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诗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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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晚明山人与山人诗

晚明士阶层分化的复杂程度远超过平稳发展的历史年代,山人社会滋兴即是一个突出的表象。山人弃置科举,不事治生,自由于世,行迹在城市与山林之间,多据诗文、书画、技艺谋生,人生方式和价值观念较为独特。传统意义上的“布衣”一词未足以涵盖其社会存在,因此,我们把它作为一个特殊士人群落来认识。伴随山人社会的繁荣,山人诗坛郁兴,在它冲击下,明代诗坛“朝”与“野”的对立终以“诗在布衣”的变化结果告一段落,这一变化对明诗发展演变具有深远的影响。

1. 晚明山人的来源与分类

山人,顾名思义,指与入仕相对的山中之人。汉魏高士怡然隐逸山林,标号山人。唐代山人渐多,著名的如李泌,字长源,精究易象,博涉经史,擅长诗文,耻于仕进,安史之乱中却奔赴肃宗处献策,随从舆辇,人多目指说“著黄者圣人,著白者山人”[41]。唐代山人已表现出多样的技艺才华,或书画音乐,或医术卜筮,亦不乏能诗之辈,如杜甫《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称张山人:“草书何太古,诗兴不无神。”宋代山人一词主要称谓职业人士,指工匠技艺之流和行走江湖的医师相士,如《东京梦华录》卷八《京瓦伎艺》载张山人“说诨话”,《夷坚支志》癸卷八《徐谦山人》说徐山人“占术颇验”[42]。山人一称在元代又有所变化,特指医师相士之流。明初山人,大抵沿继元代风习。

嘉靖以后,政治、经济、社会思潮变化之下,士人群落复杂分化,大量布衣士子加入山人行列,诸生弃巾而标号山人的风气亦浓,山人社会日趋繁荣。万历中叶,袁宏道形容吴中地区是“山人如蚊”[43],李维桢则有“大江以南,山人诗人如云”[44]的说法。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三记载:“山人之名本重,如李邺侯仅得此称。不意数十年来,出游无籍辈,以诗卷遍贽达官,亦谓之山人,始于嘉靖之初年,盛于今上(明神宗)之近岁。”检有关文学史料,可知当时相士、医师、诗人、画客、隐士、寒士、幕客纷纷自标山人,位高权重的官僚和享誉文坛的巨子亦染习此风,如王世贞号弇州山人,袁宏道号石公山人。当然山人一词不因为称号泛化而失去具体所指,它的主体还是徐渭、沈明臣、俞安期一类的下层士子,不事举子业,徜徉民间,致力诗文、书画,算得上“职业”的艺术家。

徐渭,自号天池山人,一生经历嘉、隆、万三朝,与山人大有唱和,粗略统计,其现存诗文中与山人唱和或题咏之作不下二十章,又有《陈山人墓表》和《孙山人考》两文为人熟知。我们据此来分析山人的类型特征。徐渭载述的山人按才能爱好、生存方式可粗略分为五类:一是丹术医士,如《五粒灵丹行,送聂君归滁》谈及的聂山人,即属此类,诗云:“君今赠我亦五粒,蔡邕自死钟繇活。试将沆瀣咽松脂,未必神仙有优劣。”这类人物与历史上的医师相士之山人并没有太多区别。二是诗人画客,如陈鹤、孙一元,徐渭分别为作《陈山人墓表》、《孙山人考》。陈氏与徐渭并入越中十子,学贯三教,诗画精工;孙一元生活在弘正间,流落湖州,贫蹇以卒,诗名著于晚明,湖州士子多有宗法其诗者。三是高蹈隐士,如秦守道,号冰玉山人,放舟西湖,追踪林逋梅妻鹤子的处士遗风,再如汪山人,行止乖张。徐渭《赠秦守道》诗云:“冰玉山人本绝埃,西湖自筑初阳台。”《弩子歌赠汪山人》诗云:“湖边沙际一老人,一丝不挂任天真。”四是相门山人,结游权贵,受知遇,如沈明臣,尝入胡宗宪幕府,《万历野获编》把他与吴扩、王稚登、陆应旸并称作相门山人。五是剑客侠士,如《与王山人对语》云:“仗剑渡江王猛身,归来又共坐青裀。平原自有三千客,门下聊同十九人。曾许凤雏应不忝,由来龙性本难驯。久知世事只如此,且借清樽一洗尘。”

顺便说明,笔者简作以上分类,仅用来认识山人社会的特征,至于更精确、恰当的分类,容俟以后再议。

晚明山人诗人集中分布在东南一带,以苏州、松江、湖州、嘉兴、绍兴、宁波、福州为最多。其社会来源主要为:一、弃巾的诸生;二、以诗文、书画谋生的布衣士子;三、出身商贾家庭的士子,走上科举和文学道路,科举失利,又不治生产,家道没落,转入山人阵营;四、出身贫微的平民,因能诗会文,跻身山人行列。《叶天寥年谱别记》曾载,云间名士薛正平随童名小美,敏于诗赋,识烟霞风月之趣,为叶绍袁题扇幅,周永年称“此子有如此才,后日不为山人,即为方外,必不以青衣仆仆终也”[45]。这则事例不惟说明当时对山人的认识,亦透出山人的一支来自身份低微平民的消息。

探求晚明山人社会郁兴的原因,应当考虑到士人个体意识的高扬、厌弃科举的时代文化心理、商业和城市经济的繁荣环境、隐士和名士风流的社会风尚等因素。

一方面,王学、佛学、老庄思想及市民思潮盛行之下,士人个性意识强化,大批士子厌恶科举人生,冲破“学而仕”的儒者人生方式,不再视科举为实现自我价值唯一途径,与山林、烟霞为友,标号山人。

二方面,山人社会繁荣有着商业和城市经济富庶的条件基础。陈继儒在松江城外有两处精舍,一曰顽仙庐,一号来仪堂,黄宗羲《思旧录》记述了崇祯二年在来仪堂拜访陈氏的见闻:“侵晨,来见先生者,河下泊船数里。先生栉沐毕,次第见之。午设十馀席,以款相知者。饭后,即书扇,亦不下数十柄,皆先生近诗。”这位山人家无馀资,却能交结天下士子。根据黄宗羲的见闻,不难推测,他主要经济来源是题诗、作画、作序及撰写碑传志铭。诗文、书画既可以获得清誉,又收入颇丰,东南士子,尤其是穷儒寒士,怎不云集影从?

三方面,晚明士子不甘平庸之道,追求狂士与隐士类的名士风流,山人之名本就有标榜高蹈于世的意味,而且现实中的山人不拘礼法、自纵自适,不必避开世间繁华,更吸引了大批士子。对下层士子来说,走上山人之路,证明了自我价值,也实现了人生价值。因此,山人名号受到青睐,山人社会日盛,不言而喻。

四方面,士人或专借山人名号来谋生、渔利,也是一个不容忽略的因素,这体现了山人社会的世俗一面。

2. 山人诗人的人生方式和文化取向

其一,“山人不在山中住”[46]。山人诗人不治生产,上交游周旋权贵之门,下与村氓翁妪合流,舞文弄墨,恃才自负,一面是浓厚的世俗色彩,一面是高自标属的蹈世情怀。如陈继儒,早年才华出众,被王锡爵聘为其子王衡的伴读,深受王氏父子赞赏,同时结交王世贞、王世懋。及归隐,往来松江、苏州之间,名士慕名与定交者不胜枚举,而他又混迹市廛,结识商贾、平民士子,尽管平生出游的范围大抵不出江浙,已实非一个林下隐士的行止了,他的一生正可用“山人不在山中住”来写照。陆弼,字无从,江都人,工诗文,有《正始堂集》,博学多才,声名稍逊陈继儒,是位“上可以交王公卿相,而下可以群牛医马卒,浊可以游卖浆狗屠,而清可以对高僧羽客”的人物,李维桢说他“诚难以一节名先生”[47]

其二,“由来龙性本难驯”。山人诗人一般保持着人格独立,又戾世多乖,狎浪放任,行止背离绳检。

例一:徐渭,知兵法,学问融贯三教,诗文、杂剧、书画雄称一代。嘉靖末发狂,疯狂自虐,他传奇般的经历以及“颓放”的诗歌艺术,体现了山人诗人傲兀的性格。清人郑燮《贺新郎·徐青藤草书一卷》一词借书写人,情致郁勃,揭示了这类山人的心态:“半生未挂朝衫领。狠秋风、青衿剥去,秃头光颈。只有文章书画笔,无古无今独逞。并无复、自家门径。拔取金刀眉目割,破头颅,血迸苔花冷。亦不是,人间病。”[48]

例二:俞安期,初名策,字公临,更字羡长,为书淫、情痴,出入儒、侠、禅之间,有《翏翏集》四十卷。谢肇淛《俞羡长像赞》曰:“芙蓉裳,芰荷衣。有书淫,有情痴。游酒人,拥艾姬。儒隐侠,似而非。今老矣,逃之缁。”[49]

例三:郑琰,字翰卿,称诗闽中,有《二陬诗稿》,诗工七言。《明诗纪事》说他:“边塞之篇,尤推豪唱。”为人放诞,举止鲜合世情,旅居南京,任侠入狱,死其事。谢肇淛《怀郑翰卿》云:“侠气倡狂四十年,世人欲杀我还怜。”[50]徐兴公《郑翰卿浪迹江湖二十五载,客死真州,弟震卿扶榇归闽,哭之》其一云:“萧萧旅榇返郊原,生寄江湖死故园。”其二云:“飘零虽作他乡魄,犹胜全躯牖下儒。”[51]

显而易见,山人诗人放任戾世,既是放纵自我,又是张扬个性,晚明社会的生态环境可谓山人心理“变异”的温床。

其三,“多能不特是诗人”[52]。山人诗人工诗文之外,多通书画等技艺,徐渭自称“书一、文二、诗三、画四”。陈继儒诗、书、画价重一时,经他品题的诗文、器物多成为名贵之品,《明史》卷二九八载其:“工诗善文,短翰小词,皆极风致,兼能绘事。又博文强识,经史诸子、术伎稗官与二氏家言,靡不较核。或刺取琐言僻事,诠次成书,远近竞相购写,征请诗文者无虚日。性喜奖掖士类,屦常满户外,片言酬应,莫不当意去。”

山人群落良莠不齐,借名渔利者大有人在,而且不乏品德低劣、阴骘险诈之辈,由此引起一些社会舆论批评。在此,略辨历史上对晚明山人的批评,以作进一步认识。

沈德符认为山人之名本重,而当世山人游乞权贵,欺世盗名。万历三十一年,明神宗下诏驱逐在京山人,于慎行为此在《招山人歌》诗中讥诮说:“城中山人常苦多,山中山人常苦少。我来杖策入山中,山人门外迹如扫。”[53]沈德符称驱逐山人为一大“快事”,《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三:“恩诏内又一款,尽逐在京山人,尤为快事。年来此辈作奸,妖讹百出,如《逐客鸣冤录》,仅其小者耳。昔年吴中有山人歌,描写最巧,今阅之未能得其十一。然以清朝大庆,薄海沾浩荡之恩,而独求多于鼠辈,谓之失礼则可,若云已甚,恐未必然。”《野获编》屡屡道及吴中山人歌,再如:“张伯起孝廉(凤翼)长王百谷(稚登)八岁,亦痛恶王为人,作山人歌骂之,其描写丑态,可谓曲尽。”据笔者所知,今传世的吴中《山人》歌有两首,分别见载冯梦龙编选的《山歌》和《挂枝儿》。沈德符说的张凤翼山人歌,见于《山歌》,卷九《杂咏长歌》,题作《山人》,有云:“说山人,话山人,说着山人笑杀人。”不过说它是嘲讽王稚登所作,概由不实传闻。冯梦龙一开始也相信此说,后来在这首民歌下注曰:“此歌为讥诮山人管闲事而作,故末有‘放手’、‘饶人’之句。或云张伯起先生作,非也。盖旧有此歌,而伯起复润色之耳。”另一首山人歌见于《挂枝儿》,亦题作《山人》,对山人极尽揶揄:“问山人,并不在山中住。止无过老着脸,写几句歪诗。带方巾称民治,到处(去)投刺。(京中某老先)近有书到治民处,(乡中某老先)他与治民最相知。(临别有)舍亲一事,干求也,(只说为)公道没银子。”冯梦龙认为其“描尽山人伎俩”,并按云:“余悲夫山之不山,而人之不人,故识之如此。”

以上批评所指,大抵不离薛冈《辞友人称山人书》给山人所列的十种“恶状”:一是“家起卑陋”,“故盗美名”;二是未通章句,而谈风雅;三是“博操一艺”,不知谦恭;四是好交游权贵,并搬弄簧舌;五是曲意阿迎贵人,品格低下;六是偶然相逢,退即造访,“怀刺遍投”;七是不分年少老幼,投刺每自称晚生,交情不论深浅,概称知己;八是既号山人,而好轻衣肥马,“略无野致”;九是倚权贵之宠,负气骂座;十是快意恩仇,交友心怀叵测。薛氏还说:“人有此类,殃莫大焉;山有此人,辱莫甚焉!”[54]

然而,晚明社会既然推出了山人,要再将山人推向山林,自非易事。更何况山人绝非千人一面,如王稚登保持人格独立[55],受到士林好评,诗歌、书法被视作珍品。于慎行不否认山人的才能,采取了区别对待的态度,如赠山人邬佐卿诗云:“我闻吴楚之间多大雅,布衣往往称作者。”[56]山人不住山中,其实也无可厚非,袁宏道《题陈山人山水卷》对此专有辨析:“陈山人,嗜山水者也。或曰:‘山人非能嗜者也。古之嗜山水者,烟岚与居,鹿豕与游,衣女萝而啖芝术;今山人之迹,什九市廛,其于名胜,寓目而已,非真能嗜者也。’余曰:不然。善琴者不弦,善饮者不醉,善知山水者不岩栖而谷饮。孔子曰:‘知者乐水。’必溪涧而后知,是鱼鳖皆哲士也;又曰:‘仁者乐山。’必峦壑而后仁,是猿猱皆至德也。唯于胸中之浩浩,与其至气之突兀,足与山水敌,故相遇则深相得。纵终身不遇,而精神未尝不往来也,是之谓真嗜也,若山人是已。”[57]

此外需要指出,清代四库馆臣倡言排击晚明山人,把世风衰颓归罪到他们身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有云:“正嘉以上,淳朴未漓”,“隆万以后,运趋末造,风气日偷。道学侈称卓老(李贽),务讲禅宗;山人竞述眉公(陈继儒),矫言幽尚。或清谈诞放,学晋宋不成,或绮语浮华,沿齐梁而加甚。著书既易,人竞操觚,小品日增,卮言叠煽。”陈继儒早年弃巾,隐居著述,结交名士,不为世法“控揣”[58]。《列朝诗集小传》称他“古称通隐,庶几近之”。根据《明史》记载,崇祯六年,黄道周上疏自言有“三罪、四耻、七不如”,“七不如”就包括了“志尚高雅,博学多通,不如华亭布衣陈继儒、龙溪举人张燮”。王衡、钱谦益、黄道周的评论可侧面认识陈继儒这类山人的品格。先有世道衰微,后有山人纷出,清代四库馆臣把世道衰微的罪名加之于山人,显是本末倒置。对山人加以区分是必要的,一概抹杀的作法殊不足取,至于吴中山人歌及薛冈所列的山人十大“恶状”涵盖不了一部明代山人的社会历史。

3. 山人诗与诗坛盟权下移

根据前引《万历野获编》所记,明代山人社会兴于嘉靖初,盛于万历一朝。山人诗的发展与之同步,万历时期臻盛。山人诗有多少家,目前亦无具体统计,下面从《明诗评》、《国雅品》、《列朝诗集》、《明诗纪事》的选录情况予以简观。

王世贞《明诗评》厘为四卷,录评洪武至嘉靖朝诗人一百一十八位,于山人诗人,仅收谢榛、孙一元、陈鹤、张诗、张含数人。顾起纶《国雅品》之《士品一》录评洪武诗人,冠名山人者仅有赵景哲,《士品二》、《士品三》录永乐至正德间的诗人,山人亦仅有孙一元。《士品四》以下为嘉、隆诗人,冠名山人者八人。根据《国雅品》附《士品目》,著录弘治至隆庆的诗人六十八人,冠名山人者十二位,多生活在嘉、隆之际,包括著名的山人金在衡、谢榛、俞允文、陆弼、沈明臣、郭第、叶之芳。其不冠山人之称,而实为名山人者,又有王稚登、潘纬等。

《列朝诗集》甲集前编不计,自丙集始多著录山人诗,标题出现“山人”者四十馀人:丙集为程诰、孙一元、傅汝舟、傅汝楫、张诗(此五家为弘、正作者)。丁集上为王懋明、周诗、谢榛、仲春龙、黄惟楫、金銮、吴扩、郭第,丁集中为陈淳、岳岱、袁昭阳、顾元庆、沈仕、曹子念、张本、陈凤、李敏、邵正己、王叔承、吕时臣、郑若庸、黄克晦、康从理、叶之芳、顾圣少、莫叔明、叶权、汪钺、陈鹤、王寅、王逢年(此三十一家身历嘉、隆、万三朝)。丁集下为沈璜、吴梦旸、王野、柳应芳、曹臣、何白、俞安期、米云卿、钱希言(此九家为万历朝山人)。此外,又传载徐渭、王稚登、沈明臣、俞允文、宋登春等,只是题名未标示山人而已。这些人物系钱氏根据诗人名望筛选得出,由于他对山人成见较重,《列朝诗集》收诗又略于明末,故失录也多。

《明诗纪事》可补《列朝诗集》之缺,评录山人诗人情况大致如下:《己签》卷十六专录著名山人宋登春、王稚登、王叔承、沈明臣四人,卷十七评徐渭、陈淳、周天球、沈仕四人,卷二十专收山人诗,包括岳岱、吕时、周诗、王逢年、王寅、袁景逸、孙七政、康从理、郑若庸、顾圣少、吴扩、邵正己、汪宽、汪淮、郭第等五十三人。以上山人诗坛活动时间约在嘉靖、隆万之际。《庚签》以录万历朝诗人为主,卷二十五专录山人如吴兆、俞安期等九人,卷二十六、二十七收五十四人,山人居半,包括名士陆弼、曹子念。卷二十九、三十录八十三家,山人亦占相当比重。《辛签》录明末与明遗民诗人,卷二十五至卷三十四共收二百馀人,山人不少于数十家。

粗略统计,《明诗纪事》录选山人诗逾百家,相较全帙四千馀人规模,数量自不为多,但是应当考虑到,山人之集梓刻流传的机遇,相比入仕的诗人要小得多,如徐渭之诗,若非袁宏道发现,很可能长久湮没民间,少人问津。因此,见诸以上文献记载的山人诗人,不仅是山人社会的佼佼者,也是幸运者。

山人诗的价值得到晚明社会的承认,以诗著称者,就有徐渭、王稚登、沈明臣、陈继儒、吴梦旸、程嘉燧等数十人,均不愧一代作者,而且泽被数代。

晚明诗文革新运动先驱徐渭,为“公安一派之先鞭”[59],可惜生前寒蹇,诗名不播。万历二十五年,正致力探索新诗的袁宏道游历绍兴,发现其集,推许明诗第一,写信告诉冯琦:“宏于近代得一诗人曰徐渭,其诗尽翻窠臼,自出手眼。有长吉之奇,而畅其语;夺工部之骨,而脱其肤;挟子瞻之辨,而逸其气。无论七子,即何、李当在下风。”[60]陶望龄、王思任、倪元璐、张岱均诗宗徐渭,如明末的张弘这样评论张岱:“若以宗子(张岱字)诸诗与文长(徐渭字)并驱中原,便可谓吾越有两文长也。……以文长、宗子诸诗雄视一代,气魄难驯,假操觚者不别存手眼,狠着钳锤,便当死其一句一字之下,岂有丹铅复及馀子哉!”[61]

新安诗坛,山人诗人名家辈出。隆万之际,王寅、江瓘、潘纬享誉文坛,汪道昆《潘象安(纬)诗序》云:“当世以布衣雄者二,得象安而三。”又,“古者诗在闾巷,当世率以反舌,而诋布衣,如得象安一鸣,则希有鸟也。”[62]明末新安最著名的山人诗人程嘉燧,受到明清之际诗论家的推重,钱谦益尊其“松圆诗老”,《列朝诗集小传》论其:“晚年学益进,识益高,尽览中州遗山、道园及国朝青田、海叟、西涯之诗,老眼无花,照见古人心髓。于汗青漫漶、丹粉凋残之后,为之抉擿其所由来,发明其所以合于古人,而迥别于近代之俗学者。于是乎王、李之云雾尽扫,后生之心眼一开,其功于斯道甚大,而世或未之知也。”王士禛则称程嘉燧与陈子龙并为明末七律两派,《渔洋诗话》云:“明末七言律诗有两派,一为陈大樽,一为程松圆。”

相门山人王稚登、沈明臣分别宗盟吴门与甬上诗坛。《列朝诗集》传载王稚登:“振华启秀,嘘枯吹生,擅词翰之席者三十馀年。闽粤之人,过吴门者,虽贾胡穷子,必蹐门求一见,乞其片缣尺素然后去。”沈明臣为甬上诗社耆旧,与朱应龙、叶太叔、卢沄并称“明州四杰”,沈实为其首,有《丰对楼诗选》四十三卷,王世贞推其“布衣之杰”,屠隆对此说犹不满足,《沈嘉则先生诗选序》中说:“先生独杰布衣也与哉!”[63]陈田《明诗纪事》则有明臣创立“丰对楼一派”的说法。

山人诗人是平民布衣士子阶层的一个特殊构成,晚明诗论对山人与布衣未详作区分,当时风行的“诗在布衣”一说自然含有“诗在山人”的意味。屠隆高倡此论,在《涉江诗序》中说:“唐以前诗在士大夫,唐以后诗在布衣。何以故?唐以前士大夫岩居穴处,玩心千古,游目百家,其为诗文也,仰而摹其古法,返而运其心灵,轨则极于兼收,而神采期于独照。……擅场名家,良非偶耳。今之士大夫则不然,当其屈首授书,所凝神专精,止于帖括,置诗赋绝不讲,一朝得志青紫。……于是略渔猎前人韵语一二,辄奋笔称诗,辄托之杀青,诧之都市,骘者却步,赞者争前,乌知薰莸黑白耶!而布衣韦带士,进不得志于珪组,退而无所于栖泊,乃始刳心毕力而从事此道,既无好景艳其前,又鲜他事分其念,用力也专,为力也倍,虽具不同,要必有所就而可观也者。故曰:在布衣。”李攀龙《送谢茂秦》云:“孝宗以来多大雅,布衣往往称作者。”于慎行、汪道昆提出诗不在台阁,不在山林,而在布衣,论调与屠隆相一致,对比李梦阳称“真诗在民间”而又含糊其词的态度,晚明诗人肯定“诗在布衣”,要自信得多,这是由晚明布衣、山人诗歌兴盛所决定的。

山人诗坛之兴冲击了明中叶以来中下层士大夫主领诗坛的格局,“诗在布衣”,“山人诗人如云”,诸如此类的言辞体现了诗坛盟权的下移。明代诗盟屡经易手,每一次转移都引起了诗风变化。李东阳茶陵派取代“三杨”台阁诗群,冗靡诗风因之一变。七子派取代茶陵派,文学复古兴起。同样,山人诗人探求并确立自身作为历史主体的定位,建帜诗坛,改变着明诗的走向,使诗坛“朝”与“野”的对立倾向“野”的一端,为诗歌发展注入生机活力,而晚明诗歌的山林化、生活化、平民化倾向,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山人诗人参与变化的结果。

山人诗载传山人心路历程,自具面目,内容、风格、审美情趣与传统士大夫之诗显有不同。其一,放笔自任,不循守传统诗教,如徐渭赋予“兴观群怨”以新意,《答许口北》说:“果能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便是兴观群怨之品。”[64]这在恪守传统诗教的文人看来,大有狂悖滥说之嫌。《四库总目提要》据中和之旨论其“才高识僻,流为魔趣;选言失雅,纤佻居多。譬之急管么弦,凄清幽渺,足以感荡心灵,而揆以中声,终为别调”。但袁宏道《徐文长传》亟称徐渭不掩真情、痛快淋漓,诗具“王者气”。其二,山林气韵鲜明,如陈继儒寄托“逸世”情趣的田园诗,深得田园滋育,古朴自然。其三,率性任真,如徐渭、陈继儒、沈明臣诗禀“龙性难驯”的性情,与个性高扬的时代人文思潮相辅相成。


晚明山人诗一直为“大雅”自标的正统批评所轻视,钱谦益、李维桢等人整体上对山人诗持批判态度,《列朝诗集小传》说陈继儒诗聊可装点山林,附庸风雅,仅此而已。李维桢《俞羡长集序》引徐幹《中论》之语“粗诵《诗》《书》之文,托之乎博文;饰非而言好,无伦而辞察,托之乎通理;居必人才,游必帝都,托之乎观风”云云,论曰:“是说也,似若为今山人诗人而设。大江以南,山人诗人如云,鲜不病此者。”诸如此类批评,易于掩盖一段诗史的真实面目。很显然,当前所亟需的不是批责山人“恶状”,而是深入认识山人诗的诗史价值。

[1]《汉文学史纲要》第19页,鲁迅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

[2]《隋书·文学传序》,魏徵等撰,中华书局,1973年。

[3]《鸡肋编》卷二,庄绰撰,中华书局,1983年。

[4]《大泌山房集》卷十一《王奉常集序》。

[5]《大泌山房集》卷二十二。

[6]《大泌山房集》卷二十二《楚游稿序》。

[7]《由拳集》卷十二《沈嘉则先生诗选序》。

[8]《锦帆集》之二。

[9]《解脱集》之二。

[10]《破研斋集》之三。

[11]《问次斋稿》卷二十八《赠蒋生》其二。

[12]《小草斋诗集》卷二十九。

[13]《汤显祖集》卷三十二。

[14]郭文初发表于1948年《文艺复兴·中国文学研究号》,后收入《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

[15]《曝书亭集》卷三十八,朱彝尊撰,清康煕间刻本。

[16]王世贞语,参见《弇州四部稿》卷六十六《玄峰先生诗集序》。

[17]《有学集》卷二十四《郑士敬孝廉六十寿序》。

[18]《徐文长三集》卷十九。

[19]《徐文长逸稿》卷十四。

[20]《珂雪斋集》卷十。

[21]《变雅堂遗集》卷三,杜濬撰,光绪二十年刊本。

[22]《金竺山房诗》的作者金光弼,字右辰,江西奉新人。

[23]《晚明思想史论》第1页。

[24]《禅学讲演》第20—23页,铃木大拙著,王雷泉等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

[25]《汤显祖全集》卷三十二。

[26]参见严迪昌《清诗史》第36页。

[27]《陈忠裕公全集》卷二十五《白云草自序》,陈子龙撰,嘉庆八年刊本。

[28]《陈忠裕公全集》卷二十五《七录斋集序》。

[29]《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一《引论》。

[30]《浙江省立图书馆馆刊》第四卷,1935年。

[31]《陶庵梦忆》卷七《闰中秋》,清乾隆间刻本。

[32]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题识,科学出版社,1959年。

[33]《广东新语》卷十二。

[34]《清朝文献通考》卷六十九《学校七》,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

[35]《小草斋文集》卷五《春社编序》。

[36]《小草斋诗集》集前陆弼《銮江集序》。

[37]《瓶花斋集》之三《端阳日集诸公葡萄社,分得未字》。

[38]《白苏斋类集》卷五《五日同钟樊桐、黄慎轩、方子公及两弟饮崇国寺僧房,得家字》。

[39]《珂雪斋集》卷三《午日同钟樊桐、黄慎轩、方子公、秦京、伯修、中郎崇国寺葡萄林分韵,得扫字》。

[40]朱一是、杨雍建并海宁人。朱书见《为可堂初集》卷一,清康煕间刻本。杨疏见《黄门奏疏》卷上,清道光间刻本。参见《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十三《馀论》。

[41]《新唐书》卷一三九《李泌传》,欧阳修、宋祁撰,中华书局,1995年。

[42]参见金文京《晚明山人之活动及其来源》,《中国典籍与文化》1997年第1期。

[43]《锦帆集》之三《王以明》。

[44]《大泌山房集》卷二十一《俞羡长集序》。

[45]《午梦堂集》附录一。

[46]《挂枝儿》谑部九卷《山人》,冯梦龙编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

[47]《大泌山房集》卷十三《陆无从集序》。

[48]《郑板桥全集》三《词钞》。

[49]《小草斋文集》卷二十三。

[50]《小草斋诗集》卷二十四。

[51]《鳌峰集》卷十九。

[52]《徐文长三集》卷十一《赠孙山人》。

[53]《谷城山馆诗集》卷五。

[54]《天爵堂文集》卷十八,明崇祯间刻本。

[55]王稚登青年时期受知大学士袁炜,《万历野获编》由是称之相门山人。袁炜,字懋中,慈溪人,嘉靖戊戌进士,官至户部尚书,卒谥文荣。《列朝诗集》传载袁、王布衣之交事迹云:“嘉靖甲子,(王稚登)北游太学,汝南公(袁炜)方执政,阁试‘瓶中紫牡丹’诗,伯谷有‘色借相君袍上紫,香分太极殿中烟’之句,汝南赏叹击节,呼词馆诸公,数之曰:‘公等以诗文为职业,能道得王秀才十四字耶?’引入为记室,较书秘阁,将令以布衣领史事,不果而罢。汝南卒,无子,伯谷渡江往哭其墓。丁卯复游长安,华亭(徐阶)当国,颇修姚张之怨,客或戒伯谷毋自白袁公门人,伯谷谢曰:‘冯、任安,彼何人哉!’刻《燕市》、《客越》二集,备书其事,所以志也。”王稚登曾将这段旧事传之声诗,《昔者行赠别姜祭酒先生》云:“昔者薄游燕王都,燕人买骏皆买图。汝南袁公善相骨,称我一匹桃花驹。……以兹感激国士知,新旧存亡不可移。……浮云世态那堪说,众人闻之皆不悦。谢傅西州春草深,羊昙涕泪空成雪。”

[56]《谷城山馆诗集》卷四。

[57]《袁宏道集笺校》卷五十四《未编稿》之二。

[58]《缑山先生集》卷六《逸民史序》。

[59]《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永瑢等撰,中华书局,1965年。

[60]《瓶花斋集》之十《冯侍郎座主》。

[61]《嫏嬛诗集小序》,《嫏嬛文集》卷一,张岱撰,岳麓书社,1985年。

[62]《太函集》卷二十四。

[63]《由拳集》卷十二。

[64]《徐文长三集》卷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