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的弗洛伊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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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你就是读的书太多,而读的人太少”

何旭对自己手下最得意的博士生被挂在本院头条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

尤其原因还是这个博士生应用心理学去……那些年轻人们用的词叫什么来着?啊,对。用心理学去“撩汉”。

哪怕事情已经过了三天,她还都被挂在本院头条。甚至还有新闻院的学生来他的办公室问能不能得到采访许可,让她来分享一下提高吸引力的方法。何旭居然还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京余那张展示着红裙的照片,有一些已经被人做成了表情包,并在这家伙宿醉未醒傻里傻气的骄傲表情下配上文字。什么“少年玩心理吗?”“老司机请你上车”,虽然他并不太懂得这些网络用语都是些什么意思。

说起来这个博士生一直都是最令他头疼的一个,古灵精怪又不按常理出牌。如果放在金庸或者古龙小说里,她一定就是门派里最为天资不凡,但又最可能堕入魔道的那个刺头。

虽然何旭也很欣赏她的大胆新颖,上了年纪的心理学讲师经常会把课讲成一潭死水,他也希望学生们能够享受学习心理学的过程。但学生往往意识不到校园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并不是象牙塔而是关系错综复杂的棋局。心理院的掌舵者知道此时该紧一紧发条了,再这样下去她非得把一群研究生也带的走火入魔不可,教师和教授之间的明争暗斗他来挡着就好,但基本的校纪校规总得时时给她紧着根弦。

于是何旭在督导日那天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未进门就先给这个无法无天的刺头翻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你这课的名声在教授的耳朵里都传遍了。”

教授办公室拥有半面落地玻璃,直面校区碧绿幽静的人工湖。在多年接触之后,所有的博士生都基本掌握了他情绪波动的外显特征,心情舒畅的时候他喜欢四十五度甚至九十度迎向窗外的光线,情绪不佳时背对着落地窗把脸埋在阴影里,让大脑在阴凉昏暗的环境中尽可能集中精力地运转。

何旭念念叨叨的在嘴里含糊不清的抱怨、指责、感叹,诸如“实验还喝酒”,“哼,创新”,“唆使学生去蹦迪”,就像一只陀螺在高速旋转中不定时的甩出只言片语。这个刺头学生现在倒还算乖觉,小心翼翼地竖起耳朵接着,在每一个可能是换气停顿的地方插入表示诚心忏悔的象声词。

他再以一个白眼收尾,虽然在第一节课添加吸引力实验是她的先斩后奏,不过他还是舍不得打击她这种“无事不可心理学”的热情。

唉,算了。

何旭看着左脚踩右脚的小姑娘,想起自己年轻时以为掌握一门学科就能够掌握世界的意气风发。

“来说说你的博士课题进展,我希望你上星期做的实验也能和你的博士课题有关联。 ”

至少这姑娘并不傻,她也知道这时才是真正的挑战,清了清喉咙拉过面前的椅子坐下,从包中拿出一沓论文初稿。

“是的,事实上这项实验正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弗洛伊德非常极端的认为人类的行为都是受‘力比多’的驱使,当‘力比多’无法得到满足时……”

全部完成的博士论文通常有一本书这么厚,导师通常每周辅导时只看每个阶段的提纲和部分核心论点的论述。何旭教授接过大纲,眉头间夹着一个“川”字捏起A4纸,一页,两页,三页,他感觉到表情逐渐柔和。这个学生虽然离经叛道,但对学术的严谨热情却是无人可及的。

“别给我上基础心理学。”

他把大纲放回桌上,故作严肃地取过一支钢笔,一边打量着京余一边用笔帽轻轻地敲着。

“你还记得你在博士开题会上自己过说什么吗?”

小姑娘愣怔一下不明白为什么他忽然这样发问,她抿了抿嘴。小妖怪永远看不透比她道行高深的老妖怪,这份琢磨不透会使她永远敬畏、或是惧怕他这位看向远方都需要换眼镜戴的老花教授。何旭带过了无数届眼高于顶的博士生,知道要镇住他们必须比他们还不按照套路出牌。

“是的,我要完善出一个能够控制人类幸福指数的心理学理论。”

何旭从鼻孔里嗯了一声。

“那你觉得自己找到了吗?”

“找到了。”

京余的声调开始改变了,她抬起头来目光灼灼。

“自从我接触到心理学之后,我发现不论是精神分析也好,行为流派也好,他们存在的目的都是为了让人们变得更快乐。就连天天讨论心理变态的临床心理学、应用心理学其实也都是在为治愈患者,让患者生活的更有质量而努力着。西方经常有挑衅的声音说——‘心理学也能算科学吗?’但我要说,两百年前有一小撮科学家终于第一次想为人类真正做些什么,因为人类不再仅仅只满足于在这个星球上活着,他们还想通过心理成为最快乐的生物,这就是我们与吃饱了昏昏便欲睡的动物们唯一且本质上的区别——满足了生物需求之后,我们开始进一步追寻着满足精神的诉求。”

谈起自己的理论,对教授的畏惧和论文审核的忐忑情绪霎时之间就像细碎的纸片被威力巨大的吸尘器裹挟而去不复存在。眼前这个刚刚被他唬的缩成一团的小姑娘不再是一个生物意义上的人,她舒展开来,在阐述时仿佛感觉不到自己还有四肢躯干,整个身体变成了大脑的发声器,旋转的、金色的耀眼思考与灵感一条一条从声带,从口腔,迫不及待的喷涌而出。

“这么多年以来,心理学术界最喜欢做的事是研究自闭症、研究精神分裂,研究那些心理疾病,因为某个实验室一旦获得突破性的研究就可以得到世界的重视。但这一代心理学家没想到——这个世界的大多数并不是一群精神病患者,而是由一群勤恳忙碌的普通人组成,他们有自己的幸福、自己的欲望、被限制在一定程度内的满足和不满足。而我的任务,我的目标就是创造出一个心理学理论模型,一条让普通人都能理解并掌握的心理学理论。”

何旭喜欢和自己博士生进行这样的交谈,在交谈的过程中可以感受到他们的关系超越了师生,是两颗悬空、漂浮的大脑在进行交流和较量。叫做京余的大脑只在乎她面前的这颗教授的大脑会如何评判,但同时也不在乎他的评判,因为她坚信自己一定是对的,如果这位将黑发都浸染在心理学中直至变白的教授告诉她心理学并不能让人类变好,何旭觉得她可能会直接撞开那扇玻璃落地窗跳进学校的人工湖里。

“在我的理论中,我认为人是被一种内在的“核心自我认知”而驱动。当你的行为符合你对自己的“自我认知”时,你的行为和认知就是统一的。然而导致人们不快乐的因素就是“核心认知”与“外在行为”的失衡。就拿这场实验来说吧,为什么我的吸引力课程会受到关注,那完全是因为现在的年轻人们不知道如何与异性沟通,如何去吸引异性的眼光,如何让自己变得哪怕是表面看起来值得被爱和被了解。大家有渴望被爱的冲动,也认为自己是值得被爱的,但有时候他们无法很高效的在外界找到能够建立起一段关系的契机,这就是一种内核和外因的不一致。在课程结束之后我也收到过几封指责我的邮件,说爱应该是纯粹的,而我是在利用社交心理学操纵这种感情的发生。但我想说我所讲述的不过是一些小技巧,如果这些小技巧能够帮助那些学生们更高效获得一段恋爱,并通过心理学让他们切实的感受到能够生活的更快乐,我无所谓他人如何指责。”

何旭透过眼镜片望着她,他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会莫名其妙的丢失眼镜,甚至有时一副眼镜跟随他不会超过两个星期,于是现在架在耳边的是琥珀纹路的镜腿,而上一副是什么样式,没有人能够记得清了。

“但你的理论建立在一个基础上,你假设掌握了自己的‘内核认知’就可以掌控情绪来应对生活中发生的任何事。”

何旭暂时不去想这些微末细节,此时该轮到他的大脑发言了,他的声带和脑神经连成一体,共鸣着送出口腔。此时他既是她的博士导师,也是比她的多在尘世中摸索了几十年的长辈。他希望能给这个无所畏惧的学生一些启示。

“但如果你了解物理你就会知道,这个宇宙是由无穷无尽的混乱构成的,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就在此时此刻的下一秒天花板会不会掉下来把你我砸死,会不会有一辆卡车冲进来撞击教学楼。你以为你可以预测一切,但事实上生活在这个混乱的宇宙,你连预测下一秒钟都做不到,心理学学得再好也做不到。”

果然她金黄色的大脑忽而不再闪烁了,乖乖地落回头颅与肉体合二为一,京余又缩回了那个在教授面前,在比自己年长的强大智慧体面前,一个浅薄幼稚的小学生躯壳。

“但我们始终可以掌控自己的情绪,将反应程度控制在一定的范畴。对负面情绪进行干预,对正面情绪进行分析和行为学式的反复训练维持在某种程度。”

小学生瑟缩着想再抗辩一番。

“你的问题不在于理论学的好不好,而在于人生经验太少。”

何旭摆摆手。

“这也是我让你给研究生代课的一个原因,和小朋友们在一起你可以观察到许多,追踪到不同的人生轨迹。我希望你可以和他们一起理解到学术范围之外,更广阔复杂,甚至是充满矛盾对立的世界。你的论文,甚至是你的整个人生观在我眼中总是带着学术教条式的非黑即白。依我看,你就是读的书太多,而读的人太少。”

他抬手看了看手表,表示点到为止了。京余识相地起身,夹论文的曲别针在翻动中掉落了,她把正反面混在一起还被搅乱了页码的论文粗略的规整起来,塞进双肩包。

“教授,我的世界是由心理学和对心理学的崇拜建立起来的,我也知道理论存在的意义就是被用来推翻。核心理论也可能会有漏洞,但我也准备好一直完善,并修改下去。我会用接下来的人生去证明,因为我是核心认知理论的第一只小白鼠,我的人生是否快乐,是否幸福,早就已经和这个理论关联在一块儿了。”

京余与他鞠躬道别,恭谦又倔强。

何旭十分担忧地注视在他门下这个最聪明却最执拗的学生,迈着如同从来不知道拐弯的正步,打开办公室门离去。

年轻人总是不知道学术是生活的凝练总结,却不会是命运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