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柳小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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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为月亮而歌的砾地鼠

老爸去年秋天动身去的西阳。

那里是西域的无人区,地处荒漠与戈壁的交界地带,老爸他们公司的先头部队在那里勘探到稀有矿物质之后,老爸他们是第二批过去的,负责勘探基地的建设。

老爸从西阳给老妈打来电话,当时无线通信基站刚刚建立起来,信号还不稳定,正在调试阶段,于是打着打着电话,老妈就听见老爸一边在电话里呸呸呸地吐着沙子,一边说他们那里的晚饭是包子,可包子里有……接着是一阵刺啦刺啦的声音,老妈喂喂喂了好几声,终于能听清楚了,老爸正在说着他的袜子,说袜子消耗得太快了,带来的五双袜子已经有四双磨烂了,露出了脚指头……又是一阵刺啦刺啦声,那声音很刺耳,还夹杂着老爸断断续续的要求,“你寄一包袜子过来吧……”老妈皱起了眉头,她打断了老爸的话,问道:“你刚才说,包子里有什么?”老爸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一片刺啦刺啦的声音,接着线路连接中断。

这种糟糕的情况持续了十来天,十来天之后,老爸能够在电话里完整地抱怨了:“这里风大沙子多,一天二十四小时,得有二十个小时在刮风,饭菜里都是沙子,米饭里有沙子就算了,沙子进了米里淘不干净,可是包子馅里也有沙子,吃起来硌牙。天上是沙子,地上是沙子,到处都是沙子,每天晚上睡觉都要关严门窗,睡前先扫去床上的沙子,第二天醒来,身子下面还是铺着一层薄薄的沙子,它们无孔不入……”

老妈的回答是:“那就别扫了呗,反正第二天还得有。”

老爸无语了。

去西阳前,老爸将家里阳台上的那几盆花拜托给了我。

不过它们不习惯我的照料,一口气死了好几盆,我给它们浇水它们也死,不浇水也死,我不知道该怎么伺候它们。

我在电话里把这件事告诉了老爸,老爸有些遗憾,然后又说:“盆栽花到底是太娇气了,不像红柳。”

“红柳?”

“对,我们基地这边的红柳,一年多不下雨,它也生机勃勃,还开花呢!”

电话里老爸滔滔不绝,这植物在他心里简直就是英雄。

“没想到会在这么干旱的地方见到植物,刚来那天,我鼻孔都干得往外冒烟,冷不丁地看见了红柳,紫红色的,这种鸟都不经过的地方,居然还有这种充满生机的颜色,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还特地跑到它跟前摸了摸,确认它是活着的植物,那时真想竖起大拇指夸夸它,你真了不起!在这种地方你能够活得这么好……”

老爸对这植物充满了敬佩之心。

一转眼,老爸走了七个多月。

这天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放假时你和内民一起来西阳吧!体会体会与城市不一样的生活,孩子是不该关在城市里的,要多出来走走!尤其是这种地方,更是值得你俩体验一下。”

不只是建议,是热情的邀请。

老爸所说的内民,是我二姨的儿子,我俩在一个班级里读书,读初一,平时好成一个头,下课上卫生间我俩都得一起去。内民那小子,别看他比我大半岁,可他却比我矮半头,二姨一直担心内民将来长不成大个子。二姨很担忧,说男孩子个子矮,长大找不着女朋友。

可找女朋友这种事离我们远着呢,况且找女朋友应该是件很麻烦的事,所以我和内民从不想这种事,女朋友还不如一本漫画书重要呢。

我当然想去,因为我听老妈的意思,她打算假期给我报个数学提升班,我可不想把假期泡在题海里。挂了老爸的电话,我就给内民打了一个电话,把收到去西阳的邀请告诉了他。内民也觉得暑假待在家里十分无聊,听到这个消息,他亢奋起来。尽管离假期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开始琢磨带些什么去西阳好,考虑好他自己要带的,他说还要去批发市场批发一些文具带去。二姨斜了内民一眼问道:“儿子,你要去那里开文具店大捞一笔吗?”

“我可没那么奸诈。”内民回答道,“是带给那里的小孩子,那里很偏远吧?很偏远经济就不发达,那里的孩子们肯定需要这些……”

二姨打断了内民的话:“管好你俩就行,那里没有小孩子,如果你们去了,就你们俩小孩,那里没有学校,没有人家,只有板房等着你们,知道什么叫板房吗?那种临时性的房子,像你们小时候玩的积木,是板块搭成的,换地方要搬家时,一拆就成,到了新的地方再搭起来。要带些什么的话,你们记得带作业就行!”想了想,二姨又说道,“还有,这次考试考不好的话,你俩哪里都不许去。”

内民说不用担心,她是吓唬吓唬我们而已。

内民听见两个老妈在通电话,她们计划在我们去西阳的同时去普吉岛。第二天内民还在家里发现了几张旅行社的宣传单,全是普吉岛的。

期末考试结束了,我们放假两天,老师在这两天集中时间批改试卷。

此时内民要带的行李已经在床头堆成了一座小山。

内民仍在继续琢磨还需要往这座小山里再填充些什么,二姨建议他把整个家都搬过去。

“得带些蛇药什么的吧?万一有蛇怎么办?”内民又想到一样。

“还有老鼠,谁知道你睡觉时它会不会钻你的被窝!”我吓唬内民,我知道他最怕老鼠。

“板房里真的有老鼠吗?”内民果然开始担心。

“那我们买些老鼠药带过去吧?”内民接受了我的建议。

一叠厚厚的练习册摆在书桌上,还散发着崭新的油墨味,那是二姨给我们准备的。

在家等待考试成绩下来的那两天,我们开始做这些习题册。

内民的意思是,早做晚做,都是我们的活,不如早点做完它们。

我做了两道思维大题,内民只做了一道题,还不如我呢,虽然他的数学成绩比我好。

内民的眉头拧着,不知是为了第二道数学题,还是为了麻烦的老鼠。

期末考试我俩的成绩还不错,老妈说分数是我和内民前往西阳的通行证。不过我相信内民的话,就算分数不好我们也能拿到去西阳的通行证,不然她们还得带着我们去普吉岛,那时我们将是她们的小麻烦。

动身了,二姨负责将我和内民送到离西阳最近的一个小城。我们坐了两天的火车到达了这个小县城,火车上人很少,之前到站都下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分布在车厢里,几乎见不着。小县城是最后一站,下车的旅客更是少得令人咋舌,除了我们仨,一对老夫妻,还有一对抱着婴儿的年轻夫妻。

老爸的同事在火车站的站外等着我们,一个人,开了一辆吉普车来接我们,他没想到我们会带着小山般的行李,远远看见我们仨像拖着死狗一样吃力地拖着行李出来,他连忙跑了过来,帮我们把行李搬到车上。二姨将我们送到车旁就离开了,她要赶回程的火车,一天就一趟,半个小时之后出发,普吉岛还等着她呢。

小县城的建筑低矮,人不多,建筑有种异域的风格。吉普车开得飞快,不到十分钟,不大的小县城被我们的车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来之前我们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知道西阳是荒凉的,老爸也说过在他们到来之前,西阳是个没有人迹的地方。但我和内民没想到一个名字听起来很好听的地方,竟然会荒凉成这个样子。面对连接天际没有尽头的戈壁滩,我突然有种感觉,过分庞大无边的东西,会令人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渺小无助感,如果把我一个人放在这里,我会死掉,我想。

吉普车在这庞大无边的戈壁中一直行驶。我和内民先是盯着车窗外的景色看,除了沙砾,还是沙砾。相同的景色会令人产生昏昏欲睡的感觉,不知在什么时候,我和内民睡着了,我们歪倒在后座上。

过了三四个小时,叔叔叫醒了我们:“快到西阳了。”

我和内民爬起身,没有路标,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车辆开始了颠簸。

我和内民明白了叔叔为什么叫醒我们。

接下来的路是石头路,像戈壁怪兽突然张开了大嘴,露出细细密密的牙齿,一层层尖锐地突起。

颠簸令内民开始呕吐。

来接我们的叔叔名叫小文,我们叫他小文叔叔,不过当我们熟悉之后,小文让我们不要叫他叔叔,要叫哥哥,叫叔叔会把他叫老的,他那漂亮的女朋友也不会同意。那时内民刚刚吐完第五次,正虚弱地瘫倒在车后座上,我还好,只吐过一次,小文叔叔说像我这种体质的,天生适合做地质作业,适应能力强。我问小文为什么要叫哥哥而不是叫叔叔,小文扬了扬眉毛:“当然要叫哥哥,因为我只比你俩大六岁啊!”

大六岁就不能叫叔叔啦?可是,无论是叫叔叔,还是叫哥哥,有这么重要吗?后来我才知道,小文哥哥是以聊天来分散我们的注意力,那时我又开始了呕吐,车慢悠悠地向前行驶,一边晃一边颠簸,双重作用唤醒了我的恶心感。

“不能开快些吗?早点到地方就不用受这个罪了。”我挣扎着问小文哥哥。

“不能开快。”小文哥哥说,“开快就会爆胎。”

内民的体力已经全部耗尽,像条胖死鱼一样倒在车后座上。我坐在他的旁边,一开始我还抱着一个铁皮桶往桶里吐,后来不抱桶了,我把头搭在车窗子上,下巴垫着我的外套,不然我的下巴会被颠错位,再呕吐的时候就直接吐到车外。人一难受,就没这么多讲究了。

车像跳舞,一颠一颠地向前慢慢蹭,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昏暗,风也有了几分凉意。我的头很疼,身子也有些发冷,于是我把外套收回来穿在身上,又重新抱住了那只水桶,预备下一轮的呕吐。不过冷风一吹,我发现我没那么难受了。内民也爬起身来,他揉了揉眼睛,用大拇指按住左侧的鼻孔,然后右侧的鼻孔使劲向外用力。中午火车上午餐时吃了青豆粒,就在他呕吐的时候,有半粒青豆冲进了他的鼻孔,现在还塞在他的鼻子里呢。没费多少劲,内民吹出了那半粒青豆,打算将那半粒令他不舒服的青豆扔向车窗外,这时内民瞪大了眼睛,正打算扔出青豆的手也停在半空,他问道:“小文叔叔,那……那是月亮吗?”

小文固执地让我改口喊他哥哥的时候,内民正在昏沉大睡,所以他不知道现在应该叫小文哥哥。

我向窗外看去。

天地相接的地平线上,趴个庞大的半圆形物体,它像戈壁的主人,在夜色中开始了它的巡视。

皎洁的光芒照亮了戈壁滩,不是月亮是什么?但怎么会有这么大,这么明亮的月亮?一时间我有种错觉,我离开了地球,在一个靠近月球的地方。

“怎么样,被震撼了吧?没白来吧?这是大戈壁送给你们的见面礼,还有更好玩的呢!”小文哥哥有点得意地说。

“我第一次看见戈壁的满月时,恨不得上前抱着它,把脸贴在上面感受它一下咧!”小文哥哥夸张地形容。

“吐完了,就不难受了,过了这段路就好,这路最毁车,每走一次这样的路,基本上就得毁掉四个车胎,哪天你们试着在上面走一走,保证不到半个小时鞋底就得被扎破。”小文哥哥一边慢悠悠地开车一边介绍这条魔鬼一般的石头路。

“这条路,就连最狡猾的狐狸也不敢走,它宁可绕着走。它知道这路它走不了多久就会把脚爪磨破!”小文哥哥单手握着方向盘,技术很娴熟的样子。

“这地方还有狐狸?”内民惊奇地问。这里除了尖牙一样的石头,还是石头,什么动物能在这里生存?

“生活环境再恶劣的地方,也有生物的存在,无非你们没留意,或者即使留意也无法发现它们的存在而已。”小文哥哥肯定地回答。

苦尽甘来,尖石开始稀疏起来,接替的是戈壁滩特有的沙砾路,沙砾在车轮下碾轧出沙沙的声音,路况顿时好了起来,这声音在我和内民的耳朵里简直如同天籁。

汽车重新飞奔起来,夜风在窗外撞击与呼啸。月色下偶尔能够看见稀稀落落的几株植物,没有叶子,只有植株,瘦骨嶙峋地伏在地面上,小文哥哥说那叫骆驼草,超级耐旱的戈壁植物。一口气开了好几个小时汽车,摆脱了那段石头路,他的神情顿时轻松许多,他最担心的爆胎没有发生,不然在尖石地里换轮胎,那可是一件辛苦的活。

“再走一个小时咱们就差不多到了!”小文哥哥轻松地说。

大月亮越来越高,原来是半张脸,现在即将露出整张脸,戈壁如同白天一样明亮。小文哥哥停下车来,让我和内民下车透透气。

坐了六个多小时的汽车,身上的骨头发出疼痛的讯号,可是下车后,月亮让我们忘记了身上的疼。我和内民看着月亮,它的光芒均匀地披在戈壁的身上,那种明亮不同于太阳的明亮,它亲和温润,不像太阳那样有脾气。戈壁明净清晰,躺在脚边的小石子,石子上的纹路一目了然,就连小小的沙砾,当它染上了这月光,也是清晰无比的。我和内民沉浸在这温润的月光中。一阵风吹过,虽是微风,但也像长了翅膀,它穿拂过我和内民的身体,它飞远了,风声没了,却有另外一种声音响起。虽然是第一次来到戈壁,但我和内民都听出那不是风的声音,这声音来自动物的胸膛。

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在我们十来米之外,不知何时来了一只鼬鼠模样的动物。但它比鼬鼠细瘦,身材格外苗条,除了尾巴略微蓬松一些,它就是一个细长条的家伙。它直立起细长条的身子,双爪充满敬意地抱在胸前,面向已经爬出地面的月光,像敬礼,又像对着月亮致意,同时充满恭敬与感情地吱吱唱歌。它晶莹的眼睛里,有两轮大而饱满的月亮!

我和内民看入迷了。

“是砾地鼠!”小文哥哥在我和内民的身后轻声说。

砾地鼠继续发出一连串的吱吱声,像咏叹调,又像美声。小文哥哥怕惊了它的歌唱,声音小得只够我俩勉强听到。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声音很有规律,如果是歌词,那会是什么歌词呢?

“月亮出来亮汪汪……汪汪……汪汪……”

我都想跟着它的节拍一起唱了,面对这轮月亮,唱一首月亮之歌。

不过我们要赶路了,老爸还在基地等着我和内民呢。

我和内民转身,轻手轻脚地向汽车走去。那吱吱的歌声在我们身后渐渐远去。我们走了,还有月亮和风儿在听它唱歌呢!它是戈壁滩上的美声小王子,一个会用歌声向月亮表示敬意的歌手!

一个小时之后,我们见到了老爸,为了迎接我们的到来,他刚刚刮了胡子。他的脸颊上还贴着一块创可贴,肯定是经常不刮胡子,技术生疏了。

“哈哈,几个月不见,我的儿子长个子了!”老爸冲我张开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