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朝鲜的理性

要理解朝鲜的不对称威慑战略，首先要明确威慑的概念。什么是威慑？在2005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托马斯·谢林（T.C.Schelling）的代表作《冲突的战略》（The Strategy of Conflict）一书里，威慑被定义为“一方采取有效方式影响对方决策，并期望借此影响对方对自身行为预期判断的行为模式”；“威慑涉及与对方冲突的同时，以足够的证据使对方相信我们的反应取决于对方的行为”。^[4]威慑的实现，是通过让潜在的进攻者确信，蓄意发动大规模战争的收益绝对不会大于进行这种战争的成本。在这一点上，威慑和中国古代《孙子兵法》中闻名于世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略思想不谋而合，它们都强调以威加于敌，使敌人在心理上对战争产生恐惧，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认为是一种基于双方实力和宣传的心理战。

威慑理论的成立通常都基于这样一种假设，即现代政府的政策制定者在处理国际危机事件时是理性决策的行为体。在理性行为体的模式中，“国家作为单一的行为体，以人类的理性计算进行选择。根据这一模式，决策者设立明确的政治目标及其优先次序，选定实现目标的手段，并设想各种选择的结果”，确保收益最大化，损失最小化。^[5]因而，威慑战略经常被称为理性威慑战略，一个成功的威慑政策的前提是决策行为体要保持足够的理性，即决策行为体通过对利益目标进行计算和权衡来实现行为利益的最大化。

那么朝鲜是否是一个合格的理性行为体呢？对于这一点，国际学界争议颇多，不过笔者倾向于认为朝鲜的领导者是足够理性的。虽然朝鲜经常违背自己对国际社会的承诺，而且在国际社会无法满足其行为预期的情况下倾向于用发射弹道导弹或进行核试验的方式展现自己的强硬，给外界留下了缺乏理性的印象，但笔者认为，朝鲜一些激烈行为的出发点不过是为了威慑对手，并借此抬高领导者在国内民众中的威望。金正恩上台的时间并不长，虽然他通过继承金正日的政治遗产获得政权，但作为一个威望、资历和经验都严重不足的年轻领导者，如果因为对形势判断的失误而挑起与美韩的大规模冲突，将会严重削弱以其为首的执政集团对国民和社会的控制力，甚至可能导致体制的崩溃和政权的倾覆，这种可能性是朝鲜的统治阶层所无法接受的。因此，笔者认为，朝鲜虽然对外表现出强硬的一面，但同时也会在决策过程中保持足够的理性，更不可能主动挑起大规模军事冲突，其强硬举动的意图主要是为了用自己有限的不对称手段威慑对手，确保自身的安全和利益。限于自身的实力和国际环境，朝鲜的安全战略在未来一段时期内可能仍将以不对称威慑战略为主。

值得注意的是，朝鲜通过各种行动强化自己的超强硬形象，在政策使用上可能表现出非理性的一面，但其最终目的却并非要挑起一场战争，而是希望通过战争威胁来迫使韩美两国作出让步。美国夏威夷东西方研究中心研究员邓尼·罗伊（Denny Roy）认为，“如果对峙中的一方倾向于使用武力，那么另一方为了避免遭到武力挑衅，可能会反而在行为上变得十分克制”。^[6]2013年3月5～6日，朝鲜人民军侦察总局局长金永哲被授权对外宣布废除1953年签署的《朝鲜停战协定》并中止板门店朝鲜代表部的活动。朝鲜《劳动新闻》报也在头版公开表示，“根据最高司令官（金正恩）同志最终签署的作战计划，朝鲜已经进入正面对决的状态”，“如果美帝国主义胆敢使用核武器威胁，我们将通过精密的核打击能力，把首尔和华盛顿全部变成一片火海”。^[7]从表面看，废除停战协定和威胁对韩美实施核打击似乎非常不理性，但朝鲜这种看似不理性的做法是为了制造一种心理影响，通过提出核战争的可能性把压力转移给韩美两国，使韩美同盟不能对其进行先发制人的打击而陷入被动。之后朝鲜又理性地选择重启朝韩政府间对话，这也充分说明朝鲜对外示强的真正用意并不是要挑起一场自己无法承受也绝无胜算的战争，而是希望利用韩美民众对核战争的紧张和恐惧心理，倒逼韩美两国与其对话，使朝鲜的核国家地位得到国际社会的认可。鉴于此，可以确定的是朝鲜政权的决策行为体能够保持理性的思维，其在外交上的一些过激言语在很大程度上仅代表了一种外交姿态，而非要把言语付诸实际行动。

在当前朝鲜半岛南北双方力量和地位都不对称的条件下，朝鲜表面上的非理性强硬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给国际社会留下南北双方势均力敌的印象。对于这一点，邓尼·罗伊认为，“威慑双方中的弱势一方可以通过表面上的非理性来恫吓强势的一方，在双方真的发生正面冲突时，非理性将会弥补弱势一方能力上的短板”。^[8]比如弱势一方的领导人会这么吓唬对方：“我愿意以牺牲我的生命为代价来换取你的一只手臂。”这时候对方可能认为这些话真的不是说说而已，于是宁愿选择用让步来换取手臂的安全，这样一来就意味着恫吓成功了。这就是不对称关系中非理性带来的好处，也是朝鲜虽然实力不济也要对外强硬并不断进行战争威胁的重要原因。

此外，在朝鲜的社会文化价值体系中，理性实际上是被朝鲜官方强调的重点。朝鲜已故领导人金日成所创立的主体思想和传统社会文化中的儒家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其实强化了朝鲜社会的集体主义文化，因此对于朝鲜来说，理性指的是国民应该为了祖国的长远利益默默承受自身巨大的苦难，这和西方的理性文化中对个体生命价值的重视有所区别。这意味着即使朝鲜在战争中遭受巨大的损失，这些损失带给政权的后续政治影响也许要比其他国家小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