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都是因为你,乔裕
“你本来就是我的保护神啊!”
纪思璇在乔裕那里露了一面之后便回了酒店,然后拎着箱子回家,她家本就在X市,之所以回来之后住酒店不先回家,是有原因的。
她开门前靠在门上听了许久,确认里面没有动静才拿出钥匙来开门,探头探脑地小步迈进去,看到阳台上眯着眼睛晒太阳的生物便压低声音叫起来:“大喵!大喵!”
阳台上肥肥的加菲猫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瞟了她一眼,又高贵冷艳地闭上了,身上的毛被晒得蓬松,一张大脸显得更圆。
纪思璇也没在意继续轻声问:“沈太后在没在啊?”
话音刚落一支笔就飞了过来,耳边响起冷冰冰的声音:“你疯在外面几年不知道回来,还能指望它认你?”
阳台上的猫这时“喵喵”叫了两声,似乎在赞同那道声音。
纪思璇躲开后立刻扔了箱子往外跑。
她在外面张牙舞爪了那么多年,如果说还有什么忌惮且制得住她的人的话,那就非沈太后沈繁星莫属了。
纪思璇之于纪墨和沈繁星夫妇,可谓是老来得女,可纪思璇出生没几年,过惯了闲云野鹤日子的夫妇俩便觉得这是个牵绊。自从纪思璇上了中学能够生活自理且有了自我保护意识之后,同为画家的纪墨和沈繁星便经常心安理得地手牵手出去疯玩,十天半个月不着家,美其名曰,采风。经常留张字条就不见了踪影,所以纪思璇可以说是被放养长大的。
纪思璇渐渐长大,继承了父母容貌上的所有优点,且青出于蓝。某一日,当沈太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纪思璇有些放浪形骸时,为时已晚。年少的纪思璇顶着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已经把小区及附近小区里所有看得顺眼的、看不顺眼的都收拾了一遍,连阿猫阿狗见了都要绕着她走。
这期间,沈太后还被叫到学校去了一次。
据说某日纪思璇在某节公开课上,忽闪着一双纯净的大眼睛天真无邪地做出评论:“杨老师讲课讲得特别好,每次他讲课的时候,我前后左右桌同学的课本页数都不一样,可他们都可以听得懂老师在讲什么。”
连老师都不放过,此等彪悍行径是她沈繁星年轻的时候也不敢企及的。
纪思璇当年出国留学是自己起意自己拍板自己执行的,直到自己到了大洋彼岸安顿好了一切,才打电话通知了两位长辈。沈太后的愤怒可想而知,怒火从电话这头一路烧到了大洋彼岸,如果不是要开画展实在走不开,估计纪思璇也是在劫难逃。
走的时候没说,回来的时候自然也不用说。纪思璇是这么认为的,可她也了解沈太后瞬间暴躁的破坏力,这火压了几年,一次性爆发出来的伤害值太高。所以她抱着两个人出去采风不在家的侥幸心理打算先回来踩踩点儿,谁知正好撞在枪口上。
“回来!”
身后的声音不冷不热,纪思璇却乖乖停住,慢慢转过身笑得谄媚,“哈哈哈,妈,您在呢?”
站在客厅中央的女人,即使人过中年也是风韵犹存,一丝不乱的发髻,剪裁合体妥帖的旗袍,高度适中的高跟鞋,腰身笔挺,即使在家也是一脸精致的妆容,身上的旗袍一丝褶皱都没有,完美地诠释着什么是讲究与优雅。此刻,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纪思璇。
纪思璇自知活罪难逃,伸着脖子往书房里看去,“那个,我爸呢?”
沈太后冷哼:“别指望你爸能救你,他留了张字条就不见了,说是出去找灵感,走了快一个月了。”
纪思璇一不留神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那您怎么没一起去呢?”
沈太后捏着手里的美工刀,忽而笑得温婉,“我走了怎么逮你啊?”
纪思璇一听苗头不对赶紧转移话题,“老纪也真是的!怎么能这样?说走就走,回头他回来了,我帮您说他!”
边说还边极有眼力见儿地捡起地上的铅笔,小碎步迈过去一脸虔诚地双手拿过沈太后手里的美工刀,又小碎步地迈回来,蹲回原地认认真真地开始削铅笔。
此刻,她心里万分感谢沈太后,因为她刚才扔出来的是铅笔而不是美工刀。
沈太后并没有因为她刻意讨好的行径而缓和脸色反而更加暴怒,“先说你自己吧!你爸好歹还知道留张字条!你呢!说出国就出国!到了才给我打电话!”
阳台上晒太阳的大喵被猛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抬眼看过来,又“喵喵”了两声。
纪思璇一身冷汗,不知该怎么接话。
“怎么不说话?我说你,你还不服气?”
纪思璇哪里敢,抬起头一脸真诚,“服气服气!特别服气!妈,您说得特别对,都是我的错。”
“我说一句你有一百句等着,怎么着,长本事了?”
纪思璇哭笑不得,我到底是说还是不说啊?
沈太后忽然冷笑,却是歪着头去看纪思璇身后,“你还知道回来啊?”
纪思璇赶紧回头寻找同盟,看到拎着行李的男人,声泪俱下地叫了声:“爸!”
纪墨看了看自己的夫人,又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很快往远离纪思璇的方向挪了两步摆明了立场。
沈太后大发慈悲,“进来吧,念在你还知道留纸条的分上,今天先放你一马,等我解决了你女儿的问题,再来谈你的问题。”
“好的!”纪老爷子立刻眉开眼笑地拎着行李往里走,路过纪思璇的时候被她一把拉住。
纪思璇演得逼真,“爸!都说女儿是爸爸的贴心小棉袄,就算现在天气热了,你也不能弃小棉袄于不顾啊!”
纪老爷子也极配合,为难半天叹了口气,“闺女啊,别人家的女儿是爸爸的贴心小棉袄,在咱们家,你就是我的防弹衣啊!要不是你回来,今天站在这儿被炮轰的就是我啊!”
说完无情地推开纪思璇的手,头也不回地进了家门,洗澡换衣服去了。
纪思璇咬牙切齿,“真没义气!”
沈太后也心疼女儿,很快松口,“行了,进来吧。”
纪思璇刚松口气拎着箱子进门,可沈太后下一句话就让她直接跪在了地上。
“你先去洗澡换衣服,我去给你们做几个菜。”
纪墨和纪思璇极有默契地扔下手里的东西跑过去阻止沈太后,一人一边拉着沈太后的胳膊。
“咱们出去吃吧,我请客,给女儿接风!”
“不用不用!我不饿!”
沈太后横了两人一眼,“你们俩什么意思?”
纪墨很快收回手,极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没什么意思,做饭伤手。”
纪思璇一脸痛不欲生的样子,“油烟……伤皮肤。”
沈太后踢开拦路的两个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厨房,“走开!”
纪思璇眼看就要失守,找了个牵强的理由往门外跑,“妈,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事,我先出去一下,你们先吃不用管我了。”
纪墨也想跑路,“我开车送你吧。”
沈太后头都没回,慢条斯理的声音从厨房传了出来,“你们随意,不过如果我做完饭出来看不见你们两个坐在饭桌前,你们俩就死定了!”
几秒钟后,父女俩乖乖走回来,无精打采地坐在饭桌前大眼瞪小眼。
沈太后的速度很快,半个小时后,饭桌上就摆上了四菜一汤,一家三口的晚饭吃得其乐融融。
父女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不动筷子。
沈太后啪一声摔了筷子,“怎么着,要我喂你们啊?”
纪墨先发制人,主动给纪思璇夹菜,“女儿,多吃点,你看你都瘦了。”
不过眨眼的工夫,纪思璇面前的菜就堆成了小山。
纪思璇顿了一下,转头给沈太后夹菜,“妈,您辛苦了,多吃点。”
沈太后慢悠悠地尝了一口,菜刚入口便浑身一僵,脸色一变,硬生生咽了下去,继而端起离她最近的那盘菜全部倒进了纪墨的碗里,“你出去采风这么久,在外面肯定吃不好,多吃点。”
纪墨一脸幽怨,想说什么,看着沈太后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出来,低下头开始狼吞虎咽地扒菜,塞进嘴里嚼了两口就开始猛喝水。
纪思璇看得惊心动魄,小心翼翼地看着沈太后极委婉地建议:“妈,您看以后做饭能不能少放点盐?”
沈太后坐得端正,理直气壮地瞟她一眼,“你懂什么啊,这叫吃咸点看淡点!嫌咸啊,那就放放再吃。”
纪思璇撇撇嘴,“放凉了也咸啊。”
“时间会冲淡一切。”沈太后别有深意地看了纪思璇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几年前跑到国外去,打死都不回来是因为什么。”
纪思璇心虚,再也不吵着菜咸,低头乖乖吃饭。
一顿饭吃得惊心动魄,吃了饭洗了碗,父女俩携手出门散步。
说是散步,可下了楼父女俩就坐在小区的长椅上看星星,一步都不肯走。
纪思璇唉声叹气,“老纪啊,我觉得但凡你拿出一丁点儿当年追沈太后的魄力来,咱们父女俩都不至于这样被压迫。”
纪墨大概是被压迫久了,一脸平静地指出纪思璇的错误,“当年是你妈追的我。”
纪思璇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那你怎么就妥协了呢?你不能屈服于她的淫威,你要武装反抗啊!”
纪墨继续一脸平静地点头赞同,“是武装反抗了啊,枪支弹药一应俱全。”
纪思璇眼前一亮,“然后呢?起义失败了?”
纪墨的视线从星星转移到纪思璇的脸上,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然后啊……然后正中靶心,你就出生了。”
纪思璇抚额,我说的是这种枪支弹药吗?!
纪老爷子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头顶的月亮缓缓开口:“你出生的第二年啊,你妈体检的时候发现胃上长了个肿瘤,那个时候我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你知道我除了会画几幅画,其他的什么都不会。当时我还只是个不出名的小画家,你妈年轻漂亮本可以找个更好的,可她却跟了我,后来结了婚,这个家里里外外都是你妈在操持,好在后来做了手术也检查出是良性。出结果的那天我就对自己说,她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都让着她。我上辈子欠她的,这辈子就该被她欺负。”
纪思璇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垂死挣扎,“可我不想被压榨啊!”
“你没听过一句话叫父债女偿吗?”
“……”
后来蚊子太多,父女俩抵挡不住蚊子的围攻又携手回去。
才进门就听到沈太后阴阳怪气的声调:“哟,父女俩密谋回来了?”
沈太后坐在沙发上看书,眼神都没给一个。纪墨立刻站直汇报:“没有!都是她!她这个乱臣贼子于今晚八时三刻在小区花园第三张长椅上称帝,还怂恿我武装逼宫!被我义正词严地拒绝并被我一巴掌灭了国!”
纪思璇极蔑视地看了自家阿爹一眼,“你至于吗你!”
说完走到沙发上坐下,抱着沈太后的腰不撒手,拉长声音撒着娇,“妈……”
沈太后一脸嫌弃,却没有推开她,反而伸手一下一下地摸着纪思璇的头发,“嗯……乖。”
纪思璇心里一动,半天没说话。
半晌沈太后收回手翻了一页书之后,手没有放回原处,而是伸到了纪思璇的下巴处挠了几下。
纪思璇吓了一跳,坐起来一脸震惊,“妈,你干什么!”
沈太后被她一惊一乍的也吓了一跳,很快恢复镇定,轻描淡写地回答:“哦,摸大喵摸习惯了。”
纪思璇心底好不容易涌起的那点感动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有一种家庭地位叫——远归的女儿不如猫。
纪思璇回国后,大学室友的第二次聚会在学校后门的小吃街上举行。
天刚刚黑,这家本地菜馆里就坐满了人,菜刚上齐,纪思璇在一片喧闹中开口:“给你们说件事。”
纪思璇的话音刚落,还在笑闹着的三个人立刻放下筷子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地看向她。
随忆、三宝、何哥三个人对这句话有阴影的。
上一次纪思璇说这句话是在几年前,大学毕业前夕,也是在饭桌上。
当时是在学校食堂,她夹了几粒米饭放进嘴里嚼了几下,云淡风轻地开口:“给你们说件事,我跟乔裕分手了,以后见到他,别再乱叫乔妹夫了。”
说完之后又推翻自己,“哦,我忘记他已经毕业了,以后也见不着了。”
话音刚落,两双筷子齐刷刷地掉在了桌上。随忆是因为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所以并没有很吃惊,默默低头继续吃饭。
半晌,何哥和三宝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三宝小心翼翼地问:“是因为上次我让乔妹夫请我们去吃海鲜楼太过分了吗?你跟乔妹夫说,其实我是开玩笑的,不用去吃海鲜楼,在学校门口随便吃一吃就好了。”
纪思璇的神情一滞,是啊,当初他们公布恋情的时候,乔裕答应请室友去海鲜楼吃饭,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去,现在怕是再也去不成了。
何哥握了握拳头,“需要我去打他一顿吗?”
纪思璇笑了,指了指食堂里的电视屏幕,“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三个人齐刷刷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播《午间新闻》,给出了一个中年男人的特写镜头。
“乔柏远啊,怎么了?”
纪思璇神态自若地开口:“他是乔裕的父亲。”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不是不震惊的。
何哥看了随忆一眼,小声开口:“之前学校里有八卦高干子弟的帖子啊,连萧师兄的身世背景都扒了出来,没说过乔师兄也是啊……”
纪思璇冷哼一声,乌黑漂亮的眼睛里满是自嘲,“是啊,乔家的二公子,隐藏得可真深。你们说,他这样出身的人,怎么会和我去学什么建筑,我又有什么理由去阻挡他的前途?之前我一直觉得他言行举止出众,只当是他家教很好,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家世显赫。乔家啊,几代人积累下来的底蕴和德行,怎么能不出众?何哥,听说他父辈都是军界的,从小就被扔到部队上历练过,你说,你打不打得过他?”
当年云淡风轻的一句话交代了她和乔裕的分手,几年之后,三个人实在想不出这次她会扔出什么炸弹来。
纪思璇看到她们紧张的样子,觉得好笑,“别害怕,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见到乔裕了,这次的项目,其中一个合作方就是他。”
随忆低下头,腹诽了一会儿萧子渊,没想到真的被他说中了,这个项目果然是乔裕接手的。何哥和三宝互相看了一眼,没说话。
纪思璇捏着手里的杯子抿了口酒,垂着眼帘遮下眼底的情绪淡淡开口:“我想明白了,当年是我太矫情,乔裕的条件那么好,曾经和他在一起过,怎么说都是我赚到了。这次回来遇到,纯属偶然,既然是工作,就该敬业一点,项目结束之后,我就回去了,时间很快,也没什么。”说完顿了一下,终于抬起眼睛看了三个人一眼,笑着开口,“嗯,就是这样。”
几秒后,三宝的神情和当年如出一辙的小心翼翼,“那……海鲜楼还能去吗?”
桌下,随忆、何哥又同时踢了三宝一脚。
何哥一巴掌拍在了三宝的脑袋上,“就知道吃!陈师兄是喂不饱你吗?”
纪思璇笑着岔开话题,“对了,三宝,你那个人生何处不相逢呢?我还没见过呢。”
三宝喝了酒,红着一张脸摇着手里的手机,“他说等我们结束了来接我。”
纪思璇和何哥立刻抱头痛哭。
何哥声泪俱下,“上次去阿忆家被秀了一脸恩爱,吐血不止。”
纪思璇捂着脸接下去,“好不容易休养生息又被三宝打了个措手不及。”
两人异口同声:“还让不让人活了?!”
三宝伸手戳了戳纪思璇,难得正经地开口:“妖女啊,我一直等你回来看看陈簇。”
纪思璇一脸嫌弃地推开她,“看什么?看你秀恩爱啊?”
“不是的,阿忆、何哥她们俩都见过了,我想让你也见一见。”三宝被推开又黏了上去,用一种近乎膜拜的眼神盯着纪思璇的手,“那个时候你跟我说,问我几个问题就能猜出我喜欢的人的姓氏,结果就真的从一堆姓氏里抓出一个‘陈’字来,而且他的年龄你都算得出来。”
说完又小心翼翼地拉着纪思璇的手反复看,“你这是仙人掌吗,怎么那么灵呢?”
纪思璇完全无语了,瞄了一眼忍着笑的随忆、何哥,“你们俩就从来没告诉过她那件事的真相吗?”
两个人同时摇头。
纪思璇皱着眉神色复杂,犹豫了半晌,艰难地开口:“其实……当年那件事……就是一道算术题,是你自己把答案告诉我的。当时我跟你说的是,姓氏的百家姓排位乘以2,加5,再乘以50,加上一个数,再减去你喜欢的人的出生年份,然后你告诉我了一个数字。如果设这个姓氏的百家姓排位为x,设最后加上的那个数为A,这道题就是:
(2x+5)×50+A-(出生年份)=100x+250+A-(出生年份)。
关键就在于A这个数,一定要保证250+A=当年的年份。
这样就变成100x+当年年份-出生年份。
这个数字的最后两位就是你喜欢的人的年龄,其他的就是他的百家姓排位。当年你告诉我计算结果之后,我就知道他的排位是十,百家姓排位第十的就是陈。”
三宝反应了半天,拿着笔在纸上划拉了半天才恍然大悟,“你竟然骗我!”
纪思璇嫌弃,“谁知道一道小学数学题就可以骗你那么多年……”
何哥笑得直拍桌子,三宝不依不饶地拉着纪思璇跟何哥耍赖。
随忆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三个人闹,可也免不了被卷进去。
纪思璇转头问她:“不叫萧子渊过来接你秀一下恩爱给我们这两只单身汪最后一击吗?”
“不了。”随忆笑得温婉,轻声开口,“这个时间云醒该睡了,他要在家哄儿子睡觉。”
纪思璇、三宝、何哥愣了几秒钟,再次抱成一团,“呜呜呜,就知道她没这么好心!”
陈簇来接三宝的时候,就看到一幅画风奇怪的场面。
三个抱成一团的女人一脸幽怨地看着旁边笑得温婉的女人。
纪思璇率先发现有人走近,轻咳一声,立刻坐直抬手理了理长发。
何哥假装没看到陈簇,挥舞着筷子招呼大家:“快吃快吃,一会儿凉了。”
三宝笑嘻嘻地站起来拉着陈簇介绍给纪思璇。
“阿忆、何哥你都认识,这个是我大学室友纪思璇,我们都叫她妖女。妖女,这个是我男朋友陈簇。”
纪思璇眯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几遍,眼神有些放肆,陈簇笑着轻轻点了下头,站在三宝旁边大大方方地任由她打量。
三宝站在一旁一脸期待地等结论。
纪思璇看着三宝懒懒地点头,“嗯,不错,配你绰绰有余。”
三宝立刻眉开眼笑,可陈簇听了这话似乎有些不悦,脸上的笑容敛了几分,牵着三宝的手紧了紧。何哥粗枝大叶惯了,没注意,纪思璇和随忆都看到了,对视了一眼,极有默契地勾唇一笑。
三宝和何哥住在医院的宿舍,两个人和陈簇一起走了。三个人离开之后,随忆才坐到纪思璇旁边,“我试过了,陈师兄对三宝是认真的。”
纪思璇左颊的梨涡渐深,歪头看着随忆,“听到我贬三宝会不高兴,说明在他心里并没有觉得三宝高攀,但是又没说出来,给了三宝和我面子,说明他比三宝成熟,有护着三宝的能力。三宝这个丫头啊,当真是傻人有傻福。”
随忆有些好笑,“你也不怕陈簇会不高兴啊?”
纪思璇向来洒脱随性,“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们不是都叫我妖女吗?叫妖女的能是好人吗?”
纪思璇转头又要了一瓶酒,被随忆阻止,“少喝点,你是靠这双手吃饭的,你好歹也在医学院待了一年,不知道酒喝多了手会抖吗?”
纪思璇歪头眯着眼睛冲着随忆笑,媚眼如丝,纵使随忆是个女人也忍不住投了降。
酒上来后,纪思璇先给随忆倒上,随忆的酒杯根本没动过,可纪思璇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她倒一点,倒的次数多了,酒便溢了出来,可她丝毫不在意。
随忆拿着纸巾边擦桌子上的酒边说:“不是好人也好,反正乔裕是好人,互补嘛。我是后来才听子渊说,他们小时候,数乔裕性情最温和脾气最好了。他在家里又排行老二,所以大院里的孩子比他小的都叫他一声二哥,那个时候,大人们都开玩笑叫他国民二哥,现在已经晋级为国民二叔了。云醒不喜欢亲近人,可每次看到乔裕都笑呵呵地叫一声二叔。”
纪思璇听到那个名字恍若未闻,边喝边笑,“阿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话这么多了?”
随忆点到即止,笑着岔开了话题:“孕妇的性情是会比较怪,平时话少的,怀了孕就会话多啊。”
纪思璇却忽然收齐了笑容,然后沉默,把杯子里的酒喝光,又拿了随忆的杯子来喝,喝完之后趴在桌子上,慢悠悠地带着笑意看向随忆,半晌才捂着脸瓮声瓮气地开玩笑,“阿忆啊,几年前就我不知死活地主动去招惹了一遭,差点让我多年修为毁于一旦。现如今好不容易养好了伤怎么还敢再去冒犯他,当真不要命了吗?有句话说得好,良人与美事,一朝抛掷,是绝不敢回头再看一眼的。”
随忆黯然沉默。
纪思璇喝多了撒酒疯跟着随忆回家,一路上揽着随忆不撒手,“阿忆啊,今晚让萧子渊睡书房,你陪我睡啊。”
随忆一脸无奈地扶着东倒西歪的纪思璇,边在包里找钥匙边开口:“好好好,你先站好了,别摔着,我拿钥匙开门。”
随忆的钥匙还没翻到,门就自己开了。
纪思璇懒洋洋地抬头看过去,瞬间清醒,从随忆身上站直,一脸清明地绕过给他们开门的男人,冲客厅里坐在沙发上的萧子渊字正腔圆地开口:“喂,萧师兄,你老婆我安全送回来了,我先走了。”
话音还没落,就看到有个毛茸茸的脑袋从沙发靠背后面冒了出来,眨了眨眼睛,然后指着纪思璇兴高采烈地对乔裕说:“二叔,就是这个漂亮姐姐!我见过你们的合照,在书房的相册里!”
纪思璇似乎看到萧云醒的脑袋上瞬间长出了两只小恶魔的角,浑身一僵,转头就走。
电梯还停在当前的楼层,纪思璇按下下行的按钮,电梯开了门,她一脚便踏了进去,电梯下到底层,她从电梯里冲出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可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胳膊上就感受到了阻力,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纪思璇,你跑什么?”
熟悉的声音,声线低沉清澈,即便是喘着粗气也听不到一丝的慌乱。
纪思璇平复呼吸,慢慢转过身一脸坦荡地看着乔裕,“乔部,我没跑啊。”
乔裕看了她几秒钟,“喝酒了?我送你回去。”
纪思璇有点头晕,站得无比端正,语气无比客套,“不用,我打个车就行了,就不劳烦乔部了。”
乔裕也不恼,笑得人畜无害,不急不缓地开口:“你叫我一声师兄,师兄送师妹没什么麻烦的吧?”
纪思璇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真诚些,“是的。乔师兄的车在哪儿?我们上车吧。”
心里却默默吐槽,妈的!几年不见这个男人系统升级得太快了!
纪思璇看到那辆白色的车子时,忽然停下来笑得古怪,连声音都是阴阳怪气的,“我记得以前上学的时候,你就说以后要买一辆这样的车,看车的样子呢,应该是买了几年吧?乔师兄,建筑师是一个对经验要求高,长期积累成长缓慢的职业,这些年我见过很多人扛不过去转了行,你当初的选择是对的。如果真的做了建筑师,可能几年前你还买不起这辆车。”
乔裕站在路灯下看着纪思璇,纪思璇扬着下巴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他的眼底晦暗不明。
在纪思璇无声的挑衅下,乔裕忽然笑了,慢条斯理地纠正她,“建筑师是一个对经验要求高,长期积累成长缓慢的职业这我承认。可是,按照你的逻辑,我之所以选择了现在的行业是因为我是乔家二公子,既然我是乔家二公子,那无论做什么行业,这车都该买得起。纪师妹,几年不见,你的逻辑差劲了很多。”
纪思璇本想冷嘲热讽乔裕一番,谁知竟像是使出全力的拳头却打在了棉花上,他不恼也不怒,还一脸认真地纠正她的错误。如此不按常理出牌哪里是乔裕的风格,她措手不及,冷着脸打开车门上车,车门关得震天响。
乔裕站在车外忍了半天笑,好不容易调整好面部表情才上车,顺便递了瓶水给纪思璇。
纪思璇没接,看向窗外假装没看到。
乔裕好不容易忍住的笑容又出现在脸上,他低头敛了笑拧开瓶盖重新递了过去。
纪思璇这次倒是接过来了,抿了一口,也不说话。
随忆站在阳台上看到乔裕的车灯消失在夜色里,才松了口气。
站在身后的萧子渊递了杯热水给她,“怎么,怕两个人吵起来啊?”
随忆喝了口水才回答:“乔师兄当然不会和妖女吵,我是怕妖女……你知道的,她性子就那样,又刻薄又毒舌。”
萧子渊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你是没听到刚才乔裕的话,听到的话,你就不担心了,现在的乔裕哪里还是当初那个任由妖女欺负的傻小子?”说完转头叫了声,“云醒,过来跟妈妈复述一下刚才二叔说了什么。”
萧云醒小朋友记忆力惊人,眨了眨眼睛回想了一下便开始复述:“爸爸问二叔到底是怎么想的。二叔喝了整整一大杯茶才回答。二叔说:既然她回来了,我就不会让她再走。我知道她心里怨我,所以她见了我一口一个师兄地叫。他们叫她璇皇,这几年她在建筑界混得不错,她的成就越高,心里就越恨我,她今天正在做的一切,都是当初我们说好一起做的。她心里的那口气不出来,就不会舒坦。当年是我的问题,我们才会分开,如今她回来,凭什么就什么都不在意地接受我呢?这件事,也急不得,只能哄着她慢慢出了气才能往下走。”
复述完之后,萧云醒小朋友仰着头问:“可是,妈妈,二叔喝水的那个杯子是我的,他都没发现,他的杯子在另一边。还有,璇皇是谁?”
随忆顿住,忽然想起了什么,“糟了,真的是一孕傻三年,我好像忘记跟妖女说当年乔裕为什么没和她一起去留学了。”
“璇皇就是那个漂亮姐姐啊。”萧子渊摸摸儿子的头回答完之后,才一脸无所谓地看向随忆,“没说就没说,乔裕自己都不说,我们着什么急。你啊,别多想,好好安胎,今天云醒还跟我说,他想要个小妹妹。”
这是那天开会之后,两人第二次见面,当时人太多,很多话不好说,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乔裕看着前方的路况,“什么时候回来的?”
纪思璇不咸不淡地开口回答:“前几天。”
明显的软抵抗让乔裕转头看了她一眼,“度假村那里你去过了吧?之前学校组织去那里采风,你还记得吧?”
纪思璇状似认真地想了几秒钟,“不记得了。”
乔裕并不在意她的答案继续开口:“那里的变化还是挺大的,盖了所学校,还安排了老师教孩子们。”
纪思璇正襟危坐,语气中带着不易觉察的嘲讽,“那都是托乔部的福,没有乔部,大概教育局一辈子都看不到那里。”
“所以……”乔裕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你真的去过了?”
“……”
纪思璇转头眯着眼重新审视眼前的男人,是她今天喝多了吗?为什么她总觉得,乔裕虽然还是那副温和的模样,却有些地方不一样了呢?有些……不易觉察的强势和腹黑?还有,现在这幅情景为什么那么诡异,哪里像是前任久别重逢的模样?
可是“强势”这个词怎么会和乔裕搭边呢?她摇摇头,确定自己今天酒喝得有点多,不适合迎战,索性闭上嘴,靠在椅背上转头看向窗外。
车窗上映着这个男人的侧脸,线条清晰漂亮,真好看。
纪思璇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一边欣赏美色,乔裕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弯了嘴角。
纪思璇知道自己带着酒气回去又会被沈太后骂,想在外面散散酒气,“在前面把我放下就行了。”
乔裕在等红灯的间隙转头看着她,“我记得这里离你家还挺远的,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吗?”
“乔师兄管得太多了吧?师妹晚上去哪儿这种事也归师兄管吗?”说着纪思璇已经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动作灵巧地跳了出去,“师兄,晚安啦。”
乔裕想追下去,恰好信号灯变成绿色,后面汽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乔裕转头看了眼那道融入夜色的身影,叹了口气,踩下油门。
纪思璇走了很久身上的酒气还没散干净,好在回去的时候沈太后已经睡了,她洗了澡躺在床上打电话。
“我说,徐大组长,韦忻那家伙到底什么时候到啊?”
徐秉君翻着邮箱里的邮件,“按照计划应该是明天上午到,他发邮件说到时候会直接过去。”
纪思璇想了想,“哦,那明天上午的会议取消吧,改成下午。”
徐秉君对韦忻似乎也不待见,很快回答:“同意。”
第二天上午,乔裕在走廊上看到一个拖着行李箱的男人站在会议室门口东张西望。
那人一抬头看到乔裕便开口问:“请问DFS公司的会议是在这里吗?”
一张中国人的面孔,中文却说得有些别扭。
乔裕大概猜到了,“会议临时取消了,推迟到下午,您是……那位一直在国外扫尾其他项目的负责人?”
那人低头咒骂了一声,一低头左耳耳垂上的耳钉熠熠生辉,然后抬起头来介绍自己:“是的,我叫韦忻。”
乔裕微笑着向这位刚到的项目负责人伸出手去,“你好,我是乔裕。”
这个面容清秀的斯文男人却在下一秒跳了起来,一脸夸张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大叫着:“乔裕?乔裕?!乔裕!保护神!天呢天呢!”
乔裕看着面前团团转的男人不明所以,“怎么?我的名字很奇怪?”
韦忻很快恢复了之前温文尔雅的模样,盯着乔裕看了许久,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没头没脑地开口:“建筑学院里有一处标志性建筑,号称建筑系的神坛,每年建筑师考试的时候都有学生去那里挂卡片,内容大致相同,无非是考试能过之类的。可是纪思璇挂的和别人不一样,恰好她每门考试的成绩都好得令人发指,于是便有好事者摘了她的卡片来看,可又不懂中文,于是拿来给我看,问是什么意思。你猜我们的璇皇写了什么?哦,对了,就是纪思璇,我们都叫她璇皇。”
乔裕心头一颤,“写的什么?”
韦忻一笑,薄唇轻启,“两个字,乔裕。”
韦忻不顾乔裕的沉默继续说着:“别人问我乔裕在中文里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类似于阿门之类的祈祷语。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乔裕就是你,只是觉得应该是个名字,可是那帮老外会错了意,以为是保护神。你不知道从那之后,每年考试季,你的名字就挂满了整个建筑,那叫一个壮观。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挂了你的名字之后竟然真的有好多人过了考试,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乔裕这个名字几乎被所有的建筑系学生奉若神明,经久不衰。即便我和纪思璇毕业之后还是如此,乔部要是有时间可以去看看。”
乔裕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耳边却响起了女孩的调戏声。
“哎,乔裕,你说考试的时候,我在卷面上写我是你的女朋友,老师会不会给你个面子让我过了?”
“嗯……真有想法,我是你的保护神吗?”
“你本来就是我的保护神啊!”
记忆扑面而来,乔裕的神色未变,只是垂着的眸中静静流淌着谁都看不到的隐忍。
“很搞笑的一件事吧,可是毕业那天晚上,我看到璇皇站在建筑前一脸悲伤,默默站了很久。我从来没在她脸上看到过那种表情,她一直是……”韦忻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想形容词,“明媚的、洒脱的、光芒万丈的,对,就是光芒万丈!后来我一直在想一个人要有多伤心,脸上才会有那种表情。我现在明白了,那是因为你,乔裕。”
那是因为你,乔裕。
一直到下午开会前,乔裕的耳边还在环绕着这句话。
说是三位负责人,可纪思璇和徐秉君似乎对韦忻格外不待见,你一言我一语夹枪带棒地围攻他。
徐秉君拿笔指了指韦忻,给乔裕部里的人做介绍:“这位看上去时尚又帅气,有才华又风骚的男士呢,就是我们的主创建筑师韦忻韦工了。”
纪思璇补充,“韦忻这名字嘛,听上去就不像什么好人,韦小宝的韦,忻嘛,心理阴暗又斤斤计较,一个男人取了个女孩名字,一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是吧,忻忻?”
“你再叫我忻忻,我真的会翻脸!”韦忻还没等纪思璇继续补充就奓了毛,只可惜中文发音依旧不标准,“我们已经见过了,好吗?我们相谈甚欢,是吧,乔部?我的中文讲得很好的!”
乔裕这边的人都在憋笑,只觉得DFS公司派来的这三位真的是太有意思了。一个有种正经的萌,一个是漂亮的女王大人,现在又来了个帅气的逗比,他们对即将开始的项目充满了期待。
乔裕别有深意地看了纪思璇一眼之后,才笑着看向韦忻,“是的,韦工。”
一下午的会议复杂而冗长,后来因为乔裕被其他事情叫走才提前结束,结束前敲定两天以后去度假村实地考察。
散会的时候,韦忻凑到纪思璇面前,示意她去看匆匆离开的乔裕,“故人重逢,怎么样啊?”
徐秉君奇怪,“你怎么知道她跟乔裕是校友?”
韦忻一脸得意,“哼,我跟璇皇研究生可是同班同学,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呢,老人家!”
徐秉君立刻翻脸,“我就比你大了几岁而已,谁让你们俩跳级的!”
纪思璇白了韦忻一眼,“来得这么晚,还这么多话!”
韦忻继续挤眉弄眼,“建筑学院的神坛奇观哦。”
周围已经有人围过来了,好奇地问:“什么奇观啊?”
纪思璇扯着韦忻的胳膊到角落里,压着声音恶狠狠地开口:“我警告你,韦忻,你如果敢在乔裕面前乱说话,我就让你有来无回!一个英籍华人到了中国人的地盘上还敢撒野?!”
韦忻睁大眼睛,挥舞着手臂求救,“喂,请问,离这里最近的大使馆在哪儿?我要寻求救助!有人恐吓我!”
纪思璇松开他,趾高气扬地瞪他一眼,然后昂首阔步地离开。
乔裕去看乐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刚下车就看到乐老夫人站在门前朦胧的灯光下等他。
“姥姥。”乔裕快步走过去扶着老人往里走,笑着开口,“怎么在这里等啊,我又不是不认得路。”
乐老夫人年轻时是个美人,性情秉性更是没得说。乐老爷子一生戎马铁骨铮铮,唯独对夫人言听计从,可见一斑。
乐老夫人拍拍外孙子的手,一脸慈祥,“刚吃了饭,要出来走走,顺便等你。你姥爷念叨你半天了,在书房里,快进去吧。”
乔裕点点头,转头示意身后的人上来扶着乐老夫人,刚走了几步又被叫住。
乐老夫人到底心疼外孙,暗示乔裕,“你姥爷教你的那些东西,你还记得吧?”
从小到大乐准教他的东西数不胜数,乔裕被问得一头雾水,等进了书房看到乐老爷子在写毛笔字才恍然大悟。
乐准正在写林则徐的《十无益格言》,听到开门声也没抬头,手底的字舒展流畅,又不失风骨,乔裕默默站在几步之外认真看着。
乐准写了一会儿后开口问:“兄弟不和,交友无益,下一句是什么?”
沉静内敛如乔裕也有年少调皮的时候,孩童时期的乔裕不知道被罚抄写这《十无益格言》多少遍,记忆深刻,条件反射般地回答:“行止不端,读书无益;做事乖张,聪明无益。”
乐准笔下动作很快,继续问:“还有呢?”
“心高气傲,博学无益;为富不仁,积聚无益;巧取人财,布施无益;不惜元气,服药无益;淫逸骄奢,仕途无益。”
乐准写完最后一句才放下笔,笑着抬起头看了乔裕一眼,招呼他:“过来喝茶。”
乔裕知道这是过了关。
乐准抿了口茶缓缓开口:“今天去看了你哥哥,他的脸色很不好,我知道他没说实话,当着你姥姥的面,我不好问,怕她担心。”
乔裕知道乐准想问什么,皱了皱眉,姥爷毕竟年事已高,他斟酌半晌才开口:“情况不是太好。”
“你父亲知道吗?”
“不知道,哥瞒着所有的人。”
饶是乐准在战场上见惯生死的,也不免有些动容,竟是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
乔裕心里也难过,看到姥爷这样本想宽慰两句,可思来想去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心底更加郁闷了。
乐老夫人敲了下门,很快推门进来,手上端了托盘,托盘里是两碗甜汤,笑着问:“爷孙两个说什么呢,脸色这么难看?”
乐准手里的拐杖一下子打在了乔裕的小腿上,“被这小子气死了!这么大了也不知道领个孙媳妇儿回来。”
乔裕也配合,站起来接过姥姥手里的托盘,笑着回答:“姥爷说,乐曦那个丫头都做妈妈了,让我抓紧!”
乐老夫人很是赞同,一脸嗔怪,“你啊,岁数不小了,可以谈恋爱了,态度积极点。”
乔裕哭笑不得,看着两位老人一脸无奈,“怎么积极啊?一次谈两个?”
乐准的拐杖很快又招呼上来,“你这小子!”
说完三个人哈哈大笑。
乔裕又陪着两位老人说了会儿话才离开。出了门,乔裕又回头看了眼,橙色的灯光朦胧温暖。二楼书房的灯还亮着,当年他和比他高半个头的乔烨在那间书房里听乐准的教导,这似乎还是昨天的事。
乔裕母亲早逝,父亲忙于工作,乐准在他们的人生道路上做了最初的启蒙者和引导者。
炎热而漫长的夏天,窗外的知了叫个不停,小伙伴的嬉笑声还在耳边,屋内闷热不堪。乐准在书房里一边踱步一边念着什么,他和乔烨站在小板凳上才勉强够到桌子,拿着毛笔写着乐准说的话。
乐准中气十足的声音还隐隐在耳畔回响。
“学书须先楷法,作字必先大字。大字以颜为法,中楷以欧为法,中楷既熟,然后敛为小楷,以钟王为法。大字难于紧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有余。书法又分南北派……”
“人之初,性本善……”
小点的男孩写着写着忽然费力地歪头去小声问旁边大一些的男孩子:“哥,苟不教的苟是哪个gou,怎么写啊?”
大一点的男孩子停下笔想了想,很确定地回答:“应该是小狗的狗,小狗不叫了啊。”
小男孩大眼睛眨呀眨,“小狗为什么不叫了啊?”
下一秒振聋发聩的怒吼声就响起:“什么狗不叫!不是小狗的狗,是一丝不苟的苟!‘一丝不苟’没听说过吗?”
吓得笔都掉了的兄弟俩被溅了一脸的墨汁,一脸呆萌地齐齐摇头,发顶奓起的几根头发跟着摇摆,齐声开口回答,露出整齐白皙的乳牙,“没听说过。”
乐准瞪着眼睛,“上次不是教过了吗?‘苟不教,性乃迁’,是说如果从小不好好教育,善良的本性就会变坏!记住了吗?”
白白净净的两个男孩子使劲点头,“记住了!”
“写一百遍!”
兄弟俩又被吓得一怔,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乐准不敢说话。
一直在旁边静静看书的乐夫人轻咳了一声。
乐准脸色缓了缓,松了口,“算了,写十遍吧!”
再大一点的时候,他和乔烨终于知道了什么是“苟不教”。从《三字经》到《诫子书》,认识了更多的字,乐准又教他们什么是“书味深者,面自粹润”。
于是,他和乔烨又把书架上的书囫囵吞枣般地翻了一遍,差点把书架都拆了。后来又长大一点,乐准又教他们什么是教养和家风。
再后来,乔烨来得少了,乐准对他的要求也越来越高。
“言辞要缓,气度要宏,言动要谨。”
“律己,宜带秋气。处世,须带春风。”
“人要学会隐忍和积累,养得深根,日后才能枝繁叶盛。”
……
那年,乔裕外调去南方,临走前来看乐准。那个时候发生了太多的事,乔烨的身体每况愈下,而他也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又要远行,纪思璇出国或许再不能相见,他越发的沉默,和乐准在书房里坐了一个小时,直到乐准全套的工夫茶结束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乐准把杯子递过去,“当初你的名字是我给取的,何为裕?古书说,强学好问曰裕;宽仁得众曰裕;性量宽平曰裕;仁惠克广曰裕;宽和不迫曰裕;宽和自得曰裕。裕者,仁之作也。林语堂先生说,八味心境,浓茶一杯。喝了这杯茶就走吧。”
往事近在眼前,乔裕转过头继续往前走,忽然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低声重复了一句:“态度积极点……”他停下来拿出手机,靠在车上开始打电话。
很快彩铃结束,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慵懒的女声,“喂,哪位?”
乔裕顿了一下,自报家门:“乔裕。”
纪思璇反应极快,波澜不惊地开口:“哦,乔部啊,不好意思我下班了,有事明天再说吧。”说完啪一声挂了电话。
乔裕本来也不知道给纪思璇打电话说什么,可被她这么忽然挂了电话也蒙,愣了几秒钟,忽然笑出来,收起手机上车回家。
纪思璇挂了电话就盯着自己的手机出神,翻来覆去地在屏保和通话记录之间切换。
沈太后看着电视,余光瞟了她一眼,“等电话啊?”
纪思璇立刻把手机扔到一边,扔完之后又觉得自己的反应过激,轻手轻脚地捡回来,看了看沈太后的脸色才回答:“没有。”
沈太后高深莫测地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开口:“没有就关机睡觉吧,明天不是要去实地考察吗,你起得来吗?”
纪思璇看了眼墙上的时钟,立刻急匆匆站起来,“睡了睡了!”
她让乔裕的一个电话扰得心神不宁,躺在床上自我催眠了半天也没睡着,于是开始理性地分析。
乔裕,师兄,乔家二公子,乔部长,炙手可热的政坛新贵,合作对象。从师妹的角度,他曾经教过她不少东西;从合作对象的角度,为人正直,脾气平和,没有政府高官的架子,又是科班出身,极好沟通;从纯女人的角度,长相、身材、背景、修养、气度、秉性,样样拔尖,可谓是男神中的男神——从前女友的角度。
纪思璇扯着被子蒙在脑袋上,当年她是怎么从女友变成前女友的?
简单,狗血。
他是个温和的人,就连分手也说得委婉。
“思璇,我不能和你去留学了。”
“我父亲给我安排了工作,我一毕业就要过去。我父亲……你可能听过他的名字,他叫乔柏远。”
那个时候,她才真正知道和她在一起那么久的男孩到底是什么人。是啊,她听过,她怎么可能没听过,乔柏远,乔家,那么,乔家的二公子怎么会和她去做什么建筑师呢?
她就像个傻子一样,还想着什么天长地久。
那个和她兴致勃勃地讨论留学计划,谈起普利兹克建筑奖就神采飞扬的男孩,那个才华横溢看到他的作品就觉得温暖的男孩,原来都是一场梦。
或许是梦里的一切都太美好,忽然醒来她真的难以接受。或许那个叫乔裕的男孩跟她说他的建筑梦想是真的,而如今告诉她,他选择了现实也是真的。直到今天,她对乔裕当初的取舍都耿耿于怀,所以才会在那么多人面前嘲讽他听不听得懂,所以才会在看到那辆车时嘲讽他舍弃了梦想,选择了前途无量的一条路。
她至今都在佩服自己当时的表现,冷静,大气,就算心里难过得差点喘不过气来也没有一点失态,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乔裕,等他说完,平静地接了一句:“哦,我知道了。”
然后转身离开,再不肯见他一面。
一转身就过去了这么多年。
一夜翻来覆去,第二天果然起晚了,她踩着点到了集合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