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856年以前报刊对中译伊索寓言的译介与宣传
熊月之提到“毫不夸张地说,在晚清,几乎没有什么报刊不与西学传播有关”[9]。伊索寓言作为西方文学的经典晚明传入中国,继而一度沉寂,直至晚清才由报纸再度开启中译东传之路。虽然文学并不是西学东渐的主流,但是为其少,而在中华大地虽有断流却仍有脉可循的传播,越发显其弥足珍贵的研究价值。晚清报刊对中译伊索寓言的流传功不可没,以1888年《海国妙喻》出版为界,报纸对中译伊索寓言的推广之功有如下几个方面。
《察世俗每月统记传》中首次刊载5篇中译伊索寓言,是为改新教传教士译介伊索寓言之始,成为晚清中译伊索之嚆矢。《察世俗每月统记传》于1815年8月5日马六甲(Malacca)创刊,米怜(William Milne,1785—1822)是该刊的主办者,并担任编辑及主要撰稿人,其发文以“博爱者”为笔名。这是历史上第一份由基督教传教士创办的中文刊物。“《察世俗每月统记传》创刊于1815年(嘉庆二十年),基本上每月发行一次,一直延续到1821年(道光元年),即米怜逝世(1822年)前夕。每期平均为10—14页,共7卷74册,计524页。”[10]序言全文如下:
无中生有者,乃神也。神乃一,自然而然。当始神创造天地人万物。此乃根本之道理。神至大、至尊,生养我们世人。故此善人无非敬畏神。但世上论神多说错了,学者不可不察。因神在天上而现着其荣,所以用一个天字指着神亦有之。既然万处万人皆由神而原被造化,自然学者不可止察一所地方之各物。单问一种人之风俗。乃需问及万世、万处、万种人,方可比较辨明是非、真假矣。一种人全是,抑一种人全非未有之也。似乎一所地方未曾有各物皆顶好的,那处地方各物皆至臭的。论人、论理亦是一般。这处有人好歹、智愚,那处亦然。所以要进学者不可不察万有,后辨明其是非矣。总无未察而能省明之理。所以学者要勤功察世俗人道,致可能分是非善恶也。看书这之中有各种人。上中下三品:老少、愚达、智昏皆有,随人之能晓,随教之以道,故察世俗书必载道理各等也。神理、人道、国俗、天文、地理、偶遇,都必有些随道之重遂传之。最大是神理,其次是人道,又次国俗。是三样多讲,其余随时顺讲。但人最悦彩色云,书所讲道理要如彩云一般,方使众位亦悦读也。富贵者之得到闻多,而志若于道,无事则平日可以勤读书,乃富贵之人不多,贫穷与工作者多,而得闲少。志虽于道但读不到书。一次不过读数条。因此察世俗书之每篇必不可长,也必不可难明白。盖什奥之书不能有多用处。因能明什奥理者,故少也。容易读之书者,若传正道,则世间多有用处。浅识者可以明白,愚者可以成得智,恶者可以改就善,善者可以进诸德,皆可也。成人的德并非一日的事,乃日渐至极,太阳一出为照普地,随升随照,成人德就如是也。又善书乃成德之好方法也。
此书乃每月初日传数篇的人若是读了后,可以讲每篇存留在家里,而俟一年尽了之日,把所传的凑成一卷。不致失落书道理。访客流传下以益后人也。[11]
该刊以传播基督新教为主要目的,内容偏重于宗教与伦理道德,也介绍科技、历史地理及时事。由于《察世俗每月统记传》的发行对象是南洋地区的华人,更主要的是中国内地读者,因此从内容到形式皆以适合中国人口味为准,行文“浅识者可以明白,愚者可以成得智,恶者可以改就善,善者可以进诸德,”且“每篇必不可长,也必不可难明白”,并主张“书中所讲道理要如彩云一般,方使众位亦悦读也”。[12]总而言之,宣扬基督教,提倡伦理教化要老少皆宜,通俗易懂,刊物的内容亦如“彩云”般生动活泼,吸引读者。
不仅如此,1819年前后米怜曾提在刊物内容上尽可能通俗易懂,试图“打破单调感,但是还很不够”[13],而实际在后来的出刊中有一个不大引人注意的现象,那就是从1819年开始,米怜陆续在第5卷刊登《贪之害说》《负恩之表》《虾蟆之喻》,第6卷刊登《驴之喻》,第7卷刊登《羊过桥之比如是》等5则伊索寓言。该5则寓言对照于1840年罗伯聃的《意拾喻言》,其中4则与《意拾喻言》中的4则故事相仿,为第5则《犬影》、第9则《农夫救蛇》、第21则《蛤乸水牛》、第13则《驴穿狮皮》。这5则行文风格一如《察世俗每月统记传》的整体风格,通俗易懂,生动活泼,也可以说是米怜突破刊物“单调感”的进一步努力,不经意中开启晚清中译伊索寓言的先河。晚清中译伊索寓言之首发,以伦理道德教化,寓教于乐的面貌出现,这与晚明耶稣会士中译伊索寓言以布道为宗旨而显古雅的方式不同。5则寓言冥冥之中奠定了晚清(1903年以前)中译伊索寓言的教化取向与面向大众的通俗风格。但由于《察世俗每月统记传》本身的发行量不大,译介数量不多,故近代翻译史上也少有提及。[14]
《 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 》于1833年8月在广州创刊,传教士郭实腊(Karl Friedrich A-uqust Gützlaff,1803—1851)为创办人。后其转让给“在华实用知识传播会”(The Society for the Diffusion of Useful Knowledge in China),编辑工作仍由郭实腊、马儒翰(John Robert Morrison,1814—1843,马礼逊之子)担任。转手前后该报的办刊方针未变,都是通过传播西方科学技术和实用技术,改变中国人的“西洋观”,其内容也从之前报刊以传播基督教为主转为传播西学为主。《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1833—1838年,历经停刊复刊等风波,除去复本与再版,共计出刊33期。它是创建于中国境内的第一家中文近代报刊,即使在1837年复刊后编纂仍在广州进行,印刷发行则由传教士麦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1796—1857)在新加坡负责。报刊特色之一就是设立新闻栏目,当然《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中的新闻,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新闻,更像对各国以及广州、澳门事物的介绍,通常采用文学手法,还常常与文学、历史、言论混在一起。但作为中文报刊设立新闻专栏的滥觞,仍旧意义重大。[15]
关于晚清首部中译伊索寓言——《意拾秘之比喻》[16]的介绍就出现在《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1825年(道光戊戌五年)9月的“新闻”一栏“广州府”条目第二条中:
〇省城某人氏文风什盛,为翰墨诗书之名儒,将希腊国古贤人之比喻,翻语译华言,已撰二卷。正撰者称为意拾秘,周贞定王年间兴也。聪明英敏过人,风流灵巧,名声扬及四海。异王风闻,召之常伺左右,快论微言国政人物,如此什邀之恩。只恐直言触耳,故择比喻,致力劝世弃愚迁智成人也。因读者未看其喻,余取最要者而言之。〇盘古初鸟兽皆能言……〇又曰《山海经》……〇又曰罗浮山下兰若幽楼……〇又曰摩星岭上……[17]
这条新闻,或者说书讯首次将Aesop称为“意拾秘”,并首次简要概括“意拾秘”的生平,并首次将“Fables”中译为“比喻”,也是首次提出伊索寓言避“直言”,以“比喻”之“微言”、“劝世弃愚迁智”的教化功能。同时,为提升《意拾秘传》在中国读者中的影响力,特地指翻译者为“省城某名儒”,实际《意拾秘传》是英人罗伯聃(Robert Thom,1807—1846)与其汉语教师蒙昧先生(匿名)合译,据戈宝权猜测蒙昧先生是广州十三行教外国人中文的老先生,并非声名显赫的大家。这则抬升译者的文讯,似乎又染有广告性质的夸大其词。“新闻”中还选取书中4则寓言,对照《意拾喻言》(1840),分别为第1则《豺烹羊》、第3则《狮熊争食》、第12则《狼受犬骗》、第22则《鹰猫猪同居》。它们有一个共同点,本是西方经典,译成中文后,顺带把故事背景也挪到了中国。这是动物寓言拟人化的中国化解读。中国寓言专家陈蒲清认为:
(中国)古代作家寓言有三个突出特点:在题材上,以人物故事为主。……寓言中很少带有神话外衣(拟人化)的动物故事。第三,多采用人物故事(特别是历史故事)作为寓言题材。[18]
以上一段话说明两点:其一,传统中国的寓言中拟人化的动物故事从不是主流,即使有也散落在文集中,很少有伊索寓言那样大规模的动物寓言故事集;其二,即使是寓言虚拟也要与真实(或者历史)搭边。如何把拟人化的动物寓言集与中国传统的审美习惯勾连起来,直到20世纪初期,一些寓言创作者还是煞费苦心。台湾作家江介石所作的动物寓言集《趣味集奇谈》在序言中为动物的拟人化找到一个中介,他列举“古来能同鸟兽语者之人物”[19]。因为有能通兽语者,故寓言中有动物对话,并能被记录下来不算是妄言。而《意拾秘传》(《意拾喻言》前身)则采用另一种方式,开篇寓言《豺烹羊》,首句即是“盘古初,鸟兽皆能言”[20]。这是为拟人化找到一个历史出处,盘古是一个神话人物,同时也是一个历史人物,《艺文类聚》中引《三五历纪》,《绎史》中引《五运历年纪》《述异记》到《广博物志》等均有盘古的记录。[21]这是从中华民族自古重视历史,重视人事的传统出发,《意拾喻言》把拟人化的动物与开天辟地的盘古扯上关联,可看作试图削弱读者阅读时荒诞不经感的一种努力,是文本向中国化阅读心理靠拢的一种努力。其实整本中译伊索寓言并非篇篇如此,但是《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选登时故意为之,把《意拾秘传》中这种向中国化阅读心理靠拢的一种努力作为一个亮点宣传,促进该书与中国读者的亲近感。由此可见,宣传推广中译伊索寓言——《意拾秘传》乃该条新闻的目的。
《遐迩贯珍》设专栏刊载中译伊索寓言。《遐迩贯珍》是鸦片战争后在香港出现的第一个中文期刊。于1853年8月1日创刊,每月1日出版,发行于香港、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等通商口岸,于1856年5月停刊,共出版33期。由当时设于香港、旨在向中国传授基督教教义的马礼逊教育会出版,该会所办教会学校英华书院印刷。历任主编依次为麦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1796—1857)、奚礼尔(Charles Batten Hillier,?—1856)、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该期刊虽由传教士主办,但实际上是继《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之后,进一步偏离传播西教的宗旨,而以传播西学为宗旨的新闻性刊物。[22]《遐迩贯珍》从创刊号(1853年8月)起就设立“喻言一则”栏目,开始连载罗伯聃译介的《伊娑菩喻言》[23],“各号随时附记一则”[24]。“喻言一则”栏目于1854年12月12号停办,但刊载伊索寓言并未随之停止,而是继续刊载3期,不过1855年6号将寓言放到“杂说篇”一栏,1855年7号、8号则未放入任何一个栏目而是直接刊于期刊最末。自1853年8月至1855年8月,一共刊载伊索寓言19则(1854年4月一则与1854年12月一则重复)与序言一篇。19则寓言并无篇名,比照施医院刻本的《伊娑菩喻言》,应为如下篇目:
《序》、《豺烹羊》(1853.8,711页[25])《二鼠》(1853.9,700页)
《狮蚊比艺》(1853.10,693页)《鼠防猫害》(1853.11,686页)
《狼受犬骗》(1853.12,678页)《马思报鹿仇》(1854.1,672页)《鸡斗》(1854.2,664页)《孩子打蛤》(1854.4,657页)《猎户逐兔》(1854.6,649页)《驴穿狮皮》(1854.6,641页)
《鹰龟》(1854.7,633页)《束木譬喻》(1854.8,625页)《四肢反叛》(1854.9,617页)《鸦效鹰能》(1854.10,608页)《孩子打蛤》(1854.12,589页)《驴犬妒宠》(1855.6,526页)《狐鹤相交》(1855.7,506页)《束木譬喻》(1855.8,494页)
其内容比照之后,大部分与《伊娑菩喻言》所载寓言相同。但报载《狮蚊比艺》与《伊娑菩喻言》中不同,比较如下:
狮蚊比艺
狮子与蚊虫,一大一小,相去天渊。一日,蚊谓其狮曰:“闻大王力大无穷,天下无敌,以吾观之,究系钝物,非我之对手也。”狮素勇勐,从未闻有欺他者,今闻蚊言,大笑不已。蚊曰:“如不信,请即试之。”狮曰:“速来,无德后悔。”于是,张口舞爪,左支右盘,不能取胜。殊蚊忽然钻入其耳,复攻其鼻。狮觉难受,摇头摇耳,终不可解,什不耐烦。乃服输曰:“今而后,吾知斗不在力,在于得法而已。”
如兵法,不论多寡,若无行伍,虽千万人,不足畏也。[26]
《遐迩贯珍》中的《喻言一则》如下:
有虫飞集狮鼻而鸣,狮叱之曰:“速去,而幺么小物,奚喧聒我。不去,瞬息间,我将齑粉而身矣。”虫曰:“欺我太什,我必与而决一战。”时狮卧穴口,什倨傲,其言置若罔闻,无何,虫薨薨然,空中飞,旋转多时,钻入狮鼻,针刺之,狮痛不自胜,即伏地,抓泥掉尾,啮齿吐涎,状类癫狂。虫乃喜曰:“今而后知,以强欺弱者之不可终恃也。”于时虫获胜气傲什,曰:“吾今日压倒兽中之王矣,将以搦战天下,谁敢与我敌者?”有蛛在巢,闻其夸,方笑其愚,俄而虫入蛛网中,为柔丝所缚,支撑莫能脱,蛛窥见之,突出,捉而食之,不费力焉。当虫之胜狮也,以小制大,以为天下更无强于我者,岂知又见困于蛛,于以叹凡物不可以微小为可欺,亦不可以偶胜而自恃也。(《遐迩贯珍》693页)
比较起来,就寓体而言,报载增加蚊子战胜狮子之后狂喜却落入蜘蛛网终为蜘蛛美食的内容,也因情节有所增加,寓意也就各不相同,《狮蚊比艺》提出人数众多,但无军队之章法,仍然不堪一击。报载喻言则指出不可因小就藐视,亦不可偶胜就骄纵,否则均以失败告终,狮子、蚊子的结局就是这两种极端表现的下场。报载喻言的寓意比《狮蚊比艺》更加合理,符合逻辑。再将这则寓言的英文原文摘录如下:
201.a Gnat challenges a Lion
As a Lion was Blustering in the Forrest,up comes a Gnat to his very Beard,and enters into an Expostulation with him upon the Points of Honour and Courage.What do I Value your Teeth or your Claws,says the Gnat,that are but the Arms of every Bedlam Slut?As to the Matter of Resolution;I defy ye to put that Point immediately to an Issue.So the Trumpet Sounded,and the Combatants enter'd the Lists.The Gnat charg'd into the Nostrils of the Lion,and there Twing'd him,till he made him Tear himself with his own Paws,and in the Conclusion he Master'd the Lion.Upon this,a Retreat was Sounded,and the Gnat flew his way:but by Ill-hap afterward,in his Flight,he struck into a Cobweb,where the Victor fell Prey to a Spider.This Disgrace went to the Heart of him,after he had got the Better of a Lion,to be Worsted by an Insect.
The moral:Tis the Power of Fortune to Humble the Pride of the Mighty,even by the most Despicable Means,and to make a Gnat Triumph over a Lion:Wherefore let no Creature,how Great or Little soever,Presume on the One side,or Despair on the Other.[27]
比较发现,《狮蚊比艺》因剪接情节的需要,加入狮子败北之后的自省之言“今而后,吾知斗不在力,在于得法而已”。为之后过渡到寓意作铺垫。《遐迩贯珍》刊载的喻言较之英文原文,原文中蚊子战胜狮子之后,“飞行途中误入蛛网为蛛所食”(in his Flight,he struck into a Cobweb,where the Victor fell Prey to a Spider.)。报载喻言则增加蚊子沾沾自喜之言“吾今日压倒兽中之王矣,将以搦战天下,谁敢与我敌者?”以及蜘蛛闻之笑其骄傲愚蠢的情节。加入话语,增加故事的生动性,突出角色的性格特征,蜘蛛在寓言中作为一个洞察世事的智者之形象出现,反衬出狮子与蚊子之鄙陋。所以报载的狮子与蚊子的喻言,不仅尊重原文,试图回归原文,同时也为丰富情节,突出形象而稍作改写。这种改写还有,报载《二鼠》将《伊娑菩喻言》中“雄犬”(《伊娑菩喻言》4面)改为“雄猫”(《遐迩贯珍》700页),更符合“猫鼠天敌”的中国常识。报载《束木譬喻》开头增加“昔有一人,生有数子”较《伊娑菩喻言》中开头“昔有为父者,卧病在床”不显得突兀,为文后众子合力做了一个前文铺垫。该喻言结尾处也将原来的“……合力相连为美”(《伊娑菩喻言》19面)改为“……合力联络者,长久安固也”(《遐迩贯珍》625页),此举使寓意更为突出。
《遐迩贯珍》是首开“喻言”专栏选登中译伊索寓言——《伊娑菩喻言》的报刊,基本上是忠实原作,其中为数不多的几处改动算作之后报刊刊载改写的伊索寓言的先声。《遐迩贯珍》的中文润笔者为黄胜、王韬,前者作为首批留美学生,并“承担了《遐迩贯珍》的报道、英文翻译、印刷业务”,后者王韬则“来自上海的稿件,毫无例外都经过了他的润色”[28],不知报载的伊索寓言是否也经过二人的润色。《遐迩贯珍》流传至日本,中译伊索寓言也漂洋过海传到日本[29]。从《察世俗每月统记传》到《遐迩贯珍》,伊索寓言也从尝试性的译介到与宣传、推广《意拾喻言》,再到设专栏专门介绍《意拾喻言》并稍作改写润色,可以说自《意拾喻言》与报刊结缘后,报刊对中译伊索寓言的介绍从此有所依托,《意拾喻言》通过报刊扩大影响的同时,也因经手之人增加本身也在悄然发生变化,而将这种变化拓展扩大的当归功于《中西闻见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