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神农草枯
姬仙媛赶到神农苑的时候，门前已围了一群弟子，又有其他弟子陆续从各个方向闻声而来。
“怎么回事？”她稳了稳身子，然后迈步穿过人群，走向神农苑的青藤大门。
大门紧闭着，里面听不到任何动静。
“回禀小姐，方才我等于附近巡察，忽听得苑内一声震响，匆忙奔至此处，门内却已恢复了平静。我等考虑到门主封禁之令，不敢擅自行动，正欲请小姐定夺！”巡逻队的首领当先出列，朝姬仙媛禀报。
未等姬仙媛答话，忽听一人高声道：“还定夺个屁！赶紧把门给我破开！门主若有差池，谁能担待得起！”众人循声一望，却是灵木匆匆赶至。
“呃……遵命！”首领先是一顿，随即颔首应命，招呼手下人，各抡刀斧强行破门。那大门由条条青藤交织盘绕而成，既坚且韧，他们全力施为，费了好些力气，才终于破开了一道可供单人通过的空隙。
灵木当先纵身而入，抬头正欲呼唤门主，却一下子僵在了原处。
姬仙媛不知发生了何事，紧随其后入内，向前一望，眼之所见，亦令她目瞪口呆。
苑中的各类奇花异卉，数以万计的珍贵药草，无论是云梦岛土生土长的，还是由中州各地移栽而来的，此刻已尽数枯黄萎蔫，它们耷拉着脑袋，瑟缩着身子，一派死气沉沉的模样，令整个神农苑都失了颜色。
一名植药师进入苑中，看到眼前这一幕，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号，疯了一般冲进花草丛中。他俯着身子，一株一株地翻看着地上的花草，而后一屁股坐到地上，号啕大哭。
不远处巨大的不死木，那棵倾倒千年亦不曾枯朽的巨木，如今就像被抽干了汁液，变得皱缩干瘪。其上生长的百种秘草，损毁得最为严重，大部分都已化作了枯枝败叶，微风一吹，便折断了身子，跌落在神木下方的泥土中。
姬仙媛和灵木急朝不死木冲去。未到近前，忽见不死木中白光一晃，一人从木穴中纵身而出。他站在高高的不死木上，如瀑的长发随风轻摆，一双龙眸似夜空中两盏朗星，顾盼生威。他的周身带着一股灵气，说不上从何而来，却仿佛令周围的一切黯然无光。
龙云舒！
姬仙媛一眼便认了出来。如今的他，容貌已不复年少时的稚嫩，但眸子里的清澈还在，骨子里的傲气还在。那是一种深深刻进骨子里的傲，一动一静间，纵然举止恭谨，傲气却已自然流露体外，仿佛天地万物，都是他脚下的匍臣。
“什么人，胆敢擅闯神农苑！”灵木提剑站定，抬头朝男子大喝一声。他此前从未见过龙云舒，亦不曾想到，先前那个裹在白茧中的“怪物”，竟与眼前这个神仙般的男子是同一人。
其余弟子各提刀枪棍棒，将不死木团团围住。
“武当弟子，龙云舒是也！”男子扫了眼下方众人，朗声回道。
简单的几个字，犹如在人群中投下了一枚火炮，瞬间掀起了轩然大波，就连灵木都有些傻眼。他仔细打量着男子，努力和先前蛟腹中人的样貌对比，觉二者确有几分神似，然而若让他得出确切结论，他却是不敢的。
龙云舒并未待他答话，只俯身抱起一人，轻一纵身，跳下不死木。
“父亲！”姬仙媛惊呼一声，疾步迎上前去。
龙云舒怀中那人，正是姬无殇。
姬无殇一动不动，双目紧闭，嘴唇惨白，原本就枯瘦的身躯，此刻更是小了一圈。姬仙媛快速查验着他的身体，而后从怀中取出一粒回神丹，喂入了他的口中。那回神丹圆滑赤红，入口即化，一缕赤色气滑入心脉，于体内流转开来，通达四肢百骸，所经之处，灰白的皮肤渐渐有了血色。
半晌，姬无殇终于睁开了眼睛。
“门主！门主！”人们围拢过来，连声呼唤着。
姬无殇没有回应任何人，也没有看身边这些弟子一眼，他的一双眼睛，只直直地盯在龙云舒的身上。
姬仙媛望着姬无殇，从他的眼中，她看不到一丝救活人命的喜悦，也看不到一丝百草枯死的哀伤，他满眼充斥着的，唯有恐惧。
一种发自心底的恐惧，就像是在望着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到中午的时候，姬无殇的身体已无大碍。
植药师对神农苑中的植物进行了统计，发现有将近三分之一的药草已然枯死，剩余的三分之二，也遭受重害，需细心调理方能恢复。
不死木受损严重，灵气已减少了大半，其上生长的百种秘草全部枯亡，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复生机。
也即是说，龙云舒的身体吸收了神农苑近乎一半的灵气，才最终醒转过来。
真是个怪物！联想到龙云舒在蛟龙腹中数月亦未被消化，姬仙媛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姬门主以万年不死木，救龙云舒之性命，恩同再造。有道是重恩不言谢，他日云舒定有回报！”龙云舒站在姬无殇的床榻前，深施一礼道。
“还望我百草门遭难那日，云舒贤侄能够记得今日这般承诺。”姬无殇道。
他的这番话说得甚是奇怪，就像一个洞察了天机的卜者，在对后事做着交代。
龙云舒道：“君子之诺重于泰山，决不敢忘。”
姬无殇点点头。
龙云舒继续道：“在下离开武当日久，还要回去向道尊复命，改日有暇，再专程来拜会姬门主。”
姬无殇道：“云舒贤侄莫急。我即刻派人前往武当山，将你身落云梦岛之事通知道尊。贤侄只管在此小住两日，由媛儿为你悉心调养身体，以防落下遗患。待你同门前来接迎，再走不迟。”
龙云舒道：“多谢姬门主美意。不过，云舒着实有要事急需当面禀告道尊，不便拖延，望姬门主海涵。”
龙云舒苏醒后的这段时间，他已向姬仙媛大致了解了当前的江湖局势，然而令他惊讶的是，江湖上并未有关于兽灵出世的传言。自己昏迷了足足三个月，违天唤醒禺狨之灵的事情，竟然没能在江湖中流传，这实在令他感到不安。他不认为每一个见过兽灵的人都能够守口如瓶，其中最大的可能便是那些人，都已被灭口。
兽灵的力量足以撼动中州天下，违天煞费苦心地得到了它，却又做得悄无声息。如此谨慎低调行事，是不是意味着，这背后藏匿着更大的阴谋？
这件事，必须尽快禀告道尊。
“既然云舒贤侄执意要走，我便不多留！”姬无殇道。又吩咐灵木道，“设宴，为贤侄践行！”
龙云舒不好再推脱，抱拳拱手道：“多谢姬门主！”
百草门饮食以清淡为主，大多是些果蔬素食，亦有泽中独有之鱼蟹、岛上特有之兽禽，味道新奇鲜美。菜品汤品常辅以灵药仙草烹制，十分注重滋养。
席间，姬无殇问起龙云舒前事经过，龙云舒简单说了，但故意省去了违天和兽灵之事。此事关系重大，一旦传出，必会掀起滔天骇浪，还需禀明道尊后再做打算。
姬仙媛坐在一旁，虽对龙云舒之事早有耳闻，如今听本人亲讲，仍觉心惊肉跳、惊险异常，望向龙云舒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敬许之色。
灵木在旁见了，心中十分不痛快，暗道：区区鬼教分部，灭之又有何难？不过是被你小子撞了大运罢了！他心中想着，面上却不曾带出来，只端起酒杯，朝龙云舒示敬道：“龙少侠英雄盖世，在下佩服至极！龙少侠，请！”举杯一饮而尽。
龙云舒举杯回敬：“灵兄过誉了！”
灵木又道：“龙少侠，在下有一事不明。那日我与媛儿斩蛟屠龙，将少侠从蛟腹中救出，却不知，少侠何以落入蛟腹，又是如何从蛟腹中留得了性命？”
他特意向龙云舒强调了救命之事，以此拿捏龙云舒。
龙云舒却不在意，微然一笑，道：“说到此处，还要感谢灵兄和姬姑娘之恩！那日我坠落还魂崖，该处深不知几百千丈，其下乃是无边深潭。那潭水冰寒入髓，我重伤在身无可抵挡，记忆中最后所见，便是一张血盆大口吞噬而来。如今想来，应是那白鳞大蛟无疑。它将我吞入腹中，倒也将我与那冰寒之气隔绝，令我免遭冻寒而死。至于我如何从蛟腹中留得命在……望灵兄恕罪，在下着实不知其中缘故。”
灵木哈哈一笑，道：“龙少侠吉人天相，自有天神护体，区区大蛟，还奈何不得龙少侠的金刚不坏之身！”
姬无殇一直在仔细听着龙云舒的讲述，脸色却是阴晴不定，直到龙云舒讲完，他也未能缓过神来，只愣愣地坐在原处，似乎陷入了深思。
姬仙媛注意到了他的状态。实际上，在龙云舒讲述的过程中，她有大半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父亲的身上。视微镜下，蛟血中缥缈的蓝色烟雾，幽灵一般在她的眼前飘来飘去，大蛟的身影于其中缓缓浮现，与眼前父亲的身影重叠一处。
大蛟来自那片寒潭，那么父亲呢？
龙云舒所讲，确是他所知实情，然而有一点却被他隐瞒了下来。在蛟腹中的这段时间，他觉得自己蒙蒙眬眬的，似乎保留着一丝意识，他觉得自己又见到了那条龙。他不确定那是真实还是虚幻，亦或是梦境，他看到那条龙变得极其虚弱，纵然如此，它也盘成一盘，将他的身躯护在中心。周围的冰寒与烈火、腐液与毒烟，疯狂地朝着他的身躯涌来，却尽数被龙身抗下，在这轮番的冲击下，龙身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虚弱。
没错，一定是它保护了自己。龙云舒心想。
“你以肉身凡胎，封印我残魂之力，你可知你若身死，我必魂灭！”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龙对他说过的这句话。
他愈发不安起来。人生第一次，他对自己的身世有了怀疑。
他自幼生活在武当山，是武当九代道尊座下的唯一弟子。道尊告诉他，所有人也都告诉他，他是道尊从武当山下捡来的。那时道尊下山修行，在山脚下的路旁发现了这个弃婴，于是带回了武当。他根骨奇特，对习武有很深的造诣，道尊收他为亲传弟子，将他安置在了金顶。这近乎白纸一样的身世，因是道尊告诉他的，所以他深信不疑。
那是亦师亦父的人物，在他的心中，高大得就像武当山最高的天柱峰。
然而现在，他开始对道尊的话有了猜疑。
武当其他弟子常会下山历练，壮门户、涨见识、行善事、积福德，道尊却从不让他下山，他屡次请命，都被道尊委婉拒绝。这一次，道尊主动安排他调查抱犊山人口失踪之事，没想到，一下子便闯出了这么大的勾当。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他突然有了当面询问道尊的念头。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龙云舒的沉思，他抬头一望，见是一名百草门的女弟子，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
“启禀门主，大事不好！”
姬无殇面色微愠，道：“何事如此惊慌？”
女弟子道：“有水探来报，言云梦泽石爬子村发生疫情，一夜之间，全村人尽数病倒！”
“咦？”姬仙媛轻咦一声，道，“石爬子……不就是昨日闹蛟的村子么？”
女弟子道：“是的，小姐，正是那闹蛟的村子。据说，是因为村民们吃了蛟肉，所以……”
“这帮蠢材！”灵木骂道，“不是叮嘱过他们要将大蛟掩埋吗？这种未明之物怎可胡吃！”
“事已至此，责怪已然无用。”姬仙媛道。又起身朝姬无殇请命道，“云梦泽乃百草门根基所在，出现此等急疫，切不可等闲视之。弟子请命，即刻率领医护队，前往石爬子村！”
姬无殇沉吟一阵，道：“当此中州动乱之际，云梦泽发生这等祸端，不可不防。媛儿，你此去务要小心，除了救治病患，更要注意是否有歹人从中作梗。”
“弟子谨记！”姬仙媛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