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特雷诺夫人数落巴尔特小姐时的口吻,就好像是在为百乐门山庄举办的聚会不成功而自责,这足以说明她对巴尔特小姐的情谊是多么深厚。
“丽莉,我现在只能说,我真搞不懂你!”她穿着镶着许多花边的薄纱晨服,唉声叹气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全然不理会桌子上那堆得满满的烦人的信件,只是一味地仔细打量着直挺挺站在她面前的丽莉,就好像医生面对着站在自己面前,但是不打算继续给予治疗的病人一般。
“你就好像没跟我说过你是真心想嫁他似的——可是我敢肯定,你一开始就明明白白跟我说了呀!否则你为什么让我不要再叫你打桥牌,还让我把凯丽和凯特·科比引开呢?我认为你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他能让你开心;我们谁也不信你能受得了他这样的人,那怕是一会儿都不行,除非你真打算嫁给他。我敢说大家都表现得相当好!他们都愿意帮你一把。连柏莎都没插手——我的意思是——在劳伦斯来了,然后你把他从她身边拽走之前。那之后她就有权报复你了——你怎么能去招惹她呢?你认识劳伦斯·塞尔登好多年了——为什么你表现得就像是刚刚遇见他一样呢?即使你对柏莎有怨气,现在这时候表现出来也太愚蠢了吧——就等你结婚以后,再报复她不就好了嘛!我告诉过你柏莎这个人很危险的。她到这里来的时候本来心情就不好,不过劳伦斯露面后她就高兴起来了,哪怕你只要让她以为,他是因为她才来的,那她都不会去那样耍弄你了。哎呀,丽莉,如果你再不谨慎点儿,你会一事无成的!”
巴尔特小姐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一规劝。她有什么理由生气呢?借助于特雷诺夫人责备的腔调对她说话的,正是她自己的良知。但是即使面对自己的良知她也必须稍稍辩解一下。“我不过是想休息一天——我原以为他打算在这儿待整整一星期呢,可我知道塞尔登先生今天早晨就要走了。”
特雷诺夫人对她这明显的托辞置之不理。
“他的确打算住一星期的——最糟糕的就是这个。这说明他现在已经不理你了;这都是柏莎从中作梗了,跟他说尽了你的坏话。”
丽莉轻声笑了一下。“嗨,他要跑掉不理我,那我就去追上他呗!”
她的朋友伸出一只手拦住她,说道:“丽莉,千万不要那样干!”
巴尔特小姐微笑着接受了警告。“我确实不打算坐下一班火车。办法有的是——”但是她没说出具体的办法来。
特雷诺夫人急忙更正她的话说:“是过去有办法——而且办法很多呢!我原以为用不着把那些办法告诉你。可是现在你就不要再骗自己了——他已经吓破了胆。他径直跑回家去找他母亲了,她会保护他的!”
“对,一直能保护到他死为止,”丽莉附和道,想到这儿她不禁露出笑靥。
“你居然还笑——”她的朋友训斥她道;这时她又恢复了理智,问道:“柏莎究竟跟他说了些什么呢?”
“别提啦——糟糕透顶了!她好像翻出了所有的旧账。呵,你知道我的意思——当然,其实都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我猜她一定提起了瓦利格良诺王子——还有休伯特勋爵——肯定也讲了你跟老奈德·范·阿尔斯丁借钱的事:你真的跟他借过钱吗?”
“他是我父亲的堂兄,”巴特小姐打断她的话说。
“好吧,她当然没提那件事啦。估计是奈德告诉了凯丽·费舍尔;凯丽自然又告诉了柏莎。你知道的,她们全都是一丘之貉:有几年她们能管住自己的嘴,这样你会觉得平安无事了,但是时机一到她们就会原原本本地都说出来。”
丽莉的脸色变得苍白: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刺耳的口气。“那笔钱是我在范·奥斯布尔格家打桥牌输了时借的。我当然已经还清了。”
“哎呀,嗯,还清的事她们当然记不得了;另外,是你欠下赌债的事吓走了珀西·葛莱斯。唉,柏莎很了解她周围的男人——她知道跟他说什么话管用!”
特雷诺夫人用这种口吻不停地把她的朋友数落了近一个小时。巴尔特小姐镇定自若地听着。多年来,她那天生的好脾气因长期被迫屈居人下,早已被磨炼出来了,因为她一向不得不靠曲意逢迎、讨好他人达到自己的追求目标;由于她已习惯于每当不愉快的事情一出现就立即直面现实,因此听到有人客观地指出她自己干的蠢事会让她付出多么大的代价时,并不觉得气恼,尤其是当自己尚未完全回心转意的时候。根据特雷诺夫人那言辞激烈的论断,事态似乎的确难以对付,丽莉越听越觉得自己逐渐进入了她的朋友所说的情景之中。不仅如此,特雷诺夫人的话也使她的这位听众更加觉得,自己陷入了连她自己都很难揣测的焦虑之中。那些富人们,除非具有丰富的想像力,决想不到贫穷意味着什么。茱迪知道,若是可怜的丽莉在购买衬裙上的花边时不得不考虑一下是否买得起,也无力订购汽车和游艇,那就“太可怕”了;但是每天面对的一个个待付的账单,每天都面对的想消费购物的小小诱惑,就像女佣的家庭问题一样试炼着她。特雷诺夫人丝毫意识不到丽莉日前处境的真正困难所在,这使丽莉愈发难堪。当她的朋友责备她错过了使其情敌相形见绌的机会时,她的脑海里却幻想着如何再一次与汹涛骇浪般涌来的、她差一点就能摆脱的账单搏斗。是什么愚蠢的风又将她吹到了那些漆黑的海浪里了呢?
如果还需要最后再触动一下她的自卑感,那就是昔日的生活老路又打开其车辙,准备重新接纳她。昨天她的幻觉还张着自由的翅膀,在充满诸多已到手的选择机会的天空里翱翔;可现在又跌落到她所熟悉的那种生活常规的水平面上了,在这里,转瞬即逝的光彩和自由以及漫长的忍气吞声交替出现。
她把一只手放在朋友的手上,以示希望她不要再说下去了。“亲爱的茱迪!很抱歉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你对我真好。你肯定还有些信需要我帮你回复——无论如何让我替你做点事吧。”
丽莉在书桌前就座,特雷诺夫人同意让她开始早晨的工作,同时发出一声叹息,意思是,她这是表明自己不配做更高级的事情。
在圆桌旁享用午餐的宾客已寥寥无几。除了斯特普尼和多赛特之外,所有的男人都回城里去了(丽莉觉得,塞尔登和珀西·葛莱斯乘同一列火车离开乃是极大的讽刺),克雷西达女士和同伴威瑟罗夫妇已乘汽车到远处一家别墅去用午餐了。在如此乏味无趣的时刻,多赛特夫人通常要到午后才离开卧室;可是今天当午餐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她就飘然出现在了餐厅。此时的她眼窝凹陷、神情沮丧,但是她那冷漠的外表下却是满腹的恶意歹念。
她抬起眼眉,环视餐桌一周。“就剩我们这几个人啦!我倒是喜欢清静呢——丽莉,你呢?但愿男人们永远不要再来这里——没有男人在,这儿的确是好多了。嗨,乔治,你除外:太太不必陪自己的丈夫聊天。不过我原以为葛莱斯先生不是要在这儿住满一星期才走吗?”她狐疑地补充道。“茱迪,他不是打算住一星期的吗?他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不知道是谁把他轰走了?他有点儿腼腆,我担心我们可能吓着他了:他从小受的是旧式教育嘛。丽莉,你知道吗,他跟我说,那天晚上看见你打桥牌之前,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姑娘打牌赌钱呢;他可是光靠存款的利息就生活得绰绰有余,而且还总有大笔余钱做投资!”
费舍尔夫人急切地凑了过来。“我确实认为应该有人给这位年轻人上上课。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居然连做公民的义务都不懂。每个有钱人都有义务学习本国的法律。”
多赛特夫人默不作声地瞥了她一眼。“据我所知,他是学过离婚法的。他告诉我他已向主教保证,要在一份反对离婚的请愿书上签名。”
费舍尔夫人那涂满脂粉的脸此时变得通红,斯特普尼满脸带笑地瞥了一眼巴尔特小姐说:“我认为他现在想的是结婚,想在上船之前修补一下旧船。”
他的未婚妻被这隐喻吓得怔住了,乔治·多赛特高声讥讽道:“可怜的家伙哪!将来他要应付的不是船本身而是跟他同船的人。”
“或者是偷渡客,”科比小姐大声说。“如果我打算和他一起去航海,我得找个朋友陪我住底舱才放心。”
范·奥斯布尔格小姐略感不满,努力想找句合适的话驳斥他们。“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取笑他;我觉得他非常正派,”她高声说道;“不管怎么样,一个姑娘如果嫁给他,那她一辈子的生活都会非常安逸舒心。”
她一脸困惑,不明白自己的这番话怎么会让大家笑得更厉害了,不过如果她知道这些话多么深地刺入了在座某位的胸膛,她或许会感到欣慰。
安逸舒心!此时此刻对于丽莉·巴尔特来说这个字眼儿比其他任何言词都更具说服力。她甚至无法停下来对这位女继承人的观点报之一笑,这位继承人认为,一份巨大的财富不过是防范贫困的庇护所而已:此刻她满脑子都想着对她来说那个庇护所意味着什么。多赛特夫人的尖言冷语未能刺疼她,因为她自己所干的颇具讽刺意味的事刺得更深更痛:除了她自己,没人能如此深地伤害她,因为没有人——包括茱迪·特雷诺在内——知道她的愚蠢行为所酿成的后果有多严重。
当他们大家离开餐桌时,女主人跟她低声耳语了几句,然后把她拉到一边,直到这时她才从这种毫无用处的胡思乱想状态惊醒。
“丽莉,亲爱的,如果你没有特别的事要做,我能不能告诉凯丽·费舍尔,说你打算驾车去车站接格斯呢?他四点钟回来,我知道她盘算着去接他。我当然很乐意让他开心一下,但是我无意中得知,自从她来这里之后,已经敲诈他不少钱了,现在她这么想去接他,我估计今天早晨她一定是又收到了不少账单。在我看来,”特雷诺夫人最后情绪激动地说,“她的大部分生活费都是由别人的丈夫支付的!”
在去车站的路上,巴尔特小姐终于有空回想她的朋友的那一番话,以及那些话是否对自己有特别的用途。既然像凯丽·费舍尔这样的女人都能依靠男性友人们的善良温厚及其妻子们的宽容,来维持生计而且不受指责,为什么她就该因为有一次向一位年长的远亲借了几小时的钱而忍受别人的折磨呢?情况全都归结为,已婚妇女和未婚女子在可做什么和不可做什么方面有着烦人的区别。当然一个已婚妇女向别人借钱也是骇人听闻的事——丽莉十分清楚其中的含意——但是,这不过是法律禁止的不法行为,虽遭世人谴责但能获得宽恕,虽然可能会受到个人的暗中报复,但是不会引起社会的集体非难。简而言之,对丽莉来说这样的机遇都不可能有。当然她可以向她的女性朋友们借钱——从这儿挪点、从那儿借点,最多不超过一百元——不过她们更乐于送她一件礼服或者小饰物,如果她示意她更希望得到一张支票,她们就会用带点儿疑神疑鬼的目光看着她。女士们通常都是不肯慷慨解囊借钱给人的,可是又命中注定她交往的女士要么就是跟她境遇相同的同病相怜者,要么就是和她的境遇相差太远根本体会不到她的难处的富人。她考虑再三的结果是,还是去里奇菲尔德和她的姑妈一起生活。因为她如果继续留在百乐门山庄就免不了要打桥牌,还得卷入其他花钱的娱乐活动;如果离开山庄,像往常秋天时节一样拜访朋友们,这也只是让这困境多拖延几日而已。她已到了必须立刻紧缩开支的地步了,而要想花钱少就只能过沉闷无趣的生活。于是她决定第二天早晨就动身去里奇菲尔德。
在车站,她发觉格斯·特雷诺见到她时似乎有点惊奇,但并非不高兴。她把小马车的缰绳递给他,他吃力地爬上车坐到她旁边,把她挤得只剩了三分之一的座位可以坐,然后说:“嗨!你可是难得给我这样的荣幸呀。因为你很少有这么轻闲的时候。”
下午的天气很暖和,由于离得近,她觉得他的脸色比平时红,身体也更笨重,当他把脸转向她时,看到他那宽大的脸颊和脖子上布满粘着火车烟尘的汗珠;不过她注意到,从他那双呆滞的小眼睛露出的目光也可以看出,跟她这样一位容貌姣好、身材苗条的姑娘在一起,对他来说就像看到清凉饮料一样,让他感觉浑身舒畅。
这一事实的发现有助于她做出欢快的回应:“我也不常有这样的机会呀。有太多的女士跟我争夺这个殊荣呢。”
“是为驾车来接我回家吗?嗯,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你赢了。不过我知道,事实上——是我太太打发你来的。对吧?”
他也有笨人出其不意的小聪明,当他为自己说破真相而大笑时,丽莉也不禁和他一起笑了起来。
“你瞧,茱迪认为你跟我在一起最安全;她这样想就太对了,”她接着他的话茬儿说。
“啊,她真这样想的?如果是,那是因为她知道你决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像我这样又破又旧的船上。唉,我们这些结了婚的男人只能忍受我们所能得到的东西了:所有的奖赏都是为那些自由自在的聪明人准备的。我可以吸支雪茄吗?今天这一天过得可真累呢。”
他在乡村小路的阴凉处停住马车,把缰绳递给她,然后用火柴点烟。他用手遮掩着的火苗把他那鼓起的脸映成了深红色,猛然间丽莉感到一阵反感,于是转眼看着别处。居然还有女人认为他长相英俊!
她把缰绳还给他时,用同情的口吻说:“你今天是不是遇到了很多麻烦事呢?”
“我不得不说的确如此——当然啦!”特雷诺说话一向难得有听众,即使他自己的妻子及其朋友们都不乐意听,此刻居然可以踏踏实实地享受难得一遇的推心置腹聊天的快乐。“你可不知道干这种生意得多么卖力。”他扬起马鞭,把马车朝百乐门山庄赶去,他们的眼前是大片起伏不定的肥沃田地。“茱迪连自己每月花多少钱都搞不清——这倒不是说我的钱不够她花,”他说罢赶紧补充了一句,然后接着说道:“可我作为男子汉,不能不瞪大了眼睛,寻找一切可以赚钱的机会。我的父亲和母亲过去靠他们的财产收益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而且也给我留下很可观的一笔遗产——我很幸运——可是像我们现在这样花钱,如果不是隔些时候搞点投机买卖,不知会落到什么地步。女人们总是以为——我的意思是茱迪认为——我每月进城一次不过是去弄点公债的息票而已,并没有其他的事可干,可实际上让资金正常运转就得费九牛二虎之力。这并不是说我今天有什么事不顺心。”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道:“因为今天我做成了一笔合算的买卖,这得感谢斯特普尼的朋友罗斯代尔:顺便说一句,丽莉小姐,希望你尽量劝劝茱迪,要对那家伙客气点。总有一天他会大发横财,买下我们大家的全部产权,只要她能时不时请他吃顿饭,我就差不多能从他那儿搞到应有尽有的信息。这个人想认识那些不愿认识他的人,都快想疯了,一个有这种念头的人对第一个关照自己的女人会有求必应的。”
丽莉迟疑了片刻。她这位同伴所说的话的前面部分让她颇感兴趣,但是当他提到罗斯代尔先生这个名字时,她的兴致就被骤然打断。她说出了自己的不同看法。
“但是你知道杰克以前的确试着带他来过咱们这个圈子,可他这个人真叫人受不了。”
“哎呀,别提啦——就是因为他长得肥头大耳又满脸油光锃亮,而且说话油腔滑调吧!可我敢说,如果是真正的聪明人的话,现在就会对他客客气气的,那以后就大有好处。不论我们是不是愿意接纳他,从今往后的几年时间里他都会进入这个圈子,到时候他就不会因为你请他吃了顿饭,就把价值50万的行情预测透露出来了。”
丽莉的思绪从罗斯代尔那侵入性人格回到特雷诺最初所说的一系列话上。神秘莫测的华尔街的“行情预测”和“交易”世界——她是否能在其中找到一条摆脱目前困境的途径呢?以前她常听说有些女士通过熟人帮忙用这种办法赚钱:她像大多数女性一样完全不懂这种交易的实际情况,不过对此这么一窍不通,似乎反而使自己的计划显得不那么市侩俗气。她实在无法设想自己一旦身陷绝境,就只好屈尊去向罗斯代尔先生探问“行情预测”;不过现在身旁坐着的是一个掌控着那宗宝贵商品的男人,这个人可是她最亲近的朋友的丈夫,一直和她保持着兄妹般的亲密关系。
丽莉发自内心地深知,她倾向于请求格斯·特雷诺帮忙,但并非出于兄妹般的本能;不过如此的解释能使事情显得体面一些,她总是小心谨慎地给她自己装着门面。她本人的苛求挑剔有相应的道德因素,如果她检视一下她自己的内心,一定还有某些她没有开启的关闭着的门。
这时,他们到达了百乐门山庄的大门口,丽莉转过头对特雷诺笑道:“今天下午过得很开心——你不想再和我多坐一会儿马车吗?我一整天都有点儿没精打采。这儿没有人打搅,真安静呢,更何况你坐在我旁边,而且还不嫌弃我有点儿沉闷无趣。”
当她提出这个请求时神态楚楚动人,丝毫不怀疑他的同情心和理解力,面对此景特雷诺巴不得自己的太太能见识一下,别的女人是怎么对待他的——这个女人可不是费舍尔夫人那种醉醺醺、诡计多端的人,而是为了获得她的青睐,男人大都甘愿倾家荡产的女子。
“无精打采?你究竟为什么会无精打采呢?是因为最近一次订制的杜塞洋装不合身,还是因为昨晚打牌,茱迪把你的钱全骗光了?”
丽莉摇摇头,叹了口气。“我不能再穿杜塞洋装了,也不能再玩桥牌了——这些我都负担不起了。事实上,我的朋友们做的那些事我都负担不起了,恐怕茱迪常常觉得我很乏味,因为我不再玩牌了,也因为我穿得不像其他女人那么时髦。不过如果我跟你说了我的烦心事,你也会觉得我很乏味,我现在跟你谈起这些,是因为我想求你帮我一个忙——一个最最大的忙。”
她的双眼又直视着他,她看到他的目光中有隐隐的担忧,不禁心中暗喜。
“为什么呢,当然——只要我能帮得上——”他断断续续地说,她猜想,他一定是想到了费舍尔夫人的伎俩,所以本来愉快的心情顿时就被扰乱了。
“我需要你最大的帮助,”她轻声地接着说。“事情是这样的,茱迪生我的气了,我想求你给说说情。”
“生你的气了?嗨,不会,这不可能——”听到此话他放心了,哈哈一笑。“不可能,你知道她很喜欢你的。”
“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因此我不忍心让她生气。不过你大概已经知道她想叫我干什么了。她一心——这个可怜的好心人——让我嫁给——嫁给一个阔佬儿。”
她不好意思地犹豫了一下,没再说下去,特雷诺突然转过头,用若有所悟的目光定睛看着她。
“阔佬儿?哦,天呐——你不是指葛莱斯吧?什么——就是他?嗨,不,我当然不会告诉别人——你可以相信我会守口如瓶的——可是葛莱斯——哦,天哪,是葛莱斯呀!茱迪真的认为你肯嫁给那个古怪的小蠢驴吗?但是你不愿意,是吧?所以你把他涮了,这就是为什么他今天早晨就赶头班火车急急忙忙跑掉了?”说着他朝后倚着椅背,身体伸展开,这样占的座位空间更大了,就好像身体因为自己如此明察秋毫而高兴得都膨胀起来了。“茱迪怎么能以为你肯嫁给这种人呢?我早该告诉她,你是绝对看不上这种胆小鬼的!”
丽莉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有时我觉得,”她低声嘟哝道,“比起女人来,男人更懂女人的心事。”
“有些男人——我敢肯定是这样!我真该告诉茱迪,”他又重复一遍,这句话意味着他比他的妻子地位高,这让他心花怒放。
“我早料到你能理解我;这就是为什么我想跟你说说,”巴尔特小姐接着说道。“我不能答应这桩婚事;这不可能。但是再继续跟这个圈子里的女士们一样生活也不可能了。我几乎是完全靠我姑妈生活,虽然她待我不错,可是并不给我定期的生活费。最近我打牌输了钱,我不敢告诉她这事儿。当然我已经付清了输牌的钱,但是这样一来我手头就没什么钱了,就没办法支付其他的开销,如果继续照目前这个样子生活,那我的处境可能就会非常艰难。我另外还有一点我自己的微薄收入,但是恐怕我的投资失利了,因为收益似乎一年比一年少,我对钱财问题一窍不通,我姑妈的代理人在照管此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个好顾问。”她停顿一下,然后用轻松些的语调说:“我本来不想拿这些事麻烦你的,可我还是想让你帮我跟茱迪解释解释,让她理解,眼下我不能再过你们大家这种生活了。明天我就得去里奇菲尔德的姑妈家,整个秋天我都要跟她一起住在那里,我还得辞掉我的女仆,也要学着自己缝补衣服了。”
此时特雷诺的眼前是一幅美女落难的画面,画面上的色调尽管平淡,却让他的同情心大增,在24小时前,如果他妻子就巴尔特小姐的前途问题征求他的意见,他一定会说,像她那样生活奢侈而自己又身无分文的姑娘最好就是碰上一个她能钓到的富翁就嫁;但是此刻这个讨论的对象就坐在他身边,向他寻求同情,这让他觉得他比她最亲密的朋友都更理解她,他就不由自主地赌咒发誓说,这样的婚姻简直是一种亵渎,作为一个正人君子,他一定要竭尽全力保护她,让她免受因为她对葛莱斯不感兴趣而造成的麻烦。想到假如她嫁给葛莱斯之后,尽管别人会奉承赞许她,然而她自己却要为一度拒绝过他而承担全部的代价,他就更加冲动了。拉倒吧,既然他能为凯丽·费舍尔这个心理和身体上都依赖香烟或鸡尾酒的职业寄生虫摆脱困境大帮其忙,那么对这位像孩子一样天真地信赖他、求他帮忙、值得同情的姑娘同样也可以助一臂之力的。
日落很久以后,特雷诺和巴尔特小姐还驾着车缓缓而行;途中,特雷诺用自己赚钱成功的实例向她证明,只要她信得过他,他能为她赚一笔相当可观的钱,而且不会让她仅有的那点钱受损失。由于对股票市场的操作情况一无所知,她听不懂他那些技术性解释,或许她也能感觉到其中某些方面他说得含糊不清;但对此类交易的无知正好用来作为掩饰尴尬的烟幕,而且透过这团模糊不清的烟雾,她的希望也像迷雾里的灯光一样,膨胀起来了。她只听明白了一点,那就是自己那笔小小的投资额能神秘地成倍增长,而且她本人不用冒任何风险;他保证这奇迹在短期内即可发生,这就不会遇到沉闷的间隔期那种交易暂停与反射性价格回升这样的情况,萦绕在她心头的顾虑终于消退了。
她再次感到心里如释重负,那些压抑的活力也随之得到了释放。她眼前的忧虑也如施了魔法一般被驱除了,她痛下决心以后决不能再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困境,当节约开支和自我克制的必要性退居其次时,她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迎接生活可能带来的任何其他需求了。甚至眼前,当两人驾车踏上归途时,特雷诺稍微靠近她,故意把手按到她手上。面对这一情况,她也只是身子抖了一下以示不情愿。这是她全盘计划中的一环,目的是让他以为她的请求纯属未经考虑的冲动,是出于对他的好感才提出来的。驾驭男人的自信心又重新树立起来了,这不仅抚慰了她那受伤的虚荣心,而且也有助于掩盖他的举止所暗示的非分之想。他是个粗俗迟钝的男人,不论他如何吹嘘自己的权势,在那他花钱买来的、代价很高的演出里,他充其量只是个跑龙套的角色:无疑,对一位聪明姑娘而言,利用他的虚荣心牵制他,然后再让他承担起责任,这都是易如反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