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宗助从刚才起就把坐垫拿到廊缘边来,舒舒服服地坐在太阳地里。不一会儿,他扔下手里的杂志,一下子躺倒了。这是个好天气,秋日的太阳和煦地照射着。行人来来往往,宁静的大街上可以听见响亮的木屐声。他枕着胳膊,顺着屋檐向上望。晴朗的天空,一碧如洗。那空间和自己躺着的狭窄的廊缘相比,显得浩渺无垠。在这个难得的星期天里,即使像这样悠闲地仰望一下高空,心情也大不一样。他蹙起眉头,看了看那明晃晃的太阳,感到有些目眩,于是又一骨碌打了个滚儿,把脸转向格子门。妻在格子门里做针线活儿。
“喂,今儿是个好天哪。”他开了口。
“嗯。”妻只是应了一声。宗助也不想再说什么,就此沉默了。
“不去散散步吗?”过一会儿,妻子发话了。宗助也只是含含糊糊地“嗯”了一下,权作回答。
过了两三分钟,妻把脸贴在门玻璃上,看了看躺在廊缘上的丈夫。她看到丈夫曲着两膝蜷成一团,像只大虾米,不知在想什么。宗助两手紧紧抱着头,乌黑的脑袋露在外面,脸却夹在两只膀子中间,一点也看不见。
“你睡在那个地方,要伤风的呀。”妻提醒他。
妻子说话时而像东京口音,时而又不像东京口音,带有现代女学生共同具有的语调。
“没睡着,不要紧的。”宗助眨巴眨巴夹在两只胳膊中间的大眼睛,轻声回答。
此后又恢复了平静。外面走过的胶轮人力车的铃声响过两三次之后,远处便传来了报时的鸡啼。阳光透过那件崭新的机织棉布衫,照在他的脊背上。他一边贪婪地享受着大自然赋予的融融暖意,一边若无其事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忽然,他想起了什么,隔着格子门招呼妻子。
“阿米,‘近来’的‘近’字怎么写的?”
妻既没有显出特别惊奇的样子,也没有像一般的年轻女子那样发出吃吃的笑声。
“不就是‘近江’[1]的‘近’字吗?”
“‘近江’的‘近’字我也不会写。”
妻把关得严严实实的格子门拉开一半,向门外伸出一把长尺,用尺子尖在廊缘上写给丈夫看。
“就是这样的。”写完,尺子尖依然停在原地,她仰头望着澄澈的天空出神。
“果然这么写。”宗助也不瞧妻子一眼。看来他不像是开玩笑,所以没有发笑。
“天气真好啊!”妻再也不记挂什么“近”不“近”的了,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就那样敞着门又开始做起针线活儿来。
“字这种东西真够怪的。”宗助稍稍抬起被胳膊夹住的头,看看妻子的脸说。
“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不管多么容易的字,有时一下子就想不起来了,你说怪不怪?前些日子,我被‘今日’的‘今’伤透了脑筋。我把它写在纸上,端详了老半天,总觉得不对劲儿,越瞧越不像‘今’字。你可有过这种事儿?”
“没有的事。”
“只是我才有吗?”宗助用手拍了拍脑袋。
“你好像有些反常。”
“也许就是神经衰弱造成的吧?”
“可不嘛。”妻望着丈夫的脸说。
这时,宗助站起身来,飞也似的跨过针线箱和线头儿,打开茶室的隔扇。这里面就是客厅,南面一带被大门阻塞起来。宗助刚从太阳地里闯进来,对面的格子门映在眼里,有些寒森森的。拉开格子门,紧贴屋檐的是倾斜的山崖,从廊缘脚下高高耸起。早晨,这里不太容易见到太阳的影子。山崖上长着青草,整个坡面没有铺一块石板,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坍塌下来。然而奇怪的是,听说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这种危险。所以房东听之任之,一直没有过问。有一位“万事通”老头子,在这条街住了二十多年,他曾经在厨房门口特地讲起这件事。据说从前这里是一片竹林,后来开山时毁掉了。但竹根仍然埋在山坡里,把泥土凝结得很紧,才不至于塌落下来。当时宗助反问过他,要是竹根还留在土里,为什么没有长出新的竹林呢?老头子回答说竹林一旦遭到砍伐,就不大容易长起来了。可山崖却不要紧,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崩塌的……老头似乎在为自己辩护,说到这里,他颇有自信地回去了。
入秋以后,山崖上没有什么别致的景色。青草渐渐失去了清香,乱蓬蓬地缠绕在一起。红蓼花和常春藤之类风流一时的植物,再也看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过去残留下来的斑竹[2],中间两棵,上面三棵,挺然而立。竹皮有些发黄,阳光映在枝干上。从屋内探出头来看到这番情景,会感到土坡上正萦聚着和暖的秋意。平时,宗助一大早出门,下午四点以后才回家,他很少有机会在这阳光普照的时刻,眺望一下山崖上的风景。他从昏黑的厕所里出来,趁着用水勺洗手的当儿,猛然抬头望望屋檐外面,这才记起有关竹子的事情。生长在竹梢上的稀零零的叶子,看上去像和尚头。竹叶经秋天的阳光一晒,沉寂地耷拉下来,许多竹叶静静地贴在一起,纹丝不动。
宗助关上格子门,回到客厅,坐在桌子前面。说它是客厅,是因为也在这里待客,实际上叫起居室或书斋更妥当一些。北边是壁龛,里面居然装着一幅奇异的立轴,前头摆着一个粗劣的红褐色花盆。拉窗上面没有悬挂匾额什么的,只露出两个光闪闪的黄铜挂钩。另外,室内还有一个镶着玻璃的书橱,然而里头并没有放什么比较豪华的像样的东西。
宗助拉开带有金属拉手的抽斗,胡乱翻了一通,什么也没有找到,又“哐啷”一声关上了。接着,他打开砚台盖子,开始写信。写好之后封起来,又想了想。
“喂,佐伯家住在中六道街门牌多少号来着?”他冲着隔扇问妻子。
“不是二十五号吗?”妻回答。宗助刚写好地址,她又说道:“写信中什么用,要亲自跑一趟好好讲讲才行呀。”
“好吧,先发一封信试试,实在不行我再去。”宗助打定了主意。他看妻子没有再说什么,又叮问了一句,“哎,你说这样成吗?”
妻子看来不好不同意,她不再开口。宗助拿起信,立即出了客厅来到门口。妻子一听到丈夫的脚步声,就站了起来,从茶室的廊子上也走到了门口。
“出去散散步就回来。”
“你去吧。”妻微笑着回答。
过了半个钟头光景,格子门“哗啦”一声打开了。阿米停下手里的针线,从廊子上走到门口张望。回来的不是宗助,而是头戴高中制服帽的弟弟小六。他披着一件长长的黑呢子斗篷,里面的大褂只露出五六寸长的衣襟。他一边解开纽扣一边说:
“好热。”
“你也太过分啦,这种天气穿这么多衣服。”
“我想,天黑了会冷的。”小六辩解着。他跟着嫂子来到茶室,看到了正在缝制的衣服。
“手工还是那么细。”他说着,盘腿坐在长火盆前。
嫂嫂把针线推到屋角里,走到小六面前,把茶壶解下来,又添了几块木炭。
“茶我已经喝够啦。”小六说。
“你讨厌?”阿米操着女学生的口气,“那好,吃点心吧。”她说着笑了。
“有吗?”小六问。
“不,没有。”阿米老老实实地回答。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请等一等,说不定还有呢。”她站起来,顺势推开旁边的木炭筐子,打开了壁橱。小六望着她的背影,仔细端详着那被里面的腰带高高顶起的部分。老大一会儿了,不知她在找些什么。
“好啦,我不吃点心啦,还是告诉我哥哥到什么地方去了吧。”小六说。
“哥哥刚刚出去。”阿米没有回头,她仍在壁橱里寻找东西。不一会儿,她“哐啷”关上了橱门。
“糟啦,不知什么时候叫哥哥吃光啦。”她说罢又回到长火盆旁边来。
“晚上我在这儿吃饭。”
“嗯,我准备。”
看看挂钟,已经快四点了。阿米计算着时间:四点,五点,六点。小六默默地望着嫂嫂的脸。实际上,他对嫂嫂的招待并不感兴趣。
“嫂子,哥哥到佐伯家去了吗?”他问。
“前一阵子老说要去的,可哥哥他早出晚归,一回来就直喊累,连个澡都懒得去洗。我也不好太难为他呀。”
“哥哥肯定忙得够呛。不过,我那件事办不成总感到心神不定,学习也安不下心来。”小六说着抄起黄铜火筷子,在火盆的炭灰里一个劲儿地写着什么。阿米盯着晃动着的火筷子尖儿瞧。
“他刚才发了信啦。”她安慰小六。
“都说了些什么?”
“我没有看,不过肯定是为了那件事儿。等哥哥回来你问问看,保准没错儿。”
“要是发了信,看来只能是为了那件事了。”
“嗯,是真的,哥哥刚才是拿着信出去发的。”
嫂嫂一味解释着,安慰小六。可他并不想听下去。他想,哥哥要是有闲空儿散步,用不着写信,亲自跑一趟岂不更好?他有些心烦意乱,随即来到客厅,从书橱里取出一本红皮西洋书,一页一页地翻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