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千山雪寂：桃夭（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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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上山并没有找到那个吃人妖怪的踪迹，于是我给桃夭吹完了那支曲子便起身辞别了她，回到了山脚下的村子里。桃夭起初拽着我不让我走，后来我答应她每天都会上山来找她，她这才肯放我回来。
回到村里，我就去了一趟那个老爷子的家。老爷子见我回来，起初是很惊讶，后来似乎是仔细一想，倒也显露出一种轻松的表情来。他热情地招待我在木桌旁坐下，给我沏了一杯清茶。
“小伙子，怎么样？”老爷子喝了口茶轻吐一口气，伸出自己龟裂的右手捋了捋苍白的胡须。
“我见到桃夭了，这件事应该不是她做的。”我陈述着，同时观察着老爷子脸上的表情——他先是皱了皱眉，而后只看他满是皱纹的脸颊上挤出了欣然的笑容。
“桃夭？是她的名字吗……我应该知道的，她不可能是会做这种事情的妖怪。”说着，老爷子像是释然了一般，而后脸上又凝成了一团。“老李家现在正在筹划上山去替自己的儿子报仇，他召集了自己的家仆，还把自己的长子从外面叫了回来。”他说。
老爷子面露难色，我猜得出他是在担心桃夭会因此招致祸端，可当下这件命案的种种线索确实是指向桃夭。
“前辈，这样吧，这些天我再上山去调查一番，争取在老李家把矛头指向桃夭之前抓出杀死老李家次子的元凶。”我暗自下定决心道，我相信老爷子也是想这样做的，因为桃夭她确实不该背负杀人的罪名。
“如此最好，如此最好啦。”老爷子听完我的话，笑了笑饮尽了手中那杯温热的清茶。
辞别了老爷子，我想也是时候去老李家拜访一番了。穿过老爷子家右侧的小巷，沿着集市直走到尽头就是李家的府邸了。
来到府前，两排扎眼的白色灯笼就凛然挂在房檐下，牌匾上挂着的白色帛花也分外凄然。隔着府门，我隐约能听见里面的哭喊声。既然丧子之痛是这般，那将我丢在山脚下的母亲，是不是也如这般不舍呢？
怀着这般复杂的心情，我叩响了李家的府门。
来开门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看她朴素的穿着，应该是府里的一个小丫鬟。“你好，请问你找谁？”她从门缝里探出半张脸来问道。这姑娘生的倒也算得上精致，一双眼眸闪着水灵的光，小巧玲珑的嘴向一边噘着，想来是这些天来人太多，她也厌烦了。
“我是捉妖师，想找李老爷了解一下长公子的情况。”我开门见山道。
“这……你等会儿，让我跟老爷通报一下。”说完，她缩回脑袋，关紧了门。
等待了片刻，门开了一道缝隙，还是那个小丫鬟。她言简意赅地说道：“你走吧，老爷说他不见你们这些靠不住的江湖骗子，捉妖的事情我们自己就可以。”说罢，便又关紧了府门。
登门无果，我也不奢望从这里获取什么线索了。我原路返回，路过集市的时候我看见一家摊位上竟卖的有糖葫芦，我挑了其中比较大的两串，将它们藏在我的包裹里便又上了山。除了找桃夭，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调查，而这件事也关乎桃夭的清白。
见我回来，桃夭很是开心，围着我一直跳来跳去的。
“嘿嘿，那么快就回来啦？”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快乐，其实此刻我也打心底里开心。
“嗯，回来给你吹笛子。”我这样回答她。我从包裹里拿出在山下买的糖葫芦递到她跟前，“给你，很好吃的。”
桃夭先是想欣然接下，她似又想到了什么，原本想接下糖葫芦的手顿在了半空。她挤了挤眼，把她的脑袋凑到我脸前怀疑地打量着我说：“这不会又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吧？”
她的样子让我忍不住偷笑起来，我拿出另一串，自己先示范性地吃了一口给她看，我咂吧咂吧嘴，夸张地朝她做出陶醉的表情。
“你不吃我可全部吃完喽。”
“哼，明明说给我的。”说着，桃夭一把夺去另一串送到了嘴里。我和她比肩坐在桃树旁的一块青色石头上，一起品尝着山下两文钱一串的糖葫芦。
“好甜。”她低声说着，而后把头倚在我肩膀上。我低下头看她，她细细品味着手里的糖葫芦，我看见几片雪花在她的眼睛旁边融化，浸湿了她细长浓密的睫毛。
如果，桃夭是人类就好了。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半年，每天我都会往来于山上和镇子之间，一边探查那个吃人的妖怪的线索，一边陪桃夭消磨时光。当然，桃夭每天也都这个样子坐在这个石头旁等着我从镇子里带好吃的回来，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第一次吃到的那个糖葫芦，只是后面我再去买的时候，那个卖糖葫芦的老大爷就没再出过摊了。
老李家的家仆集结好像也因为李老爷的去世而搁置了，这对桃夭来说应该算是件好事，至少在这一年里面没有人再计划着找她报复了，更何况吃了老李家次子的也并不是她。知道这个情况之后我倒也松懈了，整日就是和桃夭在一起，闲来无事就吹一支曲子给她听，看着她陶醉的样子，看着她吃糖人沾得满嘴黏糊糊的样子，看着她冲我撒娇，冲我闹小情绪的样子，我真的很希望她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人类。
半年后发生的那件事把我从美好中剥离了出来。
那天，我和桃夭像往常一样，相互依偎着在青石上坐着，尽管山上的雪不分昼夜地在下，但我们因为有彼此在身旁，倒也不觉得冷。而这一切的转折都要从镇子里的第二桩命案说起。
天微微亮，树林里面还朦朦胧胧笼罩着薄雾，洞外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将我和桃夭从睡梦中惊醒。我侧身透过山洞上开出的小缝向外观察着，那是一队举着火把的居民。
“这些居民这时候来山上干什么？”我喃喃自语道，此时的我还不知道危险已经向我和桃夭靠近。
“外面发生什么了？”桃夭揉了揉睡眼惺忪的双眼坐起身来，她的头发有些许杂乱，看她坐起来迷迷糊糊的样子，就像一个怎么都睡不醒的孩子。
“那些应该是镇子里的居民，他们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我看着外面的情况推测道。
“唔……不会是在找我吧？”我不知道为什么桃夭会这样问，但这确实是一种可能性，可就算真是这样，我也不想她知道，我要保护她。我暗自下定决心。
“放心睡吧，等天明了我去镇子里打探一下。”我从缝隙前撤回身子，将我随身披着的斗篷披在桃夭身上，“别担心，我会保护你的。”
“嗯。”桃夭微微地应了声，便侧过身子睡下了。
我看着一旁熟睡的桃夭，可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了。那些居民到底在寻找什么，难道真的是发现了桃夭的踪迹？还是说只是因为有什么特殊的药材只得这个时候来找？亦或者说是因为山下的居民又失踪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心头一颤，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居民们这样搜寻也就解释得通了，而如果失踪的人被发现在桃夭所在的这篇树林外，这里毫无疑问会变成众人讨伐的目标。
正当我想得入神的时候，只感觉手心里好像钻进了什么暖暖的东西，我低头看去，原来是桃夭把手塞进了我的掌心，她紧紧拽着我的手，将我的手拥入她的怀中。我侧过身，打量着这个熟睡的女孩——睡着了的她，倒也没有像平日里那样调皮，她睡得很乖，平稳的呼吸声在我耳边缭绕着，看着她上扬的嘴角，我猜想她一定是梦到什么让她高兴的事情了吧？
等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
我回到山洞里，此时桃夭还伸着懒腰，显然是刚刚才睡醒。见我回来了，她赶忙站起身，一把抓起我的胳膊冲我说：“嘿嘿，你去哪啦？我昨晚梦到你了哦。”
“去了趟山下，饿了吧？”说着，我从包裹里拿出一包热腾腾的烧鸡，还有两串糖葫芦。我撕了只鸡腿递给她，继续说道：“梦见我什么啊？”
“我梦到我们住在一个大大的宅子里面，有山有水有树林的那种，我们坐在一个小亭子里面，你给我吹笛子，最最重要的是我手里拿着好多好多糖葫芦！超甜超甜的那种！”说着，她手舞足蹈地给我描绘起来宅子有多大，山有多高，亭子什么颜色，糖葫芦有多好吃……透过她描述时的表情可以猜得出，那一定是个很美好的梦，她一定也很向往这样的生活。
“那有机会一起去啊，这样的房子，这样的亭子。”我说着，伸手替她整理了一下头发。
“你忘记糖葫芦了！”
“好，还有糖葫芦。”说到这里，我站起身将我一上午的搜查结果告诉了她。
“所以，桃夭啊，是时候去做我该做的事情了，我决不能放任它在这里为非作歹。”
“我跟你一起去。”桃夭抓着我的衣袖不舍地说。我也低头去看她，从她的眼神里面，我可以看见她内心的不安，可我必须要将那个真凶捉住，这不光是作为捉妖师的职责，更是为了还桃夭一个清白。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能否敌过那个妖怪，也正是因此，桃夭更不能随我一起，于是我拒绝了她。
“可是……”她想了想，“好吧，那你去吧，一定要活着回来，我还要听你吹笛子呢。”
“好，如果我能回来的话，一定吹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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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如果我能回来的话，一定吹给你听。”这句承诺几乎支撑了我活下去的全部的信念。曾不知多少次，在我在死亡的边缘徘徊的时候，总是这句话将我从阎罗殿拉回来，每当我想起这句话，她的笑脸就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可当我回来时，她却已经凋零。
“好吧，那你去吧，一定要活着回来，我还要听你吹笛子呢。”桃夭应该是在呜咽着，我知道她一定在看着我，目送我离开。
“好，如果我能回来的话，一定吹给你听。”
我离开以后，便径直走上了深入千山的小路。随着一点点的深入，我感觉身边的气温愈发的低了，仿佛那寒气就能将我撕碎。顶着刺骨的寒风，我艰难地挪动着两条已经麻木的双腿。不光是双腿，就连我的脸颊也已经变得僵硬。
“什么人？胆敢迈进我的领地！”
“是谁？”如此深远的声音，足以见他内力之深厚，这种压制感压得我全身使不上一点力气，甚至呼吸都难以继续。
“捉妖师，你走吧，以你的修为，不过是自寻死路！”
他的声音穿透了我身边的空气，声波碰撞到两旁的雪山，山上的积雪瞬间倾泻下来，将我的后路彻底堵死。我知道我即将要面对的一定不是像桃夭一样的那种妖精，现在在某个角落像神一样藐视着我的，是一个可能连师父都降服不了的魔障。
“原本在这山中修行不好吗？为什么要为祸人界。”即便我知道我将要面对的那个妖怪很可能会将我一击毙命，但此时的我已经没有了退路，不管它的修为有多强大，我也必须面对。
“哦？”他的笑声中充满了轻蔑，可能在他看来我不过是一只蝼蚁，非要给我划分一下层级的话，也许是一只能够扑腾两下的蝼蚁罢了。“上一个死的也是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想必你应该见过他们了，那两个凡人，闯入我的领地，竟妄想与我抗衡，可悲啊……”
“果然是你。”我咬紧牙说道。但此刻我冻得僵硬的手已经很难拔出青锋剑，不只是双手，甚至连我的双脚都已经冻结了。
“哼，今天我并不想动手，你走吧。”他冷哼一声，只听得他的声音越发远去，我却仍寸步难行。
实力的差距让我刚进入山谷就止步于此，甚至我连那妖怪的长相都没看到，听他的声音，他更像是一个冷峻的少年模样，但如此深厚的修为，少说要高于桃夭数倍。无奈之下我只得原路返回。
三天的路程并不算太长，可当我回到桃夭所在的那片树林，眼前所展现的景象竟让我一时间难以接受——火，到处都是火，它们像恶魔一样侵蚀着这些在寒风中依然凛然盛开的桃花，在这中间，我却找不到她的影子……
“桃夭，听得见吗？桃夭……”我闯进火海，嘶声力竭地呼喊着她的名字。焦黑的烟燎烤着我的双眼，我的眼睛在这浓烟的熏炽下变得十分干涩，但我还是不敢眨一下眼，我害怕我错过了任何一个桃夭可能在的角落。
“快，放火！这个为祸人间的妖怪，拿走了我们镇上两条人命，今天咱们烧光她的家，让她给他们偿命！”
领头的那个青年是老李家的大儿子，我看见他带着几个家仆一样的人在桃树林外巡视着，他指挥着那些家仆，在桃树林周围洒满了烈酒。其中一个家仆手里拿着火把，随时准备丢进用烈酒画出的燃烧带上。
“少爷，看那边！妖怪现身了！”那个拿火把的家仆似乎发现了我，李少爷顺着那个家仆手指的方向看过来，我和他就这样打了个照面。他看着我，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凝重起来，他咬着牙，切着齿，像看弑亲仇人一样看着我，显然他是把我当作山里面那个真正杀害他弟弟的元凶了。
“妖怪，今天我就要你为我弟弟偿命！”他恶狠狠地说着，向那个举着火把的家仆做个了丢的手势。
我现在并没空去管那个纨绔子弟，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找到桃夭。
我拼命回忆着当时初入桃花林的情景，回忆着她当时是从那棵树里钻出来的。我一面回忆，一面查看着周围的桃树。火势愈发大了可我还是没能找到桃夭。
我搜索着，突然，我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我的笛声，她喜欢听我吹笛子，尤其是那首她特别喜欢的曲子。试一试吧。
我找了一块尚且没有被火势波及到的空地上坐下，从我身后拿出了那支长笛。笛声初响，四周除了火势蔓延发出的树枝噼啪作响，我听不到一点其他声音。我吹了将近一个时辰的笛，除了火焰烧断树枝的声音越来越近，依旧是没有听到任何一点和桃夭有关的声音。
“笛声停了！那妖怪肯定烧成灰了！”树林外传来几个家仆喜悦的叫喊声，之后就听得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他们大抵是走了。
他们走了，桃夭会不会也走了呢？我这样想着，其实是自我安慰着。这片桃花林我几乎已经找遍了，可不管我怎么呼喊，桃夭就是迟迟没有露面，如果她没走，那一定是被烧死了，可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她不像是那么傻的妖精，她一定是逃生了，这样我吹笛子她听不见也解释得通的了。
从回忆中走出来后，我的手颤颤巍巍地摸着身后这棵被火烧得干枯了的树干。如果当时我在这棵树前多停留片刻，我一定能发现这棵树上紧紧缠绕着的酒葫芦，她竟然真的那么傻，执着地在这里等着我回来。
那天，火焰燃烧卷起的热风笼罩在山腰之间，大火整整烧了七天七夜，在这熊熊烈火之下，千山的雪仿佛也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