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搵餐晏與食大茶飯

人之生存，溫飽是生活最基本的條件，這是天然定律。溫飽之中又以飽為更必要，生活在熱帶的人沒有衣服決不會死，但世界上任何人缺糧都會餓死。所以，廣東人形容謀生是“搵食”。搵，尋找的意思；“搵食”，尋找糊口的糧食，十分傳神。

舉例說：兩個廣東人新相識，甲問乙在何處工作：“兄台響邊處（在哪兒）搵食呢？”乙答：“我做食品推銷員，搵餐晏咁啦！你呢？”甲回應：“我自己攪小生意。”這時乙很可能羨慕地說：“做生意食大茶飯囉！我地打工仔就唔使望發達啦！”

外省人聽了這段對話可能會不太明白，其實乙說自己做推銷員“搵餐晏”，意思僅堪糊口的意思；他羨慕乙“食大茶飯”，是形容做生意賺的是大錢。“晏”在廣東話是午飯，吃午飯我們叫“食晏”。廣東人雖然注重午餐，但一般而言，午飯比晚飯簡單，填飽肚子就繼續工作。所以，表示情誼，“請食晏”不算甚麼，“請食晚飯”才算較有誠意。“搵餐晏”就是謀得僅可填肚子的活，是謙卑語。

根據《辭海》的解釋，“晏”是安逸、安謐的意思。“晏食”是晚食時分，約為酉時；酉時大約是現在的黃昏六至八時之間。廣東人吃午餐說是“食晏”，其“晏”字與食相關是有根據的，但為甚麼晚飯變成廣東人的午飯呢？特級校對作過研究，且參考他的“嘆茶與食晏”。

“搵餐晏”微不足道，“食大茶飯”就不同了，食大茶飯是幹大事的意思，本來是正面的，但有時卻被引用到旁門左道去。例如壞人作案，偷小錢不算甚麼，綁票勒索鉅款算是“大茶飯”。所以有時聽到人家說“食大茶飯”時，總有點戒心。總之無論“搵餐晏”或者“食大茶飯”，都包含在廣東人所謂“搵食”之內。“搵食”是謀生，“搵到食”除了表示尋得生計之外，也是有收穫的意思。例如幾個人在海邊釣魚，其中一人不諳釣術，釣具又特別差，但卻給他最先釣上魚來。旁邊的人既恨且妒，難免嘆息說：“咁都俾佢搵到食！”（像他這樣也有收穫！）

談到“搵食”，我想到清初著名戲曲家文學家李漁。李漁字笠翁，浙江人，此人非常懂得生活，對於飲食、園藝、古玩、建築、音樂，甚至男女之情，無不精研，而且有獨特心得，家中並設有戲班。他的俗曲集子《笠翁十種曲》固然著名，但最廣為傳誦的莫如他的《閑情偶寄》六卷。該書不但反映當時文人士大夫的生活情趣，李笠翁的生活哲學更惹人羨慕。

李漁精於飲食和烹飪之道，並以此自豪，他最推崇蔬菜素食和食物的天然原味。《閑情偶寄》談及的食物、烹飪和飲食原理到現在還常常被人引用，但他在飲饌篇那段既幽默又很有道理的開場白就較少人注意。李漁半戲謔半認真地說老天爺給了人一個軀體，當中最大的敗筆就是有了一個肚子和嘴巴。因為肚子是個無底洞，人就要為了填肚子而謀生計；因為有了嘴巴，嗜慾不斷。因為口腹之慾永不滿足，人就會幹出各種壞事，所以口和腹正是人生禍患的根源。

李漁的講法，正好切中我們的題目。為了生活，“搵餐晏”是最基本最卑微的要求，找不到食物填肚子，人是會餓死的呀！“大茶飯”就比“搵餐晏”豐裕得多了。人之常情，當然不僅希望搵餐晏而都想食大茶飯，但若然為了追求大茶飯而不擇手段，甚至作奸犯科，那麼就給李漁說中了：“人因為有了肚子和嘴巴，生活就繁累了。生活繁累，詐偽奸險的事情就會做出來了。”

老饕如是说

“吾觀人之一身，眼耳鼻舌，手足軀骸，件件都不可少。其盡可不設而必欲賦之，遂為萬古生人之累者，獨是口腹二物。口腹具而生計繁矣。生計繁而詐偽奸險之事出矣。詐偽奸險之事出而五刑不得不設。君不能施其愛育，親不能遂其恩私，造物好生而亦不能不逆行其志者，皆當日賦形不善，多此二物之累也。草木無口腹，未嘗不生；山石、土壤無飲食，未聞不長養。何事獨異其形而賦以口腹？即生口腹，亦當使如魚蝦之飲水，蜩螗之吸露，盡可滋生氣力而為潛躍飛鳴。若是，則可與世無求，而生人之患熄矣。乃既生以口腹，又復多其嗜慾，使如溪壑之不可厭；多其嗜慾，又復洞其底裏，使如江海之不可填。以致人之一生，竭五官百骸之力，供一物之所耗而不足哉！吾反覆推詳，不能不於造物是咎。亦知造物於此，未嘗不自悔其非。”

李漁《閑情偶寄·飲饌篇》

特級校對

《食經》摘文

嘆茶與食晏

嘆茶不但與吃粥、粉、麵、飯或上酒樓吃菜有別，和“食晏”也有不同。

“食晏”之晏是早晏之晏，晚也。也是南天北塞各攤檔所稱的“大晏兩個”（兩大碗白飯之意）之晏相同。日吃數餐的，也稱為“早晏”，但晚餐卻沒有人稱之為“晚晏”。所以“食晏”既非早餐，也非晚餐，而是早晚之間的。廣東人原來沒有西方人下午茶的習慣，那麼“食晏”當然是中餐或午餐了。

“食晏”既是中餐或午餐，一般習慣都是午餐多吃，再從“大晏”代表白飯而言，“食晏”當然是有飯的。有飯的“食晏”是要吃飯的，與吃幾件點心大不相同，所以“食晏”和一盅兩件的嘆茶自是不同。雖然有人晨早上茶樓嘆其一盅兩件，中午上茶樓“食晏”，晚上也上茶樓嘆茶，但同是吃喝，多寡是大有分別的。

早上正宗的飲茶以茶為主，點心為賓。例外者是飲茶後要上班或工作的人，尤其為藍領工人，他們飲茶要吃得飽，故以點心為主茶為賓，但這不能稱為一盅兩件的嘆茶。中午的飲茶則以飽為前提，茶為次。晚上的飲茶多是借茶聊天，或以茶會友，談到渴則喝一杯，見到合口味的點心則吃一件，但也不能和“宵夜”混為一談。雖說飲茶同時也可以“宵夜”，正如上茶樓可以“食晏”一樣，但“宵夜”主要目的是吃，其次是喝，這可以說是飲茶兼宵夜，但飲茶和宵夜原是兩回事。

……同是一盅兩件，同是嘆茶，香港就不及廣州風趣，主要是香港一般生活緊張，其次泡茶沒有佳泉，點心也不及羊城精美。就是茶樓所見氣氛而論，廣州是從容不迫的，有些茶客的臉容比院寺清修的和尚更舒徐，這是在香港不易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