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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忆中的卢芳
我记不起他是我家第几个仆人了。可是他给我的印象,在我的记忆中是一生都不会忘记的。
孩提的时候,他就使我觉得他是一个稀有的“宝贝”。他像一棵耐老的松柏树,因为自从我脑子里有了他的影像起,一直到我五年前(1937年)离家的时候,他看起来丝毫没改变、没显老。在家中,年幼的我和妹妹跟他开玩笑,未出嫁的二姐跟他开玩笑,顶老的外婆也时常喜欢跟他开玩笑。家人如此,亲戚、邻人也无不如此。
一闭上眼儿,他就出现在我面前了:矮小而结实的身材,从来就没病没灾。明亮的、有秃疮瘢的小脑袋,终年像是新剃了的,恐怕再也不会生毛了。因此,那秃疮瘢的小白碎花很显明地露在外面。可是外人却轻易不会看得见,因为它四季都是被掩盖着的:冬天是一顶毡帽头,春秋是一顶“小瓜皮”(帽),夏日却换上一顶破草帽了。这些,他无论工作、吃饭甚至睡觉都不肯脱掉。人们都很稀罕,便趁他不备,从他背后将他的帽子猛地掀开,大喊着:“看呵!五十烛的电灯泡!”如果是个大个儿,还拍打着他的头叫喊:“秃子头,打三瓜;光长毛儿,不长疮儿!”于是他便拼命地抱着头去抢夺那顶帽子。这种把戏很普通,不分昼夜、不分季节。因此即使严冬也不会弄得感冒,“习惯成自然了!”他自己有时也得意地这么说。还有那两只光芒锐利的小眼睛、紫红的面皮,以及小鼻小嘴小耳朵,它们也都是紫红色的。小嘴中间还嵌着突出来的黑门牙,而且是很少不带微笑的——一种被工作的担子压疲倦了,休息过后的满足的微笑,是常挂在唇间的。冬天,是穿着他的“五根领”:靠身穿着两件夏日的白粗布单衣,外面是春秋穿的黑粗布夹袄,再外是蓝粗布的厚棉袍,最外是一件属于四季的蓝粗布大衫(大褂),因为常洗的缘故较棉袍浅了些颜色(呵,我们卢芳还是一个干净人物呢)。这“四季衣”套起穿,就叫“五根领”。人们开他的玩笑,因为五件衣服领纽不全扣,层层的异常显明,又因为家乡的习俗,给死者穿寿衣单棉共五件,故称“五根领”。因此,对这种称呼,他是十分厌恶的。然而,他脖下那块皮肉却跟着变了质,和面皮一样经得起风吹日晒,不怕霜不怕雪的。那“五根领”虽是天天穿在身上,可是天天仍很干净。这种保持清洁的绝妙技术,是人们都猜不透的。
奇怪的是人们从不晓得他的年龄。是他自己不说呢,还是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是自己知道又为什么不告诉人呢?
人们问起:“卢芳你多大年纪啦?”他便开始摇摆着脑袋,但这并非回答“不知道”的意思。这是他惯常的一种动作。外婆说,喝冷酒吃猪尾巴,年老了就如此。然而对这句话我很怀疑,因为我常偷着一个人去看他在厨房里吃饭。他虽常以猪尾巴下酒,可是酒却无一次不在开水里烫过。随着他头的摆动,脸面上便会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似哭不哭的表情。在这使他对问话难堪的一刹那,有人就代他回答了:“二八了!”人们大笑,因为看他的面貌五十总有了。他自己也松一口气,解了围。有时替他回答的却是“卢芳的年纪是十七、十八,加六岁呀!”另一个在旁帮腔:“整四十一岁呵!”他便突然换成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他向来是忌讳人家说这类嘲弄话的——谁不知道四十一岁是走“王八运”呢!孩子们一面笑着,一面以手做成四条腿带伸头的形状,放在他背上乱爬。因为他矮,孩子们爬他的背是很方便的。
他的姓是否是“卢”,也还成问题。名更不消说了。他自己也不清楚。人们都这样很自然地称呼他,他也就这样很自然地答应了。哪一位赐给他的名,哪一位赐给他的姓呢?日子已久谁也不去追问。根据这名字总能约略推猜出他是老大,因为人们知道:“五鼠闹东京”的排行老大,不就是大爷卢方吗?
他不识字。连他的姓名也弄不清爽。说他不识字,他是承认的,但要说他不识自己的姓名,这却是一个莫大的侮辱!人们为要证实起见,就写出他的姓名来让他认,他顺口答道:“卢芳。”他很高兴。有时人们故意写两个无关紧要的字说:“卢芳,你认识你的姓名吗?”“当然!”他恳切地答。“那么这两个字是什么?”他答:“卢芳。”人们哄堂大笑。原来写的是“王八”二字。他发觉后,从此再也不肯识字了。
他儿时的命运是很惨的。据他自己说,从他能记事起,就没有父母照管了。至今也不晓得父母是谁,更不知道他们的下落。那时还是前清,他是一个流浪的小乞丐,终日游荡在泰山(这就是他认为自己是泰安人的证据),靠着上山进香的香客们施舍的制钱和寺院师父们的残汤剩饭过活。这段儿时的记忆,每每述及时,他深陷的皱纹里就渗透出无限的凄惨,一种老天对他不起的冤苦咬着他的心。这时他喝酒红了的眼里便会莹出丝丝的水光,但是泪水却从不曾流出过。然而,就这样他还是对泰山有着虔诚的感恩。他说,幸亏是泰山娘娘的大慈大悲呀。记得有一年的春天,他还特地告了假,坐火车到泰山去进过一次香。以后他说到他跑到府地济南,由更夫、轿夫、泥瓦匠而侍从,渐渐地生活好起来,而得到了安宁,在他已是心满意足了。他从不妄想“发财”、“发福”,也从不想到成家讨老婆,自然也就不希望有儿有女了。因此,钱挣多就多花,挣少就少花。顿顿饭有酒,不多饮也不少饮,可就是不吸烟。有时遇阴天无事,却爱摸把小纸牌。一毛钱摆在桌上,啥时输光,啥时算完。从没有赢钱,可也没多输。谈着这些,如果是夏日在庭院乘凉时,他就禁不住仰起头望望苍天。人们都明白,那是他衷心在感谢老天爷。
在他每种不同的生活里,都有一段动人而有趣的故事。说起来孩子们就静默地好好地听着,就像外婆讲“武松打虎”、“杨二郎担山”,以及“翠屏山杀和尚”的故事一样。也唯有这时是他的世界,孩子们也最尊敬他。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更夫生活的故事。他讲着“十几年前”(在他讲述一件事情时,他总是先用上这一冠语。一来可表示他是“老前辈”,二来是表示他的经历广),他在东司衙门做更夫。那个时候,东司衙门比现时更阴森,老松树比现时更茂盛、更多。到了深冬的半夜三更,松树给风刮得呜呜地叫,比现时电线的声音还可怕。没有月亮,星星冻得也发抖。这时,粗大的松柏树后头,就传出声音,像一个少妇凄惨的哭声,或隐约模糊里发现一个穿白衣裳的、像个大圆筒的巨人。有时他手里敲着的梆子不知不觉中就会飞到半空中敲打起来。有一次,是个深秋的夜晚,大约十二点以后了,寒风中散落着冷霜,打得小灯笼被风熄灭。顿时,一团漆黑的冷潮包围住他。颤抖的手打着颤抖的梆子,没有节拍,也不清脆了。这一晚,他猜着要出事。幸好预先喝了不少酒。可是他万万想不到,常走的道路,此路不通了。他便伸手在黑暗里摸索,忽然觉得有一个巨大的动物在他的面前,他定神细看——哎呀!横在他面前的是一只奇大无比的毛掌!……孩子们听了急急忙忙地跑入母亲的怀抱。他却嘿嘿地笑着隐没在自己的卧室的廊下了。
卢芳,他的心地行为完全表现出是个忠诚的仆人。然而也有他的脾气。这种脾气是我在其他仆人中所不曾见到的。
我的堂兄是个性情暴躁的人,倘若有什么事所谓“得罪”了他,他就打骂仆人。有一次,就是为了一件小事,触犯了他的碧玉鸟,他就大骂一顿,幸好还没动手,可伤了卢芳的心。卢芳便向我的伯父辞差。伯父好言劝慰,对堂兄训斥了一顿,结果还好,他留下了。可是,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听我堂兄使唤了。他宁可请求我的伯父辞差。
这些都是我孩提时记忆中的卢芳。至今我每每想起故乡的家,也总是跟着想起他。如今他的情况怎样了?……有谁给我捎封信多好呀!
1942年4月11日于四川江安
(在抗日战争流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