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爸爸也没打电话给朱成,从厂里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往西门外面走过去了,一路上,他没想着大伯的那些琐碎,满脑子都是豆瓣和花椒的事。豆瓣是大生意,薛家做了恐怕也是四五代了,花椒是小摊摊,无非就是找个门面再进货的事。但英雄不问出身,这两件都是我们平乐镇上人吃饭少不了的营生,我们镇的人呐,怎么说呢,可能从小就把舌头打了洞,吃着海椒面生出来,喝口稀饭都少不了麻辣两味。花椒不麻,豆瓣不辣,那是天要塌了。
爸爸在豆瓣厂打滚了二十多年,从陈修良手下学得功夫,逃出生天,这才总算明白了一件事情:人活着就是为了出汗。吃豆瓣是为了出汗,吃花椒也是图出汗,吃麻辣烫还是要出汗,跟婆娘睡觉就更是出汗了。热汗嘛,出得越多人越舒畅,爸爸想,他想起了红幺妹房头那张火辣辣汗腻腻的床单。
都是感伤的事啊,爸爸收拾心情,打了个转弯,走进西门城墙边曹家巷去。巷子口有家花椒店,也算是做了两代的生意了。走进店门去,端端就遇见花椒西施周小芹坐在店门里。“胜强!好久没看见你了!怎么走到这儿来了?”伊一见了爸爸就跳了起来,惊惊慌慌地把手上的书丢到了柜子上。“咳!小芹姐你说呢?这么不亲热!我走两步走到这来看你一眼不对啊?——今年汉源的新花椒到了没?”答应着答应着,爸爸忍不住瞟了一眼柜子上的书——是一本《读者》,“看《读者》你慌啥慌?又不是黄色小说!”他心里穿了个麻花——多余的也不说出口了,周小芹称好两包花椒,爸爸就交了钱,问了好,弯了腰,提了花椒,直端端出了门。
他提着花椒还是直端端的,这才往奶奶家去了,心里这才多而不少地想起了大伯的事。“简直是拉命债的要人还,说不得的念不得。”爸爸心想,“也没跟段知明打电话,吹啥子阴风就把他吹回来了?不会是姐给他打电话了嘛?还是妈给他打了?”他走到奶奶家楼下,远远看见停着一辆本田越野车,它端端正正地停在三单元门口,挨着一辆在那儿放了将近半年的银色捷达,爸爸目不斜视地走过了。
他拿钥匙开了奶奶家的门,正听见大伯在给奶奶说:“……你什么时候想出去走走你就告诉我,胜强没空没关系,我可以开车带你出去玩啊。”
“哪个说我没空了?”爸爸人未见声先至了,笑呵呵地踏进了奶奶家。
“胜强,回来啦!”大伯从沙发上站起来,奶奶也从椅子上站起来,倒像爸爸是什么稀客了。
“胜强你看,知明给我和你买的东西,还有安琴的!”奶奶指了指餐桌上,爸爸斜眼看见那上面大包小包地耸着。
“哥啊你就是客气,你看我也顺手给你买了点东西。”爸爸笑着把手上的两包花椒轻飘飘地递过去。
“哎呀,反了反了!你给我买什么东西?”大伯走过来接过爸爸的东西,他穿着一条米色的裤子,白衬衣,外面套着个麻灰偏蓝的西服外套,说不出有一股潇洒,他拿右手把花椒接过去了,放在茶几上,又坐回去。
奶奶在厨房里问:“胜强,喝什么茶?”
“花毛峰嘛!”青天白日心妖作怪,爸爸想,几百年你哪天问过我喝什么茶。
“妈,你给胜强泡我拿的那个普洱嘛,那个好,他经常喝酒的人,要多喝普洱茶。”大伯跟奶奶说。
“不喝不喝!”爸爸连连摆手,“普洱我也好多啊,朋友送的,喝不来,一股霉臭!还是喝花毛峰好!”
“哎呀!你就听你哥的嘛!我都泡了。”奶奶说。
“你动作才快的!”——当然,爸爸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奶奶这就端着一杯普洱茶从厨房出来了,一边走,一边跟爸爸说:“胜强,你听你哥摆一下,他刚刚才从欧洲回来。”
“妈!就是去开了个会,有什么好说的!”大伯笑起来,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再说了,胜强也没什么想听的,他又不是没去过!”
爸爸不吱声,大伯当然不知道了,不过妈妈清楚得很,爸爸最远也就去过一次香港。四天时间里,他只有第一天高高兴兴地去看了景点,吃了海鲜,买了一根皮带一双鞋,然后就磨皮擦痒地在宾馆里五楼换到九楼地洗头,按脚,等妈妈出去买东西,最惨的是没有花椒海椒吃。“嘴头没味道,龟儿子跟住院一样!”爸爸终于苦尽甘来,回到平乐镇,和钟师忠几个跑去吃鳝鱼火锅,一边吃,一边骂,“老子再也不去了,花钱买罪受!”
“旅游嘛,”钟师忠劝爸爸,“就是花钱买罪受,多照两张相嘛,照相没的?”
“不照不照!”爸爸摆摆手,“光给陈安琴照了一堆!”
“那也是照了嘛!”钟师忠跟爸爸这么多年的朋友,最会的就是打圆场,他从锅里捞出了满满一筷子鳝鱼,放到爸爸的油碟里。
几乎是同样眼睁睁地,爸爸看着奶奶把茶杯放下了,放在他面前,人家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奶奶总算没倒爸爸的台,默默地坐回了椅子上,看着两兄弟,满脸都是笑。
“哎呀!哎呀!看看我的两个儿,都有出息啊!”她说。
“我哪比得上胜强啊,”大伯说,“胜强现在是大老板,我就是个穷教书先生。”
“段知明你这个白脸鸡儿!说些话比婆娘还阴阳怪气!”爸爸只有反手到裤子包包里把烟摸出来才能压下他要这么骂出口的冲动。他站起来,一边跟大伯打着哈哈,喊着他教授,一边去阳台上拿兰草边上的烟灰缸。那盆兰草还是爷爷养的,很多年了,他一直把烟灰缸放在兰草边上,奶奶一般不准他在屋里抽烟,于是爷爷吃了饭就坐在阳台上,看着兰草,点起一根天下秀,抽一口,又抽一口。
“爸你抽我的烟嘛!”爸爸总是想拿好烟来给爷爷,以前是红塔山,后来是云烟,〇〇年,豆瓣厂在永安市也开了店面以后,爸爸就一直都在抽软中。
“这个好,这个我抽起舒服!”爷爷不拿爸爸的烟,只抽天下秀,天下秀就天下秀嘛,有时候爸爸也抽天下秀,两个人在阳台上你一口我一口,奶奶就在里面说:“你们两个吸毒的,注意一下空气质量啊!”
“就抽这根,就抽这根!”爷爷应着奶奶,背过身去,把烟都往阳台外面吐。
“胜强啊!你这个烟瘾要不得!你哥回来一趟,你抽什么烟嘛!”奶奶果然念开了。
“那我在阳台上抽了进来嘛!”爸爸已经点燃了手上的烟,什么也不能让他把它放下。他就坐下来,在爷爷的椅子上,手上捏着爷爷的烟灰缸,和爷爷坐在一起,看着客厅里面奶奶在和大伯说着和乐融融的话,喝着普洱茶。龟儿子的。爸爸想。他抽了一口烟,又抽了一口烟。
爸爸决定要一直抽到烟屁股都烫手了才回客厅去听奶奶他们说话。
虽然没像大伯那样做成大学教授,可爸爸好歹也不是什么傻子。关于那两包花椒的事情他自然是想得很清楚的。
要把花椒的事说清楚,首先不得不把大伯手的事稍微讲一下,还有,爸爸觉得他出落成受气包的事也和大伯的手脱不了关系。
这件事情只有奶奶能说得清楚了,虽然,要让她一五一十地把事说出来是非常困难的。让爸爸说的话就简单多了。从他能记事的时候起他就知道了,奶奶总是说:“胜强,去给你哥添饭。”或者,“胜强,那么重的东西怎么让你哥拿呢!”街坊邻居也说:“薛胜强,过来过来,过来嘛!叔叔问你,你哥那个大小手好不好耍啊?”——爸爸比大伯小两岁多,等到他能记事的时候,段知明长着大小手这件事已经在我们镇上从新闻变成了旧闻,奶奶哭过天抢过地(可能吧),反正是烧过香求过医的,她终于坐下来,握着大伯的左手在手掌里看了又看:单看也不难看,小就小吧,还是灵灵活活的,就是劲小了点,也没事的,还好是左手又不是右手。
爸爸当然不知道这件事了,大伯的手不单单让他成了受气包,它还差点让奶奶和爷爷离了婚——奶奶有时候自捶着心口,想着真不该错过了那一次,错过了那一回,又多受了段贤骏那么多年的癞污气。
反正,现在爷爷死了,死无对证,奶奶一口咬定大伯的手就是爷爷弄伤的——“那么小个奶娃儿还在襁褓里,你有好大的蛮力嘛就把他手腕捏脱了,不过就是喊你给娃娃换个尿片子嘛!哪来那么大的气!”——直到爸爸都懂事了,他还能听到奶奶什么时候骂爷爷骂欢了,就把大伯的事拿出来一起骂一阵。三个孩子坐在天井里,都不说话,各玩各的:大伯有个算盘,是奶奶给他买来治手的,他有事没事把它当成一个乐器,打得噼啪响。姑姑已经上了高小,不然就是初一了,反正她正好可以就着棋桌子写作业了。就只有爸爸没事做,也没东西玩,不过这也难不倒他,他就坐在花台边上翻里面的泥巴,仔仔细细地把黢黑的泥巴抠到每一根手指头的指甲盖里面去。
爸爸一辈子都记得那天的事:“早就该知道段知明这个龟儿子是个白脸鸡儿嘛!那天就该知道了!”——奶奶和爷爷吵到鸡飞蛋打,姐弟三个在院子里眼看着天光麻麻黑了,姑姑早做完了作业,把铅笔都削了个遍,大伯玩够了算盘,爸爸也把十个指甲盖弄得一般黑了,他看了看姑姑,又看了看大伯,他说:“姐,哥,我饿了,好久吃饭啊?”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然后爸爸眼睁睁地看着大伯想了一会儿,站起来走进了房里——不知道姑姑怎么想,反正爸爸是吓坏了。谁知道大伯走到里面,轻轻巧巧地跟奶奶说:“妈,你不要怪爸,我没事的,大小手就大小手嘛,说不定这还是我的福气呢。”——“狗日的段知明当时才有六岁还是五岁噢,居然就会说这么瓜猫獠嘴的话了!”
那天晚上,托大伯的福,一家人终于在天黑透之前吃上了一口热饭,奶奶眼里疼来嘴里叹,说知明这孩子真是懂事,不容易啊不容易,一筷子接着一筷子,那天的夜饭居然还有两片肉,也全都在大伯碗里了。不知道姑姑怎么想,反正爸爸当时是巴不得自己也有个什么大小手,大小眼,少块肉,缺条腿——这些都算个屁!只要不每天饿得清口水滴,白泡子翻,还狗日的可以吃口肉,这些都算逑个屁啊!
那时候反正还是六几年吧,不是六八年就是六九年,但是大伯的手带给他的福气还远远没有完。爸爸也是很久以后才琢磨出来:
事发那年就是一九九〇年,爸爸这次是很确定的,因为镇上每个台球厅的人都在哼“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还有那个找他睡觉的婆娘长着跟韦唯一样的厚嘴皮。那个时候,爸爸才跟妈妈结婚两年多一点,在其他婆娘那基本上重新做回了处男。但是爸爸至今都还是记得的,在南门城墙边的老台球厅,钟师忠坐在台子边上用倒拐子打了他一下:“胜强,快点看,那个婆娘有点风骚哦!”——那个时候钟结婚了吗?哦还没有,他是年底结的婚。
真是个风骚的婆娘,“韦唯”对他们这边笑了一下,又转过去跟她那个台子的几个男女说话。“这婆娘长得有点像韦唯的嘛!”钟师忠趴在爸爸耳朵边上说。“跟你有屁的关系!”爸爸白了钟师忠一眼。
“嘿!现在没关系,以后有没关系再说嘛!”钟师忠球都不好好打了,眼睛黏在了隔壁桌上。
“你们高洋呢!”爸爸吓他,那个时候钟高两个也处了一年多两年了,说是年底就要结婚。
“管逑她的哦!”钟师忠居然不为所动,也不知道是他那天吃了二两酒还是亚洲雄风唱多了——那天晚上,总之其他事爸爸就记不清楚了,总之最后两桌人打成了一桌,一起去吃麻辣烫,又喝了两瓶绵竹特曲,总之,等他想起来的时候,就只有他和“韦唯”两个人在招待所里头了——爸爸还记得“韦唯”应该是三七二厂里头的,说了一口普通话,他们先是好歹亲了一阵,亲得爸爸舌头都麻了,“那婆娘嘴头像有个马达!”——但其实爸爸还是有点哆嗦的,他自己当然不得承认了,不过,加起跟妈妈耍朋友的时候,爸爸也估计有三年没睡过其他婆娘了,一日不练手生,三年不日鸡儿都憷了。
但是这个婆娘——这个婆娘不一般——伸手过来抓起爸爸的手就往她裙子底下塞,爸爸手指冰凉凉的,黏着一巴掌的汗就摸到了——他一下想到了晒坝里头的豆瓣缸子,在最烈的太阳坝晒了三四个小时,翻出来的水都开始发响了,漫上来的辣味也熏得人睁不开眼——爸爸吞了一口响口水,那一瞬间他确信了一件事情:就是他薛胜强今天是睡定这个婆娘了,不止如此,他这辈子肯定还有很多很多的婆娘要睡。
就是那一瞬间,爸爸像被神仙点了麻筋一样把下半辈子都看尽了,他还顺便领悟了段知明的那个秘密。
嘴头不说,但是爸爸心头终于懂了。回溯到八三年前后,段知明穿着那件让人眼红的海军衫带起他在平乐镇超的时候,他的那几个婆娘啊弟兄,每天挤眉弄眼地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说什么段知明一张小手掌天下,五条玉指定江山——狗日的他薛胜强白活了几十年,到了二十五六岁,这才懂了!
所以啊,大伯的那双大小手啊,还真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是他这辈子的福气。
但爸爸就没这个福气了,所以他小时候没吃到几片肉,长到马上十七岁了也没见过光屁股婆娘,只能跟在大伯屁股后面昏超——红幺妹的事他倒是听说了,“狗的段知明有本事哦!红幺妹硬是只收了他四块五!”——少的那五角钱就是见真章啊,我们镇上的少年郎和二流子们讲了很久这个少五角的传说。
一九八三年,段知明读高三。又会读书又会打台球,还会勾兑婆娘,确实是平乐镇的风云人物,就连他们经常在一起混的那群人带的几个婆娘,周小芹啊,刘玉芬啊,那都是我们镇的邓丽君、翁美玲。爸爸必须承认,那一年走在西街上,想到段知明是他的哥,想到自己可以跟这些人混在一起,他就真的觉得很提劲——“老子简直是个闷猪儿!”这是爸爸后来的解释。
周小芹在五月份大了肚皮,周家圣提着扁担冲到豆瓣厂来找人拼命。遇到这种事,全平乐镇可能也就只有奶奶才能有本事把它压下来:反正,没有人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地,周家拿了钱消了灾,莫名其妙地,奶奶把爸爸的屁股打得流了脓地开了花,莫名其妙地,爸爸就到陈修良手下守起了晒场,莫名其妙地,嘿!段知明这个白脸鸡儿就轻轻巧巧地去读大学了!
爸爸到现在都没想通这件事,不过,“算逑了嘛,反正老子本来就不爱读书!”——过了二十多年了,他也高高兴兴地在平乐镇上开他的豆瓣厂,该睡婆娘睡婆娘,该打麻将打麻将,该吃麻辣烫吃麻辣烫,日子也过得跟个活神仙一样,至于那个周小芹,好歹嫁了个卖花椒的——花椒豆瓣,本来是一家,虽然是个小门面,也算是门旱涝保收的营生。
正儿八经的,爸爸是仔仔细细想过那两包花椒的事情的。
还是接着说爸爸在阳台上抽烟的事算了。
他坐在爷爷的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奶奶和大伯在房间里面聊着家常,也不知道大伯对奶奶说了什么,奶奶就笑起来,双手撑在膝盖上往前倾着身子,点着头。再看看大伯那边,他倒是舒舒服服地倚在沙发里,一只手放在西服口袋里,一只手在大腿上惯性地敲打着。也是两年多没见了,爸爸终于忍不住好奇心在大伯脸上多看了几秒钟,想看他到底老了没有——他居然还是那个鬼样子,脸皮白惨惨的,鼻子高突突的,一双眼睛雾蒙蒙的随时都在做打算——“那些说我跟他长得像的人都瞎了啊?”爸爸琢磨着。
他出神地望着这久别的母子俩,没管住手地又拿出了一根烟来点上,或者是两根,也不排除三根的可能性——直到客厅里的那两个说着说着终于像是想起他来了,大伯转过来,隔着玻璃看了爸爸一眼,又看了一眼,奶奶也看了他。
“妈的,又在说我抽烟嘛!”爸爸于是灭了烟,一屁股站起来,推开阳台上的玻璃门走回了客厅。
“胜强啊,我跟妈说了,她这次祝寿的事你就不管了嘛,都我来管。”——还是那个屁股,爸爸都还没坐回沙发呢,就听到大伯说。
“怎么呢?我都弄好了啊,我都喊我的司机去定了包间了!在王府饭店,那地方才修的,有够档次,东西也好吃。”爸爸说,看了看大伯又看了看奶奶。
奶奶是不管爸爸了,奶奶就看着大伯了。
是不是远香近臭嘛,每个星期都回来的居然比不上两年才回来的!爸爸心头不可谓不委屈,可大伯把话还是扯得圆溜溜的:“哎呀胜强!妈又不是其他那些老婆婆,八十大寿又不是随便过个生,我们段家也不是那些路边上的居民人家,我们这次还是要好好操办起来,要弄得不一般,要弄得有特色,你看你嘛,你又要管厂头的事,这身体最近又不是很好,我这趟回来就干脆待几天,把妈的八十大寿好生准备一下,还有,我们两兄弟也好久没见了,应该多聚一下,出去喝个酒嘛。”
爸爸又想抽烟了,一股浑浊气直往他胸口上冲。但他终于还是坐稳下来了,“段知明你这鸡儿敢跟老子喝酒,老子不弄翻你我不姓薛!”
倒是奶奶赶紧说了句公道话:“不喝酒不喝酒!自己屋头的人吃饭就是了,喝酒伤身体!”
“对的对的,不喝酒不喝酒!”大伯也就慌忙答应。
“那,哥你说嘛,妈这次过生要怎么弄?要请歌星啊?——反正先说好,钱都我出,全部都我出!”爸爸摆着手。
“哎呀胜强,你就是做生意做多了,庸俗得很!开口闭口一个钱!你听你哥说嘛!”奶奶又说了句公道话。
“这两个人肯定是已经商量好了!”于是爸爸不说话了,他眼睁睁地只能等着大伯说。
大伯齐锵锵打了个响板,张嘴来说:我们段家不能随便过个生就算了,要排场,要档次,也不能弄得太俗,王府饭店什么的就算了,请歌星明星也无非就是钱堆出来的嘛!我们段家跟其他不一样,对不对?你说这个镇上这些人嘛,从来都没啥文化素质嘛,家家户户,小家小户,就那么回事,我们段家就没那么俗气嘛,我们要做出大气来啊——奶奶一直点头,“对的你就点脑壳嘛!”——我们不在那些什么宾馆、饭店里面办,我们就在我们厂里面办,就厂后面那个晒坝嘛,场子大,也广,四月份天气也好,弄得雅一些,把妈的生日和我们豆瓣厂这么多年的历史联系起来办,要做得有文化积淀嘛,请那个一中的郑老师嘛,不然请永安大学文学院的哪个教授嘛,反正都是熟人,打个招呼,给点钱吧,让他们写个赋,就写春娟豆瓣,联系妈这一辈子把豆瓣厂发扬光大的事,写好了做个牌匾,到时候一起来个揭牌仪式,请镇上的乡亲来,把记者啊,领导啊,电视台的都请过来,现在卖东西就要这样,胜强啊你在平乐镇,可能还没意识到,不管什么都是卖个文化,卖豆瓣也要卖文化,这样一弄,妈也过了生了,我们豆瓣厂也算过个生,双喜临门,绝对脱俗嘛,绝对不一般嘛!你想下镇上那些人,他们见都没见过,想都没想过!
奶奶继续点着头。“胜强你说,你哥说的这个好不好?”她问爸爸。
爸爸倒是龟儿子的想说不好,但他又想了一想:那你就来弄嘛段知明,你得行嘛,我看你要弄朵花出来!
爸爸就跟着点了点头,说:“哥这个想法真的不一般,我就想不出来,的确脱俗!”
大伯继续在大腿上拍着他那只手,“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那只手是好的一样!”爸爸就看着他拍。
“那就哥来办嘛,反正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就给我说,厂头的事都交给我来协调,钱反正都我出!”爸爸又强调了一次。
可是,比起爸爸的固执,大伯倒又是四两拨千斤了:“哎呀胜强,你就不要说钱了,亲兄弟说钱不亲热,给妈过生嘛,说钱做什么,现在又没哪个缺钱!”
“就是嘛!”奶奶说,“钱啊钱的,那么俗!”
“是是是,我俗我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爸爸咽下了这口鸦雀王八气,宰相肚里能撑船,在皇上太子屁股下头受了气,不怕,反正他好歹死活还有一个豆瓣厂的人等着他回去,门市部的,厂房里头的,供销处的,朱成嘛,反正总还有这么多人在,他等会儿可以想怎么骂就怎么骂。
哦对,退一万步说,爸爸总还可以骂妈妈两句吧。
可怜的爸爸也是气昏了头,居然想着要骂妈妈,等到他提着东西和大伯下了楼,要送大伯去宾馆住了——奶奶倒是说“你就住我这嘛知明!你爸的房子空起在,干干净净的。”大伯就说了:“妈,现在不比以前了,现在都讲隐私空间,都要互相尊重,回来看你是看你,但是还是去住宾馆的好,我反正经常开会,住惯宾馆了,舒服些。”——“龟儿子!妈就听了!”爸爸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是不是段知明放个屁都是香的嘛。
好了,等爸爸要送大伯去宾馆里头住了,提着东西下了楼,奶奶在门口千叮咛万嘱咐要找干净安全的宾馆给知明住,说完了,他这才想起他现在在家头的局势——他这才想起才刚刚出了钟馨郁这档子事。
倒也不是爸爸愿意想起钟馨郁这档子事,而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和大伯站在楼门口,就端端撞见了钟馨郁,她提着一包东西,可能是收拾的一些衣服化妆品,正从五楼上下来了,脸上梨花带雨的,娇滴滴的像枚病西施——三个人在楼梯口几乎是撞上了,钟馨郁“啊”了一声,叫爸爸也不是,不叫也不是——爸爸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这才想起是他自己交代让钟今天下午回她那边去——还是大伯大方,他问爸爸:“胜强,你朋友啊?”
“啊,”爸爸说,指了指上头,“楼上的邻居,小钟。”
“薛哥好。”钟馨郁这才顺势喊出了口。
平日里本来不觉得,爸爸这出得奶奶的家门来,听钟馨郁这么娇滴滴地叫他一声哥,真像一股雪水甜到了心头。
“这我哥。”他看着钟馨郁红红的眼眶,就把心捏紧了。
“薛哥好。”钟馨郁就又叫了一声。
大伯就笑了,“我姓段,段知明。”他客客气气地伸出右手来跟她握手。
钟馨郁连忙也伸手跟大伯握了,这才反应过来了,连忙说:“段哥好,段哥好。”
“段知明几百年不回来,回来一趟倒是都撞齐了!”爸爸坐在大伯的车上,给他指着去金叶宾馆的路,闷着心口想。
“胜强,这几天还好嘛?听妈说你前段时间住院了。”还是大伯大方,再次主动开了口。
“好!好得很!”爸爸赶紧说,“你也知道妈就是大惊小怪的,没事!”
“你啊,也老大不小了,这也都四十了吧,我知道你做生意,肯定免不了应酬,不过还是注意身体啊,少抽烟,少喝酒!”大伯说。
这话爸爸听着倒是顺耳了,不就是奶奶平时说的那一套吗,他听了早不下百八十遍,听惯了,耳朵一带就轻轻巧巧下去了。
“好好好,”爸爸说,“倒是哥你这两年什么情况啊?”——好不容易出了奶奶家,爸爸肯定要问这个他最想问的问题。
“还能什么情况!我就是那样嘛!学校里的事情也忙,今年居然分了六个博士生给我!现在教育体制简直有问题,不把老师当人!好几个国家课题在手头,还要开会,忙忙忙啊!”大伯说。
“哎呀!我才不管你这些事!我问的是你有没遇到合适的嘛?”爸爸才不听他打工作报告。
“唉!”大伯先是叹了口气,把脑壳摆一摆,好像要看爸爸吧又没有看,他死盯着前面的马路,生怕要钻出个什么妖怪来了,“这事啊,这事不好说。”
“哎呀你跟我有啥不好说的?哥你这就见外了!”爸爸说。
“难啊!”大伯这一口气叹出来,真怕是要吹起半条西街上的尘灰。
“这有啥难的!”爸爸转了半个身看着他,“哥你这各方面条件,不摆了!你要哪个,只要你看上了,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大伯这下总算看了爸爸一眼,弯起嘴皮子扯了扯:“胜强,你说话真是欢,我四十多岁一个人了,老了!身边的人啊娃娃读大学的都有了,哪还有那么多挑的啊?”
“我的哥啊!”爸爸拍了拍大腿,“你啊真的是教书先生读书读歪了!满街跑的跳的二十多岁的,退一万步说,娇娇媚媚,三十出头的也是一抓一大把,你还怕没得挑?”
“胜强啊,”大伯又继续晃起了他的脑壳,手里方向盘打了个转弯,“你这话说得!归根结底,人要找个伴,还是想找个谈得来的,过得拢的,那些年轻女娃娃,啊!就说刚刚碰到那个小钟嘛,你说,她和我们这辈人能有啥共同话题?”
“龟儿子的段知明!你精灵!你翻天了!”爸爸又像被人一把拉了手刹,只有扯起脸皮笑了一声,话也不说了。他倒是琢磨了几秒钟:“我跟钟馨郁都摆些什么龙门阵啊?——狗日的,真的屁都想不起一个!”
好在爸爸这人就是一个豁达,他马上想:“要摆龙门阵?我妈那儿的龙门阵还不够给我摆啊?”
两兄弟就坐在车子里,继续往北门上开,离了老妈妈,嘴巴也不封门了。大伯也挑起爸爸来问:“胜强,兴兴最近怎么样?她好点了没?我上次听说她现在可以看书了。”
“老子屋头的事要逑你管!”爸爸本来就正在憋闷,假装看着马路上的电线杆,轻描淡写地说,“是可以看书了,慢慢在好嘛,那边老师好,照顾得也心细。”
“那就好,”大伯说,“这娃娃你们要多关心,不容易啊。”
幸好了,他听不到爸爸心头在骂些什么话,就一路平安地到了北门金叶宾馆,爸爸给大伯开了房,把单签了,再次庄而重之地把那两包花椒重新递给他,然后说了:“哥,这两包是今年新花椒,专门给你买的。”
大伯这才懂了。他看着爸爸笑了一下,伸出右手来,接过了两包椒香鲜麻的青花椒。
最后爸爸还是问他:“晚上出来吃饭嘛?我喊几个兄弟,给你接风嘛?”
谁知道大伯说:“算了,我今天也累了,先休息嘛,反正过几天还有时间,再说嘛。而且啊,胜强,妈也说了,少喝点酒!”
那爸爸也不劝他,他总之站够了脚步,该做的做了,该说的说了,拍拍屁股可以回去了。
爸爸打了朱成的电话,居然没人接,也罢了,他就自己走两步路回去了。但是他总还是有点感慨,就给姑姑打了个电话,她没有接。爸爸心里忽然有点发毛了,他接着给钟馨郁打电话,关机了。
爸爸拿着电话,翻着电话本,眼睁睁过了十字路口,路上人挤人,车挤车——也差不多是下班了,以前这个时候镇上的人都去菜市场买菜了,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妖风邪气,大家都喜欢去超市里买东西,一模一样的菜,非要买那个贵几块钱的,还觉得这样是不是就干净些。
当然,爸爸也不是不理解,大家都有钱了,找不到地方花,屁股点大个镇,从东街走穿到西街也就不过十五分钟,偏偏随便是个人家的都要买个车,天天都歪起斜起地在路上挤,镇上的街呢,又跟不上这变化,以前二指宽,现在还是二指宽,真容不得人不抱怨,也不知道这是路啊,还是停车场——爸爸从几辆车中间穿过去,一边走,一边骂:“一个二个长起脚的嘛!两步路!买包盐都要把汽车开出来!楼底下没的小卖部啊!非要来超市里头挤!给钱都要排二十分钟的队!有毛病!”
他越骂越心烦,看着乌压压的人和车,乱七八糟按着喇叭,或者在路边遇到熟人就一脚刹车停下来摆起了龙门阵,“有没素质啊!”
“太没素质了!”他吐了一口浓痰,在树子下面跳上了街沿。
也是活该爸爸今天倒霉,巴掌大的平乐镇永远都这么冤家路窄,他一脚踩上街沿,居然碰到了白勇军,他带着他的儿子,儿子比白高了半个头了。
“薛哥!”眼睛对鼻子地撞上了,白勇军也只有跟爸爸打招呼。
“小白,”爸爸还是这么叫他,“儿子长这么高啦?”
“啊!”白勇军赶紧说,“马上读初中了,给薛叔叔打招呼啊!”
“薛叔叔好!”白勇军的儿子就喊了爸爸一声。
“好好好,”爸爸应着,“我回去了。”
“我们也回去了。”白说。
也是爸爸这几年涵养好了,他们就各自回家了,早几年的时候,爸爸在街上看到白勇军,根本不跟他打招呼,他早就放了话出来,姓白的要有点自知之明,敢惹他薛某人,就不要再想在平乐镇街上混。
那时候是爸爸年轻气盛,觉得姓白的既然给他戴了绿帽子,那他肯定要扎他几道血滴子才下得了台,九五年九六年吧,妈妈哭啊,跪啊,还拿脑袋去撞墙啊,诅咒发誓再也不敢啦,终于劝住了爸爸,没让他提着刀出门去,又过了几年,再过了几年,爸爸将心比心,想起来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偏偏睡着其他什么人的婆娘了,要得公道,打个颠倒,他薛胜强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那就算了嘛,下不为例,既往不咎,得饶人处且饶人。
当然了,吃个汤圆下去总是要打个饱嗝。晚上在饭桌上,爸爸和妈妈聊着大伯回来的事,吃着饭,他忽然说:“你在哪儿买的这个凉拌猪耳朵啊?”
“超市买的嘛。”妈妈说。
爸爸心里就一股无名火了,他说:“怪不得我就觉得味道不对!你吃,这个猪耳朵都馊了!你们这些人就是这样的,菜市场的猪耳朵不好啊!硬要去超市买!鬼知道他们放好久了!”
妈妈吃了一口猪耳朵,偏着头咂摸味道:“没有啊,是对的啊,没坏啊。”
“坏了坏了!”爸爸坚持说,把一盘猪耳朵推到一边,“不要吃了不要吃了!你啊以后不要在超市买这些东西了!”
“你爸这个人就是这样,借题发挥嘛,你说明明也没什么事,这么多年他就是见不得你大伯,一家人哪有那么大的气,得饶人处且饶人嘛。”——后来,妈妈是这么说的。
当时她当然什么都没说,这么多年的夫妻了,妈妈自然不会去触爸爸的火头,她给他夹了一筷子笋子烧鸡,跟他说:“那你吃点笋子嘛,我自己烧的。”
爸爸就吃了,笋子倒是几十年的老味道了,用的就是厂头的豆瓣烧的,爸爸也找不到别的地方发气,就只有把电话放在桌子上,等着谁来给他打电话,钟师忠也好,老钟也好,他总可以找个借口接个电话,走出门去,喝个酒,睡个觉,怎么都好。
但是今天谁也没给他打电话,爸爸疑心全镇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段知明回来了,大小手段知明回来了,狗日的就没他薛胜强的戏唱了。
八四年那一年,他很是跟红幺妹睡了几次觉,包括到黄家地里面偷兔儿,在赶场的时候揣人家的蛋拿去卖——五元钱睡一觉嘛,反正来的都是客,红幺妹对他也不薄了。
直到有一天,他们做完了爱,也是熟人熟事了,就在一起躺着摆闲龙门阵,红幺妹忽然问他说:“哎,你是不是有个哥啊?姓段?”
爸爸刚刚软下来,全身都是酥的,随口就说:“啊,是。”
“哎呀!”红幺妹抬起身来看爸爸的脸,“我第一次就说嘛,是觉得你们长得挺像的,两兄弟鼻子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你哥读大学去了啊?”红幺妹又问,“我听说他是县上的理科状元的嘛!”
爸爸巴不得自己什么都没承认过,但他骑虎难下了,只有点了点头。
红幺妹倒是很高兴,又絮絮叨叨地跟爸爸说了一些大伯的事,那天走的时候,爸爸照例摸了五块钱给她。
“哎呀,既然是段哥的弟娃儿,我就少收你五角钱嘛!”红幺妹咯咯地笑着,找了爸爸五角钱。
爸爸拿着这五角钱,出了红幺妹的门,那个时候他还小,也就是十七岁吧,爸爸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街上,士可杀不可辱,龟儿子的,反正他再也不会回去跟这个婆娘睡觉了。
那天,都临睡了,爸爸的手机终于响了一回,是姑姑打来的,她问爸爸下午给她打电话是有什么事。
爸爸就把这两天家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她,当然他没提自己住院的事。
“这么说,知明回来了啊。”姑姑轻轻地说。
“啊,”爸爸也轻言细语地答应着姑姑,“妈说让他来操办祝寿的事,我就不操心了。”
“那也好,”姑姑说,“知明来办,妈也更放心。那我待会儿给知明打个电话吧,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大哥他们呢,”爸爸问,“你给他们说了没有?算起来也就是下个星期天的事了。”
“给你大哥说了,”姑姑说,“星辰他们也要回来,我都说了。”
“姐,”爸爸想了好久,还是终于问了,“你和大哥最近还好嘛?”
“没事,”姑姑叹了口气,“胜强,你也不要担心我的事了,我和你大哥都五十上下的人了,还能出什么事?现在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嘛,男人嘛,哪个没点花花肠子?”
“姐,”爸爸有满肚子的话想说,想了想又觉得都不合适,“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你就打个电话。”他最后说。
“嗯。”姑姑应了一句,“我先挂了胜强,你早点睡。问安琴好。”
爸爸挂了电话,进了房间,妈妈在继续看《金婚》——一边看,手上还抱着一本书。爸爸最喜欢笑她这件事:“陈安琴同志,你是要看电视还是要看书呢?”妈妈才不理他,翻过手来拍了他一巴掌:“你懂啥嘛!要你管!”爸爸呢,就顺便看了一眼她手上的书,红彤彤的封面,写着“永不瞑目”。
“你看的啥书哦?名字这么吓人!”爸爸扯了一把书想拿过来看,但妈妈哪会让他得逞,十五分钟电视又到了十五分钟广告,她埋在书里面正看得起劲:“哎呀你又不懂!”她说。
——这下子真的有点不安逸了,妈妈也觉察了气氛微妙的变化,她就从书上面抬起头来,问爸爸:“哪个的电话呢?”
“姐打的,她问你好。”爸爸顺着台阶说。
“哦,”妈妈应着,“姐还好嘛?”
“嗯,还好。”爸爸脱了拖鞋,翻身上了床。
“你洗脚没的?臭烘烘的。”妈妈从来鼻子很尖,她一下就闻出来了,“去洗脚去洗脚!”
爸爸这才想到他今天走了很多路,他就去洗脚了,但是他实在懒得把洗脚盆拿出来了,干脆就站在洗手台前面,把脚翘在盆子里冲冲了事。
爸爸先翘起左脚去洗,然后放下左脚再翘右脚。不久以后,他想起这个情形,总觉得自己是在那时候想了某一个婆娘的,那些和他睡过的婆娘中的一个,具体是哪个他还真是记不清了,可能是钟馨郁,也可能是红幺妹,甚至是“韦唯”,不然就是白勇军那个姓邓的老婆——那个婆娘还是可以,肚皮上肉长得有点多了,但是皮总算白细细的。
他洗完脚走出去,重新翻身上了床,妈妈还在看电视,一双手上抓着血红血红的《永不瞑目》,爸爸就躺平了,“狗日的总算可以睡个觉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