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書衣的詩篇——《雷聲與蟬鳴》
通訊、書寫、視聽和閱讀愈趨電子化,信紙、稿紙、菲林早已深深藏匿,但倘若現代文明遭受自然災變更大威脅,在沒有電力的日子裏,我們大概會更珍惜前代文明留給我們的書刊文化,至少白天時可以閱讀,寒夜之際可當作燃料。書刊文化之所以綿延流傳多個世紀,自有它不辯自明的原因。
電子化當然有無盡方便的好處,文字不一定必須印出才可閱讀,由此,實體書刊也日益標示本身精緻形式的必要性,它不單靠盛載文字或圖像而存在,它更應標示本身的藝術形式、一種無可取代的實在的書刊文化而繼續流傳。
書刊藝術形式最顯而易見的是它的裝幀設計,包括封面、內文版式、用紙、裝釘和印刷方式的設計安排等。中國現代書刊於二十世紀初逐漸改變木刻線裝的固有模式,改用西式書刊印刷的裝幀方法,五四運動後出版的新式書刊,已絕大部分改用現代裝幀,許多都經過美術家精心設計,著者如陶元慶和錢君匋,而不少作家如豐子愷、魯迅、葉靈鳳等亦參與設計以至繪製過書刊封面。
六七十年代的香港、八九十年代的中國內地,曾大規模地重印或重排五四時期(或稱民國時期)的文學書刊,內文有的據原版影印,有的重新植字排印(在內地而言則改用簡體字橫排),封面大都改用出版社另行設計的書名圖樣,但是五四時期文學書刊的封面具獨特而精緻的設計,重排的新版書大多遠遜於前人;幸亦有少數以原版影印,即以稱為“復刻”的方式,把原書的封面和內文照原樣影印,原書封面的圖樣色彩全部保留,例如六七十年代香港的新藝出版社重印《魯迅三十年集》單行本,八十年代內地的上海書店“中國現代文學史參考資料”系列圖書等。
不論重排本或影印本(復刻本),至少它們讓絕版多時的文學書得以再度流通,方便新時代的讀者認識五四文學,亦為研究者提供方便;而影印本(復刻本)保存舊籍原本風味,更為難得。由於五四文學的重排本和影印本數量和種類相當繁多,在現代文學的版本學上也成了獨特一環,而與現代中國文學相應的台灣文學和香港文學當中,台灣在九十年代以後也大量重印了日治時期以至五六十年代的文學經典,只有香港文學,由於歷史原因還有路人皆知的市場原因、經濟原因,很少重印本土的文學書刊,讀者、學生尋書不易或根本無從得知前人的心血。
當然香港文學也出版了不少選本,尤以小說選為多,但只有為數不多的作家,如劉以鬯、舒巷城、侶倫、徐訏、徐速、黃谷柳、曹聚仁、崑南、西西、也斯,其部分絕版多時的舊作得以重排再版,而更講究地以影印復刻方式再版者幾乎絕無僅有,當然也不可能奢求,可重排再版已非常難得。在近年的書肆中,可找到不少劉以鬯、舒巷城和也斯的重排舊作,其中也斯在二〇〇二至〇三年間,曾由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重排《剪紙》、《養龍人師門》等絕版舊作,今年再由文化工房重排《雷聲與蟬鳴》,這次的重排有點不同,除了功能上讓絕版舊作再度流傳,該書的編者和設計者還以“復刻文學”的概念,以格外精緻的裝幀設計,向一個年代的文學致意,與原版作跨時代對話。
《雷聲與蟬鳴》原屬七十年代產物,是也斯首本詩集,一九七八年由大拇指半月刊初版,由劉佩儀(即劉掬色)作封面,駱笑平作內頁插圖。書內字體灰度不一的印色、高度略顯斑駁的版式、裝釘接口留有“雷聲/反”和“雷聲/正”的手寫影印文,都一一散發七十年代書刊印刷的氛圍。也斯以洗盡陳言的句子描寫香港、澳門、廣州和台灣,也記錄藝術和生活思考,由於洗盡陳言,也反轉了時人對詩歌的預期,被指為“攝影機般的詩”;如果拋開對新詩語言的固有想法,細讀其詩句,“在這些新揚起的聲音中保持自己的聲音”,其沉實的敘述中,具有明確態度,“有時我走到山邊看石/學習像石一般堅硬”,表面冷靜的語言之間,實潛藏了個人的沉鬱、壓抑,也潛流着對社會的反抗和憤懣。
一九八八年春天,我在下課回家的途中,在旺角染布房街專賣二手書刊的復興書店覓得《雷聲與蟬鳴》,扉頁還有也斯題贈友人的簽名。〈北角汽車渡海碼頭〉、〈寒夜,電車廠〉、〈拆建中的摩囉街〉、〈大三巴牌坊〉、〈海邊,造船廠旁〉、〈關閘〉等詩成為我追溯童年香港和澳門印象的重要泉源,詩中呈現的真幻交織影像、隨時失卻的情感、虛弱的現實,更是我從未讀過的描述香港的語言。卷末“浮苔”一輯的〈花燈〉、〈送唐娜與唐納〉、〈還差幾哩路才到新年〉等詩記錄七十年代青年的生活思考,他們的追尋、懷疑和失落,混和了其共同社群的鮮活情志,與詩集斑駁版式的氣氛,一同成為餘韻綿延的詩歌,以及我個人在中學後期的成長伴隨物。
二〇〇九年,《雷聲與蟬鳴》重排再版,由江康泉和智海任書籍設計,以超現實和大量留白的插畫回應沉鬱、壓抑而洗盡陳言的詩句,內頁選用很少用於書籍印刷的一面平滑反光、另一面粗糙不反光的廣告紙,回應了原書既有的斑駁氣氛,重排本《雷聲與蟬鳴》在精緻化的同時,也帶出一點抒情效果,由此超越了原版書與重排本的不同時代版本關係或流傳功能,也超越了“世代論”的比較和對立,成為具有溝通不同時代作用的詩歌盛載物。書衣,書的形式外表,也有其詩歌語言。“時候已經晚了/人們現在怎樣”,我等待這樣的詩句、這樣的書籍,還可以超越纏繞,婉轉再生,“在這很晚很晚/人們都離去了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