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翠3兩盞寶蓮燈——是人文氣息抑或娛樂至上

當華山聖母的飾演者是葛蘭，沉香是林翠，這對銀幕母子的叫座力，在於兩大電懋女明星有多少對手戲，和對手如何交戲。

於是，導演的考驗來了。神話中的「劈山救母」，就是給沉香大顯神威，戲其實不在聖母身上。然而拍於六十年代的電懋版《寶蓮燈》，即便集合了五位導演的共同出手，今日看來，效果只是發揮在效率——成功搶閘在邵氏版《寶蓮燈》前推出——而非其整體成績。尤其強差人意的特技場面：如果被壓在華山之下的聖母只能聲聲淒楚地以畫外音把愛子呼喚，「沉香！沉香！」，既無地圖，又沒帶指南針的這位少年，惟有「按聲索驥」，一力承擔救母心切的戲碼，補救當年製作條件之不足。「娘！娘！娘！」聞者不無心酸——可是，我說「戲不在葛蘭身上」也並非無因：與邵氏版《寶蓮燈》的安排不同，電懋版的沉香從小把養母（王萊）當成生母，所以，當被告知真正的娘親另有其人，儘管觀眾早知劇情發展，但之前沒有失母之痛，也無念母之情，忽然已見沉香哭成淚人，林翠的表演再動人，也不是直接與葛蘭有關。

在這方面，以現今媒體愛用的日式語彙形容，是邵氏版「勝！」——林黛分飾的沉香，父親劉彥昌與聖母天各一方後未曾再娶——戴上鬍子的鄭佩佩本來帶幾分「滑稽」，幸好憔悴與蒼老的化裝頗能引發人物長期思憶的聯想——把他養大的只是鄰居好心的大娘，一對相依為命的鰥夫與獨子，形象上已給後來奮不顧身救母的小英雄增添說服力。

另外，據說本來由凌波出演的沉香，因林黛請纓分飾而易角，這當然也令葛蘭沒法在電懋版使出渾身解數——如林黛般一人分飾母子——而「輸」了給角色的先天所限：「救母」一場雖也終於粉墨登場，然而隔著「山洞」佈景捉住彼此的手一輪對唱，結果是削弱了山崩地裂母子相見恍如隔世的悲劇感。而當葛蘭重見天日時的一派雍容，貴族風範不庸置疑，只是比起沉香林黛劈開山石驚見聖母林黛披頭散髮，鏡子意象便更勝萬語千言——初見和相認相重疊，兩個自己都在眼前。

何況，當沉香聖母都是林黛，兒子的角色大可專心演好之前的枝節——尋找霹靂大仙，苦練劈山斧，獨戰哮天犬二郎神——而不須擔心觀眾把聖母拋諸腦後。兒子與媽媽長得像餅印，現實中比比皆是。倒是葛蘭私戀尤敏誕下林翠，對於聖母與沉香的「一見如故」，觀眾還真需要時間適應。這便造成若即若離的投入感：感動，部分來自電影，可更多是看戲的人的「睹物思人」，或感懷身世。

《寶蓮燈》不是林翠第一次古裝與反串上陣，卻是葛蘭唯一一次「試水」黃梅調。感覺上又似是在挑戰另一種「卡門」——在《野玫瑰之戀》之前，誰會料到擅演蓬門淑女的她，也可以放蕩不羈？華山聖母與卡門表面沒有可比之處，但純然從邊唱邊演的形式來看，兩者都讓葛蘭以Diva一面帶著戲迷走。這與《寶蓮燈》中配口型演出的林黛何其不同。她的「舞台感」，源於七彩闊銀幕營造的華美——血紅的「囚衣」，大把如狂風掃落葉的亂髮，形象上，宛如「蝴蝶夫人」。黑白方塊銀幕上的葛蘭，於是弱了戲劇性，強在斤两十足的掏心掏肺。

如果又以兩種狀態標誌明星與演員的分野，明顯的，林黛是Act，葛蘭是Be。

因而也教兩個沉香的性質大異其趣。林翠的可觀，是穿了古裝的她仍不失某種現代感——例如，還是使我產生正在看何韻詩的錯覺——以至之前提到在看電懋版《寶蓮燈》會有的「抽離感」益發揮之不去：單親母親與被遺棄的兒子隔「牆」相認，恍惚母親年青時是無知少女，失身後被禁閉在不見天日的女童院。社會教化意味呼之欲出。

連帶使沉香也沾上「遺傳」色彩——錯手殺人的不良少年，真要控訴，也是一字一淚的「養不教，誰之過」？

社會問題的隱喻完全是多情讀者的穿鑿附會乎？也許，但也許不。皆因有著林黛分飾聖母沉香母子的相映成趣，邵氏版《寶蓮燈》便更顯得「娛樂至上」——雖然不知是誰的主意，「紅」作為符號在片中一再被賦予負面的暗示，如「紅色走狗」。撇除有關聯想，自稱「雲英未嫁身，人間誤相稱」的聖母，誰說不是女明星動了「凡心」，以身相許給平平無奇的粉絲劉彥昌，期間的穿針引線暗度陳倉，全賴經理人又名助理的靈芝仙姑。是以，沉香的身份除了是私生兒，還有著另一重的不合法性——他是母親沾污同業清譽的「證物」，他所代表的不光彩，教他由頭到尾演的都是爛衫戲。

是以兩齣《寶蓮燈》的結局都有「弦外之音」。電懋版聖母與沉香同列仙班遠離塵囂可謂兩全其美——凡人如劉彥昌一家重得安寧之外，母子團圓，也是「借種生子」後的修成正果。邵氏版沉香把聖母帶回家與劉彥昌重聚，畫面再歌舞昇平，也未見一家三口樂也融融：大女明星打扮得一絲不苟端坐平民百姓之中，怎麼看，都似「人在凡間，心在仙界」——恰如「息影女星」。

林翠的沉香讓聖母葛蘭「有子萬事足」。林黛呢？母是她，子也是她的結局在「電影不過是『產品』」的前提下，難怪隱隱有著孤芳自賞的惆悵——所謂愛情結晶品，不過是自戀的延續。

人文氣息與水月鏡花，邵氏與電懋，如此這般，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