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浮沉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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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三年后

第123章 三年后

陈家人始终都没有出现在葬礼上,从日出到日落,柳青萍一句话都没有讲,甚至连眼泪都没掉,似乎整个人都干涸了。

火堆发出“荜拨”声,大片的破碎灰烬,在风中扭动残肢。而细碎的那些灰烬,一部分落在白色墓碑上,格外醒目。

柳青萍素白一张脸,唇上的血色也并不多。她木木然伸出手,想要擦掉墓碑上的灰烬。

一旁的人,出手如电,挡掉了柳青萍的手。

“会烧伤的。”杨铉皱着眉头,扯着柳青萍的手,反复看了一下,确定没有被火舌舔到,这才放开。

柳青萍好像对自己差点被火烧这件事无动于衷,没什么表情摇摇头。

杨铉望了一眼石碑,侧过手臂将石碑上的灰烬擦掉。他看了一眼坟包,柳三娘的尸检结果昨日就出来了,身体多处瘀伤,这些伤痕有新有旧。最致命的就是头上的撞击,是当时陈昊掐着她的脖子,撞在了石柱上。

陈昊确实是已经抓了起来,不过……陈昊一口咬定是柳三娘行为不检点,况且按照我朝律法,妾室属于财产,即使杀了也不是什么重罪,若是事出有因还可减刑,至多也不过流徙几年。

“崔缇说他对不住你。”杨铉沉声道。其实崔缇的原话是说,都是因为他的婚礼,他二叔才会这么快回来,才会遇到了柳三娘,让陈昊疑心病发作失手打死了柳三娘。

崔缇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柳青萍,柳青萍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怪我。”柳青萍眼睛怔怔地看着前方,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崔缇的二叔确实是柳三娘之死的导火索,但若真这样论起来,罪魁祸首也该算她自己一份。自己一力促成太湖石一事,又搅进了广乐公主一事,若是没有这些,圣人又怎会从中斡旋,准了崔二叔回乡。

自己费尽心机,是有了官身了,是飞上枝头了,那又如何呢?

她连自己的母亲都保不住!

如果她当初不帮母亲谋划回陈府,会不会她就不会死了?如果她上了陈氏族谱,柳三娘就是官吏家眷,那畜生是不是会有所忌惮?如果她第一次发现母亲手臂上的淤青,就刨根问底强行带她离开,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没有如果,没有答案,回应她只有一座矮矮的坟包。

柳青萍忽然用手捂住双眼,青筋像如同枯萎的藤蔓,爬满她的额角。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般涌来。

杨铉见到情绪崩溃的柳青萍,感觉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牵扯他的心脏。

他将柳青萍牢牢揽在怀里:“不怪你,不怪你……”一声一声的安慰,像是絮语,又仿佛嗟叹。

一只寒鸦落在光秃秃的枝头,一声声怪叫粗嘎难听,日头又迫近西山。

柳青萍越过杨铉的肩头,定定的望着远处夕阳。硕大一轮红日,映入她的瞳孔,像是有熊熊火焰在燃烧。

“我要陈家付出代价。”掷地有声,这是她的誓言。

“他们会的。”伤害了他的女人,他不会善罢甘休。杨铉捧起柳青萍的脸,细细地为她擦拭泪水,眼里有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

暮色四合,墓碑前的火堆只剩零星的火光。

“再跟你母亲道个别吧,我们该回去了。”杨铉轻声说道。

柳青萍从杨铉怀里站直身子,她缓步走到柳三娘的墓前,又扯起袖子擦了擦墓碑,再用手指一点一点地,在石碑上的刻印上描摹,目光也不住地流连。

灞桥是送别的地方,送别临行的亲友时,世人总喜折柳送别。

柳音“留”,可是她一点也不想留住柳三娘。她这一生太苦,当早往极乐,不要再有所挂念。

柳是姓氏,身也如这蒲柳,风中飘摇。不知是人顺应了谶言,还是谶言框住了人。

她默默站了起来,走到堤岸边上,仰头看了看,灞桥送别的人多了,连枝条都被折得参差不齐。她伸出手去婆娑残柳枯黄的枝条,枝条掉落了细嫩的柳叶,满是麻麻搓搓的瘢痕。

柳青萍折了一枝枯柳,重新回到墓碑前,郑重地插进泥土里。

旷野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灞桥下秋水的潺潺声。

柳青萍轻声念诵: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寒来暑往,冬去春来。

平康坊的树叶黄了又青,房屋下的燕子来了又走。

今日是柳三娘的三周年,时间倏忽流逝,好像什么也没改变,柳青萍的日子还是照旧过。

柳三娘的祭日,她在鸿胪寺的上司杜掌固,专门给了她一天时间沐休。

三年了,保唐寺的小院,如今在檀奴和翠娘的打理下,愈发朝气蓬勃。虽然是秋日,院子里仍旧缺不了鲜花翠植,虞琮三年前送的珍贵菊花,并没有死于三年前那场秋日大雨,长势反倒愈发喜人了,迎风独立,傲霜盛放。

柳三娘生前的旧物,包括衣服之类的,出事之后,都被柳青萍收藏进箱子里。

睹物思人,她怕瞧着伤心,就封存起来,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打开。

“啪嗒!”

老锁长年未经使用,里面生了锈,打开的时候发出一声闷响,像是久未活动的关节。

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柳青萍并没有转过脸去,或是拿手去挥赶。

她的目光被箱子最上面放的一件东西吸引了,是那把琵琶。

柳三娘最宝贝的琵琶,早年陪着她闯荡长安,落魄之后就很少拿出来用。柳青萍只见过几次,最近一次,是柳三娘上门理论,被陈家扫地出门那次,她伤心落寞,弹了一曲《胡笳十八拍》。

柳青萍自己都不记得,当时把这把琵琶收去了哪里。柳三娘去的第一年里,她过得并不好,从最开始的不敢相信不愿接受,到后来的走出伤痛,她花了不少时间。

时间是良药,随着斗转星移,多深的伤痕都会愈合。

“铮!”

她伸出手,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一声琵琶絮语,琵琶久无人用,琴弦松了,调子也不准了。出来的声音粗嘎难听,余韵却极长。

柳青萍怔愣地看了好一会,琴弦才慢慢的停止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