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麗華2美麗可以驚濤駭浪
小咪是她的暱稱,本名叫李麗華。弱不禁風的外號原來有著典故:「出身梨園世家,雙親皆是著名的京劇『角兒』,父親乃小生李桂芬,母親是專攻老旦的張小泉。懷胎期間她仍有不少演出,每逢上台都要將肚子圍上,正因如此,初生的李麗華只有四磅重,樣子很像瘦得可憐的小貓。」可見大家都被貓科中慣見的寵物給「騙」了,當小咪長成大女明星後,她才不是咪奴一隻,她是獅,是虎,是豹,咆哮一聲,驚動大地。
我從小便是「敬畏」著李麗華長大的。而且我說的「小」,是非常小——一九六二年拍成的《黑狐狸》,忘了是否後來也有重映,只記得那是記憶中第一部在戲院裡看的黑白闊銀幕電影。還沒到對銀幕上演什麼感興趣的年齡,但覺得黑是很黑,連白也很「黑」:可能是夜景比光天化日來得多,也或者是小朋友更能感受氣氛的沉重,因為「有人死了」。然後戲便落在一個經常圓瞪著大眼,表情大起大落的女人身上。
你別說,從當年在戲院裡對《黑狐狸》留下依稀印象到舊事重提的今日,中間全無涉獵有關這部電影的任何資料,可是當我「百度一下」劇情介紹,光是頭三句已印證兒童的神經線有多麼靠譜:「富商史文瑋(嚴俊)結婚前夕酒醉糊塗,被妓女胡瑪麗(吳麗萍)乘機勒索,糾纏間瑪麗心臟病發暴斃」,而女主角李麗華正是在此刻登場:「剛巧其妹麗登門尋姊,瑋匆忙用錢把她打發。翌日,麗得悉姊死訊,便以此威脅瑋助她晉身上流社會,瑋無奈就範。」開始時角色是「壞女人(孩)」,但局面很快因墮入情網而急轉直下:「老千集團首領楊魁(楊志卿)一再逼麗合謀佈局向瑋騙財,惟麗、瑋日久生情,麗向瑋坦白一切,魁卻毒打麗逼她向瑋及其妻于美儀(丁寧)勒索巨款,瑋母(紅薇)傾盡所有為子籌錢,麗深受感動,決向警方告發魁,然後獨自遠去。」活脫脫是另一部Marked Woman,那是比堤戴維斯拍於一九三七年的成名代表作。
為情所動,改邪歸正,理論上沒有什麼值得怕,然而小時候的我就是莫名其妙抗拒女主角是「壞人」。《黑狐狸》不是李麗華嚇倒我的唯一一次,基本上,她自六二至六九年間拍過的十六部電影(邵氏與國泰出品),大部分於我均留下某種「童年陰影」。乍聽確實不可理喻,唯於弱小心靈造成震撼的大女明星,古今中外,於我只有「小咪」。
一九六三年的《秦香蓮》,由已經演過《楊貴妃》(1962)的她示範「紆尊降貴」,本來就不太有說服力——身上華服頭上金銀全被換作荊釵布裙亦無助於改變一雙丹鳳眼的不怒而威,或,如果她演的秦香蓮是苦命女,那負心漢陳世美投靠的公主殿下要由誰來飾演才能抵擋得住氣場爆棚的李麗華?
答案煞是有趣:鳳凰女。
更有趣的,是在我心目中鳳凰女就是粵語影壇的李麗華——不是說兩人的角色可以互換,卻是在一眾粵語片紅伶女星中,沒有一位如她般能屈能伸——雖然,在粵語片中,一個女人權傾朝野的極限,不過就是以美色及讒言擾亂朝綱,那樣的奸妃與西宮,連國母的位置也坐不上去,更遑論取替君主,自己稱王如武則天。
李麗華的《武則天》(1963)在當年光看「畫頭」已夠我「憂懼終日」。首先是造型,例如化妝——大關刀似的眉,水晶燈似的眼,還永遠把眉頭緊緊鎖上。主要是邵氏出品從不日、下期到正式公映,於我不過是由等待到與它面對面的過程——是的,基於某個家庭原因,幾乎每片必看——才會擔心要把它看完不知道受不受得了。片中的她果然「為婦不仁,暴虐無道」:著名女星張仲文飾演皇后,一心利用她迷惑李治以消除蕭淑妃得寵的威脅,但當此計得逞,又因武則天佔去她在皇帝心中位置而須以巫蠱害武。最後被武發現後落得下場悲慘,全因未當上一代女皇的武則天已奉行十六字真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電影演到武則天晚年時夜夜失眠,因一合眼身邊便出現被她所誅所滅的野鬼遊魂。
宮闈歷史片在孩童眼中幻化恐怖片。但《武則天》還未算最可怕,一九六三還有改編《水滸傳》的《閻惜姣》。女主角的名字真美,只是下嫁宋江又犯上「不守婦道」的大忌,雖沒像潘金蓮般狠下心腸毒殺親夫,但到底難逃被當成淫婦處決。而這一齣還真成了恐怖片——含寃未雪,死後還化為厲鬼。
此外,同年還有家傳戶曉人間慘案《楊乃武與小白菜》。她二度出演小白菜,當然又被垂涎美色,其厄運如同一代一代傳下去的「優良傳統」——姿色總是給中國女性帶來坎坷:是以性魅力在李麗華身上成了「詛咒」,即使當上《武則天》,不用受別人屈辱折磨,還是難免被良知譴責。
一九六四年《故都春夢》(即《新啼笑姻緣》)中,她飾演的天橋小歌女沈鳳喜先被大學生樊家樹「包養」、「改造」成民國女學生,再被軍閥強暴、囚禁、鞭打,最後慘成瘋婦。一九六五年《紅伶淚》中的坤伶羅香綺也是被軍閥強佔後夫離女散,當中有男主角乾伶秋海棠被毀容一幕…… 「恐怖」之處,雖不能媲美馬徐維邦的《夜半歌聲》,卻已超越了小觀眾能接受的「殘忍尺度」。
一九六五年《萬古流芳》取材「趙氏孤兒」,李麗華演的莊姬公主戲份不算多,不過為保護幼主活命犧牲的宮女卜鳳(李婷)卻要被奸相賈似道割斷脷根,更不要提程嬰(嚴俊)擲死親生子有幾慘烈。但終極的奮不顧身,是在一九六七年《觀世音》中為了替父治病而自我犧牲的她——坐在倫敦戲院裡,老早知道觀世音得道前會有一場她自挖雙目,再讓人把雙手斬下的戲,而美艷和大女明星如李麗華自殘至此,教小觀眾如我情何以堪?
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九六七年的《連瑣》是如假包換的「鬼片」,同年的《揚子江風雲》,翌年的《一封情報百萬兵》,以至《喜怒哀樂》、《鬼狐外傳》和一九七一年的《長江一號》、《金玫瑰》、《金葉子》,不論抗日還是抗暴,小咪姐依舊驚濤駭浪的美麗下去,陪著兒童的我走進少年時代。
如果說大女明星的戲路於我的人生有何啟示,以下四字不知是否恰如其分——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