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银幕不是荧幕,是放映不是播映:当女明星还是大女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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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敏6當尤敏遇上寶田明

女演員要是感慨生平沒有「代表作」——在對的時間遇上對的題材,對手,讓自己成為某種里程碑上的刻度——那,若她尚有一重身份名喚「女明星」,曾拍下幾部教人在任何年代看見,都覺得她美不勝收目不暇給的電影,也是功德無量。

當然,如果電影常青,人更能把歲月比下去,那就更是福慧雙修。

這方面,六十年代的國語片女明星一直比粵語片女明星「幸運」。所謂「人靚,衫靚,景靚」,但真要三者並駕齊驅,誰叫製作水準在正常情況下,總與製作成本成正比?

就以「景靚」來說,粵語片不是不曾勞師動眾「出外景」,拍回來的風情畫,也不是不放到七彩闊銀幕上,但不論是遠赴台灣、星馬如一九六七年一口氣拍成的《遙遠的路》、《青青河邊草》、《月向那方圓》、《明月千里寄相思》,雖然除了吳君麗,女主角還有時髦的林鳳,四部電影就是像趕鴨式的旅行團。

翌年,外景地圖擴展至日本的《紅葉戀》(1968):「富家子呂奇因未婚妻陳寶珠車禍去世,傷心欲絕,赴日本散心,邂逅陳寶珠分飾的中日混血兒櫻子,惟櫻子父親對中國人偏見極深,反對二人交往,更切腹自殺。呂帶陳回港結婚,又遭呂父駱恭因年青時情人被日本人搶去而堅決反對……」足跡已是另闢「海女潛水採珠」的蹊徑。只是,一來,《紅葉戀》自公映至今甚少再度面世,二來勿論日本風光有幾旖旎,只憑情節安排看來,外景鏡頭去得再遠,電影還是難逾老土通俗劇情的雷池半步。

差不多時期的國語片,甚至早上多年,如攝於一九六一年的《香港之夜》、《香港之星》,一九六三年的《香港東京夏威夷》,鏡頭所到之處並不全然是戲肉所在,更重要的,是片中出現的香港、澳門、吉隆坡、東京、北海道、夏威夷,全在影迷心中化作戲迷情人的一步一腳印——雖也不復在大銀幕上輕易得睹,但只要一經過目,誰能忘得了俊男美女如寶田明與尤敏,在上述城市的名勝中並肩漫步,款款深談?

也許,它們就是這個時代再沒有人拍得出來的「拍拖戲」。儘管,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莫不是浮光掠影,美的時候很美,一旦成為過去,男女主角還是得「獨上西樓」:以情侶檔上陣的寶田明與尤敏,在「香港三部曲」中佔兩部的結局是有緣無份,惟得屬於喜劇類型的《香港東京夏威夷》是「大團圓」,不過,最後一場戲仍是「分手戲」——女的先行飛回夏威夷,對於男的「求婚」,她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地賞他一記耳光,給觀眾留下遐想,也給故事製造了尾巴。

《香港之夜》與《香港之星》沒有那麼樂觀,部分是兩部片中的尤敏都有點「苦大仇深」:前者,背負生母是日本人並早年把她遺棄的雙重身份負擔,還要在遇到日本人的男主角時,他已有一名大方得體西化時髦的未婚妻(司葉子)——即便,正是與在穿洋裝與行為思想獨立開放的摩登日本女性相比,大和男子更愛的是纖巧脆弱多愁善感的中國旗袍女郎。後者,身為日本留學生,她與他之間少了民族包袱的阻礙,偏又有「愛情誠可貴,學業價更高」的家庭壓力。況且,二人之間依然不缺第三者,這次出現的「絆腳石」,不是繞在寶田明身邊的穿花蝴蝶酒店老闆娘——他對她還能做到「君子不乘人之亂」,而是尤敏的閨蜜團令子。擁有自我犧牲美德的中國美人,於是對心上人編出如下謊言:「我早有了未婚夫。」

同一句台詞,被尤敏在《香港東京夏威夷》中一講再講,因為它既是「事實」——早在四歲之齡已被許給七歲的林沖——只不過這段婚約在現實中又注定不能發展為事實:與林沖分隔於香港及夏威夷,她與他廿年未曾聯繫外,她其實已心有所屬。

「我早有了未婚夫」,不過是尤敏用來對力追她的加山雄三的哥哥寶田明施展的激將法——是的,合作到第三次,假如二人同場還是繼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輾轉反側」,過於熟悉的情節將令可觀性大打折扣。於是《香港東京夏威夷》安排一對璧人化身舌劍唇槍的歡喜冤家,一個「寸爆嘴」的尤敏,確實教慣見她在國語片中溫柔婉順的觀眾耳目一新。何況,所有駁嘴駁舌,盡是英語對白?

尤:“I really want to see what Japan is like with my own eyes.”

她堅持要去探訪孤兒院,買了大包細包禮物送罷出來,竟被男方搶白一番。

寶:“Supposed there are some hundreds and thousands of unfortunate children who need their homes, but what has it to do with you anyway?”

尤:“The world is made of small grains of gratitude by lending such help.”

寶:“Nonsense, the whole world is controlled by A-bombs and missiles. How the hell does this small little goodwill matter?”

尤:“You'd better return to your office and stick to staring pen.”

寶:”Oh, I'd like to, I'm wasting my time, I have my father and mother, I am not an orphan.”

尤:“I know you are not an orphan. It's a man like you who make orphans.”

寶:“Hey, don't you dare to be so rude to me. I've never betrayed anyone. I love my father, I love my mother, and I love myself too.”

尤:“Love for one's parents is only natural. It isn't anything that you can be proud of……”

寶:“You should not come all the way to Tokyo just to offend me. A social study? Oh, a girl like you should be just window shopping or buying clothes.”

尤:“That's enough. Listen, there's at least one girl who is not interested in her makeup. Now remember that.”然後拂袖而去。

你別說,以英語出口傷人的尤敏,又真是活色生香:生鬼的「生」,香港女大明星的「香」——那年代沒有所謂國際章與國際范,但能把尤敏打造成不受地域限制的大家閨秀,東寶與電懋的攜手合作,無疑證明了我們的大女明星絕不輸給優雅韻致的日本大女明星,如司葉子、團令子和草笛光子。

中日情鴛不一定「此情只待成追憶」,但跨國譜成的「香港三部曲」,給尤敏的電影生涯留下雪泥鴻爪。二○○五年寶田明應邀來港出席電影資料館「早期港日電影交流展」時憶述的一支小故事格外動人:「尤敏息影後,有一次我和太太和朋友來港,與她相約吃大閘蟹,我在餐廳選播了一支她唱的歌,令她感動得哭起來。」——容許我未曾小心求證便大膽假設,那一首,可會是在《香港之星》中,尤敏在海邊為寶田明低吟淺唱的《香港之花》?

「它們有斷有續,它們有遠有近。有些雙雙對對,有些孤孤伶伶」——是浪花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