地说,“年轻时的友谊最纯粹。”
回家的路上,乔昔突然在一家纹身店前停下脚步。“邱桐,”她指着橱窗里的广告牌,“我们一起纹个什么吧,纪念我们的约定。”
我瞪着那些骇人的纹身图案,后背一阵发凉:“你疯了?我们未成年!”
“不是那种大的,”乔昔拉着我进店,“就小小的,谁也发现不了的那种。”
店内光线昏暗,墙壁上贴满了各种纹身设计图。老板是个扎着马尾的大叔,手臂上盘着一条青龙。得知我们想要友谊纹身,他露出了然的笑容。
“很多小姑娘都喜欢这种,”他翻出一本相册,“小星星、小月亮之类的。”
乔昔认真地翻看着,最终指着一个设计:两颗相邻的小星星,中间连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细线。“这个!代表即使相隔再远,我们依然是同一片星空下的星星。”
我本想拒绝,但看到乔昔闪闪发亮的眼睛,话到嘴边变成了:“纹在哪里?”
“耳朵后面,”乔昔兴奋地说,“只有我们知道的地方。”
老板解释说可以纹那种暂时性的,保持几个月就会褪色。他用消毒棉球擦拭我们耳后的皮肤时,我紧张得手心冒汗。乔昔却一脸轻松,甚至还有闲心开玩笑:“比打耳洞轻松多了,真的!”
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我下意识抓住了乔昔的手。她回握住我,拇指轻轻摩挲我的手背,像无声的安慰。整个过程其实很快,不到十分钟,我们耳后就各多了一颗小星星——我的在左耳后,她的在右耳后,用一条想象中的线相连。
“痛吗?”走出店门,乔昔问我。
“有点,”我老实承认,“但值得。”
乔昔突然凑近,轻轻碰了碰我耳后的纹身,呼吸热热地拂过我的脖子。“现在我们是真正的星星姐妹了,”她宣布,“即使回到深圳,我也会每天摸一摸它,想起你。”
这个动作太过亲密,我的耳朵瞬间烧了起来,幸好有头发挡着。为了掩饰慌乱,我加快脚步:“快回家吧,妈妈说要包饺子给你送行”“
晚餐确实很丰盛——三鲜饺子、糖醋排骨、乔昔最爱的蒜蓉空心菜。妈妈甚至开了一瓶红酒,给我们每人倒了小半杯。“庆祝友谊,”她举杯,眼神温柔,“真正的友谊能跨越任何距离。”
乔昔的眼眶瞬间红了,她低头猛咬了一口饺子,含混不清地说:“阿姨的饺子是世界上最好吃的。”
饭后,我们回到房间,乔昔从行李箱深处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给你的,”她轻声说,“等我走了再打开。”
我接过盒子,轻轻摇晃,里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现在不能看?”
“不能,”乔昔神秘地眨眨眼,“是惊喜。”
那晚,我们像第一次过夜那样聊到深夜,从童年的糗事到未来的梦想。乔昔说她想去有海的城市读大学,学音乐治疗,用歌声治愈人心;我说我想学文学,也许有一天能写出我们的故事。
“一定要把我写得漂亮一点,”乔昔开玩笑地说,“最好是个绝世美女。”
“那就不是你了,”我反击,“应该是'一个短发乱糟糟,笑起来像松鼠的女孩'。”
我们笑作一团,直到妈妈敲门提醒我们该睡了。关灯后,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线。乔昔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而我却睁着眼睛,听着床头闹钟的滴答声,数着所剩无几的时间。
第二天,我们决定哪也不去,就在家里看电影、吃零食、翻看老照片。乔昔翻到我婴儿时期的照片,笑得直打滚:“天啊,你小时候像个皱巴巴的小老头!”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我指着她五岁时掉门牙的照片,“像只地精。”
时间在这样的嬉笑中飞快流逝,转眼就到了离别前夕。晚上,乔昔执意要再给我做一次芋圆奶茶,虽然成品甜得发腻,我还是喝了个精光。
“记得我们的约定,”临睡前,乔昔突然严肃地说,“同一所大学,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我轻声回应,摸了摸耳后的小星星,“我会努力的。”
最后一天早晨,我们起得很早,赶在太阳完全升起前爬上了秘密基地的墙头。东方的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城市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乔昔穿着初见时那件淡蓝色连衣裙,头发因为清晨的湿气而微微卷曲。
“真美啊,”她轻声说,目光落在远处渐渐亮起的天际线,“我会想念这里的日出。”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想说些什么,又怕一开口就会哽咽。乔昔似乎理解我的沉默,只是轻轻靠在我肩上,我们就这样静静等待着太阳完全升起。
金色的阳光洒满城市的那一刻,乔昔突然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星星哨子,轻轻吹了一下。声音不大,但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清脆。
“测试一下,”她笑着说,“看来还能用。”
回家路上,我们走得很慢,刻意延长着最后的时间。妈妈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早餐,但我们都吃得心不在焉。爸爸开车送我们去火车站,一路上乔昔反常地安静,只是紧紧握着我的手。
火车站人流如织,广播里不断播放着列车信息。我们提前半小时到达,站在候车大厅里,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半个月的朝夕相处,所有的欢笑和泪水,所有的回忆和约定,此刻都化作了沉默的重量。
“G1023次列车开始检票...”广播响起,乔昔的列车到了。
爸爸体贴地去买饮料,留给我们告别的空间。乔昔突然抱住我,力道大得让我肋骨发疼。“不许哭,”她在我耳边说,声音却带着哽咽,“我们还会见面的。”
我紧紧怀抱她,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柑橘香气,想把这一刻的感受永远刻在记忆里。“记得摸你的星星,”我轻声说,“我也会。”
乔昔松开手,擦了擦眼角,然后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上车后再看。”
我点点头,把信封小心地放进包里。爸爸回来了,帮乔昔拖着行李走向检票口。在最后一道安检门前,乔昔突然转身,冲我做了个夸张的飞吻动作,然后指了指耳后的纹身。我回以同样的手势,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我站在原地,突然感到一阵茫然,仿佛世界突然失去了色彩和声音。
回家的车上,我打开乔昔的信封。里面是一张照片和一封信。照片上是我们站在墙头看日出的背影,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拍的。信很短:
“亲爱的农夫: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你的小鸟已经飞向南方了。但这只是暂时的,对吗?我们有约定呢!
盒子里是我这半年收集的所有宝贝:海边的贝壳、音乐会的票根、写满思念的纸鹤...现在它们是你的了,就像我的心永远有一部分留在北方。
记住,无论距离多远,我们都是同一片星空下的星星。当你仰望夜空时,我也在看同样的星光。
永远你的,
小昔”
我小心翼翼地把信和照片放回信封,手指碰到了耳后的小星星。皮肤还有些微微的刺痛,但心里却充满了温暖的坚定。
回到家,我打开那个木盒。里面果然如信中所说,装满了各种小物件:五彩的贝壳、几张音乐会门票、折得精巧的纸鹤、甚至还有一片干枯的木棉花瓣...每个物品下面都贴着小小的标签,写着收集的日期和地点。最下面是一张SD卡,贴纸上写着“给农夫的独家记忆”。
我把SD卡插入电脑,里面是乔昔在深圳录制的视频日记。第一个视频里,她站在宿舍窗前,窗外是陌生的城市景观。“嗨,农夫,”她对着镜头说,声音轻快,“今天是我到深圳的第三天,一切都好陌生。但我找到了一个能看到北方的小山坡,以后想你了就去那里...”
视频一个接一个地播放,记录着她的生活点滴:新学校的教室,海边的日落,独自一人的生日...最后一个视频是在她离开深圳前录的,她坐在那个“能看到北方的小山坡”上,背景是满天繁星。
“明天就要回去见你了,”她对着镜头微笑,眼睛亮晶晶的,“我好紧张,怕自己变了,怕你也变了,怕我们不再像从前那样默契...但无论如何,你永远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晚安,农夫,明天见。”
视频结束了,我的脸颊湿漉漉的,才发现自己哭了。窗外,夜幕已经降临,几颗星星在夜空中闪烁。我摸了摸耳后的小星星,轻声说:“晚安,小鸟。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书桌上,日历翻到了七月十五日,乔昔离开的日子。但在那个数字旁边,我已经用红笔画了一个小小的爱心,并开始倒数下一个重逢的日子。因为我知道,无论相隔多远,我们终将在同一片星空下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