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彩鸾流珠:元宝(上卷)
壹
“元宝,快来!”
我听到她的声音,像个撒欢的孩子一样奔向她,我拼命地摇着尾巴,努力向她表达着自己内心的快乐。
“汪,汪!”我快乐地叫着,追着她满院子跑。小孩子似乎永远都那么有活力,不管跑多久好像都不会觉得累,她手里拽着风筝线,那风筝在空中随风摇摆着,就像我们之间的关系一样飘忽不定,甚至随时都可能会坠到地上。
“彩鸾,过来吃饭啦。”那个成年女人叫这个小女孩的名字,好像说是去“吃饭”。我认识里的“吃饭”就是她们都会坐在一个被称作“桌子”的平台上,用两根棍子夹着台子上一盘一盘好吃的东西。
——那是她们人类意义上的“吃饭”。
而对我来说,“吃饭”就是彩鸾给我带的那些骨头,还有一些肉。这样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我可以逗彩鸾笑,而彩鸾抱着我,一遍遍捋着我那被她洗得柔顺秀亮的金黄色的毛。
她是千山镇里最大当行里张掌柜家的千金,我和她刚认识的时候,她不过还是个五岁的小女孩。哦,对了,忘记介绍我自己了,我是一只能和人类交流的狗,当然我不会对所有人说话,她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类,也是最后一个了。
元宝这个名字是她给我取的,她说我洗完澡后金灿灿的毛发就像她家库房里成堆的元宝,而元宝这个名字也就由此而来。算起来,今年彩鸾应该已经九岁了。
贰
三月,武当山门。
“玄凌,如今你已学成,下山之后切记要谨遵师门祖训,以天下黎民为重。”
“弟子谨记。”
辞别了师门,我背上桃木剑,独自走下了山。在山上我早就听闻三月的扬州有画卷一般的美景,如今终于学成下山,自然是要亲自去扬州领略一番的。应该是每一个学成下山的捉妖师都对外面的世界有着那么一种心驰神往的感觉,而名扬天下更是作为一个年轻的捉妖师所期望得到的东西。扬州,就是能同时满足我这两个期望的地方。
初到扬州,我便被眼前这一片繁华的景象所吸引——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街道上流动着,道路两旁的摊位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小孩子哭喊着要吃好吃的,摊位老板扯开了嗓门叫喊着瞧一瞧看一看,还有一些人和老板讲着价,老板露出为难的表情乞求客人再加点钱……一群人抬着花轿,吹着欢快的音乐从街道上经过,新郎官身着红袍,胸前挂着大红色的花,骑着白马在花轿前慢步走着。几个担夫在队伍后面抬着一箱箱嫁妆,他们脸上也充满了喜悦,就连道路两旁围观的路人们也时不时用“郎才女貌”之类的词语去称赞这对新人。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跟着迎亲队伍来到了王府。一路上我也听到乡亲们说王员外的儿子刚刚中了状元,花轿上的女子早就与王员外儿子指腹为婚的陈家当铺陈掌柜家的千金小姐。我正好奇这千金小姐究竟是何相貌,那王员外便笑呵呵地来到了府门前吆喝着:“众乡亲,听我说,今日是我儿大喜之日,我王某人在府上设宴,邀请众乡亲来沾沾喜气!”
“看来,今天的午饭有着落了。”我这样想着,跟随围观的乡亲们一起拥进了王府。就是在宴席上,我第一次发现了它的踪影。
那是一只长着金黄色毛发的狗,虽然它只是蹲坐在一个衣衫朴素却谈吐谦逊的公子身边,那公子时不时给它一块骨头吃,它看上去与一般的小狗并无差别,可我还是看出了它的不寻常——那是一只已有百年修为的犬妖。
叁
我和彩鸾第一次见面是在某一年的四月,逃亡让我根本没有闲暇去记其他的事情,我只记得我逃离扬州的时候,道路上已经铺满了桃花。开始逃亡那天,适逢一直收留我的陈家当铺的陈小姐大婚的日子:
“玉儿,今天是你和王公子的大喜之日,赶紧打扮打扮,换上这身婚服,从今往后啊,好好地服侍他,将来再为他诞下一个小公子来,咱们家啊也算是光宗耀祖啦。”
我在陈玉儿房门前听着,说话的女人是她的母亲,她一边替陈玉儿梳着头,一边语重心长地说着:“咱家和王员外家是世交,那个王公子和你指腹为婚,他也很争气,前些日子刚中了状元,你嫁过去,我们两家也好有个照应。”
陈玉儿听着,没有说一句话。
她的母亲补充道:“娘也知道你心里已经有了其他人,可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为娘也不好多说什么,你瞧那王公子,不也是一表人才?”
“娘,您别说了,孩儿都明白。”陈玉儿低声说着,听得出来,此刻她的心情很复杂,但面对现实,她也没有办法。
“你明白就好啦,收拾好了,就去堂前找你爹请个安。”她的母亲笑呵呵地放下木梳,心满意足地走了出来。她看见我就趴在房门口,好似炫耀地冲我说着:“以后我们家发达了,你也能跟着过上好日子喽。”
看着陈玉儿的母亲笑盈盈地走开,我站起身,凑到了房门前。陈玉儿看见我在门口,露出无奈的笑容平静地对我说:“你来啦?说起来……你到我家也有三年了吧?想想明天就见不到我了,你会不会想我呢?”
我歪过头瞧着她,她打扮得很漂亮:她一头青丝绾成朝凤髻,两弯柳叶眉下的眸子含着泪,闪烁着皎月一般的流光,两抹胭红在她颊间晕染着,映着她眉心那朵花钿婉而绽开。她肩披一件品红色的绣云璎珞霞帔,身下一条云鹤描金流仙裙直垂地面,到脚下,一双红色的绣花鞋上绣着一对五彩斑斓的鸳鸯。
“算了,你应该也听不懂吧?”她摸了摸我的头,惋惜地说。
“汪,汪。”我回应了她两声,向她示意我的态度,她也似听懂了我的叫声,像得到宽慰一般又揉了揉我说:“做小狗多好啊,有吃有睡,还能决定自己的幸福吧?”
我看着她,不再吱声。她自顾自地向我倾诉着:“你知道吗,城南的那个慕容公子,前些日子向我袒露了心声,我与他两情相悦,可是我……”
“小姐,老爷夫人叫你过去了。”陈玉儿的丫鬟急匆匆地跑来通报道。这个丫鬟长得倒也算是水灵的,尤其是那双眸子,丝毫不比陈玉儿逊色。
“好,就来。”陈玉儿站起身,从妆台上拿起了那顶朝凤冠轻轻戴在了头上,“你要是能听懂我说的,就去城南慕容公子那里跑一趟,帮我把这封信交与他吧,你要是听不懂,那也就只能怪我与他有缘无份了。”她将一块桃红色的手帕递到我面前说。我接过那块沾着独特脂粉香的手帕,径直出了房门。
陈玉儿所说的那个慕容公子我是见过的,他名叫慕容文,是城南慕容家的长公子。慕容文为人谦逊温和,擅诗书,好作画,据说他所作之画栩栩如生,有神笔慕容的美名。这也是陈玉儿所欣赏的地方。慕容文虽有名望,然家境却不甚富裕,因而在外人看来他和陈玉儿交往更像是图财之举。
我沿着街道向城南踱去,一路上我一直在好奇信中写的到底会是什么内容。而街上大多数人都络绎不绝地往与我相反的方向拥去,想必都是去围观陈玉儿的婚事的。那群人里面还有一个让我感到警觉的味道,那是桃木剑的气味,看来不知道又是哪个地方来的野道士来扬州城骗吃骗喝了。这倒并不让我在意,仅仅是一个小道士我还是可以应对的,前提是他没有其他的法器在手。
穿过了扬州城最繁华的地方,我来到了一间简陋不堪的茅草屋前。这屋子就在闹市街对面,两边对比起来这边的小屋子和闹市中那些碧瓦飞甍的建筑显得格格不入,篱笆做成的围墙四面通透,透过缝隙我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的一桌一椅还有一人。屋外是一座石磨,因为太久没有使用,石磨上面已经生了一层青苔。那个茅草屋盖得歪歪斜斜,好像一阵风刮来就能将屋子连根卷走,可就是这样的屋子里面,却住着一个让富家千金心仪的男子。
慕容文正在屋内作画,他挥笔的样子如同行云流水一般,他已然一副沉醉在自己画中世界的样子。我见他的院门未闭,便衔着手帕径直走了进去,放下手帕趴在他跟前。慕容文今天穿的是一身粗布袍衫,淡蓝色的长衫上隐隐约约能够看见已经泛黄的祥云的图案。我不敢打扰他,就静静地注视着他认真的表情,这样我也发现,他确实生得一副文雅的模样——一双细长的柳叶眼中透露出满腹经纶的神采,高挺的鼻梁上不知何时沾上了两滴墨汁,他的嘴角两边微微上扬,想来是作画给了他乐趣吧。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这是他曾经对陈玉儿说过的话,意思是他虽然住的是简陋的屋子,但只要他品德高尚,这屋子也就不会显得简陋了。
大约是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停下了手中的笔蹲到我面前。他身上虽然沾满了墨臭味,但在我嗅来这反而是一种独特的香味,至少相比那些爱慕陈玉儿的纨绔子弟而言。他揉了揉我的脑袋,笑呵呵地说:“你来啦?玉儿呢?”
我将地上的手帕向他面前拱了拱,他拿起手帕,展开来说:“这是玉儿让你传的信吗?”看过信后,慕容文脸上的表情很快便由晴天转至了乌云密布的样子,他将信丢在一旁,起身收拾起了桌上的画纸。
“走吧。”他背起桌上那幅未干的画,随手将那支画笔别在自己腰间便出了门。我兴冲冲跟了出去,就这样一路紧紧跟着他来到了王员外府门前。他一路上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静默地走着,他背上的画卷若隐若现地闪着奇异的光芒,就像是在与他交流着,但那都只是我的猜测罢了。
刚刚围在王员外家门前,只见那迎亲队伍便锣鼓喧天地朝这边走来,打头的那个骑白马的便是王公子。他头戴品红色九彩白玉珍珠官帽,穿着一件正红色金丝祥云状元服,胸前别着一朵红色丝带做成的绣球,他脚下穿着一双镶嵌了翡翠的白鹤祥云花纹皂靴,好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
当他身后的八抬大轿经过我面前时,我很清楚地嗅到那个熟悉的味道,那里面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陈玉儿。只见迎亲队伍进了屋子,那王员外便笑呵呵地来到了府门前吆喝着:“众乡亲,听我说,今日是我儿大喜之日,我王某人在府上设宴,邀请众乡亲来沾沾喜气!”
也正是那场宴会上,陈玉儿和慕容文见了他们两人的最后一面,而我也开始了我的逃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