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庆增的花园和长寿
孔姓南宗在浙江的青镇繁衍生息几百年后,至第72世孔宪廷(1814—1877),字树兰,太学生,曾被封为奉政大夫。其独子孔庆增(1832—1922),字云峰,为第73世。孔氏宗谱记载:“庆增,字云峰,同知衔,赏戴蓝翎。秉性刚直,勤俭,喜种花木。”他虽曾为官,然以酿酒为业,当庆增公经商有了余资,则出资协助重修《孔氏家谱》,受到族人赞许。娶沈氏,有子繁麟、繁麒(殇);继娶郑氏,繁英,子繁荣、繁德。主人颇爱风雅,琴棋书画多为爱好。于同治十一年(1872)创造庸园,俗称孔家花园,占地数十亩。他是孔令俊(另境)的曾祖父。
庆增公建花园之前,在观堂桥东有祖遗孔家花园,咸丰年间毁于兵燹。后于同治十一年至光绪初年,庆增公在宅后另建新园,即在财神湾宅后辟治园亭,引泉成池,叠石为山,人们仍称之“孔家花园”。
祖遗的孔家花园在“咸丰年间(1851—1861)毁于兵燹”,这是指太平军东进江南,攻略太湖平原和城乡地区时期。有史料记载:“一开始,太平军在地方上的抢掠,部分原因有解决军需的目的。但是到了江南,太平军将士中的私欲很快释放出来,他们大肆搜括城乡士绅百姓的财物。”并指出,“太平天国战乱后,浙江地区田亩荒芜,昔日繁华的市镇大多被焚毁,乡村更是人烟寥落。苏州、常州、镇江、杭州、嘉兴、湖州诸地受害可以说是最深最久。”祖遗的花园被毁坏了,庆增公仍然顽强地另建新园,这是青镇人的执意。这座孔家花园,是青镇孔家花园的第二座。
庸园的建创是庆增公一生的心血。说“一生”在于造园有几个步子,并非全部规划好一次成功的。而是最先“他以酿造起家,初购地数十亩为场地,前筑住宅三进,接造酿酒场十余屋,惟尚多空地十多亩,作为菜圃,偶有余隙,则稍植花卉,以为工余消遣。及后创业发达,而曾祖父亦心喜风雅,乃用他的余资建筑一二座茅亭,并把菜圃移置于最外围,筑墙以划分;另植果木于各地,凿池以蓄养金鱼。布置虽极简陋,可是在他老人家的心里已颇沾沾自喜,每晨必亲往灌溉,工余盘桓其中,对于一草一花,匠心培植,喜爱逾恒。
“同时他怕儿孙辈任意进去采撷、践踏,故园门钥匙,亲自掌理,进出随时关锁,不使他人踏入一步。唯一开放的日子,则是每年几个大节气,例如清明节、端阳节、中秋节等,每逢到了这些日子,他就率领全家的儿孙媳妇进园去给大家鉴赏一回,这时连仆役婢子都可以享受这项权利。可是一般孩子和仆婢们看见了这许多花草,每每趁他不在意的时候去偷折几枝,等到曾祖父看见呼喊,早已折断放进他们的怀里了,他也只好叹叹气,所以他把这几次开放名为‘遭劫日’。”
“后来他经营的事业日渐发展,年有盈余,家道也跟着宽裕起来,于是他的园子也必年有添筑,渐渐成为一座花园的雏形。大约到他五十岁左右的时候,他于是发一宏愿,到苏州去聘请了许多花匠及建筑工人回来,着手改建,并到太湖一带去运了几船太湖石来,建筑假山,费去了一年的时光,数千的银子,才把工程告成。”
父亲在向我们小辈诉说这座花园时,如数家珍,源源不断,流露出万分的向往和赞美,一切都溢于言表。他说:
全园分为三部分,成了一个凸字的形象,进门为一座长楼,是放置他的古玩字画的,接着是一座平厅,这是第一部分;从厅后转出,为第二部分,傍建钟楼一座,楼下接连一座小假山,山下为鱼池,内蓄金鱼数千尾,其大者超过半尺,池边满植瓜子黄杨,高与屋齐,池之傍为一小亭。亭后连以曲折之小屋,屋底有秘门如书橱,以手扶之,橱即开动,越此秘门,即入第三部分,放眼一望,即觉眼界大展,忽现另一种景象。倘谓第二部分以精巧胜,则第三部分颇可以说得上“雄伟”两字了。在从秘门进来的地方也是一座亭子,亭旁为一座竹园,走出亭子为一石子砌成的甬道,甬道的尽端乃现一座大石山,高可三楼,分三道可上,山下有洞,中置石几椅等,山上连接一楼,甚为壮大,约有五六开间,上置匾额曰“月圆人寿之楼”,楼内布置似客厅,楼之东西面墙上不开窗而凿一大圆洞,下置小梯,登梯望洞外,可见全镇景色,此为全园最高处,亦为本镇最高之楼,远在镇尾,亦可望见此巍然之大楼。楼下之旁有一个鱼池,范围较前者为大,也蓄有金鱼无数,池中并置有荷花台数个,每当夏日花开,我们在池边大为艳羡,可真有点“可望不可即”之概。第三部分之后,尚有菜圃甚大,但曾祖父已把它用墙分隔,不在本园范围之内了。
这座花园在我父亲心中的印记这样深刻,特意写了篇《庸园劫灰录》记载,他虽然有十多年没有回乡,一切都在他的胸臆中,诉说时对花园的布局,奇妙的要点,大概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一气描述出来。他以此园为荣。
花园建成之日,庆增公题名“庸园”。父亲说,大概有点自逊自贬之意。庆增公在世时,常说自己是一个生意人,不懂什么的,故他虽爱风雅,但决不以风雅自居,他为自己经营的花园取了这两个字眼,亦无非怕人讥笑他冒充风雅的意思。
庸园几经扩建之后,声名广传,附近乡镇的人们都拉了熟人欲求一游。父亲曾回忆:“曾祖父难却各方盛意,乃决定开放几个月,任凭大家来游赏。这消息一传开去,于是终日游客不绝,我们家里的小辈都权充了招待员。”花园还接待了不少文化名人,那块“月圆人寿之楼”的匾额由俞曲园题字。而开放的日子里,庆增公尤其忙碌万分,一方面要照顾客人,另一方面又要听听人家的品评,如品评得当,他就会重新布置,这样经过了几个月,花园的内容果然又改善了不少,可是家里的人都疲累得很了,所以,后来就托言修理,把它关闭起来。之后非经戚友介绍就不能任意允人进来了。
逛花园的温馨情景,成了父亲对庆增公的主要怀念。他说:
到我稍知人事的时候,曾祖父已经近八十岁了,但他老人家的身体仍十分健朗。我是他顶大的曾孙,所以他特别喜爱我,每次到他那里去请安(我是住在祖父的家里),他总领我进去看看花园,给我解说许多花卉的名字,我则往往无心听他这种解说,兀自跑跳开去玩儿,那时曾祖父在背后就着急地喊:“六囝当心跌跤,不要到鱼池边去,不要折花呀!”其实,我是并不会去摘折什么花儿的,因为祖父家里的花卉尽多着,我的目的是要采撷各种树上的果子,园里种着许许多多果树,他老人家平时不轻易放人进来,所以尽让它们到成熟,也不会有人去偷采的。曾祖父看见我的目的并不在花卉,于是他就笑哈哈地掮了一枝竹竿儿过来,那竹竿儿顶上绑扎着一只钩子,他要我在树底下张着衣兜,他就用竹竿儿往树上去钩下果子来,等到积满了半衣兜,我就向他老人家告辞了一声,一溜烟跑回家里去了。
有时等到摘好了果子给我们,他还叫住问:
“六囝,你欢喜这园子么?”
“欢喜!”
“八囝呢?——你也欢喜这园子么?”
“也欢喜!”弟弟用他的小圆眼望望哥哥的脸色。
“那么将来你们得好好看护它!这是你们太公用一生精力造成功的,我知道你们的爹爹是不欢喜这些的,他只晓得赌铜钿,你爷爷是自己已经有园子了,所以我想把这给你们!这许多花木都是几十年了,尤其外边池傍的几百枝黄杨,这是顶难长大的树,你看它们现在高过屋脊了,是顶值钱的树,你们都要好好去培养。”
这番相隔三代的嘱咐,这位曾孙肩上的责任很重。
2006年,笔者为了在孔另境纪念馆里设立“故乡情深”部分,尽量还原孔家花园的样貌,请专业公司做成一个简单的模型,在乌镇旅游公司的支持下,请熟知情况的老人回忆,开了座谈会,同族的几房亲戚长辈,熟悉孔家花园情况的老人,尤以徐家堤先生最为热心,多方奔走收集信息,提供草图,我十分敏感。我们还到木心先生住的通安客栈上门请教,请他回忆记忆中的孔家花园。因为孙家与孔家是贴隔壁的邻居,只隔一堵墙。还有说,孙家的花园其实是花钱从孔家花园中划出一部分归孙家的。此说是很有可能的。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人讲得清楚了。果然,孙木心说小时候曾多次从他家爬墙到孔家的假山上下来进园的事。他偷偷地爬进去无非是瞎捣乱一番,有时叫上几个小朋友一起行动,在里面闹腾,直到母亲叫唤了才悻悻地原路翻墙回去。这个童年回忆是无法磨灭的。
引起我注意的是,乌镇沿街的房子,如观前街,每家每户的门面都不大,很朴素,但是很幽深,长长的直通市河。这是乌镇房子的特色,外面“貌不惊人”,里面“别有洞天”。所以,我们这个模型是长条型的。
据族人回忆,花园沿宅院入内,有石径通向园门楼,上悬“庸园”匾额。后面是三开间大厅,名“壶隐厅”,这是主人放置古玩字画的地方,厅前有石名“美女峰”,玲珑剔透,婀娜多姿。此处乃园主人宴饮宾朋之所。有小辈还坦言,有时他们进花园“壶隐厅”玩,趁人不注意,拉开抽屉,偷偷把一块石章放入自己的口袋里……
还有补充说,厅后深处有呈龙形太湖石假山,山下有洞,中置石几椅等,登上假山高处,为全镇的最高处,山上筑有五六开间的“人寿楼”,楼内客厅悬有太史公俞曲园手书“花好月圆人寿”匾额。近望全园,景色尽收眼底;南有小假山,山上有放鹤亭,山下有鱼乐池,蓄养金鱼无数。西南花木扶疏,中有呈品字形的三幢建筑,即“皓皓轩”“养性居”“步矩亭”。西望枫林摇红与翠竹婆娑之间筑有爱晚亭,山后有木樨花棚和荷花池,池似满月,绕以石径。花园尽头有两个大花坛压轴。散落全园之大小花坛有九处,以牡丹花坛为最佳。果树满园,而奇花异木遍布各处,山、水、亭、轩、楼、坛之间有石径相连,四通八达,间有石凳供人小憩。
随着庆增公的年纪上去,精力不济了,不能如从前那样去勤于修培,也不要人家去帮什么忙,庆增公园里的房屋日渐陈旧,园子显得残破起来。虽然这样,年近九十的庆增公仍旧把花园大门的钥匙握在自己手里,一直到去世也没有更改这个主意。可见他对这花园的珍爱和留恋。花园是他一生的心血。
大凡见过庆增公的人,都赞誉他“八九年高,童颜貌若”。更称奇的是,他以90高龄无疾寿终在自己的花园里。这是他的一块福地,他最可亲的地方。庆增公真是一位传奇人物。
父亲说,庆增公去世的那天是大年初一,新年的第一天,大家以为年高九十寿终是件喜丧,全家既没有穿孝,也没有吃素,连一点哭声都没有。父亲当时已经念中学三年级,对于被禁止有哭声,不以为然,想到老人平时对他的慈爱,入殓时刻,他明白这是最后的时刻,以后再也见不到老人家了,终于放声大哭出来。
据孔家后辈回忆,在花园的“人寿楼”上,藏有“肃静”“回避”等公堂上用的牌匾,墙上还挂着两张穿着清朝官服的大幅画像。庆增公的那张半身像,身上戴着朝珠,头戴红顶子的帽子,扶着玉马,显得非常威严。其子孔繁麟有着“五品衔,中书科中书”的官衔,那张像却显得简单,既无朝珠,官帽也无红顶。有人悄悄说,他这个官是出钱捐来的,也没有人去细究过。
其实,咸丰年间,为了镇压太平天国运动,军费困难,咸丰帝推行“捐纳”法,士绅百姓可以花钱买官,基本上是虚衔,有钱人还是比较踊跃的。故此,繁麟公有这个虚衔也不足为怪。然而,小辈都害怕正眼与画像对视,总是瞥了一眼便匆匆逃跑了。
孔家花园水墨画 桐乡画家吴蓬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