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难寻:奥康纳短篇小说全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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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野猫

老加布里埃尔拖着脚步穿过房间,朝斜前方慢慢挥动着拐杖。

“谁啊?”他低声说,出现在门口,“我闻到黑鬼的气味了。”

一片蛙鸣声中传来那些人轻微低柔的笑声,笑声又和话语声交织在一起。

“您不能说点好的吗,加布?”

“您跟我们一起去吗,爷爷?”

“您该闻得出我们是谁。”

老加布里埃尔在门廊上向外走出来了一点。“马修、乔治、威利·迈里克。还有谁?”

“布恩·威廉斯,爷爷。”

加布里埃尔用拐杖摸索着门廊的边缘。“你们在干嘛?过来坐一会儿。”

“我们在等摩斯和卢克。”

“我们打算去抓那只野猫。”

“你们拿什么去抓野猫?”老加布里埃尔低声说道,“你们根本没有能杀死野猫的家伙。”他坐在门廊边上,双腿悬在外面,“我跟摩斯和卢克都提过这事儿。”

“你又杀死过多少只野猫,加布里埃尔?”孩子们的声音从黑暗中传至加布里埃尔耳边,语气中满是温和的嘲讽。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有一只野猫,”加布里埃尔讲了起来,“那只野猫来这杀人吃血。一天晚上从一间小木屋的窗户爬了进去,跳到一个黑人床上,不等他正儿八经开口叫喊一声,就已经撕开了他的喉咙。”

“我们说的那只野猫在树林里,爷爷。它出来干掉了奶牛。尤佩·威廉斯穿过树林到锯木厂时,看到过那只野猫。”

“那他怎么办?”

“撒腿就跑。”孩子们的笑声再次从夜晚的声响中爆发出来,“他以为那只野猫在追他。”

“野猫是在追他。”老加布里埃尔喃喃说道。

“它是在追奶牛。”

加布里埃尔嗤笑道:“那只野猫从树林里出来,可不只是为了袭击奶牛。它打算给自个儿添些人血。等着瞧吧。你们想猎它,落不着好的,它自己也打算捕猎。我已经闻到它的气息了。”

“您怎么知道闻到的就是那只野猫?”

“错不了,就是一只野猫。打我小时候起,这儿就不止有一只野猫。你们干嘛不坐一会儿?”加布里埃尔又补了一句。

“您一个人待在这儿不怕吧,爷爷?”

加布里埃尔愣住了。他摸索着柱子,想要站起来。“要是你们在等摩斯和卢克,”他说,“还是走吧。他们一个小时前就来过你们待的地方。”

“喂,进来!赶快进来!”

那个瞎眼男孩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盯着前方。“所有的男人都走了吗?”他喊道。

“都走了,除了赫苏。快进来。”

他不愿意进去——里面都是女人。

“我闻到野猫了。”他说。

“你进这儿来,加布里埃尔。”

他走了进去,走到窗前。女人们正嘀嘀咕咕地说着他。

“待在这儿,孩子。”

“你坐在外面那地方,会把野猫引到这屋子里来的。”

窗口透不进一丝空气,他摸索着窗拴,想打开窗。

“别开窗,孩子。我们可不想让野猫跳进来。”

“我可以和他们一起去,”他沉着脸说,“我可以闻出它在哪里。我不怕。”和这些女人们关在一起好像他也是个女人。

“里芭说,她能闻到野猫的气息。”

他听到那个老妇人在角落里抱怨。“他们抓野猫落不着好的,”老妇人发着牢骚,“就在这儿,野猫就在这附近。要是它跳进这间屋子里,第一个就要干掉我,接着就干掉那个男孩,然后再干掉……”

“闭上你的嘴,里芭,”他听到妈妈说,“我照看着我的孩子呢。”

他可以自己照看自己。他不害怕。他能闻到野猫的气息——他和里芭都能。野猫首先就扑向他俩;先是里芭,然后是他。他妈妈说,野猫和家猫一个样,只是体型大得多。家猫尖尖爪子的地方,在野猫身上就是刀一样锋利的大爪子,野猫还有刀一样锋利的牙齿。野猫喘着热气,吐出湿湿的酸酸的口气。加布里埃尔能感觉到野猫的爪子抓住了他的肩膀,牙齿咬进了他的喉咙。但他不会任由摆布。他会双臂死死抱住野猫的身子,摸索到它的脖子,猛地把它的头往后顶,和它一起滚到地上,直到野猫把爪子从他肩膀上拿开。狠狠地打它的头,往死里打……

“谁和老赫苏在一起?”一位妇人问道。

“就只有南希。”

“应该换个人在那儿的。”他妈妈轻轻说道。

里芭呜咽着。“不管是谁出去了,还没来得及赶过去,就会被野猫扑倒。它就在附近,唉。它越来越近了。它肯定会抓住我的。”

加布里埃尔闻出更强烈的野猫气味了。

“那野猫怎么进得来呢?你有什么可害怕的。”

说话的是廷·明妮。没有什么东西会袭击到她。她自小身上就有种魔力——被一个女巫施了法。

“如果它想进来,容易得很。”里芭哼了一声,“它撕破猫洞,钻进来。”

“到时候我们可以去南希那里。”明妮不屑地说道。

“你们可以。”老妇人喃喃道。

加布里埃尔知道,他和里芭不行。他得待在这儿和野猫干一仗。你看见那儿的瞎眼男孩了吗?只有他才能杀死野猫!

里芭开始呻吟起来。

“闭嘴!”加布里埃尔的妈妈喝道。

呻吟声转化为歌唱——在嗓子里低声哼着。

“主啊,主啊,

今天会看到你的信徒。

主啊,主啊,

今天会看到你的……”

“闭嘴!”他妈妈嘘了一声,“我听到了什么声音?”

加布里埃尔在一片寂静中身子往前倾,一动不动地做好了准备。

是砰的一声,重击声或是嗥叫声,在远处,含糊不清,接着更远处一声尖叫,然后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越过山边,进了院子,直到门廊。一个人的身体抵住了门,压得小屋摇晃着。屋里一阵混乱,尖叫声进了屋。

是南希!

“野猫抓住他了!”南希尖叫,“抓住他了,从窗户跳进来的,抓住了他的喉咙。赫苏,”她哭道,“老赫苏。”

深夜,男人们回来了,拎着一只野兔、两只松鼠。

老加布里埃尔在黑暗中慢慢爬回床。他可以在椅子上坐一会儿,也可以躺下。他放松地在床上躺下,鼻子埋进被子里,闻着、感受着被子的味道。他们那样做没用。他一样能闻到那东西。他一直闻到它的气味,自从他们谈起它那刻起,他闻到的就是它的味儿。一天晚上他闻到了它——不同于周围所有的气味,不同于黑人、母牛和土地的气味。野猫。塔尔·威廉斯看到它扑向一头公牛。

加布里埃尔突然坐了起来。它更近了。他下了床,费力地朝门口走去。他已经闩上了那扇门,一定是另一扇门开着。一阵微风吹了进来,他走入风中,感觉夜晚的空气扑面而来。这扇门是开着的。他砰地关上门,插好门闩。那又管什么用呢?如果那只野猫想要进来,它就能进来。他走回椅子,坐了下来。要是野猫要进来,容易得很。他四周都是小股气流。门边有个洞,猎狗可以钻进去,野猫可以把那个洞咬穿,他还没来得及出去它就进来了。要是他坐在后门旁边,能逃得快一点。他站起来,拖着椅子穿过房间。气味近了。也许他可以数数。他可以数到一千。五英里内没有哪个黑人能数到这个数。他开始数数。

摩斯和卢克还有六个小时才会回来。明晚他们不会去了,但野猫今晚就打算抓他。让我和你们这些男孩子们一起去,为你们闻出野猫的踪迹。我是这附近唯一能闻出野猫的人。

他们在树林把会把他弄丢的,他们说。抓捕野猫不是他该干的事。

我不怕野猫,也不怕树林。让我和你们一起去,让我去。

一个人待在这儿,没道理会感到害怕啊,他们笑了。不会有什么东西来抓你的。如果你真害怕,我们带你上路,把你带到玛蒂那儿去。

玛蒂那儿!把他带到玛蒂那儿!和女人们待在一起。你们把我当什么人了?什么野猫,我才不怕呢。但是野猫来了,孩子们,野猫不打算待在什么树林里——它打算来这儿。你们在树林里浪费时间。待在这儿才抓得到野猫。

他应该在数数。数到哪儿啦?五百零五,五百零六……玛蒂那儿!他们把他当什么人了?五百零二,五百零……

他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双手牢牢抓住搁在膝上的拐杖。他不会让野猫像对付女人似的,就这么轻易把他给干掉的。他的汗衫全湿了,黏在身上,使得他的嗅觉更敏锐了。那天深夜男人们拎着一只野兔和两只松鼠回来。他开始想起另外一只野猫,他记得当时他似乎没有和女人们在一起,而是待在赫苏的小屋里。他怀疑自己就是赫苏。他是加布里埃尔。野猫不会像干掉赫苏那样干掉他的。他会打野猫。他会把野猫从身上拉下来。他会……他怎么能办得到呢?好多年前他就已经连鸡脖子都拧不断了。野猫会干掉他的。只能等着。野猫的气味近了。对老人而言,只有等待,没别的办法。今晚野猫就会干掉他。它的牙齿会热乎乎的,爪子会冷冰冰的。爪子会温柔地刺进去,牙齿会锋利地切割,一直刮到里面的骨头。

加布里埃尔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汗。它能闻到我,就像我能闻到它一样,加布里埃尔想。我坐在这儿闻,它进来闻。两百零四,他数到哪儿啦?四百零五……

烟囱旁突然传来一阵抓挠声。他往前坐了坐,肌肉紧绷,嗓子发紧。“来吧,”他低声道,“我在这儿。我等着呢。”他身子不能动弹。他没法让自己动弹。又是一阵抓挠声。这声音令他头痛,他不愿听到。但他也不想就这样等着。“我在这儿,”他——又是一阵声音,只不过声音轻微,接着一阵翅膀拍动。是几只蝙蝠。他紧抓着拐杖的手放松了。他应该知道那不是野猫。野猫还没到谷仓那儿呢。他的鼻子出了什么问题?他出了什么问题?百里之内没有哪个黑人比他嗅觉更灵敏。他又听到抓挠声,但是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来自猫洞所在的屋角处。嘬——嘬——嘬。那是一只蝙蝠。他知道那是一只蝙蝠。嘬——嘬。“我就在这儿。”他低声道。不会是蝙蝠。他稳住双脚,站了起来。嘬。“上帝在等我,”他低声说,“如果我的脸被撕开,他就不会接纳我了。你为什么不继续走你的路,野猫,你为什么要来吃我?”他现在已经站起来了。“如果我身上有野猫的抓痕,上帝就不会要我了。”他走向猫洞。河对岸,上帝正和一群天使等着他,拿着给他穿的金色法衣,只要他一到,就会穿上金色法衣和上帝及天使们站在那儿,审判众生。五十英里内没有哪个黑人比他更适合。嘬。他停下脚步。他闻到野猫就在外面,正嗅着猫洞。他必须爬到某个东西上面!他朝野猫走去干嘛?他必须爬到高处。壁炉上方就钉有一块搁板。他猛地转身,被椅子绊倒了,他将椅子顺势推到壁炉前。他抓紧那块板,爬上椅子,跳上搁板,再往后一跳。瞬间感到窄搁板就在脚下,接着就感觉搁板下凹。他猛地跳起,感觉搁板挨着墙壁的某处断裂开来。他胃里一阵翻腾,然后突然停住了。搁板落在他的脚上,椅子的横档打到了他的头。一秒钟的沉寂之后,他听到一声动物低沉、急喘的哀嚎,越过两座山而来,掠过他身旁而去,接着传来了狂乱的嗥叫,将那痛苦的哀嚎声撕得四分五裂。加布里埃尔僵直地坐在地板上。

“奶牛,”他终于呼出一口大气,“是奶牛。”

慢慢地他感觉肌肉放松了。野猫在干掉他之前先干掉了奶牛。它现在是走了,可明天晚上还会回来。他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站起,蹒跚地走向床边。野猫已经半英里远了。他不如以前那么敏锐了。他们不应该让老人独自留守。他明明告诉过他们,他们在树林捕不到任何东西的。明天晚上野猫会回来。明天晚上他们会待在这儿,杀死野猫。现在他想睡觉。他的确告诉过他们,他们在树林捕不到野猫的。他是唯一能告诉他们野猫会在哪儿的人。他们要是听他的,现在早就逮住那只野猫了。他想睡在床上死去,不想死在地板上,脸上还有一只野猫紧咬着。上帝在等呢。

他醒来时,黑暗中充满了清晨的气息。他听到摩斯和卢克在炉子旁,闻到了煎锅里的咸肉味。他摸索到自己的鼻烟叶,塞到唇边。“你们抓到了什么?”他尖声问道。

“昨晚什么都没抓到。”卢克把盘子放到他手上,“你的咸肉。你怎么把那块搁板弄坏了?”

“没弄坏什么搁板,”老加布里埃尔喃喃道,“风吹下来的,半夜把我吵醒了。那块板子也该掉下来了。你们造的东西就没有不会坏掉的。”

“我们布置了一个陷阱,”摩斯说,“我们今晚会抓住那只猫。”

“你们会的,孩子们,”加布里埃尔说,“它今晚就会来这儿。昨晚它不是在离这儿半英里的地方干掉了一头奶牛吗?”

“那并不表示它会朝这边来。”卢克说。

“它会的。”加布里埃尔说。

“你杀死过多少野猫,爷爷?”

加布里埃尔不说话了,手上盛着咸肉的盘子在颤抖。“我清楚我都知道些什么,孩子。”

“我们马上就要抓住它了。我们就在福特家的树林里设下了陷阱。它曾在那儿附近出没。我们每天晚上都在陷阱旁的树上等,直到我们抓住它。”

摩斯和卢克的叉子在锡盘子上刮来刮去,就像刀锋般的牙齿磨着石头。

“你还来点咸肉吗,爷爷?”

加布里埃尔把叉子放在被子上。“不用,孩子,”他说,“不要了。”无尽的黑暗笼罩着他,黑暗深处,野兽哀嚎声声,和他嗓子眼里的咚咚心跳混杂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