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竺葵
老达德利屈身坐进了椅子里,那椅子被他坐得跟他的身形越来越契合了。他看向窗外,十五英尺外的另一扇窗,嵌在发黑的红砖墙里。他在等着那盆天竺葵。他们每天早上十点左右把它摆出来,下午五点半再收回去。老家的卡尔森夫人的窗台上也有一盆天竺葵。老家有很多天竺葵,比这里的好看多了。我们那儿的才是真正的天竺葵,老达德利想,不像这些个淡粉色玩意儿,还扎着绿色的纸蝴蝶结。他们要摆在窗台上的天竺葵让他想起了老家格雷斯比家的那个男孩,得了小儿麻痹症,每天早上坐着轮椅被推出门,然后独自待在阳光下晒得直眨眼。鲁提莎会把天竺葵拿走,插到土里,不出几个星期就能长得有模有样。
巷子对面的那些人不该这样种天竺葵。他们把天竺葵晾在外面,一整天都被灼热的阳光炙烤。他们把它摆得离窗台那么近,来一阵风就能把它打翻。他们不该这样做,不该这样的。它就不该在那儿。老达德利觉得喉咙像打了结。鲁提莎什么都会种,拉比也是。他喉头又是一紧。他把头倒向椅背,想抛开这些思绪。他不知道能想些什么,让喉咙不这样发紧。
他女儿走了进来。“你不想去散散步吗?”她问,好像谁惹她生气了一样。
他没有答话。
“嗯?”
“不想。”他只想知道她到底还要在这儿站多久。她让他眼睛发涩,就跟他的喉咙一样。眼泪会涌上来,然后女儿会看到。她之前也看到过,似乎心里不是滋味。她似乎也为自己感到难过。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老达德利想,只要当初她能放着他一个人不管——就留他在老家,而不是满脑子都是什么该死的责任。她离开了房间,留下一声清晰可闻的叹息。那叹息声像虫子一样在他身上爬过,让他又想起了那一刻——那根本不是她的错——是他自己突发奇想要到纽约跟她一起生活的。
他明明可以选择不来。他可以坚决地告诉女儿,他要留在那个待了一辈子的地方度过余生。她每个月寄不寄钱都行,他有养老金,再打点零工,就能维持生活。她那点该死的钱还是自己留着吧——她比他更需要钱。想必用这种方式尽到责任,她也会很高兴。等到他死的时候如果身边没有子女,她大可以说是他自作自受;如果他生病了没人照料,她也可以说,哎,他自讨苦吃。但是他心底有那么一种想法,他想要去纽约看看。他小时候去过一次亚特兰大,在一部电影上看到了纽约。那里就是大城镇的节奏。大城镇是很重要的地方。一瞬间他心底的那个想法又悄悄地蹿了出来。他在电影上见过的那个地方有他的容身之地!那是个重要的地方,那里有他的容身之地!他说好,他要去。
他当时一定是疯了才会答应,如果神志清醒的话他怎么可能同意。他是疯了,而女儿满脑子都是她那该死的责任,才会哄着他答应了。她当初为什么要回去打扰他的生活?他本来过得好好的。养老金足以让他饱腹,靠着打零工他在寄宿公寓里租了一间房。
从那间房的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一条河,河水奋力越过岩石,逶迤流淌,河水浑浊,看上去是红色的。他努力回想那条河除了是红色的和流得慢之外还有什么特点。他想起来河的两岸有大片绿树,上游有一处是乌漆漆的垃圾场。他和拉比每个星期三都会坐上平底船到河里捕鱼。拉比对那条河上下二十英里都了若指掌。考县再没有哪个黑人比他更熟悉那条河了。他热爱那条河,但老达德利对那河可没什么感情。他的目标是鱼。他喜欢晚上带一大串鱼回来甩进水池里。“我没抓到几条鱼。”他会说。公寓里的老姑娘们总是说得靠男人才能抓到鱼。他和拉比星期三一大早就出发,一整天都在打鱼。拉比负责找捕鱼的地点和划船,老达德利负责钓鱼。拉比不太在乎抓没抓到鱼,他只是爱那条河。“钓鱼线放那里钓不到鱼的,老大,”他说,“那里可没鱼。这条老河里面根本藏不住鱼的,藏不住的,先生。”然后他会咯咯笑着把船划到下游。拉比就那副德性。他偷东西比黄鼠狼手脚还利索,不过他知道哪里鱼多。老达德利总会把小鱼给他。
自从妻子1922年去世之后,老达德利就住在寄宿公寓二楼拐角的房间里。他保护着那群老姑娘。他是这屋里的男人,做着屋里的男人该做的事。每到夜里,那群老姑娘就聚在客厅里一边编织一边发牢骚。这时候,屋里的男人必须听她们跟麻雀一样时而粗声粗气、时而叽叽喳喳的争吵,还要为她们论断是非,这实在是一份无聊的差事。还好白天有拉比。拉比和鲁提莎住在地下室里。鲁提莎负责做饭,拉比负责清洁和照看菜园。拉比很机灵,常常自己的事做到一半就偷偷溜去帮老达德利干活——建一个鸡圈或者漆一漆门之类的。拉比喜欢倾听,喜欢听老达德利讲他去过的亚特兰大,讲枪的内部构造,讲所有他知道的事。
有时夜里他们会去捕负鼠。他们一只负鼠也没抓到过,但偶尔老达德利会想要远离那群女人,而捕猎正是个好借口。拉比并不喜欢捕负鼠。他们一只负鼠也没逮到过,甚至都没能把负鼠赶上树去。更何况他其实是个长于水性的黑鬼。“我们今晚不用去抓负鼠,是吧,老大?我有点事要办。”老达德利说起猎犬和枪时,他就会这么说。“今晚你要去偷谁家的鸡?”达德利咧嘴笑开,“我觉得今晚能逮到一只负鼠。”拉比只好叹一口气。
老达德利会把枪取出来,拆开。拉比擦拭零件的时候,他就给拉比解释原理,然后再组装好。拉比每次看到他组装枪的样子都惊奇得不得了。他那时候其实也想给拉比讲讲纽约。如果他跟拉比讲过纽约,纽约就不会显得这么庞大了——他也不会每次出门都觉得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纽约没那么大,”他会说,“不要让它压垮你,拉比。纽约跟其它城市没什么不同,城市并没有那么复杂。”
但城市是复杂的。这一刻的纽约拥堵不堪,到处都是汽车嗖嗖驶过的声音,下一刻它又变得肮脏而死寂。他女儿甚至住不起独栋的房屋。她住在一栋楼房里——在一排一模一样的黑红色和青灰色楼房中间,和一群言语粗俗的人住在一起。人们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盯着别人的窗户看,别人也一样盯着他们的窗户看。楼里可以上上下下,还有一排排走廊,跟卷尺似的,每隔一英寸就有一扇门。他记得来这里的第一个星期,他被这栋楼搞得头昏脑胀。每天醒来他都指望走廊能在一夜之间变了样,然后他打开门望出去,看到走廊像遛狗场一样延伸开来。街道也是一样。他不知道沿着一条街走到尽头会到哪里。有天晚上他梦见自己那样做了,最后走到了这栋楼房的尽头——哪里也不是。
过了一个星期,他开始愈发意识到女儿、女婿还有他们的儿子的存在——实在没地方可以避开他们。女婿是个怪人。他是个卡车司机,周末才回家。他说话粗俗,而且居然从没听说过负鼠。老达德利跟孙子睡一间房。男孩十六岁,没法和他说话。不过有时公寓里只有老达德利和女儿,她就会坐下来跟他说说话。首先她得想想要说什么。通常还没到她觉得该起身去干点别的事的时候,她想出来的话题就说完了,所以他也必须说点什么。他总是努力想一些之前没有说过的事,因为她不想听重复的话。她在保证自己的父亲跟家人一起度过晚年,而不是跟一群摇头晃脑的老女人住在破旧的寄宿公寓里。她在尽她的责任,她还有兄弟姐妹,但是他们都没有尽责。
有一次她带他出去买东西,但是他行动太迟缓了。他们搭了“地铁”——在地下一个巨大的洞穴里铺着铁轨。人们涌出车厢,上了楼梯,就到了街上。他们晃晃悠悠地挤出街道,下了楼梯,又走进黑白黄三色的车厢里,三种颜色混在一起跟汤里的蔬菜似的。所有的一切都在轰鸣。列车从隧道里唰唰驶来,驶上站台,嗖地一下停住。里面出来的人群推搡穿过要进去的人群,一声轰鸣,列车又猛地启动了。老达德利和女儿要换乘三趟车才能到要去的地方,他纳闷人们究竟为什么要出门。他觉得难受,好像舌头滑进了胃里。女儿抓住他外套的袖子,拉着他穿过人群。
他们还要搭一趟悬在空中的火车。她称之为“高架铁路”。他们要上到一个很高的站台去搭车。老达德利越过护栏往下看,看到脚下人来人往,车辆疾驰而过。他感到一阵恶心。他一手抓着护栏,身子一软,瘫倒在站台的木地板上。女儿尖叫起来,拖着他离开站台边沿。“你想摔下去死掉吗?”她大声斥责。
透过木地板上的缝隙他看到大街上车辆奔流不息。“我不在乎,”他低声说,“我不在乎会不会摔下去死掉。”
“别这样,”她说,“等到家就好了。”
“家?”他重复她的话。车辆在他脚下有节奏地来回穿梭。
“好了,”她说,“车来了,我们刚好赶上。”他们恰好赶上了所有要换乘的车。
他们赶上了那趟车,回到了那栋楼房,回到了公寓里。公寓实在是太挤了,到处都是人。厨房打开门就是厕所,厕所跟每个房间都相通,走来走去都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在老家有楼上,有地下室,有河流,弗雷泽家前面就是闹市……该死的喉咙又发紧了。
今天天竺葵迟迟没有摆出来。已经十点半了。他们通常在十点十五分就会摆出来。走廊里有个女人不知冲着街道在喊着什么,收音机里低声传来过时的肥皂剧配乐,一个垃圾箱猛地砸落在安全出口。隔壁公寓的门砰地关上,一阵刺耳的脚步声快速穿过走廊。“是那个黑鬼,”老达德利喃喃自语,“那个穿着亮闪闪的皮鞋的黑鬼。”黑鬼搬进来的时候他来这里已经一周了。那个星期四,他探出门口看遛狗场似的走廊时,黑鬼走进了隔壁的公寓。他穿着细条纹灰西装,打一条浅褐色领带。白衣领十分硬挺,在脖子旁勾勒出一道轮廓分明的线条。他的鞋子是亮棕色的——跟他的领带和肤色很相配。老达德利挠了挠头,没见过挤在楼房里还请得起仆人的。他兀自笑了。穿礼服的黑鬼可大有好处。或许这个黑鬼对附近的乡村会有所了解——或者他可能知道怎么去到那里。他们可以去打猎,也许还能在哪儿找到一条小溪。他关上门,走到女儿的房间。“喂!”他叫道,“隔壁家雇了个黑仆,肯定是给他们打扫卫生的。你觉得他们会一直用他吗?”
她正在整理床铺,抬起头来。“你说什么呢?”
“我说隔壁请了个仆人——是个黑鬼——穿着礼服,光鲜得很呢。”
她走到床的另一边。“你疯了吧,”她说,“隔壁根本没住人,而且,这里没人请得起仆人。”
“我跟你说我看见他了,”老达德利窃笑道,“他进了隔壁的房间,打着领带,白衣领——尖头鞋。”
“如果他真进了隔壁,那他是在给自己看房子。”她嘀咕着,走到梳妆台前摆弄起来。
老达德利笑出声来。只要她想,她也很会逗乐子。“好吧,”他说,“我想我会过去看看他哪天有空。或许我可以说服他喜欢上钓鱼。”他拍了拍口袋,里面两个二毛五的硬币叮当作响。他还没进到走廊,她就从后面冲过来,把他拉了回去。“你没听到吗?”她大声嚷道,“我没在开玩笑。他进隔壁是自己要租房子。不要去问他任何问题,也不要跟他说话。我可不想跟黑鬼扯上什么关系。”
“你是说,”老达德利低声道,“他会住隔壁?”
她耸耸肩。“我猜是吧。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她又说,“不要跟他有任何瓜葛。”
她就是这么说的。好像他多无知似的。但他当时马上就训斥了她。他表明了自己的观点,她也听懂了他的意思。“我可不是这样教你的!”他大发雷霆,“我可没教你跟黑鬼住那么近,他们自以为和你是一类人。你居然认为我会跟那种人搅合在一起!你是疯了才会觉得我想跟他们那种人扯上关系。”说到后面他的喉咙哽住了,不得不放慢了语速。她僵硬地站起来,说他们住在负担得起的地方,尽己所能好好生活。还教训他!她不发一语,僵硬地走开了。她就是那样。她扩肩挺胸,伸长脖子,一副圣洁的样子。好像就他是个蠢蛋。他知道有美国佬让黑鬼进家门,坐上自家的沙发,但他没想到自己正正经经养大的女儿居然会跟黑鬼做邻居——还认为他无知到想要跟他们搅在一块儿。他怎么可能!
他站起来,从另外一张椅子上拿了张报纸。她再进来的话,就装作在看报好了。让她站在一旁看着他,想着得苦思冥想给他找点事做,实在没意思。他的视线越过报纸,看向了巷子对面的窗户。天竺葵还没出现。从来没有这么晚过。他头一次看见那盆天竺葵的时候,也是坐在这里看向窗外,看着那扇窗户,当时他低头看表,想知道吃完早餐有多久了。
抬起头的时候,就看到它在那里了。他吓了一跳。他并不喜欢花,但是那盆天竺葵并不像花。它看上去像老家格里斯比家那个生病的男孩,颜色跟那群老姑娘客厅的窗帘是一样的,上面的纸蝴蝶结也很像鲁提莎周末穿的制服背后的蝴蝶结。鲁提莎钟爱腰带。大多数黑鬼都爱,老达德利想。
女儿又来了。他原本打算在她进来的时候装作看报的。“帮我个忙好吗?”她问,好像刚刚才想出来一个他可以帮的忙。
他希望她别又让他去杂货店。上次他走丢了,这里成片的楼房都长一个样。他点点头。
“帮我去三楼问施密特夫人借一下她给杰克做衬衣的样板。”
她就不能让他干坐着吗?她根本不需要衬衣样板。“好,”他说,“房间号多少?”
“10号——跟这里一样。就在我们正下方,再下三层楼。”
老达德利总是担心他走到遛狗场般的走廊上时,会有一扇门突然打开,某个平时穿着背心、身体探出窗外的鹰钩鼻男人会怒气冲冲地问他:“你在这里干嘛?”那个黑鬼的公寓门开着,他看到一个女人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美国黑鬼。”他咕哝了一声。那女人戴了一副无框眼镜,腿上放着一本书。黑鬼只有戴上眼镜才会觉得自己打扮隆重,老达德利想。他想起了鲁提莎的眼镜。她攒了十三块钱买的那副眼镜。她去找医生给她看眼睛,看要配多少度的镜片。医生让她看镜子里的动物图片,用光对着她的眼睛照,还检查了她的头,最后说她并不需要配眼镜。她气得要死,连着三天烤焦了玉米面包。最终她还是在小杂货店里买了一副眼镜,只花了一块九毛八。每到星期天她都会戴上眼镜。“黑鬼就那样。”老达德利轻声笑了。他意识到自己发出了声音,马上用手捂住了嘴。公寓里可能会有人听到他的声音。
他下了一层楼,再往下时听到有上楼的脚步声。他从扶梯间望下去,看到是一个女人——一个系着围裙的胖女人。从上面看下去,她有点像老家的班森太太。他猜她会不会跟他打招呼。他们之间只隔四级楼梯了,他瞥了她一眼,但是她没有看他。他们交错的时候,他抬眼看了看她,她正冷冷地盯着他。然后她与他擦肩而过,一个字也没说。他觉得胃里沉了沉。
他本来要下三层楼,结果下了四层。他又向上走了一层,找到了10号房。施密特夫人说,好,稍等一下,她去取衬衣样板。她让一个孩子送了样板出来。孩子什么也没说。老达德利开始上楼回去。他不得不走慢一些,爬楼梯太累人了。似乎所有这一切都太累人了。不像以前有拉比帮他跑腿。拉比这个黑鬼脚步轻着呢。他能偷偷溜进鸡圈里,连鸡都发觉不了,然后抓了里面最肥的一只嫩小鸡给老达德利炸了吃,一点儿也不会惊动鸡群。速度也快。达德利总是走得慢,胖子都这样。他记得有一次和拉比去莫尔顿附近抓鹌鹑。他们带了一条猎犬,它找到鹌鹑群的速度比任何高级瞄准器都要快。它抓不到鹌鹑,但每次都能找到它们,然后像个死树桩一样杵在那里,等着你瞄准那些鹌鹑。这一次它也无声地停了下来。“这一群可不少,”拉比小声说,“我感觉到了。”他们往前走着,老达德利慢慢抬起了枪。他得小心那些松针。地上铺满了松针,容易打滑。拉比下意识地小心抬起脚踏在柔软的松针上,重心从一边移到另一边。他直直地看向前方,敏捷地向前移动。老达德利既要留意前面,又要留意地面。地面若是向下倾斜,他会有向前滑倒的危险,爬上坡路时,他又可能会向后滑倒。
“这次让我来抓这些鸟儿吧,老大?”拉比提议,“每到周一你的腿脚就不灵便。如果从坡上摔了下去,枪走火了会把它们吓跑。”
老达德利想要自己抓住这群鹌鹑。他能轻而易举打下四只。“我来,”他低声说,把枪举到眼前,身体前倾。脚底下有东西打滑,他脚下一滑向后摔倒了。枪走了火,鹌鹑四散到了空中。
“该死,我们让这些肥美鸟儿跑了。”拉比叹了口气。
“我们还会再找到一群的,”老达德利说,“先把我从这该死的洞里拉出来。”
如果不是摔倒了,他能打下五只鸟。他会像打篱笆上的罐子那样把它们击落。他一只手收到耳朵旁,另一只伸出去。他能像打泥靶子那样打下那些鸟儿。嘭!楼梯间一声响让他回过神来——他胳膊上还端着那把无形的枪。黑鬼正从楼下轻快地朝他走来,被他逗乐了,笑意在修剪整齐的胡须上荡漾开来。老达德利嘴张得老大。黑鬼抿住嘴唇,好像在拼命忍笑。老达德利无法动弹。他盯着顶在黑鬼皮肤上的棱角分明的衣领。
“你在猎什么呢,老前辈?”黑人问,声音既像黑鬼的笑声,又像白人的嘲讽。
老达德利觉得自己像个拿着玩具枪的孩子。他张大嘴,舌头僵在那里。他感到膝下一空,脚下打滑,向后滑了三步,坐到了地上。
“你得小心点,”黑人说,“走这楼梯很容易受伤。”他伸出手,好让老达德利拉着他的手站起来。他手掌细长,指甲修得干净整齐,应该是用锉刀磨过了。老达德利双手悬在膝盖之间。黑鬼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了起来。“呦!”他喘着粗气,“你还挺重的,使点劲。”老达德利伸直膝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黑鬼揽住他的胳膊。“反正我也要上去,”他说,“我扶你吧。”老达德利惊惶地扫了一眼四周。他身后的阶梯好像都消失了。他和黑鬼一起上楼。每走一步,黑鬼都会停下来等他。“这么说你会打猎?”黑鬼在说话,“嗯,我想一下。我打过一次鹿。我记得我们猎鹿时用的枪是多德森点三八。你用什么?”
老达德利要把那双闪亮的棕色皮鞋看穿了。“我用猎枪。”他含糊地说。
“比起狩猎,我更喜欢摆弄枪。”黑鬼又说,“从来不喜欢杀生。破坏猎物保护区让人有点羞愧。不过,如果我有那个时间和金钱的话,我会收集枪。”他每走一步都会等老达德利踏上去。他开始说起各种枪和它们的构造。他穿着灰色袜子,上面有一个黑点。他们走完了楼梯,黑鬼和他一起穿过走廊,还是揽着他的胳膊。看上去很像是他的胳膊被黑鬼的胳膊锁住了。
他们径直走到老达德利家的门口。黑鬼又问他:“你是附近的人吗?”
老达德利摇头,眼睛盯着门板。他一直没看那个黑鬼。一路走上来,他都没有看他一眼。“其实,”黑鬼说,“这里是个好地方——等你习惯了就知道了。”他拍了拍老达德利的背,走进了自己的公寓。老达德利进了门。喉头传来的痛楚从眼睛里渗漏出来,蔓延到了整张脸上。
他慢吞吞地走向窗边的椅子,跌坐了下去。他的喉咙快要炸开了。因为那个黑鬼,他的喉咙忍不住了——该死的黑鬼,拍他的背,还叫他“老前辈”。他,知道像这种事不可能发生的他。来自一个好地方的他。一个好地方。一个不会发生这种事的地方。眼睛在眼窝里感觉不大对劲。眼睛在里面发胀,马上眼眶里就要装不住了。他被困在了这里,这个黑鬼都能叫你“老前辈”的地方。他不会被困住的。他不会的。他把头靠在椅背上左右转动,想要把塞得满满的喉咙拉伸开来。
有个男人在看他。巷子对面的窗户旁有个男人正直直地盯着他看。那个男人正看着他哭。那本该是天竺葵出现的地方,却有一个穿着背心的男人看着他哭,等着看他放声大哭。老达德利看了回去,盯着那个男人。天竺葵应该在那里的。那地方属于那盆天竺葵,而不是那个男人。“天竺葵在哪?”他哽咽着挤出声音。
“你哭什么?”男人问,“我还没见过一个男人哭成这样。”
“天竺葵在哪?”老达德利的声音有些颤抖,“在那里的该是天竺葵,不是你。”
“这是我家窗户,”男人说,“只要我想,我就有权站在这里。”
“天竺葵呢?”老达德利尖声问道。他的喉咙快要堵住了。
“掉下去了,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男人答道。
老达德利站起来,从窗台往下看。在下面的巷子里,远远的六层楼之下,他看到一个破碎的花盆,碎片四散在撒了一地的泥土上,一点粉色从绿色的纸蝴蝶结里露了出来。它摔下了六层楼,在六层楼下面摔得粉碎。
老达德利盯着那个嚼着口香糖等着看他放声大哭的男人。“你不该把它放得离窗台那么近,”他喃喃道,“为什么不把它捡回来?”
“你干嘛不去捡,老爹?”
老达德利瞪着那个男人,他站的地方本来该放着天竺葵的。
他要去捡。他要下楼去把它捡回来。他要把它放在自己的窗户边上,只要他想他可以一整天都盯着它看。他从窗口转身离开了房间。他缓慢地通过遛狗场般的走廊,走到楼梯旁。阶梯向下延伸,像是地板上一道深深的伤口。又像是从一道裂缝间撕开的洞穴,一直向下、向下。他曾紧紧地跟在那个黑鬼身后走上这些阶梯。黑鬼把他拉了起来,搀着他的胳膊一起上楼,还说他猎过鹿,“老前辈”。还看他拿着一把不存在的猎枪,看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坐在楼梯上。他穿着闪亮的棕色皮鞋,明明这一切如此可笑,他却努力忍住了笑。很可能每一级阶梯上都站着穿黑点袜子的黑鬼,抿着嘴角忍住笑容。楼梯向下、向下。他不愿意走下去让黑鬼拍他的背。他回到屋子里,走到窗户旁,低头看天竺葵。
那个男人坐在属于天竺葵的位置上。“没见你把它捡起来啊?”他说。
老达德利瞪着他。
“我见过你,”男人说,“我看见你每天都坐在那张破椅子上看向窗外,看着我的公寓。我在公寓里做什么是我的事,明白吗?我不喜欢别人看我在做什么。”
天竺葵躺在巷子底下,根部暴露在空气中。
“这话我只说一次。”男人说完,离开了窗户。