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6章 卷土重来(2)
大殿空空如也,此刻只剩企哀一人。
他为何会落泪呢?他自己知道。
是因为自己数十万年前还是个孤儿的时候就曾被老魔君救起,从此便待他如己出?还是,当老魔君惨死于那诛仙宝剑而他只能有心无力如今又这般感念伤怀?又或者是,他一心智夺天下,誓报血仇而如今却不无缘无由免凄怆入怀?
为什么?
他不明白了。
他不是早已经看淡了神族众仙的道貌岸然?看透了世人伪善的薄情凉寡?他如今,又怎会还会有泪?不!他垂首,清泪顺着冰冷的面具流泻着。
他还有泪……他的心还会痛,还是热的。
他不能再欺骗自己了!
她!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是她的出现,便让他心生动摇了,让他再次感受到了所谓的人心的温度……
她是他无尽黑暗中剩下的世上唯一的一线光。
如今的他是谁?他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他怎么会哭呢?他智计无双,天下万物于他,不过都是囊中之物。他随意挥挥手便会尸横遍野天下普哀,八荒六合都可尽数被玩弄于鼓掌中,而如今,一切都在计划运筹帷幄的他,又有什么可伤心的呢?
可,终究,还是,冰冷黑暗的奢华包裹不了他那颗锈迹斑斑的心。此时此刻,他的心真的如同他这个人一样没有温度吗?他是在欺骗自己还是在欺骗他人?
他缓缓摘下面具,清丽俊逸的面容在红色光晕中若隐若现……他看着手中那跃跃欲试火苗般的精元制成的灯芯,轻轻一碰,元神便在他眼前顷刻间化为一缕青烟烟消云散,尚不如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天地万物都是他掌中的玩物,都是他手下的棋子,任他稍稍一碰便会灰飞。
他的眼神由清澈变得浑浊,带着一点点火光交相辉映的暗红,说不出的忧怖可俱……
没错,谁生谁灭,都是他决定的,这个事实任谁都不能改变。
他眼里闪烁着泪光,舒尔笑了。
一阵阴风袭过,彻骨的寒气将他眼前最后的一线光,熄灭。
四月初九。
南方鬼金羊,大凶,宜冠笄祭祀,忌纳采嫁娶。
朝朝暮暮,云雨定何如,花日穿窗梅小小,雪风洒雨柳疏疏。今日便是青鸢回族后第九日,也是她继位大典的日子。
云坤大殿上的她玫瑰红蹙金双层广绫长尾鸾袍加身——绯红蹙银线繁绣镶边,玉色印暗银云纹,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凤族王袍,此刻已然尽然穿在她的身上,端庄绮丽,恩威齐全。
大权在握的她今非昔比,如今她已然成了一族之主,再不是凌云峰上那个屁颠屁颠的小师妹了。她望着殿下乖觉臣服的泱泱臣民,感受着昔日的母亲肩上的重担,烈日灼灼晃得刺眼,她的脖颈擎着数斤重的华冠珠翠,不觉无上荣光背后竟有这番难以名状的重量。
“母亲,想来平日里您就是这般守护您的子民吧。”她透过云坤大殿云锦仙虬嵌纹的水晶琉璃呈一个椭圆形的幽冥空镜,望见那殿宇之上遥遥不及的无际苍穹,百感交集。
礼毕。
一众凤族飞禽如序退出了大殿。
青鸢在左右的搀扶下正欲起身,门外忽的来了个信使,报说。“不好了,陛下,魔界妖人狼破前来拜见!”
“什么?”众臣愕然,纷纷止住了脚步。
青鸢手中擎着的流仙裙袂也应声而下,她眉心一坠,屏退左右,从王位上赫然站了起来。
“这魔界妖人此时前来作甚,定是不怀好意,陛下,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殿下众臣意气高昂,一时大声喊叫。
听到魔界妖人几个字,整个凤族的臣民都怒火中烧,先君尸骨未寒,如今新君继位之日这魔界妖人竟敢登门造次!真是断然不将凤族放在眼里,他们多时先君忠诚无比追随了多年的老部下,彼时更是个个眦目獠牙恨不得将其抽筋剥骨好为先君报仇。
青鸢怒目圆睁,绝美的脸廓上也透出几分凶光,冷冷道,“杀了他是一定要的,待我看看,谁给了这妖人这番胆色竟敢来我凤族滋事!”
她命人将那妖人带进来。
众目睽睽下,来者只露出半张脸,另一半被面具遮挡着,他步履轻盈,恍若如入无人之境……似是对这大殿十分熟悉,他一进来就伸着脑袋环顾四周,像是故地重游般且时不时发出寒蝉一般的笑声。
是狼破。
“青鸢陛下,我劝您还是将你这些鸟类大臣都驱逐去了,不然我接下来说的事被这些碎嘴的听了去,可对您没什么好处啊?哈哈哈。”他大笑着,背对着青鸢,挽着双臂,半张脸透露着扑朔迷离似有数不尽的秘密,行迹有些故弄玄虚。
“大胆,岂有此理,在我凤族胆敢如此放肆!陛下,这妖人定杀不待!”众臣不屑他的嚣张气焰齐声道。
青鸢冷笑。在她的地盘上,她倒是被这妖人方才这番话激起了兴致,更像看这到了凤族地界儿的瓮中之鳖此刻又要腾起什么样的浪花儿,“您等且先退下,我倒要听听这厮能说出个什么来,倘若半句不实,我便将你剥皮抽筋,告慰我母亲在天之灵!”青鸢语气昭然,虎虎生威中又添了几分韧性,成为女君之后的那份威严逐渐蔓延。
众人得令退下。
狼破见人退了,这才亦步亦趋转回了身,神色诡异的走上前对着青鸢说道,“女君陛下,我家魔君遣我来,是想跟您合作?”
“笑话!你等妖魔,十恶不赦,人神得以诛之,我怎会跟你们合作?”青鸢脱口而出,漫不经心冷冷一笑充满了不屑。“哈哈哈哈,这是本君听到过的最大的一个笑话了!”她云袖遮面,笑得夸张。
“陛下莫急,可听小人说一下条件再做判断不可?”狼破声音变得尖细起来,眼睛弯成一条线,比青鸢的表情更是惊喜的夸张。“您不想为你的母亲报仇了不是?您不想要那连城守着你了不是?”
一听到连城,青鸢的笑声戛然而止。她缓缓垂下双臂,脸色随之一紧,浮过一缕秋愁。
他怎么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想干什么,快说!”她心下羞愤难当,有些急躁,更是不安。
“呵呵,陛下您先别急。我这就说,我家魔君让我问问你,你可想亲手杀了那镜汐?”
“镜汐?你说什么?”青鸢听到镜汐的名字似乎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镜汐果真还活着,果然没死是不是?”她步履逶迤的拖着长裙走向狼破,抓起他的袍领屏住呼吸追问。
“是的,陛下,她还活着,她没死,如今她就是青丘女君。”狼破的语气不紧不慢话留三分,三言两语便将青鸢的心叨扰的不再平静,而他却在一旁观看眉宇间尽显游刃有余。
“哈哈哈哈……”青鸢忽然疯魔了般仰天长啸,她的悲伤一扫而光,唯有眼神流转间似是有些枉然,忽而又开始着魔一般忘形大哭。
哭哭笑笑,笑笑哭哭,一时之间,反反复复。
她脸上,无尽的悲哀中仿佛又闪烁着一丝生机,过了许久,许是哭的累了,她又笑了,几乎岔了气。她一软,身子伏在地上,几滴泪落下,如同渐起了几朵云笺纸上一般的浅色墨花。她勉强扶着身旁的立柱,以至于身体平稳……
其实,她心里早都有数了不是?她哑然笑了。她早就知道那个最她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是真的。
“这个贱人果然还活着。”她木然道。
“她只不过失去了前世记忆罢了……”狼破缓缓说着,绕着站立不稳情绪激动的青鸢慢慢踱着,似乎像是在欣赏一件作品或宠物。
“说,你想怎么合作?”青鸢忽的敛了凄怆,目露凶光杀气四溢,嘴里不紧不慢带着几分卓坦,大梦初醒般赫然问道。
“哈哈,女君陛下,您放心,这镜汐是怎么活着,怎么就成了上神,我想您一定都十分好奇吧。您放心,只要我们有了合作,那这其中的一切我都会告知与您听,只需要您配合我魔界做那么一点点事情,我们就会举合族之力替你除去她。”
青鸢愣了。
想来自己虽复仇心切,差点忘了这妖人是来游说自己的。她虽心中恨毒了那妖女,可是如今让她一届女君与这魔界妖人同流合污,那她岂不是辜负了整个凤族?还有她为了大义牺牲的母亲?
她犹豫了。
可若不合作,那镜汐已然上神至尊,又受到师尊等诸神庇护,如今声势正旺。她今日要杀她,简直难如登天。若非如此下策,那自己何时才能报了私仇?况且……思忖难辨之际,她脑海中竟不合时宜的浮现出了连城的脸。
她该怎么办呢?她能怎么办呢?她的母亲,倘若她活着,她一定会为她指点迷津的不是吗?对,只有她,一定会义无反顾的支持她!她用力咬着唇,手中的拳头轻轻的向身边的椅子上狠狠一捶,额头上青筋暴起,整个人虚脱了般做了决定……终于,过了好半晌,她才忽然对着眼前空荡荡的空气,目光呆滞恍若丢了魂儿般,幽幽道,“好……”
狼破的笑声再次回荡在云坤大殿上方,曲折缭绕久久不散,如秋去春来浮生一阙的梦魇。
青鸢唯一的条件便是,此事却只能她知他知之外,万不可对凤族上下有过多只言片语。是的,她想杀镜汐,既是为母复仇,也是为了连城……
从她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她就认定了他。可她也明白,只要镜汐在,他就从来不会多看她一眼。他的眼里只有她,心里只有她,甚至身体也无时无刻不围绕在她的身边。她是那么嫉妒,那么羡慕。她笃定,只要她一天活着,他就不可能会是他的。可,他就应该是她一个人的不是吗!从小到大,任凭前来提亲的神仙妖魔踏平了门槛,她都从来没有主动追求过任何一个男子,她想得到的任何想要的东西都不曾得不到,更何况是他?
可他,确是那个足足的例外!
之前她以为那妖女死了,自己终于有了机会。可谁料想有朝一日,又会有一个和那妖女一模一样的人出现?而如今她知道了,不是一模一样,是根本就是死而复生!既然如今那上神是妖女重生,她如何能放纵自己的杀母仇人再夺挚爱?她没有死,好,没死,就是上天垂怜,让她有机会手刃仇人!让她有机会亲手除去这个勾引连城的狐媚妖精!让她有机会重新赢回连城!这样的机会,让她付出再多的的代价哪怕自己的全部,她也情愿!
思及此,青鸢的嘴角终于安心的泛起一窝笑意,她握着双手紧紧放在自己的胸口,喜悦和复杂的情绪此刻在她脸上,已全然化作满面的泪水。
这世上,可不是泪痕般般,笑意浓浓,皆是浅尝辄止?
清风穿尘而过,白色的日光下,狼破却静静站在她的身后,没人看见,此时他的脸上,在无人察觉之时,竟少了先前那般跋扈。
他安静极了,眼神中泛起拳拳温存,正涟漪般四散……他只是怔怔看着在自己面前仪态尽丧的青鸢。殊不知,眼中亦在流淌着一缕更不为人察觉的隐忍的泪水。
风掠过树梢,碎落一地的花瓣,斑驳了琉璃的光辉,成为红尘中的残痕。
他又有多少秘密?
白发悲花落,青云羡鸟飞。我只觉眼前流云翻转,又觉脚下团云一颤,俯仰举首间,青丘便在面前。
皓日当空,就着涟漪般泛滥的西风,远远便能看见朽木和那敛天阁名叫连城的男子二人赫然立于雪苑门前,正眼巴巴的望着我二人的方向。凌云峰上的那个连城说是奉了沐泽上仙的命令另辟蹊径提前到此,要跟随师尊——也就是水卿遥为他打点张罗一些零落琐事,毕竟一些皮毛之事还犯不着让尊上亲自动手,不是?他说着话的时候眉都不抬,两眼自然下垂,淡入清风,恍若一切都是多么的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